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姓蛋
2012-12-29胡继风
少年文艺 2012年4期
题记
这个故事发生在1976年。
那年,俺6岁。
1
端午一大早,俺妈带俺去采百草。
百草就是各种草。
传说,这世上每一棵草都能治一种病,百草也就能治百种病——特别是在端午这一天,假如人们采来百草熬水洗,那么身上一切出头的和没出头的病,都会像灰尘一样被洗去的……
田野里的草可真多啊:狗尾巴、猫耳朵、猪舌秧、马齿苋、野百合、蒲公英、白头翁、车前子……而且因为是大清早,太阳还像一壶才烧上的水,不怎么热的缘故,那些草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很干净,脑袋上还都顶着颗宝石一样晶莹剔透的露珠子……看上去好像知道今天会有人来采似的,昨夜里特意冲了一把澡。
不知不觉,竹篮子里就满了。
俺妈带俺往家走。一路上陆陆续续地遇到好几个婶娘,也都是去田里采百草的。俺妈跟她们打招呼,无非是“你早啊”“今天天气可真好啊”什么的。而且脚步也都没有停下来。
可是,遇到兰英婶娘的时候,情况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改变——因为兰英婶娘与众不同地说:“嫂子,四儿这张小脸蛋怎么老像稻壳一样黄黄的啊?!”
四儿就是俺。
俺身上有病。
俺身上的病也是俺妈心上的病。
俺妈一下就站住了。
俺妈忧心忡忡地说:“是的呢,总也不见他好起来,真快把俺给愁死了。”
“今天一定要拿百草水好好地给他洗一洗!”
“就是的——俺还特意让他自己来采百草,为的是洗起来能更灵验点。”
“对了,嫂子,俺想起来了!俺想起一个偏方来了!它是专门针对你家四儿这个情况的!”兰英婶娘忽然两眼放光地说。
俺妈也是——假如把兰英婶娘的眼睛比作是划着的火柴,那么俺妈的眼睛就该是点燃的灯盏了。
俺妈迫不及待地问:“什么偏方?你说的到底是什么偏方?”
“在端午,也就是今天,去讨七个姓氏完全不同的人家的鸡蛋,拿回来煮,让孩子一口气全部吃下去——症状很快就没有了,身子骨像铁蛋一样结实着呢。”
“真的?”
“真的!这是几天前俺回娘家时无意间亲耳听见一个八十多的爷爷说起的……据说,用了这个偏方没有不灵的!”
“太好了太好了,俺家四儿有救了……”
2
难怪俺妈惊喜万分,因为俺这病来得太奇怪了。
奇怪就奇怪在一个字:晕。
小胡庄的孩子,包括俺们家姐弟几个,也常生病,比如:某一天因为受了风,脑热了;某一天因为着了凉,呕吐了;某一天因为喝了不干净的生水,拉稀了……可是,有谁见过一个孩子会突然一下子晕过去呢?
而且还是时常地晕过去?
俺第一次晕过去,是去年,秋天。那天天气特别好:天上一片云也没有,干净得好像俺家刚扫尽落叶的院子。所以,当有一架飞机冒着白烟从天边远远地向头顶上飞过来时,小胡庄上所有的孩子就全看到了。
俺自然也看到了。
可是,看着看着,俺突然心一慌,眼一黑,然后感觉整个人就像被抽走了骨头似的,烂面条一样软软地瘫下去了……
清醒之后才发现,俺已经在俺妈的背上了。俺妈低着头弓着腰,正吃力地朝村里的小诊所跑——看,小诊所门头上画着的那个大大的红色“十”字,已经近在眼前了……
诊所里唯一的那名医生,俺们都敬称为娄先生。娄先生先是号了号俺的脉搏,翻了翻俺的眼皮,看了看俺的舌苔,听了听俺的心跳。接着就让俺仰脸躺在那张给人挂水和接生的小床上。娄先生一双温柔的手在俺的肚子上从上往下、从左往右一点一点小心地按。
然后,娄先生又仔细地问了俺一些问题,比如晕前有什么反应啊,醒来时什么感觉啊;同时也仔细地问了俺妈一些问题,比如这个孩子以前有什么毛病啊,家里长辈都有过什么毛病啊。
“贫血,”娄先生最后诊断道,“而且还挺严重的。”
俺妈战战兢兢地问:“好……好治啊?”
娄先生说:“说不好治也不好治,因为它不像感冒发烧拉肚子,吃几颗小药就行了;说好治也好治,因为这病主要原因是孩子身底子弱,营养不良,只要你坚持让他吃些好吃的,孩子身子骨硬起来了,这病自然就好了。”
俺妈听了依旧愁眉苦脸着——是啊,说到底,这病还是不好治,因为能让孩子填饱肚子已经很难了,现在要弄好吃的,而且还要坚持,真是难上加难啊……
不过俺倒一阵窃喜:那些带着霉味的山芋干煎饼和粗糙得像沙子一样的玉米皮稀饭俺早就吃够了。
俺做梦都想吃点好吃的……
3
采来百草一回到家,俺妈就把兰英婶娘的偏方跟俺大(爸)说了。
“瞎扯。还从来没听说过鸡蛋也能做偏方呢。”俺大的态度是不言而喻的。
俺妈狠狠地白了一眼俺大,说:“快闭上你那臭嘴吧,你没听说过的事情多着呢!”
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俺大可能明白俺妈的心思了,连忙改口道:“现在不是听说了嘛……对了,你说这鸡蛋是怎么弄来的?”
“兰英说是讨来的。”
“好讨吗?”
俺妈一下就沉默了。
是的,俺大提出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要知道,鸡蛋这东西可金贵了,而且家家都靠它过日子——一只鸡蛋,等于一个家庭一整天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另外还有灯油钱……
“嗯,我得去找兰英把这事情给问清楚。”俺妈这样说,就抬起脚出门了。
“最好是换,或者买啊……家里积攒的那点鸡蛋那点钱,差不多正好够换、够买的。”俺大追着俺妈的背影说。
可是俺大的愿望很快就落空了,因为没过多久俺妈就回来了,“就是讨,”她说,“不然就不灵验了。”
“除去俺自家,还要去找六个姓。”俺大低头想了想,这样面露难色地说。
可是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难一些,因为他的话还没落音,俺妈就纠正道:“自家的姓还不算——兰英说,这里面是有讲究的,七姓必须是外姓。”
俺大一听,又把头低下去了。
然后,他开始去数自己的手指头。
数到第七个的时候,他抬起脸对俺妈说:“明年吧。”
“明年?”俺妈眼睛一下就睁大了。
“明年俺们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