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之痛
2012-12-29楸立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2年1期
我要告诉你,我一会儿就去和老魏喝酒。
咋,你不信?
真的,就我们两个,看出来我和老魏关系不一般了吧!说过多少次你总是怀疑,这次信了吧!借你的皮鞋我穿穿,我穿穿,给不给,不给是不是?真操蛋!
不要误会,我是在和我们村四邦子说话呢,四邦子和我一样,是这个城市的盲流,我俩从几百公里外的山村到这个神往已久的城市打拼,着实的不易。我俩做过好多事业,因为种种因素都没有坚持下来,所以我俩现在就是靠捡破烂为生。我始终觉得我们从事的这个职业,也是非同小可的,我们用自己辛勤肮脏的手,在给城市摘虱子,虱子,垃圾就是一星一簇的虱子。注意,不要笑,可以说这个城市向更深层次的文明发展,我们也尽了一份绵薄之力。
我之所以向四邦子借鞋,是因为我要和我很铁的朋友,老魏,市城管某中队的副队长老魏一起吃饭,老魏是我最相信的人,是这个城市里我唯一的朋友。
这个城市的人,其实我并不喜欢,但我对他们也谈不上愤慨,我仍然很青睐城市人更新着自己的同时,将这个城市一天天更新。他们更新的次数越频繁,我的生意就越好。当然,走在城市宽敞却熙攘的街道上,也有人一成不变的。可以说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外来的我,一个就是城管老魏。
说起老魏,我不知道以什么人的模样来参照和比喻他,他身上永远是一套如民国伪警察式的制服。高大魁伟,目光炯炯,行如风坐如钟,论外貌是相当男人的。回想我和老魏的初识纯属意外。那是新买三轮后的头一天,我去一个花园小区收破烂,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大中午就吆喝上了,我在鳞次栉比的楼群中只喊了一嗓子,一嗓子,就觉得有不计其数的目光,从上至下如同流弹般像我倾泻而来。有人就喊,午休呢,你喊什么喊?叫魂哪!
然后我就听到许多人,发出怨气啪啪关窗户的声音。有个孩子竟然从五楼向我投下一只还存着点水的矿泉水瓶,正好打在我的肩上。他妈的,这小兔崽子,打得还挺准;有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关了窗户,不知为何却又打开了,捡破烂的,叫什么叫,赶紧滚,老子还睡觉呢!哦,我恍然大悟,原来城里人中午都要睡一觉,真他妈的会享受。人家躺在有空调的楼里舒服睡觉,而我,却在烈日下汗流浃背拉车,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真他妈的命苦啊!我万分沮丧地推着三轮车离开了那幢高楼。
走了不远,就看到了城管正在清理机动车。我还以为是警察抓盲流了呢,骑上三轮车就撩。那伙人发现我就在后面喊我撵我。这群傻子,他们不知道我们山里出来的,体力和耐力比较旺盛,在这平坦的马路上跑起来更不在话下了。
正当我暗自得意之际,发现有个大个子从他们中间如一只黑马般冲上来,健步如飞。不好,估计遇到劲敌。脚下卯足了劲儿,后边的大个子也咬紧我不放,竟然追出了几千米后,仍然狂奔不止。我想大个子一定是体育运动员,或者是曾参加过马拉松的选手,或者是对生活和工作郁闷中的人。他不是在奔跑,不是在追我缴我的三轮,他是在发泄。这种人最难对付,一般都有神经质。我想他追上我会不会对我进行体罚和谩骂,甚至施以暴力。想到这里我更加恐慌,玩命似的提速,直到累得我口干舌燥,感觉胸口有热乎乎的血腥味往上涌。我把三轮一脚踹进路边的沟里,“扑通”一声,倒在树阴下的草地里,呼呼喘粗气,脸都喘蓝了。紧跟着那个大个子也跑到我跟前,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心说爱咋咋地,老子是走不动了,是杀是剐由他吧!大个子的脸色也发蓝,一屁股坐在地上,和我一样靠着同一棵树。我俩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大个子比我喘得还邪乎,我甚至听到一两声吱吱的尖叫,那是从他肺部发出来的,由此猜测,这家伙有气管炎,而且挺重。
我说:你越界了。
大个子说:啥?
