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我们这一年

2012-12-29

南方人物周刊 2012年45期

摄影的意义 梁辰

当一名摄影记者一直是我的梦想,2012年,它真的实现了。虽然每次背着器材出现时,总会听到“摄影是女的啊”这样的疑问或惊叹或没话找话,我都欣然接受。因为对我这个充满好奇心却又腼腆内向的人而言,手中的照相机首先是一个借口,让我有理由走进他人的世界,透过取景器测量自己与世界的距离。

这一年,我从流动的时间中捕捉下一些瞬间,直到写这篇文章时,它们被重新激活,带我回到那些曾让我沉醉或迷失的时空里。

9月那个早上,台湾最南端屏东县龙应台的家中。再过一会儿,这位公务缠身的女长官就要赶回台北参加紧急会议。临行前,她轻轻倚在母亲身旁,头碰头,闭着眼,不说话。这是相处一周以来我看到的最放松的她——好像比那个在会议中针锋相对、演讲时侃侃而谈的她都更真实。

沈阳下岗工人凌叔的家就没有那么惬意,甚至可以说是窘迫。暖瓶、水杯、肥皂和一块吃了一半的发黑土豆摊在床边的柜子上。墙上挂着一张1983年拍摄的全家福,相纸已经发黄。日历还停留在2006年8月19日,父亲去世的那一天。这个经历了下岗、离异、失去双亲的倔强男人,正独自迷茫面对可能没有保障的老年生活。我为他的境遇感到悲凉,但谁能说在这迷雾般的生活中没有一些不为人知的闪光呢。

我听见杉本博司在空荡的画廊隔间里唱起《圣母颂》,边唱边像小孩一样好奇地游目四顾找寻回音。当时,这位将禅宗思想与摄影手段相结合的日本艺术家正在准备他的首次在华摄影展。当被问及摄影的意义时,他突然拿起笔,在纸上写下“色即是空”4个汉字。“这是佛陀的教诲,我的摄影也如此,不要相信你所看到的。”

我认同杉本博司的话。看着眼前这一张张被我定格的“人物”和“事件”,我怀疑:这是真实的TA么?还是我想象中的TA?又或是我希望读者看到的TA?

我是不是该坦率地告诉人们,也说服自己:以“记录真实”为名的摄影其实都是“骗人”的。我拍下我想拍的,你看到你愿意看到的,而这些与画面中的人和事并不完全重合,甚至可能是场误会。

我想起那个初夏的傍晚,海天连成一片深蓝。铁皮船上的微光照在一个渔民稚嫩的脸上。他倚着船栏杆,眉头紧锁,张着嘴巴,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他正试图向我们讲述被朝鲜士兵扣押13天的经历。黑色T恤上印着一只鲜黄的正在咆哮的老虎。

归程的夜路中,我看着照片里这张年轻又迷惘的脸,感受到一种坚实的冷酷和莫名的生命力。这张照片后来被编辑部评为佳作,但我每次看到它时都确信,我并不真的了解这个少年——对他的喜怒哀乐和那劫后余生却前途未卜的青春都一知半解。1/125秒的曝光时间能承载些什么呢?

我开始对影像表达感到困惑,迷失在找寻“意义”的漩涡中。后来,在杉本博司的一篇文章中看到这样一句话——没有快门装置的人类之眼,必定只能适应长时间曝光。从落地后第一次睁开双眼,到临终阖眼的那刻为止,人类眼睛的曝光时间,就只有这么一次。

人的一生,就是一次持续的曝光,持续闪耀的画面一帧帧叠加,终究回归到一片银白,往“空虚”移去。

摄影如奇遇。也许,本没有究竟的意义,四目相对的当下,就是摄影的意义。

(梁辰,本刊摄影记者,2012年代表作有《官员龙应台》《等待退休》等)

神,让我们谈谈 刘洋硕

神,在这2012年的最后时刻,我想我们该谈谈了。

在此之前,我从未如此坦然面对自己的脆弱,也从未如此敢于承认心中对你疑惑,虽然你说“信是所望之事的实底,是未见之事的确据”。现在我正结束采访,坐在回家的飞机上。舷窗外是你创造的世界——此刻正是漆黑一片,只有大地上稀疏撒着的人类的灯光——好近,近得可怕。

做记者的一年,我几乎每个月都会坐上飞机,看着高山变成褶皱,看着楼宇消失不见,但这一年我仍然常常恐惧——世界太近,灵魂太远。

我这一年的奔波,是从一个生命的结束开始的。大年三十的那天晚上,国家举重队教练梁小冬突发心脏病猝死。因为是伦敦奥运前夕,他的死被举国体制的拥护者与反对者赋予了太多不同的意义。

