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阳光
2012-12-31孙学军
啄木鸟 2012年8期
通常情况下,午后这段时间是桑辰最清闲的。这个时间段浴场里的客人最少,即便是零星有那么几个人,也都是常来常往的熟客。确切地说,是家住在周边的几个老头儿,闲着没事,喜欢在这里热气腾腾的水池子里泡泡生锈发皱的老胳膊老腿。
老人们有的姿态慵懒地泡在池子里,有的披件浴巾躺在外间休息室的床上,大多时间都在闭目养神,脸上的表情是舒坦的,甚至在睡眠当中也能发出满意的哼声。每次面对这些老人,桑辰都有些羡慕,觉得城里的老人真是太幸福了,年纪大了就有养老工资来拿,吃穿用度都不愁,剩下大把时间到澡堂里轻松度过。细琢磨琢磨,人家这才叫享受生活。就想起自己的老父亲,土里刨食一辈子,一天福没享着,临死前一天还赶着毛驴车上大田里去送粪。人和人站起来像是一般高,可活着的日子到底是不一样的。
心里就有些伤感。父亲死了十三年了,除了烧周年那年他到坟头上去过,就再也没看见过。春芝说去年清明上坟时见自家坟地上长出半尺多长的蒿草,坟头靠北侧还有个巴掌宽的窟窿,像是黄鼠狼盗的洞,让她用土给填上了。桑辰说怪不得最近一段时间老梦见爹说房子漏了,原来是应在这上面了。暗地里哭了一场,用拳头捶打自己骂自己不孝,竟然连给爹的坟头填一锹土的事情都做不到。
桑辰的娘比爹走得还早,是在他结婚的前一年。所以春芝自打过门之后就没见过婆婆,当然宇生也从未见过奶奶。爹还算是有些运命,看到宇生出生,又很欢喜地看到宇生上了小学一年级。要是爹还活着,看到宇生读了大学成了大学生指不定该多高兴呢。可是这些年日子的煎熬一定是他不愿意看到的。桑辰有时候就想幸亏爹娘都走了,否则亲眼看到他出了那么大的事得上多大火啊。
爹娘眼睛一闭啥都不想了,所有的罗乱都丢给春芝了。春芝多不容易啊,十多年里硬是一个人把宇生拉扯大了,而且从小学读到大学。其间的苦楚春芝虽然从来不说,但桑辰的心里明镜似的。头几年,桑辰颠沛流离的,自己的日子都是吃上顿没下顿的,哪有闲钱顾着家里,就算后来他稳定了下来,能挤出点儿钱给春芝寄回去,家里宇生那时正在读高中,哪一样都要用钱,他那点儿钱根本就不顶事。每次偷着给家里打电话,春芝从来不说家里的困难,总是叮嘱他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问罗成家那边的情况,春芝老说没事,那边挺消停的。实际情况是那边从来没消停过,隔三差五就会过来闹,光窗玻璃就给砸烂七八次了,春芝后来就把窗户上都钉上了塑料布,这样等罗成他爹再来砸窗户就好收拾了,再者塑料布也比玻璃省钱。
等到宇生上了大学之后,春芝就来到城里,和桑辰住到了一起。桑辰在这家名叫鑫源浴场的澡堂子里当搓澡工,春芝也在离桑辰工作的地方不远的一家超市里找了个活儿,当货物清仓员,说白了就是搬运工。本来介绍人是想跟超市经理推荐她当超市的收银员的,这个活儿算不得清闲,但工资相对于其他工种较高,且穿着统一服装,显得干净斯文,像是正儿八经城里人的工作。货物清仓员就不一样了,工资少不说,面对的都是堆得小山高的货物,整天爬上爬下的,是个又脏又累的活儿。超市经理见着春芝,二话没说就让她当了货物清仓员。他跟介绍人解释说你们家的这个亲戚身子骨结实,挺适合干清仓员工作的。介绍人明白超市经理是嫌春芝那张在农村晒黑的脸碍事。他收了桑辰的礼却没办成事,觉得不好跟他回话。桑辰表现得很大度,说没事,当个收银员整天抛头露面的,我还不放心呢,别哪天再叫哪个爷们儿给勾引去,要是那样我可是亏大发了。
介绍人咧嘴笑了,说,可不嘛,你一条光棍在城里苦熬,总算找个女人,可真得看好了,别一不小心给你戴顶绿帽子。桑辰和春芝二十多年夫妻,儿子大学都快毕业了,在这座城市里对外人却一直声称自己是单身。春芝从老家过来找他,先和澡堂子的同事说是老乡,后来就说春芝的男人头些年得急病死了,现在两个人彼此觉得合适,决定凑合着在一起过日子。为这事他还专门找老板王庆商量过,王庆对这事挺支持,说你一个人这些年也不容易,该找个女人了。桑辰人厚道,勤快,干活时从不惜力,王庆心里对他满意,方方面面便没少照顾他。那一回他把家里的一台旧电视和一台旧洗衣机送给了春芝,算是给他俩在城里新安的家添了件家当。电视有声有影儿,洗衣机也好用,春芝一股脑地把桑辰的一堆脏衣服扔到洗衣机里,洗衣机轰隆的转动声让沉寂已久的出租屋顿时现出生机。
