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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有此人

2012-12-29彭祖贻

啄木鸟 2012年6期


  
  
  方述平到招待所敲门的时候,刘仁杰正在QQ上与李小小吵架。
  刘仁杰是双流市公安局督察支队的督察警,在支队从事文秘方面的工作,人称“笔杆子”。近期公安部在全国公安机关开展“清网”追逃行动,督察部门全方位介入,这样一来,人手就更紧张了。三天前他随督察长来到清溪县,领导待了一天就走了,将他一人留下。说白了,就是让他代表市局督察清溪县的“清网行动”,这是他入警以来承担的最重要的工作。
  李小小是刘仁杰的女朋友,是清溪县映山镇派出所的户籍内勤民警。他们俩是中学同学,高考时,一个考上江汉大学法律系,一个进了江汉警校,毕业后参加全省公务员统考,报的都是双流市公安局。刘仁杰通过严格的笔试、面试、体能测试,当年就考上了;李小小则差了几分,第二年再考时,已经没有了市区的指标,只好报了双流市下辖的清溪县局。这一次总算考取了,到清溪后被安排在相对偏远的映山镇派出所。李小小是一个既漂亮又时尚的姑娘,在映山镇工作当然不安心,一直想考进市里甚至省城。参加工作快三年了,只要有机会她就报考,屡考屡败,但又屡败屡考,自称“考试控”,乐此不疲。
  刘仁杰这次到清溪县指导工作,李小小是知道的,她生气的是他到清溪都三天了也不去映山镇看她。晚上,刘仁杰回房间打开笔记本电脑,看到她在QQ对话框里留下的生气状表情符号,解释是必须的:“这次来是为了工作,就算想假公济私,也得稍稍滞后一点儿嘛,你不知道我想见你是多么迫不及待吗?”女孩子生气了,解释是不通的,她肯定知道你忙,知道了也要生气。映山是个山区小镇,长期待那儿是很寂寞的,你到县里都三天了也不去看她,难道不应该生气吗?赔小心没用,检讨没有,甜言蜜语更没用。反正要生气,要骂他“混蛋”,混蛋加三级,三级还得乘以三——九级,九级混蛋,个位数世界最高。刘仁杰本来很困了,困了也不能睡,得开着电脑由她骂,她不找你出气找谁?都是寂寞给闹的。
  半夜方述平到招待所敲门,通知刘仁杰有行动了,而且是重大行动。行动如果成功,那将是赫赫战果。方述平是清溪县公安局刑侦大队的教导员,今年五十岁了,接近退二线的年龄。“清网行动”开始后,他又多了一个职务——清溪县公安局“清网行动”领导小组下设的办公室副主任。主任是县公安局督察长兼的。刘仁杰来后就在他的办公桌对面加了一张桌子,他知道眼前这位老警察长期在基层工作,当过多年的刑警、派出所长,是一个实际工作经验相当丰富的前辈,对他很是尊重。方述平也很喜欢这位市局派来的年轻人。尊重上级是他的习惯,用他的话说,上面来个炊事员也是领导,代表的是上级领导机关,更何况刘仁杰是市局小有名气的“笔杆子”。据说,近年督察处理人的材料都出自这位年轻人的手笔,每次对基层民警一般的违章违纪行动,无论是事实叙述还是作结论性的意见,他都很客观,从不随便给人上纲上线,甚至还有意无意地把话说得圆泛一些,这就让他赢得了比较好的口碑。人,谁敢保证一辈子不犯错呢?谁愿意犯了错就受到重重的处理呢?这些事方述平略有耳闻,他从内心喜欢这个俊朗、儒雅的小伙儿。
  刘仁杰从警之后,十分渴望参加实战,但由于警种的原因一直没有机会,这次来清溪他跟方述平说了自己的想法。当初他报考警察,追求的就是除暴安良、剑胆琴心的境界,可是,从警三年了,还没亲手除过暴,亮过剑,这是他职业生涯的缺失,也是遗憾。这让方述平高看他一眼,一个搞大材料的“笔杆子”肯跟一线民警同甘共苦,而且是发自内心的,实在是了不起。
  刘仁杰打开房门,看到身着便衣的方述平手上拎着带套的“六四”式手枪,情绪本来不佳的他一下子高兴了:“方教,有行动?进来坐坐?”
  方述平说:“我还怕你睡了,不坐了,加件衣服,下楼,有行动。”
  “真的?”刘仁杰高兴得差一点儿跳了起来。
  
  
  
