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丝卡偏爱写诗的荒谬
2012-12-29王大骐
南方人物周刊 2012年4期
在根据几米绘本改编的电影《向左走向右走》中,梁咏琪用生涩的普通话朗诵出了几米灵感的源泉:“他们两人都相信/是一股突发的热情让他俩交会/这样的笃定是美丽的/但变幻无常更是美丽……”这一段出自波兰女诗人辛波丝卡(Wislawa Szymborska)《一见钟情》的诗句同样也打动了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他在华沙过圣诞的时候在书摊上翻到了这首诗,发现其意象竟与自己的电影《红》如此相似。
传统印象中的伟大诗人喜欢歌颂不朽和庞然之物,辛波丝卡却只关心世俗之物,她写甲虫、海参、石头、沙粒、天空;她写安眠药、履历表、衣服;她写电影、画作、剧场;她写战争、葬礼、色情文学、新闻报导;她也写梦境、仇恨、定时炸弹、恐怖分子。她认为诗人必须也应该能够自现实人生取材,因此也就没有什么主题是“不富诗意”的,没有任何事物是不可以入诗的。
“通过精确地嘲讽将生物法则和历史活动展示在人类现实的片段中。她的作品对世界既全力投入,又保持适当距离,清楚地印证了她的基本理念:看似单纯的问题,其实最富有意义。由这样的观点出发,她的诗意往往展现出一种特色形式上力求琢磨挑剔,视野上却又变化多端,开阔无垠。”
以上是1996年诺贝尔文学奖给予辛波丝卡的授奖词。那是诺奖青睐诗歌的时代,1988年的布罗茨基、1990年的帕斯、1992年的沃尔科特、1995年的谢默斯•希尼,随后是1996年的辛波丝卡……此后15年再无诗人获奖,直到去年特朗斯特罗姆打破这一僵局。
以质代量的写作
辛波丝卡1923年7月2日出生于波兰西部的小镇布宁(Bnin,今为科尼克Kornik一部分)。那时,在经历了“一战”和苏波战争后,波兰第二共和国刚成立两年。1931年,辛波丝卡随家人一起迁往克拉科夫(Cracow),从此再没离开过这座南方大城,直到死亡在睡梦中悄然降临。
1945年至1948年间,辛波丝卡在克拉科夫著名的雅格隆尼安大学修习社会学和波兰文学,随后她开始参加当地文坛活动,认识了波兰著名作家米沃什,对她之后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1948年,当她正打算出第一本诗集时,波兰政局生变,共产政权得势,主张文学当为政治服务。辛波丝卡于是对其作品风格及主题进行全面修改,诗集延至1952年出版,名为《存活的理由》。后来,她对这本以反西方思想、为和平奋斗、致力社会主义建设为主题的处女诗集,显然有无限的失望和憎厌,在1970年出版的全集中,她未收录其中任何一首诗作。
1953年起,辛波丝卡开始在文学评论杂志《文学生活》担任编辑,并撰写一个名为“非强制阅读”的书评专栏。1967到1972年间,她评介了130本书,其中文学以外的书籍占了绝大的比例,包括通俗科学(尤其是关于动物方面的知识性书籍)、辞书、百科全书、历史书、心理学、绘画、哲学、音乐、工具书、回忆录等各类书籍。如此广泛的阅读触发了她多篇诗作的意念和意象。
1954年,辛波丝卡的第二本诗集《自问集》出版。在这本诗集里,涉及政治主题的诗作大大减少,处理爱情和传统抒情诗主题的诗作占了可观的篇幅。1957年,《呼唤雪人》出版,至此她已完全抛开官方鼓吹的政治主题,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触及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历史、人与爱情的关系。
在1962年出版的《盐》里,我们看到她对新的写作方向进行更深、更广的探索。她既是孤高的怀疑论者,又是慧黠的嘲讽能手。她喜欢用全新的、质疑的眼光去观看事物;她拒绝滥情,即便触及爱情主题,读者也会发现深情的背后总有一些反讽、促狭、幽默的影子。她企图在诗作中对人世表达一种超然的同情。