男浴室里没有窗子,只在朝西的墙上方留了一个二十厘米见方的通气孔。通气孔上安了个小排风机,偶尔转动一下,保持室内空气的畅通。浴室面积不大,也就是四十多平方米,有通气孔那面墙下是个水池子,斜对着的西墙和南墙的转角被合理利用,做成个小蒸汽间,客人如果想汗蒸的话,就拉开蒸汽间的拉门进到里面。浴室里的墙上都贴着瓷砖,瓷砖是那种老式的白瓷砖,时间久了,原本洁白的瓷砖都已经泛黄了,有的地方瓷砖都脱落了,露出黑乎乎的墙皮。
除了靠水池子那面墙,其他三面墙上都走着热水管道,管道上隔两米就有一个用来冲澡的蓬蓬头。蓬蓬头的水经常是流着的,洗澡的人把水龙头开着就忘记了闭上。桑辰得时刻盯着,看见客人离开了蓬蓬头而水流还滴着,就走过去随手把水流关上。水长流着,不仅是种浪费,而且会加大老板王庆的经济成本。因为是要交水费的。这种事冯五是从来不干的,冯五看见客人忘记关蓬蓬头就像没看见一样,不光是这样,他自己冲澡的时候也总是不关蓬蓬头。
桑辰工作的地方在浴室的外间,并排放着两张搓澡用的专用卧具,就把小屋挤得满满的了。小屋的外间就是客人的休息室,休息室里现在躺着三个人,两个是来洗澡的老人,另一个是冯五。冯五鼾声如雷,睡得正香。他中午时喝了一杯白酒,觉得没尽兴,又自己出门拎了两瓶啤酒回来,一个人把这两瓶啤酒都喝了,人就有些喝多了。桑辰怕他喝多了和自己磨叨,在他喝第一瓶啤酒的时候就躲出去了,等他回来发现冯五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浴室里有几个老头儿在水池子边上闲坐着。这些老头儿都是浴室里的常客,但却算不得桑辰的主顾。他们泡澡,却从来不花钱搓澡。这么长时间了,桑辰早已习惯了这些老人的做派,看着腿脚不利索的老人,也主动上前搀扶一下,帮着递个手巾肥皂啥的。老人们觉得这个搓澡的清瘦汉子虽然不爱吱声,却是个有眼力的人,不像另一个胳膊上刺着一只大蜘蛛的家伙,面貌恶不说,见人还总摔摔打打的,瞅着就叫人心烦。他们都对桑辰有好感。
也就因了这份好感,平时就很乐意指使他干这干那,这个让他拧阀门,那个让他调水温,该做不该做的都让他来做。桑辰从不拒绝,再忙的时候只要老人一声招呼,他也马上去办。
水汽蒸腾的浴室上面,有一束光从通气孔里泻了进来,那光斜斜地打在桑辰身上。桑辰的身子一动,那光也跟着跃动,颤巍巍地钻进了脚边的水盆里。这时候桑辰正趴在墙角擦地,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在水池子上面氤氲着的那束光,心就为之一动,他想外面一定是个晴好的天气吧。桑辰每天早出晚归的,在这间阴暗潮湿的浴室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很少有接触到外面空气的机会。有时候,他觉得他干的这份工作就像是蹲监狱,甚至不如蹲监狱,因为监狱里也有在外面活动的时候,还是可以看看天空和阳光的。冯五对他的这种感觉嗤之以鼻,冯五说蹲监狱哪有工资赚,哪能回家跟老婆睡觉,你就知足吧,你没蹲过监狱,不知道其中的滋味。冯五津津有味地说起了监狱里的事,说得那个阴森恐怖,跟桑辰在夜里做的梦差不多少。冯五是蹲过监狱的人,他说的话大约就是事实了。桑辰浑身打战,觉得跟监狱里相比,还是待在外面好些,虽然免不了担惊受怕的,但至少能够和春芝在一起,还能够每月给宇生寄生活费。前几年他在黑龙江小煤窑挖煤,那才真正叫暗无天日。
时令已经到了六月,太阳一天比一天高了,桑辰记得昨天这个时候阳光还没从通气孔里透过来呢。桑辰回头看了看休息室墙上挂着的石英钟,指针指向了三点半。他想以后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在这个钟点都可以看到阳光了,又算日子,这两天就到了发薪的日子了。这个月澡堂里的生意不错,搓澡的人比较多,按照和老板的协议他的提成也就多了些,除去给宇生的生活费和自己与春芝的生活费用,还有些结余,他准备抽空都给罗成家寄去。当然,做这事要背着春芝。
桑辰在心里盘算着,手就伸进放在椅子上的烟笸箩里,抓了一撮碎烟叶就着卷烟纸卷上,拿起火机点着,很惬意地抽了一口。烟叶可能受潮了,味道也没有原来纯正了,可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他轻声哼起了多年前听过的一支二人转小调,哼着哼着,声音不由得就大了起来。王庆进来的时候,看见桑辰正摇头晃脑地哼曲子。他认识桑辰两年多了,很少看到他这么乐呵过,说你中了彩票了咋的,今儿个心情咋这么高兴?桑辰乍见到王庆,有些不好意思,但神态马上就自然了。浴室里他刚收拾利索,自己该干的活都干了,并没有偷懒耍滑,没事坐下来抽支烟不能算犯忌讳。就大方地推过烟笸箩,说,咱一个搓澡的能有啥好事,没事自己跟自己逗闷子呗,老家里带来的烟叶,要不要卷一支。