  招待所楼下停着两辆车,一辆桑塔纳警车,一辆奔驰越野车。映山派出所副所长兼刑侦中队长王少谦站在奔驰越野车前与一个穿T恤衫的男人说话,方述平和刘仁杰从招待所一出来,王少谦就迎过来跟刘仁杰握手,“方教非要喊你,说你要亲临第一线指导工作。”然后介绍身边穿T恤衫的男人,“这是尤老板,搞科技种植园的,我们这儿最大的农民企业家,亲自开车来支持我们工作。你是不是代表市公安局表示一下感谢?”
  刘仁杰说:“市局目前我代表不了,要感谢我也只能以个人的名义。”
  王少谦说:“以个人的名义更好。”然后冲副驾驶车门努了一下嘴,做了个鬼脸。刘仁杰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尤老板已经将车门拉开了,刘仁杰这才看清李小小坐在里面。只见小小膝盖上放着个笔记本电脑,敢情她刚才是在车上与自己吵架,便涎着脸皮喊了一声。可李小小看都不看他一眼,将笔记本用力一合。尤老板心疼地叫起来:“李警官那可是私人财产!”李小小小嘴一噘,“不就一个破笔记本吗?烦了我给你扔了,你信不信?小气!”
  “我信,我信,”尤老板赶忙上前接过笔记本,“王队,方教,你说我到哪儿说理去。小李警官一个电话说没车用,我就屁颠儿屁颠儿地往派出所跑,这已经跑了几十里山路不算,今晚一晚上恐怕都无私地交给你们了,还小气?车辆磨损就算了,油钱估计你们也不得出,还小气?”
  大家都笑了,王少谦说:“咱们派出所,恐怕也就小李你派得动尤老板的车。我说得对吧,尤老板?”
  尤道理说:“很正常嘛,你王所要是美女我也一叫就到,更重要的是,我和小李警官同是镇领导亲封的提升映山人民生活质量贡献最大的两个人。对吧,小李警官?”
  李小小说:“你尤老板要得瑟你自己得瑟,没我什么事啊。”
  尤道理这话没假,那话是镇书记在一次干部会上说的。尤道理是第一个将生态农业理念引进映山镇的人,也是该镇农业产业化的带头人,说他改变并提升了映山人民的生活质量当之无愧。
  老到的方述平看出了刘仁杰的不悦,打断了他们的玩笑:“别磨牙了,赶路。”
  很多事情当时经历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事情有多么严重,但经历后再冷静下来一想,会吓出一身冷汗。刘仁杰没想到,当晚的行动,看似一次平常的抓捕,对于久经战阵的警察来说也许算不了什么,但对第一次参加实战的自己可谓非同一般了。
  行动是零点20分开始的。
  麻纺厂老旧的职工宿舍楼楼道没灯,很黑很窄也很静,刘仁杰一进入七号楼就紧张起来,呼吸也变得粗浊。见面后一直没理睬他的李小小感觉到了,上楼的时候悄悄地在他手上攥了一下,还牵着他走了几步,手心湿湿的,软软的,非常温馨。走在前面的王少谦回过头来说:“小刘,跟在我身后,没事儿,抓个把人而已。”
  刘仁杰有点儿羞涩地跟着。
  “等一下。快到三楼了,”走在后面的方述平突然说,“闻闻,是什么味道?”经他这一提醒,大家果然嗅到楼道中飘着一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异味。
  “有人在吸食麻果。”方述平说。只见他越过前面的人,顺着异味飘来的方向,一直走到三楼的一扇门前。
  “抓捕目标就在这屋。”社区民警高朝边说边掏出提前从房东那儿要来的钥匙。
  “好事儿,让他们再吸会儿。”方述平制止了准备开门的高朝。
  大约又等了十几分钟,异味仍然源源不断地从门内飘出来,王少谦说:“不能再等下去了,再这么闻一阵子我们也该上瘾了。上瘾就麻烦了,我可没钱吸,那点儿工资还得养家糊口呢。”
  方述平感觉时机差不多了,打了个手势。高朝便上前轻轻地打开门,一行人快速冲了进去。室内的情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客厅的沙发上躺着两个男人,都是昏昏欲睡的模样。高朝和王少谦上前扒拉了一下,其中一人从沙发上滚了下来,连同他身后的沙发垫。这一滚不要紧,当即露出了沙发垫下面的一支手枪。
  
