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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小说之九:坚守者的家园(上)

2012-12-29秦万里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2年1期

   我们生活在一个物质的世界里。这个物质的世界是一个多彩的世界,也是一个欲望的世界。似乎是,欲望推动这个世界向前发展,使这个世界更加绚丽。绚丽多彩的世界构成了更大的诱惑,让千千万万的人们,让好人坏人,让聪明的人或愚蠢的人,让大人物和小人物,让男人和女人,让老人和孩子,让所有有生命正在呼吸着的人们,统统被欲望煎熬,统统卷入了一场无休止的征战……
  并不是绝对的。许多人仍然热爱那片纯洁的土地,许多人仍然坚守在自己精神的家园。面对这个绚丽而又纷乱的世界,面对阴谋或者罪恶,许多人愤懑,许多人呐喊,许多人抗争。于是乎,小说家们看到了这个世界中的别样的光芒,他们抒写坚守者的辛劳与困苦,他们与他们笔下的坚守者,共同耕耘一片土地。
  愿意耕耘那片土地的小说家和那片土地上面的坚守者们,常常会是一位理想主义者。然而,现实往往又是残酷的,所以在理想主义者耕耘的土地上,常常滴洒着哀伤的泪水。当然这并不影响一篇作品的力量,甚至于,一个哀伤的故事,反而会使那理想的旗帜更加光芒四射。
  我在以前的文章里提到过一篇名为《旗》的小说。《旗》刻画一位老师,老师的学校在一座苍凉的小小村庄里。老师十六岁就开始教书了,一直教到六十岁。当他老了的时候,仍然坚守在这座小小村庄中的小小学校,仍然每天把一面破旧的旗帜,升起在学校的上空。后来村里的人们都到城里去了,就连最后两名学生也走了。在空荡荡的学校里,老师失魂落魄,后来村子里一位名叫开花的女子,送自己智障的儿子端端来上学了,为了这样的一名学生,老师仍然要把那一面破旧的旗帜,升起在学校的上空,他的坚守与痴迷,被一步步推向了高潮。故事中的人物,也一步步走向了哀伤的深处——老师多病的妻子,为了帮助丈夫寻找生源,惨死在路上,可爱而又令人焦虑的端端也随后离去……然而,让人叹息也让人动情的是,坚守仍然继续,旗帜照旧冉冉升起。
  在这个绚丽多彩充满了欲望的世界衬托之下,那座小小的村庄显得那么遥远寂静,如同幻境。那位站立在遥远虚幻中的坚守者触动了我们。
  