王庆说,得了,你那玩意儿我可享受不了,味道太冲呛嗓子,我还是抽我自己的吧。说着从衣袋里拽出一盒软包长白山,抽出一根烟自己点上。王庆并不是个话多的人,桑辰也是这样。两个人默默地抽了一会儿烟,王庆就对桑辰说,现在这个点也没人搓澡,外面前台上香皂和澡巾快卖没了,得赶紧进点儿货,我已经跟中华路市场那边的人说好了,货都打包捆好了,你现在骑自行车帮我去取一趟吧。桑辰说行,就开始往身上套外衣。王庆说完就往外走,临走前回头瞅了一眼床上躺着的冯五,嘴里叨咕了一句,这个犊子,整天就知道死睡,要不是看在工商所大赵的面子上,早把他开了。
位于中华路的日杂批发市场隔着两条街,骑自行车用不了十分钟就能到。桑辰到这里来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算得上熟门熟路。桑辰常到的这家店铺在批发市场的西面,从西往东数的第三家。店老板和王庆沾了点儿亲戚,王庆浴场里用的东西都在这里进。每次都是电话联系好了的,用哪样货多少数量定完了就打包捆好,桑辰来了只管把货取回来就是。靠近了市场,车子和人流就多了起来,桑辰的自行车不得不慢了下来,后来只好下来推着车子走,他在拐过西街口的时候,看见朝北的那家店铺门口李华搬着一把椅子往外走,他慌忙转过头假装没有看见她。实际上李华也真的是没看见桑辰,因为她放下椅子就又回过身到店里去了。桑辰疾走了几步,很快到了要取货的那家店铺。
往日里是当时就能把货取走的,可是今天偏偏那个付货的出去办事了,早已准备好的货让她锁在储藏柜里,人却把钥匙拿走了。看店的那个小姑娘让他等付货的,于是就坐在店里等,等了能有十多分钟,还不见付货员的人影,小姑娘就给付货的打电话,听话茬人在外面还得耽搁一会儿。桑辰跟小姑娘说他出去逛会儿街,待会儿再回来取货。小姑娘正忙着和电脑里的网友聊天,头都没抬就说随便,你啥时候来取都成,晚上店里也有人值班。
桑辰推着车子,左拐右拐,就到了批发市场后街的一条小巷。小巷的两边是低矮的平房,桑辰在巷子口的一家食杂店里买了一瓶美年达饮料,想了想,又买了两包雪米饼和一包薯条。他提着这些东西往巷子里走,走了十几米,推开一扇门进到院子里。不一会儿,桑辰从院子里出来,手里推了辆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儿。男孩儿有个硕大的头颅和萎缩得如三岁婴儿般的双腿,此刻他的脸上挂着笑,可是任谁都会发现他的笑容有些不正常。整条巷子的人都知道这个男孩儿就是李华又瘫又傻的儿子大头。
李华是个离过婚的女人,一个人带着她的残疾儿子生活。她给一家日杂商店当售货员,白天上班的时候,就让大头一个人待在家里。有一次,大头不知怎么从床上掉下来,居然连滚带爬地把自己弄到院子里,正好被到这里来租房子的桑辰看见。桑辰把大头抱进屋子,帮着他把脸上身上沾上的灰尘擦干净了,又把他尿湿的裤子脱下来,正东张西望地找替换的衣服,李华回来了。李华真心实意地谢过桑辰,当她听说这个外表憨厚的男人是按照自己贴在电线杆子上的地址来租房子的,毫不犹豫就把院子里那间简易房租给了他。就这样,李华成了桑辰的房东。
当然,这都是两年前的事了。自打春芝过来后,桑辰就把家搬出去了。新租的房子条件并不比李华这儿好,房租倒是更贵一些。但是桑辰只能这样了,他必须得搬出去,否则他无法面对——因了多出个春芝——李华看他的眼神。
因为心存感激,李华当时问都没问就答应把房子租给桑辰,等到桑辰搬进来才发现屋子里外忙活收拾东西的只有他自己,问怎么就你一个人,你家嫂子呢?桑辰答话说自己是无牵无挂光棍一个,独自一人在劳务市场打些零工。李华这才后悔当初欠考虑没问清楚,自己一个单身女人拉扯个残废孩子已经够不容易了,如今又招了单身男人的租房户,一个院子里出来进去的不方便不说,时间久了别再惹出啥是非来。可是人已经搬进来了,也不能变脸把人往外撵吧?就想走一步看一步吧,看这个男人啥表现,若果真行为不端再作打算。
桑辰对大头很好,经常给大头买些零食吃,天气好的时候,还把大头从屋子里抱出来,让他晒晒阳光,呼吸点儿外面的新鲜空气。大头虽然是个智障孩子,但也能感觉到谁对他好,每次见到桑辰,总是摇着手,嘴里唔噜着,像要跟他说点儿什么贴心话。桑辰的心里涌出了父亲般的感觉,他想起了宇生,离家多年,宇生的模样他在记忆里早已淡漠了,靠着春芝在电话里的描述才依稀可辨,但终究是相去甚远。宇生出息成大小伙子了,这足以让他这个当父亲的在内心里感到骄傲,而更多的是心酸和愧疚。因为他这个父亲当得实在不称职。算起来,他已经有七八年没见到宇生了,听春芝说宇生的个头有一米七八了,比自己都高了。宇生身体健健康康的,书读得又好,对自己是个最大的安慰。他觉得要是拿这个和房东李华相比的话,那他桑辰是够幸福的了。