这一年很多的事都是如此。梁教练的女儿在电话里对我回忆了很多,后来我才发现,她最美好的记忆大多与金牌无关——那只是一个女孩面对父亲的离去,这记忆从未沾染世俗,就像7年前我面对的父亲躺面前。《圣经》里,7是个奇妙的数字,你用7天造万物,又向那7个教会预言:终有一日羔羊将揭开七印。

这一年感谢你为我保守一颗悲悯的心。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开始习惯面对生命的离去。你是否记得那个叫“走饭”的女孩?她说自己“得了抑郁症”,所以就“去死一死”。后来,她真的自杀了。

我走在南京的街上,仿佛感受到她的挣扎。你可知她的才华?她的苦痛?雾气中的南京真是座奇怪的城市,那些梧桐仿佛一只只冤魂的手掌,从地下伸出来。我开始寻找答案。《圣经》说:“我们在一切患难中,他就安慰我们,叫我们能用神所赐的安慰去安慰那遭各样患难的人。我们既多受基督的苦楚,就靠基督多得安慰。”

这一年,我开始记录很多人的命运,却越来越感到沮丧与无力。全能的神,你是否也看到艾滋孤儿学校里,无法解救的苦难?你是否也看到那些上访者的地下室里,无法解开的死结?你与魔鬼的争战,为何是它屡屡得胜?

这一年,我采访了不惜犯法也要挽救妻子性命的“廖丹刻章救妻”;也追问过丈夫因爱生恨杀妻自尽的“演员白静之死”——这些人_生中的善与恶,究竟哪些是你的创造,哪些是魔鬼的诱惑?

5月,我去河南和安徽采访。你应该记得1959—1961年发生在中国的那场饥荒。在那些尚存的记忆里,我们仍能发现:伦理的丧失、信仰的溃败……所有人性之恶都在这场灾难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那个牧师的儿子尼采说你死了,后来他疯了。我是个悲观者,直到那个将北京陷入瘫痪的雨夜,才开始相信你仍未离世人而去——我不知道那个夜晚究竟有多少人参与救援;只知道最能暴露人性之恶的灾难面前仍有人坚守你善的信念。

这一年,我常常想起河南那位经历过饥荒的农村老人。那天,村里刚下过雨,他带我走在泥泞的田间,去看他自己为饥荒死难者所立的纪念碑。他走在前面,让我踩着他的脚印。我一路紧跟,却还是弄了满腿泥泞。回来的时候,老人默默带我走到河沟边,蹲下去帮我清洗。他说:“有丑就不要害羞,有脏东西就好好洗一洗。”

我现在才发现这画面多么具有宗教意味——这又何尝不是一场施洗?

110年前,信奉你的爱尔兰人詹姆斯·乔伊斯被赶出他的祖国,他在信中写道:我会尽一切力量与这个世界的强权抗衡。除了灵魂深处的信念,一切都变幻无常,这种信念会改变一切并给它们的变幻无常注入光芒。

这一年,我曾感到无力,也曾想过放弃,还好这光芒让我此刻依然在路上。“等待”和“希望”,或许是你赐予我们的最美好的东西。这一年,我相信自己已经看到“这一时代的邪恶和前一时代的邪恶正逐渐赎去自己的罪孽,并逐渐消失”。

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直到永远。

以世间一切美好之名祷告。

(刘洋硕,本刊记者,2012年代表作《一个农民的“粮食关”纪念碑》《走饭被心魔威逼的脆弱生命》等)

我拥有的都是侥幸,失去的都是人生 张蕾

这是张悬《关于我爱你》的歌词。当她11月11日出现在苏打绿北京演唱会的舞台上时,结结巴巴地说,我在后台一直告诉自己,一定要装出见过大场面的样子……青峰调侃她:让1万人看你惊慌失措的样子,也不错哦。

我喜欢看见人们互相坦诚,暴露在彼此面前,甚至在别人还没做好脱衣服的准备时,就踊跃地表达诚意:我先脱,你随意。

有位同行说过,做记者的焦虑来自于,你的幸福感完全寄托在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是否愿意见你的问题上。这个职业,对自己和别人都挺残忍:红红的眼睛盯着别人内心,想捕获。我感觉自己在不可知阴影的笼罩下,又太过执着。还是柴静说得诗意:“采访是生命间的往来。”