  让我们再来看看季栋梁的《钢轨》。
  《钢轨》也刻画了一位老师,这位老师桃李满天下,这位老师在当地拥有很高的威望,后来老师当了校长,再后来校长老了。校长老了,学校也老了,学校的房子成了危房。老校长四处奔走呼吁,要求修缮他的学校,以保护他的学生。已经好长好长时间了,老校长的要求没有得到解决。这是令人焦虑事情。忽然有一天,似乎是峰回路转,翻盖学校的款项落到了实处。可谁又会想到,就从这一天起,老校长一生中最最艰难的坚守开始了。
  这位老师名叫孟庄然。在这一天,这位名叫孟庄然的老校长接到了一个电话,请他到市教委去,去看看新学校的效果图,“当孟庄然站在效果图前时,他不敢相信这就是未来的良石中学。太漂亮了,古色古香的整体风格,与这座历史名城的格调十分相符,却又时时处处跳跃着现代的音符,洋溢着时代的气息。教学大楼、办公大楼、科技楼、图书馆、体育馆、足球场一应俱全……”老校长孟庄然非常非常高兴,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然而过了一会儿,他的情绪,就由高兴转向了震惊:“当孟庄然把目光从效果图上恋恋不舍地移开时,才注意到了效果图上方几个红色大字:‘楚启文中学效果图’。他呆愣了一下,一把扯过李玉桃指着说:这是什么意思?李玉桃说什么什么意思?孟庄然说怎么是楚启文中学效果图?李玉桃说建成后的中学将更名为楚启文中学。孟庄然说你们怎么没给我说?李玉桃说给你说?这说不说难道很重要吗?孟庄然几乎是吼了出来,说当然重要了,学校是啥地方?你们怎么能随便就把学校卖掉?李玉桃说老孟啊,这怎么说是把学校卖掉呢?只不过是换个名号而已,学校还是公办的。孟庄然说为什么要以个人名义命名?李玉桃说怎么了,这次可是人家全资捐建,怎么就不能以个人名字命名?”
  故事行进到这里,冲突的焦点已经铺展开了。一个曾经被学校开除的流氓学生,一个偷窃文物的盗墓者,一个正在肆意横行的恶霸,只是因为掏出一笔钱,掏出了一笔来源并不那么干净的钞票,竟然就敢要求用自己的名字来命名一所学校。一辈子教书育人的孟庄然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他去找他过去的学生,现在的副市长王贤令:“以一个被学校开除、提着刀砍人、欺压村民、包二奶甚至背负着人命的人的名字做学校名,亏你们想得出来,这会给学生带来什么影响?”没有想到的是,孟庄然校长并没有得到支持,“王贤令站了起来,敛去脸上的笑容,布上了严肃的表情,说:‘孟老师你是有些夸大其词了,不要这样看问题嘛,你得用发展的眼光来看问题,别老纠缠在过去的事上。’”之后孟庄然又去找市长史国,史国也是孟庄然的学生,然而这位过去的得意门生也改变了态度,他竟然拒绝接见他曾经特别尊敬的老师。而史国对孟启文的态度呢?孟启文仅仅打了一个电话,这位堂堂大市长就屁颠屁颠地跑来了,楚启文因此特别得意,他“把脸贴在孟庄然的脸上说咋样?他是你的得意门生,但却愿意为我跑路,你一直在找他吧,他却不愿为你跑路,要不我再让王贤令来一趟,他跑得比孙子还快。”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似乎是没有什么悬念了,除了我们亲LtaxGu+9L2D+PhTgaA/NFA==爱的孟老师之外,应该说所有的人都看出了故事的结局。因为财富与权力联合起来了,这个联合体正在向道德向良知挑战,向一面旗帜挑战。事实上,他们也是向所有的人挑战,向大众的尊严挑战。
  十分可悲的是,那位捍卫者,那位大众尊严的捍卫者却只有一个人,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那个名叫李春的女子,也仅仅是同情而已,并没有站出来与她亲爱的老师并肩作战,事实上,就算是出于种种原因,她也早就向权贵投降了,“李春看着孟庄然,心里一阵难受。她想如果她告诉孟老师她现在是史国的姘头,性伙伴,孟庄然一定会惊讶得跌坐在地上……”季栋梁为我们塑造了一位孤独无助的坚守者,也塑造了一位坚定不移的坚守者。这位老人什么武器都没有,他的武器只是他的精神,他的心灵。
  在这里,作者向我们展现一种非常的情状,纵观历史,在一些非常的背景之下,正义的力量有时候是很薄弱的。然而,常常又会是这样的,越是在非常的情状下,越是容易凸显心灵的力量。那非常的情状,让我们看到了共和国机体上无形的危机,而心灵的力量,让我们看到了希望。
  
  我们不该忽略另一部作品,是曹征路的《那儿》。
  《那儿》刻画“小舅”,小舅是叙述人的小舅,小舅更准确的社会身份,是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的工会主席。开始的时候,工会主席不是工会主席,是一名工人,一名很优秀的工人:“小舅是个天才的技工,车钳锻铆焊没一样不精通,年年是厂里的技术能手。”这位小舅不仅技术好,而且特别热爱他的工厂,特别努力工作,后来小舅当上了省劳模,后来他又成了厂子里的工会主席。再后来改革开放了,再再后来工厂就不景气了。有些人,有些能够决定工厂命运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来回瞎折腾,快把工厂搞垮了。再再再后来,有些人要卖掉工厂,为了他们自己,要出卖好几千工人的利益。这时候,特别热爱工厂性格特别耿直的小舅终于忍无可忍了,“他说,这是一场严肃的斗争!我要和他们斗争到底!他目光如炬气势如虹,很正义。他都这样讲了,我也就无话可说,只当陪小舅玩上一把。”
  小舅让“我”帮他写状子,他拿着写好的状子四处奔走。他走上了上访的路,不是为了降临在自己头上的冤假错案,而是为了他亲爱的工厂,为了他心中的家园,为了三千名工人兄弟共有的家园。他在上访的道路上吃尽了苦头,后来他终于兴致勃勃地回来了,“他说,你瞧着吧,中央马上就要抓了,上头不会不管的。让他们这样搞下去,还得了?……这不明摆着吗?他们让国家吃亏,让工人吃亏,这就是活拉拉抢银行啊。另外他听说,全国总工会正在起新大楼,盖一百多米高的新大楼,这说明什么?他说:这说明咱工人阶级还是有地位呀,工人还是国家的主人公不是?”后来,事情当然没有产生令人满意的结果,小舅还被领导叫去谈了一次话,事实证明上访没有用,那些打算出卖工厂的人并没有停下来。
  