我说:你越界了,这里不是你管的辖区。
大个子像狗一样哈哈张着大嘴说:我知道,可你是从那边逃过来的,我有权力将你抓回去。
我说你是不是神经呀?这么拼命。
大个子很意外地看我一眼,他说你说对了,你和我老婆说的一致,可我不神经。
大个子边说边有气无力地从口袋里掏出收费单子,想给我撕票。
我说你把三轮车收缴了吧!我没钱,我还没开张呢。
大个子没理我,依旧很执拗地撕下一张罚款二十的单子。他把红联给我,然后抬起屁股,有些踉跄地走了。他走得很疲惫,刚才几千米马拉松,让他筋疲力尽。我拿着红条,疑惑了半天,我说给你钱。大个子说,算了,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跑一次了,我给你买单吧!
这个大个子就是老魏,是我让他痛快地发泄了一次。人发泄有好多种,或者喝酒,打架,玩女人,像老魏这样用跑步来做发泄的还是很少见。
就这样我和老魏就熟识了,他一年四季都是那身制服,打着领带,很严谨,对小商小贩很善良。我始终相信,现在城管素质都像老魏那样就好了。以后只要有老魏的时候,或者在老魏的管辖段,我从不给老魏添麻烦。我有时就想,这可能就是所谓的英雄惜英雄吧!
我和老魏能上更深的友谊层次,也是很偶然的。那天我将一家商场的纸箱装好车,看到老魏和一个女人从商场出来。那个女人长得很受端详,应该是老魏的家属,因为她在老魏面前趾高气扬的。老魏跟在女人身后亦步亦趋,显得很窝囊,一点没有爷们儿那种豪横劲儿。
女人说,咱打辆车吧?
老魏答应了,答应得很被动,我感觉有些不情愿的意思。
女人和老魏上了车,错过我时,我赶紧低下了头。我怕让老魏看到,这样会让我很难堪,也会让老魏难堪。
老魏上车走了,我长出了一口气。一抬头,就在老魏上车的地方,发现一个皮夹。我眼前豁然一亮,这是我头一回遇到外财。都说城里遍地是黄金,可我来城里一年多了,竟然连钱包都没捡到过。每天除了那些矿泉水瓶子、塑料奶袋、废纸再就没有别的意外收获。我做事向来很谨慎,可能你们不太了解,或许也听说过,有的骗子就是利用你的贪婪和欲望,设下圈套等你钻。你只要一碰那东西,就会窜出三四个人来,将你团团围住,或威逼利诱或大打出手,什么罪名都敢往你身上扣。四邦子那天就着了道,他刚交破烂回来,看到前面有个包,他顺手就捡起来,还没打开,就被几个身上纹“皮皮虾”的痞子给圈住了。其实那几个也不是什么痞子,就是几个无赖。只要四邦子大喊一声,这些人就会望风而逃。可四邦子比谁都尿,是个顶顶窝囊透顶的男人,他不适宜在城里生存,他就应该在村里过上一辈子。可是他窝窝囊囊地就跑城市来了,这个被村里人称呼的“死闷坑”,让那几个矮他半头比他小四五岁的小子给勒索得一干二净。两天卖破烂的三百块,都交给了这几个小子。对方非常嚣张,拿了钱后直接就进对面网吧里了。四邦子对我说这件事后,我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你给农村人丢人,你报警呀?四邦子说,你报吧!咱在城里没有暂住证,我一报警不等于把自己暴露了嘛。我藐视了他一眼,心说,你活该如此。
四邦子这件事让我对他更是看不起,但通过这件事,我也算学习到了一些经验和教训。所以当我看到这个皮夹时,我没有贸然地出手。我将三轮车走过去,让满载浮货的三轮车打着掩护,向四周观察了一番,看有没有暗地盯梢的人。然后小心地蹲下身子,在车底下捡起皮夹。皮夹里有个蓝本本,上面写着:魏志山,男,出生日期:1974年5月22日,工作单位:朝河区城管大队。原来是老魏的工作证,皮夹里还有一深绿皮本,是个离婚证。魏志山与柴玉素申请离婚,特发此证。老魏离婚了呀,看他老婆的相片,果不其然就是刚才那个女人。
我很讨厌离婚证,我有感受,那种让男人抬不起头来的感受。因为我的女人和山外小木匠私奔了。我和老魏还真的有缘,同是天涯沦落人。只不过城市人离婚离得斯文,两个人还可以上商场坐车打的,可打的的钱谁出呢?我想凭老魏的为人,肯定是老魏出的。我又想,两个人回家,是不是举行一次分手仪式,或者再疯狂地在床上折腾一次呢,我要是老魏一定要抓住最后一次机会的。
