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明清戏曲选本《玉簪记》
2012-12-31侯苏
侯 苏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000)
高濂的《玉簪记》,成书于隆庆四年(1570),为明代传奇中杰出的作品之一。剧叙南宋潘必正科考落第,寄居于姑母潘法成主持的金陵女贞观,与道姑陈妙常相识相爱。姑母发觉,逼潘必正临安应试。妙常送别,互赠玉簪、鸳鸯扇坠。后来必正及第授官,在张于湖的帮助下终与妙常结为夫妇。此故事广为流传,不断被后世艺人或文人改编为串本,搬上戏剧舞台。
高濂的《玉簪记》,吕天成《曲品》著录,评曰:“词多清俊”。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说它:“惟着意填词,摘其字句,可以唾玉生香;而意不能贯词,便如徐文长所云‘锦糊灯笼,玉镶刀口’,讨一毫明快不得矣。”此剧不但在曲词上迤逦婉转,尽展作者的风流才情;而且在关目设计、人物性格塑造和情感表达等方面,颇为新颖。前贤与时彦对《玉簪记》关注较多,且主要集中于剧中的人物形象分析,或研究明代文学思潮与婚恋观的发展变化,等等。但是较少从古代戏曲选本的角度,来探讨《玉簪记》的文本传播。因此,笔者以戏曲选本为主要研究对象,探索《玉簪记》在不同声腔系统中的发展轨迹与演变规律。
一
《玉簪记》自问世以来,明清两代的刊本为数不少。依据前人著录,主要有以下几种:万历二十六年(1598)观化轩重梓《新镌女贞观重会玉簪记》,此为今所见最早的刊本;万历二十七年(1599)孟夏继志斋刻本,即《古本戏曲丛刊》初集所收本;万历间长春堂刻本、万历间南京师俭堂萧腾鸿刻本、崇祯间苏州宁致堂刻本、明末常熟汲古阁毛晋刊本,即《六十种曲》本;清康熙间内府钞本、清乾隆十年(1745)钞写本等。戏曲选本作为戏剧的重要形式,是研究明清时期戏曲声腔和剧种流传变化的生动史料。从形式上看,现存的《玉簪记》选本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从整部剧中选录一出或数出的选本,即选出本;另一类则是选录剧曲的选本,即选曲本。从唱腔来看,选本大致可分为昆腔系统本和弋阳腔、青阳腔等诸腔系统本。现存流传较为广泛的刊本是继志斋刊本和《六十种曲》本,后者较之于前者刊印时代较晚,出目由前者的四字目变为两字目,删去了继志斋本第二十四出《春科会举》。《六十种曲》本虽舛误较少,但有明显的文人再次编写的痕迹。故今将明代继志斋刊本《重校玉簪记》与现存收录《玉簪记》的选本相比较,按照声腔不同归纳出各个戏曲选本对其选录的概况。
现将昆腔系统选录《玉簪记》的情况如下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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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表可知,选本中各出皆来自刊本。其中,《歌林拾翠》选录最多,共计10出。入选率最高的几出分别是:《弦里传情》《词姤私情》《姑阻佳期》《知情逼试》《秋江送别》。这几出不但是《玉簪记》故事发展的重要关目,而且是表现男女主人公情感、塑造人物性格的精彩段落。作为舞台演出流行剧目的直观反映,它也是观众欣赏兴趣的聚焦点,是戏班和艺人们长期舞台演出实践的总结和积累。特别是在《缀白裘》中,刊本《姑阻佳期》一出被分为了《姑阻》和《失约》两个部分,而且是以舞台演出本的形式保存下来的,展现了清代戏曲舞台上表演此剧的面貌,是学者研究此剧场上表演如何发展变化的重要文献史料。
二