不知从哪天开始,桑辰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另外一个名字,习惯了在人前道出姚家沟这个偏僻的外省村庄的地址。实际上那个名字和地图上的姚家沟一样原本与他毫无关系,是他花了三千块钱找人套用了人家的户籍资料,从此他就有了一个籍贯是姚家沟的身份证件。他心里清楚,他可能终生都不能迈进姚家沟的沟沟坎坎,但他必须要记得那个地方。
只是偶尔还会感觉陌生,尤其是在有人叫他的名字的时候,老是反应不过来。要是遇上喊他的人是冯五,就会趁他愣神儿的工夫猛地在他肩头拍一掌,骂他耳朵里塞鸡毛了,咋这么大动静都听不见。桑辰总笑着拿别的话搪塞过去。
中年警察迎面走过来的时候,桑辰并没有注意到,桑辰的注意力在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身上。蝴蝶是坐在轮椅上的大头先看到的,原本安静的大头身子突然往上挺,手往空中乱指,嘴里欢叫着。桑辰抬头就看见了那只蝴蝶正在矮墙上飞舞着,他本能地想要拿手去捉那只蝴蝶,因为隔得太远,仅是虚空一抓,人弄了个趔趄,蝴蝶却越飞越远了。身后的大头依然兴奋地在轮椅上扭动身子,桑辰怕他把轮椅弄翻了,就回过身来稳定轮椅,抬眼正看见中年警察已经来到近前。他的身子顿时一震,但马上恢复如常,手顺势握住了轮椅的扶手。
警察走到桑辰面前停住。他好像认识大头,先低下头用手摸一下大头的脸,说,大头好像长胖了,抬头时面对桑辰的面孔上已是带着笑,他说你是大头的什么人,怎么以前没见过你。桑辰说我是他们家的租房户,去年就搬走了,今天出来办事,顺便来看看大头。警察说,怪不得呢,前几天刚登记过出租房里的暂住人口,李华说她家的房子没出租。又说,看起来你们房东和租房户之间处得不错啊,都这么久了还惦记着来看看,不过大头这孩子也真该有人来关心关心了,这孩子太可怜了。说完了,不待桑辰答话就开始发问,说,你是干什么的,怎么大白天的有空闲到处溜达?桑辰说出了浴场的名字,把老板王庆打发他的差事也说了。警察说原来你是在鑫源浴场工作啊,那地方我去洗过澡,怪不得瞅你眼熟呢,上次给我搓澡的那个人就是你。
桑辰看着警察齐崭的警服,一时脑袋里还真不能把某个来搓澡的人和他的身份对上号。警察像是看出他在想什么,说,脱了衣服都是光不出溜的白条儿,哪会记得谁是谁,你搓澡的手法不错,所以给我留下的印象深刻。哦,对了,咱们俩还曾经聊过几句,你说你是辽西姚家沟的人对吧?桑辰点头。搓澡的过程中和客人聊天提及相互籍贯的时候太多了,自己都记不起说过多少回了。
看那架势,警察还要和桑辰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大头的一泡尿终止了两个人之间的谈话。刚安静下来的大头突然变得烦躁不安起来,桑辰过去一看,大头的裤裆间湿漉漉一片。警察忙让桑辰赶紧把大头推回家去换干净衣服,桑辰如释重负,推着大头就往李华家的院子里走。走了没两步,听到警察在后面叫他,回头,警察递过来一张纸,说是派出所的宣传单,让他拿回去给浴场里的人做个宣传。桑辰答应着,把宣传单揣进衣袋里。
给大头换完衣服,看桌上的座钟已经快五点了,估摸市场那边付货的也该回来了,桑辰就推着车子出了巷口,还没拐上便道,就看见李华急慌慌地走过来。李华这个点是工作时间,定是不放心独自在家的大头特意请假回来看的。桑辰怕被李华撞见,忙转向奔了另外一条相反的巷道,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了,他转弯的时候又有些慌里慌张,感觉中李华一定是看到他了。
说起来李华是个苦命人。别看她今年才三十二,可在经历上却颇多坎坷。丈夫当年狠心抛下她和孩子与别的女人私奔,把她心伤透了,从此心就变得硬朗起来。靠给人打工的微薄收入,除了养活自己,还要照顾一个生活上完全不能自理的残疾孩子,那难处就不必细说了。好在李华的模样长得还过得去,如果她愿意的话,肯走到她身边的男人还有的是,但是让她感到悲哀的是,男人们在她身边围前围后地转,都是奔着她的身子想占点儿便宜,没有哪个动真心思对她好。李华明白还是因为大头的缘故,大头又傻又瘫,对谁来说都是个沉重的负担,她李华即便自己是一朵花,因为有了大头这样的负担,也没有哪个男人敢从她手里接过这个担子。当初大头的父亲离开他们娘儿俩,有其他原因,而最直接的原因或许还是出于对大头未来的绝望。连骨血相连的父亲都这样,何况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呢?