我女人和小木匠私奔的前夜,我也不清楚怎么那么亢奋,可能老天爷知道我这是最后一次临幸这个下贱的女人,就给我超足的阳刚。那天我的女人,现在已不是我的女人,是小木匠的女人,在我的床上痛快淋漓叫唤了一晚,我那天感觉自己真的就是超级猛男。第二天,她毅然决然地走了,她为我做好了中午饭,就没了影子。一点信号都没有给我,更甭想去民政所办个离婚证。我一想到这里,就恨所有抛弃男人的女人,恨她们薄情寡义。
我决定主动去还给老魏,老魏对我没有大恩大德,就冲着我们俩赛跑的份上,就冲着他为了我垫钱的份上,我也得还给他。不要认为我说得这么郑重,一个皮夹多么的不值得,面对着老魏,我觉得我有必要挺身而出,将老魏从苦海里解救出来,我不是什么救世主,但我以身示范积极表率和引导,起码能起到个安抚后来人的作用。
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泰然来到城管大队,这是我第一次以群众身份进来的。老魏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正写东西,还是一身制服,笔挺的,领带打得很正规、很神气。就这么个相貌堂堂的人也会被女人甩,我纳闷的同时产生出一种心理平衡。
老魏开始没认出我,最后我拿出了那个皮夹,老魏表情有些尴尬,接过去笑了笑,说声谢谢。他的一声谢谢,说得我手足无措。我说老魏,没啥,其实没啥。
老魏用手一指椅子,示意我坐下。我用手碰了碰沙发的皮子,很柔软很光滑,我说不了,不了。
我颤微着身子拉门出来,在开门的刹那,我扭头对老魏说,晚上,我能不能请你喝酒。
我说出来后才觉得很唐突,老魏先是怔了一下,马上就答应了,答应得很爽快。
我下午很早就在城管大队的门口等着老魏,别人下了班走了好久,老魏才出来。我俩并肩走着,四邦子这双皮鞋很可脚,踩在马路上发出的声音很带劲,我腰板也变得挺拔了。和老魏走在一起,我并不渺小,我觉得路上的行人对我的眼光充满了崇敬,我想他们是在看老魏,看老魏的同时注意到了我。为什么人那么喜欢和有身份的人在一起,起码能让自己虚荣,虚荣是最让人看不起的,可只有虚荣才让自己满足和惬意。这种感觉很受用,会刺激身体上的荷尔蒙或者什么垂体什么肾上腺素的。
我和老魏找了个小餐馆,我带了一百五十块钱,这是我六天的收入,我觉得有必要为了和老魏深交付出些。我那天特别能说,真的假的自己都不相信我怎么这么能侃。老魏听着有时就笑,然后就是喝酒。我没数我们喝了多少瓶三块钱的啤酒,可能是一箱子,可能是一箱子多,我们不停地喝不停去厕所。老魏说,在部队上只有连长和我这么喝过。我说我不是连长,但我能把我们村长灌得哇哇地吐,灌得村长那晚都没去他弟媳妇那里过夜。老魏问我,为什么村长没去他弟媳妇家?我说村长和他弟媳妇靠着,他弟媳妇当姑娘的时候就让村长给办了,后来怀孕了,村长就把她介绍给自己的叔伯兄弟。有了弟妹这层关系,他去着方便。老魏问,那他那个叔伯兄弟不介意呀。我说介意,因为介意就让村长给发配到三门峡水电工地去了,一年回不来一次,村长用着他弟媳妇多方便。老魏就笑,我也笑,我笑得有些隐晦,老魏笑得有些伤感,后来眼圈就红了,像兔子的眼睛,后来哗哗地掉眼泪,然后就哭。老魏一哭,我也哭了,我也想媳妇了。我想我那晚折腾三次的媳妇,她现在一定正和小木匠折腾着。老魏说,我哭我拢不住媳妇,她跟别人了,嫌我窝囊,嫌我从没说过爱她,其实,我很爱,我他妈的很爱。
我说老魏,我也一样,我媳妇跟人跑了一年了,我在村里待不下去才跑城里发展的。
老魏咧着大嘴,我媳妇对我很好的,就是嫌弃我不跟形式不懂风情,什么是风情,这糟糕的城市就像个垃圾桶,活着让你憋屈让你难受。
看,老魏的观点还真和我高度一致的,这个城市,妈的不是垃圾堆是什么呢?