1967年,《一百个笑声》出版,这本在技巧上强调自由诗体、在主题上思索人类在宇宙处境的诗集,可说是她迈入成熟期的作品。1972年出版的《可能》和1976年的《巨大的数目》更见大师风范(第一印一万册在一周内即售光)。在1976年之前的30年创作生涯中,辛波丝卡以质代量,共出版了180首诗,其中145首是她自认成熟之作,她对作品要求之严由此可见一斑。
“在我房间有个垃圾筒”
辛波丝卡总视写诗为一项艰巨的任务,而其灵感则衍生于无数个“我不知道”,因为只有回到类似于孩童般初始状态,你才会对探索世界充满好奇。她在诺奖颁奖礼上这样说道:“在不必停下思索每个字词的日常言谈中,我们都使用‘俗世’、‘日常生活’、‘事物的常轨’之类的语汇……但在字字斟酌的诗的语言里,没有任何事物是寻常或正常的——任何一个石头及其上方的任何一朵云;任何一个白日以及接续而来的任何一个夜晚;尤其是任何一种存在,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存在。”
《巨大的数目》之后,辛波丝卡整整10年没有出版作品,直到1986年的《桥上的人们》,诗集里只有22首诗,篇篇都是佳作,可说是她诗艺的高峰。
《葬礼》一诗以35句对白组成,辛波丝卡以类似荒诞剧的手法,让观礼者的话语以不合逻辑的顺序穿梭、流动、交错,前后句之间多半无问答之关联,有些在本质上甚至互相冲突。这些对白惟一的共通点是:它们都是生活的声音,琐碎、空洞却又是真实生命的回音。在本该为死者哀恸的肃穆葬礼上,我们听到的反而是生者的喧哗。
“这么突然,有谁料到事情会发生”/“压力和吸烟,我不断告诉他”/“不错,谢谢,你呢”/“这些花需要解开”/“他哥哥也心脏衰竭,是家族病”……/“代我向未亡人致意,我得先走” /“用拉丁文说,听起来庄严多了” /“往者已矣”/“再见”/“我真想喝一杯”/“打电话给我”/“搭什么公交车可到市区”/“我往这边走”/“我们不是”
在《写履历表》中,辛波丝卡则以颇为辛辣的语调讥讽现代人功利的价值观——将一张单薄的履历表和一个漫长、复杂的人生画上等号,企图以一份空有外在形式而无内在价值的资料去界定一个人,企图以片面、无意义的具体事实去取代生命中诸多抽象、无以名之的美好经验。以履历表写人生。有些光明的实际上背后黑暗,而一些不值得一提的点滴却是人生的真正价值所在。
辛波丝卡一生两次婚恋都没有生育子女,她的初次婚恋并未维持多久就离异了,而第二次婚恋更带有玫瑰色彩,诗人写道:“我向旧日的恋人道歉,因为我对新人如同初恋。”(《在孤独的小星下》)如此使诗人倾慕的菲利波伊兹是一位科学家,后来成了小有名气的小说家,同时,他也是钓鱼专家和爱养猫的男人,辛波丝卡也同样喜欢宠物。1990年,一个漆黑的冬夜,77岁的菲利波伊兹在广场散步时突然滑倒在地,不久便去世。这个挫折给她留下了终生的孤独,在《空楼里的猫》一诗里,诗人借一只猫的眼睛,悲哀地咏叹道:死——不要这样对待一只猫/那猫将要到那里去/在这空空的楼层里。
辛波丝卡乐于调侃自己的工作,她这样形容诗人的状态:“某个人端坐桌前或躺靠沙发上,静止不动地盯着墙壁或天花板看;这个人偶尔提笔写个七行,却又在15分钟之后删掉其中一行;然后另一个小时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也许对于她来说,还要加上一根接一根的香烟。
88岁的她一生只出版了不到四百首诗,对此,她解释说,“在我房间有个垃圾筒。”至于《墓志铭》,她也早已写好:这里躺着,像逗点般,一个/旧派的人。她写过几首诗,/大地赐她长眠,虽然她生前/不曾加入任何文学派系。/她墓上除了这首小诗,牛蒡/和猫头鹰外,别无其他珍物。/路人啊,拿出你提包里的计算机,/思索一下辛波丝卡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