索性就断了这层念头,这样也好,对于走近身边的男人,李华采取愿者上钩、各取所需的方式,反正自己一个单身的女人,闲着也是闲着,和他们虚与委蛇既可以填补空虚,也能在经济上有所改善。毕竟,只要不和男人谈婚论嫁,另外的代价他们还是很乐意支付的。
于是就走马灯似的换男人。作为租房户,桑辰很自然地窥探到女房东的秘密。桑辰那时候在附近一家建筑工地当架子工,工地上有工棚有食堂,吃住都方便,可惜桑辰享受不了这样的便当,没几天就搬了出来。工地隔着一道围墙就是派出所,或许是离得近了,派出所民警隔几个晚上就到工棚里查工人的身份证,每次查验证件,对于桑辰来说都是地狱般的煎熬。桑辰的身份证件没毛病,民警即使上网去查验也查不出什么问题来,关键是他自己内心虚弱,见着警察就腿软出冷汗,虽然一次次地搪塞过去了,但保不齐下次就会露出什么破绽让警察瞧见。
没办法,桑辰只好硬着头皮出来租房子。李华的房子是最合适的,便宜,离干活的地方又近。桑辰在心里很中意这间租来的房子,也就很由衷地感谢大头。要不是歪打误撞地帮了这个智障孩子的忙,孩子的母亲是不会把房子租给他的。他看出李华后来迟疑的态度,女人有些后悔了,他不能让女人继续后悔下去,否则说不上哪天他就会被女人找个理由从出租屋里赶出来,他太需要这间出租屋来摆脱工地上那些噩梦般追逐不休的警察了。
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相处得久了,就有了相互依恋的感情。桑辰对大头的好开始是刻意的,有讨李华好的成分,但慢慢地就有了不同的意味。这一切李华当然能够感受得到。李华是个敏感的女人,她很快发现新来的租房户并不是个令人讨厌的男人,人很实在,对大头的关心绝对不像是装出来的。这很重要。以前有男人们想接近她的时候,也会尝试着先讨好大头,但这种讨好仅是试探性的,有很强的目的性,很容易让人看穿。而这个男人却不是这样,大头的生活不能自理,说不上什么时间就把屎尿拉在裤子里,男人从来不嫌弃,总是不待李华走过来就主动替大头换掉弄得一团脏污的衣裤,举止自然,就像他是孩子的父亲。更重要的是,男人是个独身,却没像其他独身男人那样对自己这个独身女人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这种不同寻常,反倒让李华对男人产生了兴趣。
李华想自己也该有个男人了,有了男人才像家,对自己对大头都是个归宿。要是找男人的话,这个叫桑辰的男人是个不错的候选人。男人年龄虽然大些,经济上看来也不宽裕,但人品好,这就足够了。换言之,就凭自己带着个拖油瓶的残疾孩子还想找啥样的呢?打定了主意,李华就决定开始付诸行动了,她觉得靠自己的魅力让一个光棍男人动心思还不是手拿把捏的事。可是几番勾引和挑逗,男人都没有上套。这让李华在内心里很纠结,觉得要不就是男人太木讷,对女人的心意不明了,要不就是连他这样的人也嫌弃自己有大头这个沉重负担,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
桑辰人不算灵秀,但也绝不迟钝,李华对他的心思他是明白的,但他不能这样做,因为老家里还有春芝和宇生,他不能做对不起他们娘儿俩的事。可是,李华年轻的身体时刻在他身边晃动着,面对触手可得的情事,说不准哪一天他就经受不住诱惑把祸端惹下了。为这事桑辰也很矛盾。要不是赶在这个时候春芝来到城里,桑辰都不知道怎么收场了。春芝一到,桑辰就把家搬出去了。搬家时春芝过来帮着桑辰一起收拾东西,李华明明在家却一直待在屋里没出来,她一定是把春芝当成他新找的女人了。李华的挫败感桑辰能理解,但没法解释,有些谎撒完之后就圆不下来了。
等到把自行车上驮的东西都搬进前台,就已经到了晚上了。晚饭前后是桑辰最忙碌的时候,有的人的习惯是下班后先奔澡堂子,连洗带搓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的再回家吃饭休息,这样一来,加上吃过了晚饭正常来洗澡的,客人就连上溜了,桑辰和冯五常常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搓澡是个体力活,饿着肚子干活就会没力气,耽误活不说,还会让客人不满意。王庆就让桑辰和冯五提前一会儿,赶在客人扎堆上来之前把饭吃了。如此,既解决了搓澡工饿肚子干活的问题,又提高了工作效率,可谓两不耽误。
因为取这一趟货耽误了时间,桑辰误了饭时。他怕待会儿来了客人抽不出时间吃饭,就想赶紧上厨房找点儿东西扒拉些填饱肚子。刚掀开厨房门帘就听见浴室里冯五猴急似的喊他,有心不搭理他,又怕过后冯五跟他唠叨个没完,只好转身进了浴室。浴室里也就两三个客人,排队搓澡的只有一个,冯五一个人就能应付过来,可他偏偏要把桑辰叫过来。冯五长着个粗壮的个头,人却极小气,算计人能到骨头里去。两个人在一起干活,总是桑辰干得多,他干得少,可在算账时他却要拿大头。桑辰要是跟他理论,他就龇牙咧嘴地跟桑辰豪横,蛮不讲理的样让王庆都看不下去了,训了他好几次。冯五表面上不吱声了,背里依旧那样。桑辰在心里烦透他了,可也没什么办法。