我说老魏,女人就是叛徒,就是亲日派,卖国贼。
老魏止住悲声,他说那咱俩可真的有缘了。我说有缘,老魏说喝酒,我说喝,我俩开开一瓶啤酒嘴对嘴地又喝起来。
到了深夜,我们互相搀扶着走出小酒店。我说算账,吧台上说老魏结了,我说老魏你啥时候结的?
老魏说,我尿尿时候结的。
我说你不够意思,说好了我请。
老魏说,你还是留着钱吧,我怎么说比你挣得多些。
我诚惶诚恐,我活了这些年,也就是老魏拿我当哥们儿,看得起我。还是个有身份的人,还是个城市人。
我说,老魏,你有什么事就吩咐我。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两肋插刀。
老魏憨憨地笑了。
我回到了简陋的工棚,四邦子对我神秘兮兮地说,叔,你猜我看到啥了,就是在公园,有俩人在长椅上办事呢!
我的目光像城里人鄙视我似的严重鄙视了四邦子一次,可我忍不住又好奇:真的?
四邦子精神头上来了,语气很坚决:是的。我昨晚溜达到公园里,看到的,很过瘾。
妈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骂四邦子如此幸运饱尝了眼福,亦或是骂城里人低俗下流。
四邦子讨好般对我说,叔,改天咱一起去。
我仰躺在破木床上,依靠着花花绿绿褶皱褴褛的被褥说,没出息。
虽然我这么说,心里还是很男人般的蠢蠢欲动,我决定去一次。第二天晚上我真就去了,但我只看到了公园里有人亲嘴,有人海侃搂抱,却没看到真刀真枪的。我后来在四邦子说的那个椅子上,窥见了一对男女,我想一定有戏。我躲在花丛里潜伏好,那男的在树下想拥那个女的,那个女的不肯,男的就要,女的就不肯,男人还想要,女的还不肯,后来女的有些起急,推开了男人,男人灭了火头,失了兴趣,问那个女人,玉,你是不是心里还放不下那个窝窝囊囊的臭城管?
没有。女人也觉得为难了对方,别怪我,我真的还没考虑好。我听着一头雾水。而后在花丛后等了大半宿,都没见两人再拉拉手。
这城市日子一天天数着过着,数完夏天就数秋天,秋天还没数够,冬天就到了,天上开始飘雪粒子了。我和四邦子住的那间临建棚子,四下透风,晚上可以数星星。我不得不时刻关注天气预报,只要听到天气预报里说西伯利亚,或者俄罗斯某某寒流即将来临,我们就只好去车站或者银行取款机那里猫上一宿。这样就遭到城市人的反感,说我有碍市容。市容,市容,难道让我们这些人都消失,都在穷地方穷旮旯里天天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这样他们才心安理得?他们看不到我们就想不到我们,以为真的社会太平天下小康了?那次我靠着取款机正做着美梦,我喜欢靠着取款机打盹,想着取款机能吐出钱来,心里感觉很踏实。感觉梦里一亮一亮的,我醒了。一个头上谢顶的男人,用个长管头相机对着我“咔咔”地照。这个角度那个角度的,开始我没当回事,因为这个人一看很专业。我想是不是我可以上些杂志报刊什么的,我就很配合他,向着镜头笑,笑得很得意甚至露出了两颗黑牙。我看到许多人在一旁驻足,看着我,那笑和我的笑带着明显的区别。我想这里面定是有内容,对,一定有内容。我就用手去挡那个谢顶男人镜头,我说你干啥?
这个人没理会我。
我说,人权,人权。我说完这两个字,周围的人都笑了,我明显听到笑声里面包含着更多的内容,我抱起被褥就跑了。
好久没看到老魏了,有些想念他,想哪天请他一顿,还了那份人情。我在一个小区的垃圾箱里混饭吃,那个小区的名字很别致,现在回忆不起来了,好像叫什么花园小区。我只记得那几个垃圾箱的位置,我能闭着眼找到它们,然后从容不迫地在里面寻找些有价值的物品。
我去了N次那个小区后,好几天我总觉得有人在跟踪我,我的第六感觉很敏感,绝对有人跟踪我。我从一个垃圾箱里掏出许多女人内衣的时候,感觉到背后有道目光砥砺着我的腰椎,让我很不自在。那目光可能在某个树荫下,或者高楼林立的住宅窗户里,或者来自贴了防爆膜防晒膜的车上。我加了一万分的小心,每天卖得的钱我都存入银行,到了五百元的时候,我就汇到老家去。我想万一我有什么不测,这些年的辛苦也没白费。
那天我给老魏打了个电话:老魏,有人跟踪我。老魏笑了,老魏虽然是个好人,但城市骨子里的东西仍然存在,他带着轻蔑的口吻说,谁跟踪你呀?