  当然小舅也没有停下来,他又开始了新的行动,他试图发动他的工人兄弟们共同保护自己的利益:“工友们,老少爷们们,兄弟姐妹们,请你们有空回厂里来看一看,想一想,大家商量商量!小舅提了个电声喇叭,从东村喊到西村,从西村喊到新村。他的意思是,最好能开一个全厂职工大会,把当前的形势说一说。当前的形势是什么?就是有人要出卖咱工人阶级,侵吞咱国家财产,咱眼看就无家可归了……”小舅让“我”帮他写了鼓舞大家斗志倡议书,还特别自信地认为,“现在谁怕咱工人团结?谁是工贼谁害怕!总之他是横下一条心了,要发动工人抵制卖厂。在他想来,只要三千个名字往上一写,吓都把他们吓死。”
  但是,倡议书虽然写得慷慨激昂,响应者却寥寥无几,小舅又失败了。后来又发生了“矿机厂员工购股事件”,失败的还是小舅和他亲爱的工人兄弟。小舅的对手很强大,几个回合下来,小舅都失败了。甚至于,小舅的每一次维护工人利益的行动,反而都伤害了工人们的利益,他的每一次行动都莫名其妙地成了一种背叛或欺骗。甚至于,小舅还“被宣布”成了既得利益者:“市里TtFM4C5VOs0274WPaWpJTQ==来传达文件的那个人,把文件念完后,还笑着对小舅说,朱卫国同志,根据文件精神,你最少能拿3%啊,你以后就是大老板啦。”得到了这样巨大利益的朱卫国同志却更加焦虑,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小舅嗷地大叫了一声,然后人就一点一点矮了下去。他想抓住那人的胳膊没有抓住,然后就跪在了地上。然后他咚咚地给他们磕头,说我求求你们了,无论如何请你们发发慈悲,把工人的房产证退给他们,还给他们,那是他们最后一点东西了。说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这是小舅的又一次失败,是最令人哀伤最令人愤懑的失败。“我想正是这3%的股权,让小舅彻底孤立了,崩溃了。”
  那些掠夺者可谓卑鄙之极,他们让他们的敌人,让坚定不移和他们血战到底的小舅在他亲爱的工人兄弟眼中,成了虚伪的骗子,成了可耻的叛徒。小舅死了,他在他亲爱的工厂里,用他亲爱的机器,砸扁了自己的脑袋,“他没有办法解释,也没有人再相信任何解释。这是他第三次欺骗了他的老少爷们、兄弟姐妹。除了死,他没有办法证明自己。除了死,他也没有办法让他们良心发现……”小舅死了,曹征路为小舅设计了一个惨烈的死,这绝不仅仅是“改革的阵痛”,它的象征意味似乎更加深远。
  和《钢轨》相同的是,曹征路也写了一场斗争,他写的是掠夺者和捍卫者的斗争。掠夺者躲在故事的现场后面,他们机关算尽;捍卫者就在我们的面前,他苦苦挣扎。掠夺者的掠夺和捍卫者的捍卫都被一次又一次推向高潮。这一次又一次的高潮激荡着我们,于是,一个人物在这高潮中升腾起来了,正如同那位孟校长。孟校长和小舅,要是生在另一种非常的时代,比如抗日战争时期,比如为了推翻一个封建王朝,他们这样的激情人物,他们这样的愿意为正义献身的人物,一定会成为时代的英雄。而今天,他们却只能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窒息。这样的事实刺激了我们的神经,这样的事实如果真的存在,会让每一个尚未窒息却麻木不仁的人羞愧。
  两篇作品对我们当下的时代进行了有力的批判,我们赞赏这样的批判。两位小说家能够直面现实,进行这样的批判,这功德无量。不由自主的,我们会追索作品中再现的现实具备了多么广泛多么典型的意义,然而如果我们用比较纯粹的文学目光关照,或许会发现在这样的作品中,更难以忘怀的,可能还是人物。
  不妨进行某种假设。假设是很多很多年过去了,人们还会记得一所中学在翻建的时候发生过的事件吗?还会记得在这所学校的命名问题上发生过的争论吗?但我们或许不会忘记那一位孤独的坚守者。再假设,很多很多年之后,国企改革中的种种问题是怎么怎么回事,在我们的记忆里可能已经变得模模糊糊,而那位小舅,那位用机器砸扁了自己的脑袋的工会主席朱卫国同志,那位满腔愤懑的坚守者一定不会被我们忘记。或者说,若干年后一位特别特别年轻的新读者,他并不了解我们现在时的社会情状,却仍然可能会被那位老校长,被那位工会主席的独特个性所触动。或许,恰恰因为他们是孤独的无助的,他们才会吸引更多关注的目光,他们的孤独使他们的形象更加鲜明,他们的孤独更加映衬出他们心灵的力量。
  还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立场。小说家和人民站在一起,他永远是受欢迎的小说家。
  
  责编:王晓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