桑辰换了衣服,给那个排队的客人搓了澡,再看水池边上除了几个常来泡澡的,已经没有等待搓澡的客人了,转身到了休息室里。冯五正坐在角落里很悠闲地抽烟,手里拿着一张纸,边看嘴里边嘟囔着,说,好家伙,这一回公安的力度可真是够大的,全国范围内抓逃,这下子这帮逃犯弟兄日子该不好过了。
桑辰本来不想搭理冯五,可是听了冯五说的话,不由得心里一哆嗦,马上凑了过去,说,你刚才叨咕什么?啥叫抓逃?冯五得意扬扬地说,真是个土老帽儿,连什么是抓逃都不知道,抓逃就是抓逃犯,犯了法跑了的人都是逃犯。现在公安要搞专项行动了,要集中把这些逃犯往回抓,下午派出所来人了,给咱们浴场扔下好几张宣传单,让咱们帮着宣传,说是让逃犯主动自首,要是那样就能从轻发落。我看都是屁话,什么从轻发落?不是有那么句话吗,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当年老子就是这么干的,所以只判了三年,要不说不上还得待上几年呢。不过公安给的赏格可是够高的,帮着抓一个逃犯,能得好几万呢,回头我得研究研究,看能不能提供点儿线索啥的,要是这能成,那我可就发啦。
说完了,冯五拿眼睛死盯着桑辰,说,桑辰你他妈八成就是个逃犯,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家里的事呢,是不是心里有鬼不敢说?桑辰想难道被这家伙看出什么破绽了,这下可坏了,他可是为了钱啥事都能做出来的。心里直发毛,嘴里却依然硬气,说,冯五你是不是猫尿灌多了昏了头,哪个是逃犯,我看你冯五才是逃犯。冯五哈哈笑了,说,跟你开个玩笑,就你那熊样咋能是个逃犯,你要真是个逃犯就好了,我肯定举报你,让公安给我发奖状和奖金。
桑辰一把抢过冯五手里的宣传单,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冯五见他看得仔细,说,这么感兴趣,别是也想举报谁得些赏钱吧。桑辰这刻脑袋里乱哄哄的,翻来覆去都是宣传单上的内容,冯五后面的话他根本没听见。要不是赶在这时候进来几个洗澡的,桑辰的反常没准就会被冯五发现了。
桑辰打起精神,到工作间去招呼客人。此后来搓澡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桑辰忙活起来就把宣传单的事情暂时忘了,等到最后一个客人离开浴场,桑辰已累得筋疲力尽。他骑着车子回到出租屋,春芝早就到家了,看见桑辰进屋就把饭菜端上来了。春芝知道桑辰晚饭吃得早,又干了大半夜的活,每次他回来都给他准备点儿夜宵,吃过了再让他上床休息。桑辰看到春芝端上来的饭菜,才想起晚饭还没有吃过,可是一点儿饿的感觉都没有。他勉强端起碗筷,吃了几口,连饭菜的味道是啥都没尝出来就放下了筷子。春芝见他吃得少,也没在意,只当他晚饭吃得多了。春芝白天里超市的活计也重,一天下来浑身累得像要散架似的,早该歇着了,可为了让桑辰回来有口饭吃总是坚持着把饭菜做好,等他吃完了再和他一起休息。春芝是够贤惠的,没有她或者是她稍微动点儿啥外心这个家早就散了。所以一想起春芝的好处桑辰就不再有其他念头了。
桑辰的衣袋里还揣着那张宣传单,不是冯五手里的那一张,是在李华家那条巷子里遇到的警察给的。两张宣传单上的内容应该是一样的。这是使他心神不定的根源。看来政府这次是动真格的了,是铁了心要把外逃的犯人都抓干净了,这一次自己还能躲过去吗?他想拿出那张宣传单给春芝看一下,好歹得让她知道这件事,有个最坏的打算,可他又怕春芝看过之后再为他担惊受怕。春芝这些年够难的了,消停日子没几天,能让她安稳几日就安稳几日吧。于是就脱了衣服睡觉。桑辰有失眠的毛病,平时睡觉就经常睡不着,即使睡着了睡眠质量也一点儿都不好,老做梦,还都是噩梦,不是梦见警察给他戴上手铐,就是梦见罗成满脸是血地站在他面前,说咱俩发小的弟兄,你咋下得去狠手?每次他都是大汗淋漓地醒来,望着黑漆漆的屋顶发呆,有时候一熬就到了天亮。
春芝过来后,桑辰睡眠情况好多了。春芝要是发现桑辰烙饼似的在床上翻身,就把胳膊伸过去,把桑辰拉到自己胸前,用自己温柔的奶子抚摸桑辰的脸颊,桑辰就会安静下来,没一会儿就能睡着。有时候,春芝的身体和男人接触得过于紧密了,也会激情澎湃起来,不由自主地呻吟出声,桑辰就会翻身爬起,和春芝酣畅淋漓地做一回。或许是为了补偿他这些年欠春芝的,每次都让春芝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桑辰的身体很棒,春芝和桑辰两个人在性生活上一直很和谐。春芝想过,虽然这些年过着苦日子,但至少作为女人,自己并不比那些整天守着男人的娘们儿亏着啥。
春芝这天的心情挺好,超市刚发了工资,而且因为最近超市效益好,经理决定自下个月起给每个在岗的员工都不同幅度地涨工资,春芝涨得最少,但也有一百块钱,这当然是值得高兴的事。她想把这事告诉桑辰让他也跟着乐呵一下,谁知道等她收拾完碗筷看见桑辰已经躺下了,便也躺下了。感觉身边的桑辰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也就放心地睡了。睡醒了一觉,睁开眼看见桑辰正枯坐在床边,瞪着眼瞅着窗外满天的星星不知在想什么,知道他又失眠了,就伸出手把他揽在怀里,用手轻轻地摩挲他的头发。桑辰的头发粗黑浓密,摸起来硬茬茬的,很有男人的壮实劲,春芝的心里泛起柔情,身子就软了。桑辰似乎也感觉到了,抬手就抓住了春芝的胸口,两个人就滚到一处。可是等到进入那一刻,桑辰突然发现自己硬气不起来了,不管怎样努力,也还是无法成事。桑辰颓然倒在床上,像一条蹦到岸上的鱼那样喘着粗气。春芝体贴地拉着桑辰的手,说,没关系,你可能白天活太累了,休息休息就会好了。