我说女人。
女人?
女人。我在电话里对老魏如是说。
在我打完电话的那天中午,在那个和老魏喝酒的餐馆里,我独自一个人自斟自饮啤酒时,那个人出现了,也就是跟踪我审视我许久的那个人出现了。我白了她一眼,她走到我面前,对我说,我有个活想让你干。
这个人成了我的雇主,也是这个城市唯一雇我的人。我不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我曾经想做保安,原因是想和老魏能出去喝酒的时候体面些。可自从那次后,老魏再也没有给我机会。一家饭店曾经想让我送外卖,可看到我没有身份证的时候,他们就临时改变了主意,估计怕我在收完钱后溜之大吉。我也懒得受人约束,我自己蹬个三轮车,吆喝几嗓子,守住几个住宅小区的垃圾箱,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源。
可当这个雇主出现我面前的时候,我不可思议地答应了,答应得很彻底。雇主拿着一张纸,告诉我,你只要喊出纸上这几个字就可以。末了,她好像不放心,问我,你认识字吧。我说,你可别小瞧我,我初中毕业呢,比这几个字难的,我都认识。雇主就满意地笑了。
我问现在就喊?
雇主说现在就喊,我想听听你的嗓音如何。
素素,我爱你。当我第一次喊出,不是,是吼出这句话的时候,我都把我自己吓了一跳。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我居然喊得这么理直气壮气壮山河。
雇主听完说,好了,你跟我来吧!
我说我想把小区剩下的垃圾箱翻完再去,行不?
雇主掏出了五十块钱。
够了吗?
我说够了,雇主真的是个痛快人。
我的雇主让我到摇滚大厅里去可劲喊!声音越大嗓门越高,我的工钱会翻倍。喊一场六十。六十这个吉利且诱人的数字,不得不让我先放弃我的三轮脚踏车和我做了手脚的杆秤。
这个地方我从未来过,绝对的。我估计一般城里人是不会来这个地方的,门票就很贵,这里的饮料啤酒和外面的没什么两样,但价格却差异很大。
我这样匆忙地就进入了一个喧嚣的世界,这个世界离我并不遥远,人们在这里可以随意发挥自己的喉咙,可以肆无忌惮撕心裂肺地呼喊呐喊苦喊哭喊,直到嗓音枯竭大脑缺氧体力透支。有人喊王小国,你是猪;人们跟着喊,猪猪猪。有人喊,我恨我自己,我自己恨自己,人们异口同声,恨自己,恨自己;还有人喊,狗食杰,我操你妈;徐老师,你王八蛋;某主任,你老婆是鸡你是鸭……我当时特愚钝,都不清楚鸡和鸭什么意思,后来才明白,城里人语言表达很寓言而含蓄,含蓄到家禽都跟着受到牵连。
我鼓起勇气走到那个手雷似的麦克风前。我想试试嗓子,我唱了一首节奏很“如阿普”的台湾电影插曲,我的歌声唱起时,大厅内瞬间鸦雀无声,只有我的歌声在回响,说实话我都被自己陶醉了感染了。乃至唱到最后一段时,我听到有啜泣声,恍惚看到眼泪在飞。是我,是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自己被我自己感动了。歌声一曲终了,当人们还沉浸在我的歌声中的时候,我终于大声地喊出了那几个字。
素素,我爱你。
我操着一口地地道道的方言一喊出来,就把所有的人所有正在高喊的人都给震了,绝对震了。我的语气波动着屋顶上方五颜六色的彩灯不停地摇摆,使现场摇曳得更加扑朔迷离。对面那个长满雀斑丰乳肥臀的美眉,在我的喊声中停止了和那个四十多岁男人的肢体交流。
一切在意料之中又未在情理之中,人们瞬间激情燃烧到了极点,海啸般地蹦着跳着狂叫打击着节奏:
素素,我爱你,
素素,他爱你,
素素,我也爱你
素素,谁谁也爱你
……