由于选者眼光不同,各个声腔对《玉簪记》的移植和演出情况也不尽一致,因此各家戏曲选本的出目选择并不完全一样,但其中一些折子是选本必选或常选的。具体选录情况如表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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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表可知,同昆腔系统选本一样,在诸腔系统选本中《弦里传情》《词姤私情》《姑阻佳期》《秋江送别》几出入选频率最高,可见这几出仍是最受欢迎的。昆腔与诸腔共同选录《玉簪记》的相同出,不仅说明其接受群体具有普及性,也表明其流传范围是非常广泛和深远的。因此戏曲选本不仅为读者提供了《玉簪记》文本接受的途径,也积极地推动了女贞观尼姑陈妙常故事的广泛传播。在此表的备注一栏中,列出了只存在于诸腔系统选本中而不见于刊本和昆腔系统选本的出目,《空门思母》和《拜月忆人》(或《月夜焚香》)两出。出现增出的选本分别是:《词林一枝》,《陈妙常空门思母》,《陈妙常月夜焚香》;《尧天乐》,《空门思母》,《妙常拜月》;《大明春》,《妙常思母》;《万家合锦》,《妙常拜月》。此现象说明,从不同时期选本提供的文本内容,可以看出不同阶段《玉簪记》版本的变化,以及不同版本系统之间的内在联系,这对深入研究《玉簪记》在明清时期传播与接受具有重要的价值。
关于诸腔系统选本中出现增出《空门思母》和《拜月忆人》(或《月夜焚香》)的问题,前辈学者麻国均在《玉簪记的本事流变及主要版本》一文中认为,“《玉簪记》这出戏在明代中末期,存在着弋阳腔、昆山腔两个系统。这两个系统实际上可能是明人所谓的‘古本’,‘今本’,而且‘古本’应为弋阳腔本,今本当是昆山腔本。”又认为“在明人所编的曲集中,最早收录《玉簪记》的是《八能奏锦》和《词林一枝》。……则二集皆刻于万历元年而集中所收之剧目无疑都是嘉、隆年间所流行的本子。”“高濂的《玉簪记》是昆腔本。是先有了其他诸腔的本子,后来才被昆山腔改调歌之的。”然而郭英德、王丽娟在《〈词林一枝〉、〈八能奏锦〉编纂年代考》一文中则认为,“《词林一枝》、《八能奏锦》两部戏曲选集,并非刊行于万历元年。从对这两部戏曲选集所收录作品的创作时间及其刻工情况的考察中,我们可以断定,《词林一枝》的刊刻年代大约是万历三十四年(1606)或万历三十五年(1607),《八能奏锦》的刊刻年代大约在万历三十五年(1607)或万历三十六年(1608)。”由于《词林一枝》、《八能奏锦》两部戏曲选集刊刻时间存在如此不同的说法,那么,又如何断定昆腔本《玉簪记》写作于诸腔本之后,是“改调歌之”呢?因此重新考察《玉簪记》这部作品在昆腔与诸腔两种声腔中传播的情况,是昆山腔“改调歌之”,还是《玉簪记》故事在昆腔系统与诸腔系统中并行发展?这显得尤为重要。
三
据《高濂行实系年》记载,传奇《玉簪记》作于隆庆四年(1570)。冯梦祯《快雪堂集》卷五十一有万历十九年(1591)二月十八日的日记:“许氏设酒相款,作戏。《玉簪》陈妙常甚佳。”演出地点在苏州洞庭东山。《快雪堂集》卷五十四记载,万历二十四年(1596)十二月,冯梦祯在山东临清人耿明叔府中观看其家乐演出《玉簪记》。胡应麟《少室山房集》卷六十四有《耿明叔邀集新居,命女伎奏剧,凡〈玉簪〉〈浣纱〉〈红拂〉三本,即席成七言律诗四章》诗,也说明曾任浙西参戎的耿明叔家乐搬演过此剧。今上海图书馆藏有观化轩重梓《新镌女贞观重会玉簪记》,标明刊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既云“重梓”,原来当刊行过,但此为今见最早的刊本。今《古本戏曲丛刊》初集所收的《重校玉簪记》是万历二十七年(1599)孟夏继志斋刻本。此剧还有其他刊本,刊行时间皆晚于此年。在万历二十一年至二十四年成书的《群音类选》将《玉簪记》列入“官腔类”,所选24出戏的曲词均来自高濂的《玉簪记》。相较于刊本34出戏,只是删掉了其中的一些过场戏,如《村郎求配》《于湖破贼》《春科会举》《金门献策》等10出,保留了故事发展的完整情节,比之刊本更加紧凑精炼。由此可知,高濂的《玉簪记》,即昆腔系统本。自隆庆四年成书之日起至万历二十六年观化轩重梓之间,不管是家乐演出、戏班表演,还是在书坊刊刻都已经是十分受欢迎的剧作了。可以说在万历朝前期昆腔本《玉簪记》已经在场上表演和文本刊行领域广泛传播,且受到高度的欢迎和认可。而在刊行于万历二十六年之后的昆腔系统的选本中,《玉簪记》也是屡屡中选,分别入选《吴歈萃雅》《南音三籁》《词林逸响》《月露音》《乐府南音》《增订珊珊集》《乐府遏云编》等选本。