桑辰躺在一边不出声,过了一会儿,说,宇生最近有消息吗?春芝说,白天给我打来个电话,说他在那边挺好的,这学期学校又给他报了一等奖学金,他又找了份家教的活儿,给的讲课费挺高的。儿子懂事,说他那边钱够用了,让咱们下月起少给他点儿生活费。桑辰的心里略微得到安慰,心想宇生要是在生活方面能够自理自己就能安心了,看情况正在往好的方面发展,就琢磨着是不是把心里的想法和春芝说说,思来想去觉得还不到时候,就转过身闭上眼睛。居然很快睡着了,还破天荒地没做梦,睁开眼天已经亮了。春芝早就到超市上班去了,厨房的饭锅里热着头天剩下的饭菜。
桑辰跟王庆请了半天假,到邮局给罗成家汇款。这么多年,他没断了给罗成家寄钱,就在他最难的时候也从牙缝里省出点儿钱往他家寄,那一次最少,只有十块钱。桑辰清楚,拿多少钱也买不回来罗成的命,在法律上也赎不回自己的罪过。他只是要找一些安慰,心理上的。从邮局门口出来他接了个电话,电话里嘶啦嘶啦地响就是听不见通话的声音,就把电话撂了,等了半天再没有打进来,看号码是个熟悉的号,却想不起来是哪个人。回到浴场看到冯五坐在门口的沙发上抽烟,就知道浴室里没有客人,心就放下了。冯五看见桑辰就说,你刚才死哪儿去了,有人来找你。桑辰心一惊,忙问是啥样人。冯五说,是个女人,三十多岁,长得还不错,真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挺花,家里养着一个,外面还勾搭上一个,说说,咋划拉来的?桑辰不愿意听冯五满嘴喷粪,转过头问打扫卫生的老刘头儿。老刘头儿说,冯五这次倒是没撒谎,还真有个女的来找过你。桑辰就想到这个女人是李华,先前在邮局门口接的电话也许就是李华打的,李华来找自己干什么?
没容得桑辰想个究竟,浴室里就来了客人。这天是周日,洗澡的人特别多,桑辰从早到晚都没闲着。因为客人多,王庆让锅炉房添了煤,猛劲地往水池子和蒸汽室里加蒸汽,弄得浴室里热气蒸腾,像下了一场大雾。朦朦胧胧中晃过来个人影,桑辰头也不抬,招呼他躺在卧具上,拿起澡巾就开始干活,刚搓了两下,发现这个人有些面熟。来这里洗澡的多是回头客,桑辰也没有在意。就在这时候冯五急慌慌地过来,手里拿着一包烟,抽出来一支递给那个人,毕恭毕敬地说,陈警官,您抽烟。那个人手一挥,说,没看这边忙着吗,抽的什么烟,你少跟我虚头巴脑的,赶紧干你的活去。冯五连连答应着,把身子挪到一边去。
桑辰这才认出来这个来搓澡的人就是那天他在巷子里遇到的警察,两个人是搭过话的,忙跟他打招呼,说,瞧我这记性,这么长时间也没把您认出来。陈警官说,人穿上衣服人模狗样的,脱光了腚子都差不多少,你认不出来也正常。一句话把桑辰逗笑了,觉得这个姓陈的警察说话挺幽默,便在心里不再感到紧张了,两个人随便聊了两句,就聊到了各自的老家。陈警官说他是凤城人,下过乡,当过知青,后来当兵来到松江,最后转业就留在本地当了警察。桑辰当然不敢说出自己真正的老家,只得照着身份证提起姚家沟,说他自己在姚家沟待了三十多年,一直在老家种地,最近十来年才出来打工。陈警官说姚家沟那个地方他去过,已经有些年了,是当兵的时候到沟里的煤矿去拉煤,他还记得那里有个红叶谷,到秋天红灿灿一片,是个风景绝美之处,不知道这个红叶谷还在不在。桑辰很肯定地说在,心里却直打鼓,怕他再往姚家沟的深处提,好在陈警官也没再提。说话之间桑辰已经把给陈警官搓澡的活干完了,他如释重负,轻拍陈警官的后背示意他站起来去冲洗。陈警官道了声谢,回过身往里间浴室去了。
夜里临下班前王庆把浴场里的临时工叫到一起,说最近派出所查得紧,让他们把身份证都拿过来,他要集中去办暂住证。有当场拿出来的,有的答应回到住的地方去取。桑辰的身份证就在身上带着,可是他也推说回去取,他很清楚早晚得把身份证交上去,但还是想着能拖一天就是一天。回到住处,推门见春芝正坐在床边看电视,看见桑辰回来便站起身,顺手用遥控器换了个频道。桑辰眼尖,看出春芝刚才看的是央视的法制频道。春芝从来不当着桑辰的面看法制频道,看电视时一翻到法制频道就赶紧换台,法制频道上面的节目都是讲警察咋抓犯人的,春芝怕桑辰看见了受刺激。春芝今天有点儿反常,显得有些心神不定的,问她话才说晚上出租屋来了两个警察,把她和桑辰的身份都作了登记。她当时怕得要命,在提起桑辰的籍贯地时,差点儿说走了嘴把老家的地名说出来。桑辰被春芝的话吓出一身冷汗,就想起下午浴场里那个姓陈的警察,越寻思越觉得不对劲,便再也睡不着觉,回头见春芝大睁着两眼,也没睡着。桑辰心想自己才四十出头,难道以后的日子都得这样,惊弓之鸟般不得安宁,真不如早作个了断。就说,干脆我明天到派出所去自首吧,逃了十几年,东躲西藏的日子我早就过够了,现在宇生大了,也能自立了,我也没啥好惦记的了。春芝半天没出声,桑辰伸出手摸到她脸上湿漉漉一片,知道她又在偷偷地哭。叹了口气,他也就不再吱声了。