我有理由相信我的雇主现在正对自己的慧眼识英而欣悦。他或许在某个角落里喝着三块钱以上的啤酒,应该是三块钱以上的,因为雇我的人穿着很有型很讲究。雇主刚才雇我的时候,我正仰脖吹完那瓶三块钱的凉啤,雇主对我喝这种杂牌啤酒露出鄙夷之色。我对雇主的目光深以为然,我说不要看我喝这样的啤酒,可我的嗓子是金嗓子,是经过千锤百炼磨砺出来,是经过岁月的洗礼升华出来的,是经过儿童少年青年中年坎坷中奋斗成长起来的。
现场的张力产生出的效果让人疯狂,角落里我的雇主露出了喜悦的表情。我向雇主深深地鞠了一躬,我觉得我没有辜负雇主六十块钱的期望。雇主果然举了举手中的酒瓶,我猜得没错,雇主果然喝的是三块钱以上的啤酒。那种瓶子较小,而且啤酒液体呈浅黄色,这类的瓶子不值钱,但酒喝着口感好,不头疼,我的雇主真的是个超小资的人。
我的内心激情澎湃,或者说狂热点燃了我,我的肾上腺素无比兴奋高涨,我歇斯底里地继续重复呐喊着。
素素 我爱你
素素 我爱你
……
第一天过去。
第二天过去了。
第三天中午来的时候,除了嗓子有些发痒,我没觉得什么异样。我的雇主两天没有来这里,她早已给我买了一个礼拜的门票,我拿着门票进场后就匆忙地进入角色。
许多人眼睛里冒着火球似的看着我,显现出一幅既渴望又想吞噬的表情。我有点不好意思了,或者说是羞涩。我不是真的爱那个素素,我甚至都不知道素素是男是女,或者说我更不清楚我的雇主为什么让我喊?目的是什么?这些我都不去考虑,这些和我一点关联都没有,我的认知观里就是受人钱财为人呼喊,做生意守公道讲信用。
可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发生得很突然,突然得让我没来得及看清那个男人是怎么过来的。那时我喊得大脑有点晕眩,所以男人上来对我动武的时候,我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我的脸上挨了几个耳刮子,嘴角的血滴落在褐色的地板上,还好我的牙齿很牢固。我踉跄地爬起来,那是个典型的大个子,很庄严威武的大个子,他粗暴地对我拳脚相加,恶狠狠地骂着,谁让你喊的?王八蛋,谁让你喊的?
我忍着剧痛,誓不交待。我要对雇主负责,我始终保持着视死如归坚贞不屈,别看我出身卑微,骨气血性还是有的。我知道他不敢打死我。几分钟后对方凌厉的击打停止了,女雇主将打我的高个子抱住。高个子抱着雇主,大声说,素素,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我当时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模糊的视线里看到那熟悉的面孔和没有表情的目光。
我捂着脸上的伤口一步步地走出大厅,后面有人追上来,那是我的雇主。雇主塞给我怀里三百块钱,我没有零钱找给她,雇主尴尬地说剩下的做药费。末了,雇主弱弱地说,别怪我。我只想让爱我的丈夫回来。我咧开嘴笑了,比哭还让人发酸。
我默默地走了许久,走到了那个和老魏喝酒的餐馆。我坐在那个桌子上,打开啤酒大口大口地往下咽。不知什么时候,老魏来了,给我拿了许多餐巾。我擦着额头上的伤口和嘴角的血,老魏拍了拍我肩膀,说,苦了,老弟。
我歪着嘴笑了笑。我说老魏,你真他妈地狠。
我扭头,墙上那面失去光泽的镜子里,我的门牙齐岔岔地断了,黑乎乎的像个狗洞大开着。
老魏拿起瓶子咕咚咕咚地向肚子里灌着液体,“噗”一口啤酒从嘴里喷出来,然后他又呜咽地抽泣起来。
我撇开老魏,踉踉跄跄地走到昏黄的街道上,老魏又把帐结清了,可我再也不欠谁的了,这是个多么糟糕多么光怪陆离的城市呀!
素素,我爱你,我莫名其妙地又高喊了一声。随后这个城市所有的喧嚣都湮没在了寂夜中。
责编:朱传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