诸腔系统选录增出的选本分别是:《词林一枝》、《尧天乐》、《大明春》、《万家合锦》。其中《万家合锦》为清人所编,刊行于乾隆年间,其余三部选集均刊行于万历年间。《词林一枝》的刊行时间今据郭英德、王丽娟在《〈词林一枝〉、〈八能奏锦〉编纂年代考》一文中考证的结果:《词林一枝》的刊刻年代大约是万历三十四年(1606)或万历三十五年(1607)。据《中国曲学大辞典》中《尧天乐》辞条:“明末殷启圣选辑。有明末刊本。明末燕石居主人将此书与《徽池雅调》合刊为《秋夜月》一书。”又《中国戏曲史编年(元明卷)》:“万历四十八年(1620),《徽池雅调》、《尧天乐》、《秋夜月》俱约在万历末年刊行。”所示,《尧天乐》的刊行时间大约在万历四十八年(1620)。然而《大明春》的具体刊行时间尚有存疑,学术界普遍认为是万历年间。由此可以看出,《玉簪记》故事在诸腔系统集中传播的是时间段应在万历时期直至清代,在时间上晚于高濂创作于隆庆四年(1570)的传奇《玉簪记》,即昆腔本。并不是麻国均先生的观点“昆腔本晚出于弋阳腔或青阳腔本”。自然,《玉簪记》是先有“弋阳腔或其他诸腔的本子,后来被昆山腔改调歌之”的说法有可能不成立。
不同声腔系统之间的差异,接受方式的区别,形成了传奇《玉簪记》在昆腔与诸腔两种声腔传播中有可能是并行发展的状态,并不是简简单单的先创作的作品影响后创作的作品。在并行发展的状态下,昆腔系统本经过历代诸多文人或艺人的修饰加工,文本更加整饬,场上表演更加典雅化。诸腔系统本在传播的过程中不断与地方特色曲调结合,加之民间艺人修改,使得文本上出现了与昆腔本不同的风格面貌,出现了增出《空门思母》和《拜月忆人》(或《月夜焚香》),直到现在川剧高腔《玉簪记》里,依然有陈妙常拜月的情节。情节的相似性说明川剧高腔本极有可能是承袭诸腔系统本而来。
综上可知,在明清戏曲选本中传奇《玉簪记》屡屡中选,这反映了明清时期此剧深受人们欢迎;在不同声腔系统选本中都必选或常选剧中的经典折子,可见其流传范围的广泛,客观上也积极地推动了女贞观尼姑陈妙常故事的传播。最重要的是,此故事在昆腔与诸腔两种声腔中是并行发展的状态,在传播的过程中经历了继承与创新、交流与融合的多元化发展。不论是昆腔本还是诸腔本都或多或少的增添了历代不同身份创作者的审美情趣,形成了不同风格的文本风貌。这既是戏曲选本研究中传奇《玉簪记》的特色,亦是中国古代戏曲选本的特色。不同的声腔选本体现了不一样的地域文化特色,不一样的审美趣味,是深入研究我国古代戏曲传播与接受的宝库。
[1]程华平.明清传奇编年史稿.济南:齐鲁书社,2008:64.
[2]郭英德,王丽娟.《词林一枝》、《八能奏锦》编纂年代考.文艺研究,2006,8:55.
[3]吕天成.曲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六).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240.
[4]麻国均.玉簪记的本事流变及主要版本.黄竹三,冯俊杰主编.六十种曲评注.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887.
[5]麻国均.玉簪记的本事流变及主要版本.黄竹三,冯俊杰主编.六十种曲评注.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890.
[6]齐森华,陈多,叶长海主编.中国曲学大辞典.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642.
[7]祁彪佳.远山堂曲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六).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49-50.
[8]王永宽,王钢.中国戏曲史编年(元明卷).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459.
[9]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谱(二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210.
[10]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谱(二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