桑辰杀过人,他杀的人叫罗成,罗成是他最好的朋友。十几年了,桑辰一想起血案发生的那一瞬间就有些恍惚,不晓得自己怎么就成了个杀人犯,而被他杀掉的却是他自小的邻居和玩伴罗成。罗成那天喝了酒,喝了酒的罗成来到桑辰家,见着春芝就和她开玩笑,还动手动脚的。罗成管春芝叫嫂子,在农村,当小叔子的和嫂子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是没人在意的,桑辰开始也没在意,可是看罗成越来越过分就有些生气了。碍于情分,桑辰当时没有发作,只是把罗成拉到一边,还给他倒杯茶让他醒酒。罗成平时很老实的人,可一旦喝过酒就有些乱性,脾气也暴躁了许多,桑辰没想到罗成会突然把茶杯砸到他的脑袋上,然后冲过来对着他就是拳打脚踢。桑辰被罗成给打蒙了,他不记得他是怎样操起墙角那把斧头的,也不记得他是咋打在罗成的太阳穴上的,等他清醒过来,才发现罗成已经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摸鼻孔已没了气息。春芝哭叫着说罗成已经死了,警察就要来了,你赶紧逃吧,逃得越远越好。他就这样踏上了逃亡之路。
能有一个多星期了,冯五没来浴场上班,人像是失了踪,问谁都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冯五是工商所的大赵介绍来的,据说是大赵老婆家的一个远亲。王庆给大赵打电话,大赵也说不清楚冯五的去处。冯五一走,浴室里搓澡的就剩下桑辰一个人,累是累了一点儿,但没了冯五的磨叨,耳根子倒落了个清静。这天上午,桑辰正在擦洗墙上的瓷砖,王庆走了进来,见面就说冯五出事了。冯五不是到哪儿胡混去了,是被省城里的警察给抓走了。冯五前几天还四处吵吵他要举报谁是逃犯呢,没想到他自己倒叫别人举报了。他头几年因为盗窃被判了三年,但之前还有好几起抢劫的案子是他干的,警察抓住他时他避重就轻,只交代了盗窃的事,把抢劫的事瞒下了,如今和他一起参与抢劫的同伙被抓住了,为了立功就把冯五给递出来了,人家那边的警察立马就过来将他抓回去了。王庆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只当冯五劳改出来后学了好,哪想到他还做过这么大的事。桑辰心说王庆要是知道他整天面对的是个杀人逃犯该有多吃惊,细想想自己真是荒谬,干吗人不人鬼不鬼地逃了十几年,要是当初让警察抓住了该有多净心,也免了这些年春芝为他的事吃苦受罪,也许没了桑辰,春芝和宇生早过上安生日子了。
整个下午桑辰都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后来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一座拱顶飞檐的小楼旁。桑辰知道这里就是派出所,他在派出所门口站了很久,犹豫着是否走进去,但最后还是离开了。他想起了大头,他要赶在自首之前见大头一面,可能是最后一面了,这个可怜的孩子能不能活着看到他走出监狱的那一天还真不好说。
隔着院子,桑辰看见李华正在门口晾被子,身边有个高个儿男人在帮忙。桑辰想看看大头是否也在院子里,找了半天也不见人影。李华和那个男人有说有笑的,显得很亲密,看情形男人一定是李华新结识的男友。桑辰不想扫两个人的兴,就断了进屋去见大头的念头,心里祝愿这次李华能有个圆满结果,也好让大头晦暗残缺的生活里多些滋养。转身出了巷子口,打算给春芝拨个电话,对家里事作个交代。刚拨了两个数字,就看见面前站着两个警察,一个他没见过,另一个是当日那个姓陈的警官。桑辰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他很平静地拨出了电话,接通后他说,春芝,你和宇生好好过日子吧,我欠着你们娘儿俩的我会永远记得,若是有机会偿还,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努力去做。说完了,不等春芝那边说话就把电话挂断了,然后伸出双手,等着警察给他戴上手铐。
陈警官说,刘大森,不对,准确地说你应该叫桑辰,刘大森是你把身份漂白之后用的名字。真正的刘大森确有其人,只不过他是个小时候被石头砸折了腿的残疾人,一辈子都没走出辽西姚家沟。知道你是怎样露出马脚的吗?是机缘巧合。我下乡当知青的时候就在姚家沟,那里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我跟你提的红叶谷是我杜撰出来的,姚家沟那儿根本就没有什么红叶谷,而你一个打小生活在姚家沟的人居然连这个都不清楚,显见着不正常。为这,我特意回了一趟姚家沟,印证了我的推断,果然你是在身份上造了假,再上网一查,发现你和通缉犯桑辰的形貌特征极其相像,再经过进一步查证,跟你同居的女人恰恰是桑辰来城里打工的老婆春芝。事情再清楚不过了,你,就是潜逃了十三年的杀人逃犯桑辰。
桑辰说,没错,我就是杀人逃犯桑辰。说完这句话他感到浑身轻松,多少年了,他还从未感觉如此轻松过。和煦温暖的阳光下,桑辰眯起眼睛,他想,今夜终于可以睡个囫囵觉了,这一次,大概不会再做那些吓人的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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