2月,洋硕要做举重教练梁小冬之死,我辅助采访。有点不情愿——畸形体制下死于心力交瘁的人,前赴后继,麻木了。

那时我能感到他们有很多话,想说,又不说。不说才合理——一个人提前下车,其他人还不能,金牌的滚滚车轮碾压过去。生命间没有往来,他们只能漠然地看着,一个生命有往无来地消失掉。我也是旁观者。

6、7月,20年前被遗弃在武汉街头的夏华斯由美国养母陪着来华寻亲,她被称为“耶鲁女孩”。在认亲会现场,那些中国家庭超出我的想象,不在于有人行骗,有人悲惨,而在于,他们中绝大多数不是来认孩子的,他们只是想在这个同样遭弃的孩子面前忏悔,希望得到救赎。超出我想象的还有那个在名校读人类学的主人公,她说:第一次去自己被遗弃的地方,感觉是在拜访坟墓,因为当年就是在这里,他们跟我永别。

这样的故事,是生命的往来。我穿梭在那里面。

8月,奥运狂欢,那些曾望着粱小冬的背影而寡言的生命,登上了他最牵挂的舞台。他们表演了一出大戏,把自己折腾得要命。一位叫赵常玲的湖南小姑娘穿着哈萨克斯坦队的运动服受奖,一位连大名单都没上过的叫周俊的湖北小姑娘代表中国在同一级别上得了零分。一位等了12年错过最好年华的湖南老姑娘王明娟在比赛前3天才得到出征机会,得了金牌后她说“都值了”。她的成果被自己、湖南队和山东队瓜分——她跟山东没关系,但举重中心主任是山东人。另一位湖南姑娘向艳梅开始重复王明娟的路,被拿走比赛服后,她只能等下去……在这样大的棋盘上,大家都是棋子。粱小冬既是摆布者之一,也是被摆布者。他在一个挂着被祭拜的牛头的体育馆里,在没有亲人陪伴的除夕夜,焦虑地大口饮酒,死在了追逐金牌的路上。

这样的故事,是生命间的往来。我站在这些生命背后纠结。感谢其中有人偷偷转过头,告诉我,那些女孩为什么哭泣,梁小冬为什么会死。

10月,我在日喀则见到受过西式教育的性情强悍的盲女吉拉,她跟她幼儿园的孩子们玩儿的时候,我很羡慕——她对他们坦诚,但对我却充满保留。我走不进她心里。看着吉拉长大的摄影师叔叔告诉我,吉拉10岁时本有可能复明,医生粗心没能治好她。她因祸得福,反而受到更好的教育,见到更大的世面。今天的她,在极高度数眼镜辅助下,已经能够看见模糊的世界。我看到了这位盲女内心的恐惧。当面对美好而残酷的巧合和陌生时的恐惧。于是便能够理解,她为什么不那么坦诚。

这些故事,构威了我的2012年。它们都是生命间的往来,太感谢他们的坦诚。那种感谢就像自己忐忑地脱下外装,不敢期待,却得获宝藏——“我拥有的都是侥幸,失去的都是人生”吧。

(张蕾,本刊记者,2012年代表作有《第45个故事》《赵常玲和她的姐妹们》等)

站到话筒的另一端 张雄

当记者有时候也会被采访,对提问者而言这并不见得是件轻巧事。这一行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一定是个巧舌如簧、对人话鬼话的人精。不过在被提问时你很容易了解对方每旬问话的意图,他是否在认真听,他有没有不懂装懂,以及他是否对谈话已经失去耐心,等等。至少在我这里,这些天性里的防备经过职业的训练后都变成讲述的障碍,任何一个谈话我都在观察听者的反应随时踩刹车。所以我对夸夸其谈的话唠们始终怀有一些钦佩。相信以上问题他们并没那么在乎,他们倾诉的勇气和自信超越了这些。

事实上除跟家人的沟通外,我跟外界的交谈基本只剩采访了。我得说记者这行真是掏空了人的倾诉欲。5年前我入行前还写写博客,而现在连140字的微博都懒得发。我自然不能说我的倾诉欲就是那些长篇大论的报道,事实上那些稿子里我塞进去不少私货。不过,就跟诺贝尔基金会透露削减了今年的诺奖宴会开支一样,“你们发现不了的”。这个问题还让我反思自己有没有倾诉欲这回事。结论是,讲怎样的故事和故事怎样讲,后者更让我感兴趣。

但我没打算接下来探讨讲故事。回到开头的问题,一位中山大学的新闻系学生找到我,在她的实习作业里,我就是她的采访对象。我很愿意配合,除掉那些问我需不需要办保险的,还很少有人问我什么。

