写意诗歌

　　沿途有很多梅
　　梅在异乡的枝桠上，破口
　　每一朵
　　都是一个按钮
　　梅上有雪
　　有几粒还在母亲掌心蠕动
　　轻轻一按，总会发出响声
　　天亮前，我坐上火车。母亲
　　乘着半个小时的雪，一个人走回去
　　半月后我收到母亲的信，说沿途有很多梅
　　关于雪，只字未提
　　父亲的背
　　从稻穗，潮河，甚至一根马尾草
　　都能读出父亲的背——
　　一尾鱼的线条儿
　　弯曲，流动，摇摆
　　总是比静止多一些
　　比一块石头有弹性，压一下，缩一下
　　再压，再缩。总会
　　反弹回来，卸下一大堆稻谷或棒子
　　最后一次反弹，把我卸下来
　　家也卸下来
　　空巷子
　　树叶掏空秋天，老人掏空旧宅子
　　这条巷子，每年岁末
　　都向村口那株老槐树颈子上套一
　　个圈
　　我每年都等着
　　往树上拴一匹马
　　那些疾驰而去的人们，在圈子上
　　聚首
　　并通过树根，逐一找回自己丢掉
　　的姓氏
　　我又一次念起爷爷
　　一去三十年
　　他还没有打马归来
　　秋天的深度
　　棉桃越絮越烂，阳光越抽越薄
　　高粱叶子颤抖着，打卷儿
　　我更怕冷，体内的水先于它们结冰
　　那么一小片，一小片，浮着
　　却浮不长久，一脚下去，冰碴就落
　　入更深的秋天
　　伏天的雨，住在脚窝儿里，藏到泥
　　土里
　　生了根，连着黑云彩
　　容不得一丝光亮，农民春天点起
　　的小灯笼
　　一垄挨着一垄淹灭
　　熄灭的灯笼继续泡在水里
　　那层纸软软地摊开
　　发黄，变黑，腐烂，收拾不起来
　　只有骨架还立着，陷在深秋里
　　拔不出脚
　　请原谅我带走故乡
　　那只陶罐
　　我是异乡那个水土不服的人
　　沉默于方言，陌生的手势和街道上
　　奔驰的铁
　　沉默于每一道菜，淡淡的味道
　　妈妈，请原谅我
　　夜深人静的时候潜回去，舔一口
　　陶罐中的盐水，并悄悄把它带走
　　而我，不敢为您拉一下垂落的被
　　角儿
　　我怕您一声召唤，陶罐中的水就
　　会泼出来
　　盐水撒在我被子里。一晚上
　　我都是那棵被母亲放入陶罐的白菜
　　看着她轻手摘除我身上的草刺，
　　秋霜
　　并对我微笑
　　多好，曾经有无数个夜
　　我被故乡的泥土，河流，火种包围
　　豆角花
　　窗外的豆角花
　　一朵挨着一朵，开疯了，像童年的
　　操场上
　　跑乱次序的孩子
　　浅色调的花朵扶着褐色的高粱杆
　　越攀越高，它们
　　不过是他们的像
　　——现在的或过去的
　　小孙子正被爷爷举过头顶
　　而我内心躁动的那朵，正从另一个窗口
　　向外眺望，她努力克制的
　　正是我逐渐失去的
　　未成熟
　　内心的棉花，还蜷缩在
　　棉桃里，避着风。眼前的棉花
　　是墙壁上
　　那张没有光泽的脸
　　之后的秋天，是一堆未成熟的棉花瓣
　　码在一起，紧挨着她脸上的薄霜
　　那枚闲置已久的绣花针，牢牢别住一枚补丁
　　奶奶是另一个补丁
　　秋风一年一衰
　　漏洞一样的内心，等着许多绣花针来穿
　　望 乡
　　乡村是一根麻绳的命
　　挣脱的半截，去了他乡
　　留下的一半，系在墙根下那群
　　晒太阳老头儿的裤腰上，一年比一年
　　短一小截
　　每年清明，那根麻绳
　　都会在异乡的十字路口小站一会儿
　　像每次来城里探亲一样，迷了路
　　等着我去接
　　穿堂风
　　被清明节滤过的风，来得干净
　　穿堂而过，里面不夹杂一件春天的东西
　　我把自己当做一扇门，虚掩着，反复拍响
　　凭借这一张一合
　　我能捕捉到他晚年的气息，陈旧的伤口
　　阵痛，和爱
　　我愿意把自己的年龄给他几十年，就像他当初
　　给我生命那样。然后
　　我们坐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并一起砸碎
　　那块刻着我们共同姓氏的墓碑，歃血为盟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是他无数次爱过的男人
　　是他掌心的小骨头，如今，我们像交换爱一样
　　交换了手掌的位置
　　穿堂风穿堂而过。我反复把自己拍响，以免陈旧
　　成为更陈旧的理由
　　河流：一种软体动物
　　我过份的担忧，源于河流
　　——那一条条饥饿的软体动物
　　沿着现实主义的血管
　　无休止前行
　　张着血盆大口
　　牵着堤坝奔跑，牵着桑田，牵着
　　扯掉皮肤的现代文明
　　越来越贪婪的河流，它有着
　　一张脆弱的壳
　　院落黄昏
　　阳光把余晖交还院落
　　——阳光一早上就是从这里把它们取走的
　　那扇门虚掩着，门外到门里
　　一个是喧嚣的现实，另一个是伏在树干上瞌睡的内
　　心世界
　　我这个异乡人，此时正骑在门槛上，不知所措
　　安眠药一样
　　安静，祥和，这与世隔绝的黄昏
　　在一张空白的纸上投下背影，并和植物，动物一起
　　迅速发出轻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