她的问题多半关于新闻业务,我想我的表现应该不是很让她满意,因为所有问题我总是几句话就回答完了。虽然我很有耐心(这是我惟一的优点)。很快她问完了,有些沮丧。“很抱歉我不是个很善于自我总结的人。”我对自己的这个总结还算中肯,并且打趣说遇上我这样的采访对象还是挺倒霉的。

过了几天我又接到了她的电话。“你不像那谁谁,”她说,“你问什么他就可以打开话匣子一二三娓娓道来。”“那样不是更好吗?”我反问。“对采访是挺好,他知道你要什么,”她答,“但那样没有快感。”

这是个有点喜欢挑战的采访者。我们又聊了大约一小时,这回我好像比上次健谈些。我觉得大概是因为她的问题从“你的写稿风格是什么”变成了“试从你的性格经历分析你为什么这样写”。这当然也很扯淡,但我倒很有兴趣跟她的问题一起分析分析自己。这还给了我一个提醒,就是我平时试图写点稿子之外的东西总是写不出来,大概是自省的能力很有限,有人来提问的话,这事就容易多了。

她才刚上大二,面对一个大10岁的老油条,难免有点犯怵,她担心问题有点傻。我说无所谓,因为我也提傻问题。傻问题并非注定得到嘲笑或者傻答案,在信任的前提下谈话实际上没那么挑剔。她的一些问题你知道不该那么问,但它会让你想到别的。这意味着一个良好的采访具有自动纠锴功能,而糟糕的采访则可能意味着对彼此的伤害。

我很珍惜这个站到话筒另一端的机会,这当然不是因为它会发表在什么地方,事实上我倒希望它最好别发表了。某种程度上来说,它像个智力游戏。我们都知道我们的推断分析不可能得出真相,但是在努力完成一种解释。提问和回答像探照灯一样一点点扫过那些灯下黑影,我正在跟她一起完成一场历险。

末了她有些怅然,因为“以后没理由再联系”,我很熟悉这种感受。有些采访对象会在倦怠时说“差不多了吧”,聊着聊着他又有了兴致,最后我问题问完,他倒是意犹未尽,问起你的工作、生活来,好像全然忘了我们是在采访这回事。他们的眼神很友善,也许是表示我们可以做朋友。

可是我不大会交朋友。朋友说到底是相互依赖的关系,但我喜欢的人都跟我一样觉得自立自足比交友这事更重要。人群里碰见瞅瞅觉着不错,打量一下走开就好。

(张雄,本刊记者,2012年代表作《红人加藤“混”在中国》《毒警》等)

忽有郎酒可想

1 上流是茅台,下游望泸州,船过二郎滩,又该喝郎酒。去二郎镇的那天赶上有雾。丝般的雾裹挟若天地间的情致和韵脚,南方的雾是纷洒和飘,若影若现地弹在脸上,有了几分润,几分欲望和梦。几乎一进二郎镇你就能闻到老糟的醇香,明明暗暗的风雅,使旅途困顿的人一下生动起来。

2 对于郎酒气味的惊讶和迷醉,我一时无法形容。过后想:郎酒的味道该是有锦缎的光泽,有意兴阑珊的冷,有泥土的陈。而醉只在心旌摇曳那一瞬,透彻人心肺的不是香,不是色,是寂寥,是浩渺,是淋漓开了的媚,略艳。

3 在岁月之外,在天地之内。二郎镇右侧2公里处的螟蚣崖五老峰下,天造地设的天宝溶洞,给郎酒的储存确定了一个历史意义的功效。我看到那跳跃的酒分子附着于洞壁上,滋生了一层层的软绵而毛茸茸的酒菌,这些酒菌催生着土制陶坛储酒更加醇化的生育。

4 想来,酒是有记忆的。因为酒的记忆会形成条件反射。当人类为它创造一个适宜的生存环境时,酒便拉紧了它先祖的手,不忍离去。酒才会凭着记忆在没有边界的自然中定居在人类所设定的区域内。水是酒命运的一部分,在酒的心跳处永久地呼吸着。

5 发酵的时光,那是郎酒人和光同尘酿出的天地大美啊。有微醺的酒意,却并未上头。好酒如诗,它热烈而不至于激烈,优雅而不流于纤巧。我突然感觉天宝洞的陶坛一个个有福了,如一尊尊佛,沉默不语,凝望洞口,藏好了自己,就藏好了郎酒狂欢的影子。

6 生命之长,不过一杯酒的记忆。生活之味,也不过一席不亦乐乎的饭局。人生之好,更不过杯酒之后生命之气蓬勃而发。

郎酒一杯书半卷,忽有此君可想,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