  事先谁也没想到这是一起涉枪案件,原本镇定自若的警察们一下子紧张起来,一拥而上,控制了二人。刚刚吸食过毒品的两人仍昏昏然,没有什么反抗能力,制伏的过程中,另一人的身上也掉下一支手枪!
  方述平和于明天二人分头往里面的卧室走去,刘仁杰见外面插不上手,紧赶一步跟上方述平。没想到他进去的房间还有两人,一男一女各占一张单人床,也是睡眼惺忪的样子。方述平走到男子的跟前,仰卧的那人似有觉察,刚有所反应,便被方述平动作迅速地反铐住了。
  刘仁杰则走到女人床前,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女人三十多岁模样,胖胖的,身上除了胸罩和三角内裤外什么都没穿,露出一身白肉。
  “起来起来,把衣服穿上。”刘仁杰喊了一句。那女人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似乎还笑了一下,飞出一个媚眼。刘仁杰被她这个举动击得后退了一步,有那么一两秒钟没缓过神来。“小心,不准动!”接着,刘仁杰感觉身体被重重地撞了一下,踉跄着闪到一边。抢到他面前的方述平已经扑到女人身上,只听到女人惨叫一声,身体迅速被拧成俯卧状,双手被反拧到身后。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女人惨叫之声连连,客厅里的民警听到声音迅速冲了进来,刘仁杰懵懵懂懂地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就听方述平叫道:“还有铐子吗?没铐子找根绳子,捆起来!”
  待刘仁杰缓过神来的时候,看到方述平手里拿着一支仿制的“六四”式手枪。只见他卸下弹匣拉开枪栓,一颗已经上膛的子弹跳将出来,弹匣里还有四颗子弹,都是黄澄澄的、幽幽闪亮的子弹。
  如果要清晰地复原过程,应该是这样的:方述平在制伏男子的同时,眼睛仍然在关注刘仁杰这边。就在刘仁杰让女子自己穿衣服的时候,他也看到女子笑了,不过这个在刘仁杰眼中的媚笑,在方述平眼里却透着诡谲。然后,那女人的一只手伸向枕头下面,甚至已经触到枕下那支已经上了膛的手枪了……
  过程惊险万分,如果一旦让那女人触枪了,后果不可想象!但此战的成果也让人喜出望外:清溪县公安局一个抓捕行动小组在双流市公安局南巷派出所的协助下,不费一枪一弹,一次性抓捕五男一女共六名犯罪嫌疑人,缴获仿制式手枪三支,子弹四十五颗,毒品麻果五百余片,管制刀具六把,起获犯罪赃款三十八万。
  唯一遗憾的是,此战未捕获计划中的案件犯罪嫌疑人王九九。
  后期调查证实,这个窝点确实是王九九化名租下的,但他本人在警方行动前外出了。后期调查还证实,就在民警们押着捕获的五男一女上警车时,王九九就站在围观人群后面的一个阴暗角落中看着。
  
  
  
  双流抓捕行动的重大战果,对于整个清溪县公安局来说算得上是意外之喜,方述平告诉刘仁杰:“我干了大半辈子的警察,一次缴那么多麻果和钱还是第一次遇到,没想到快退二线了赶上这么一桩大案子,这回你要好好地帮我们搞个大材料。”刘仁杰说“一定一定”。
  花了大半个夜晚,刘仁杰完成了材料,还主动地给市局督察长打电话说了材料的事。方述平听后很高兴,心想有市局的大“笔杆子”坐镇,情况就是不一样。于是将县局“清网办”唯一一辆车的钥匙递给他,建议他送李小小回映山。
  这是个秋高气爽、阳光灿烂的日子,车行驶在蜿蜒的山区公路上,刘仁杰的心情相当好。他上一次来这儿是去年的春天,山区的秋景与春景相比,层次更为繁复一些,色彩也十分斑斓6e58670b95259eee9d1ee641b86de78c。副驾驶座上的李小小因有恋人相伴,情绪很高昂,一路上唧唧喳喳地说这说那,介绍的都是些美好的事物。刘仁杰被她说得心动了,“干脆我也申请调到清溪县来工作,要是能去你们映山所更好。咱们开个夫妻档,干的是警察工作,为山区的老百姓服务;过的是神仙日子,远离都市,隐于山野,多好!”
  刘仁杰憧憬着,干脆将车子停在了公路边的一块草坪上。这儿地处半山腰,脚下是一条沙河,河滩上有一些水洼,白亮亮的像一面镜子。窄窄的水带徐徐流淌,粼粼的河水在阳光下闪耀着。李小小告诉他这叫小清河,夏天整个河道的水都是满的,非常好看。二人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李小小的脸蛋红扑扑的,美景佳人,一时让刘仁杰有些痴了,将做隐士的想法又说了一次。哪知小小毫无兴致,冲了他一句:“我不要!你在这儿待两年试试,等住上个十天半月再说隐不隐的话。你以为隐士好当啊?就连真正的具有隐士潜质的人在这儿都待不住了,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
  刘仁杰感觉出她内心些微的苦涩,只好随口问道:“谁是真正具有隐士潜质的人?”
  “尤道理呗。”小小不假思索地应道,“这儿离那里很近,不如我带你去看看。”
  “就是那晚借车给咱们行动的人?哦,走吧,我倒想看看真正的隐士。”小小的一番话激起了刘仁杰的好奇心。
  说着,两人驱车来到了青山水库,在种植园里见到了尤道理和他的妻子舒畅。刘仁杰有点儿相信李小小的隐士说了,脑子里不由自主地跳出“神仙眷侣”四个字,那是一个相遇于江湖,又因一个承诺而终身相守的故事。
  十年前,在福建沿海某台湾人创办的种植园中,有一个来自内地的青年农民深得老板的喜爱,他的名字叫尤道理。他听话,他勤快,他聪明,台湾人那些先进的农业种植技术,他几乎是一学就会,一点就通。
  在种植园附近,有一处建筑工地,在众多民工中有一个叫舒适的外市人。舒适与尤道理平日经常路遇,混了个脸儿熟。一次,舒适一个人坐在那儿喝闷酒,尤道理因为人多没有别的位子就坐一块儿了,接着俩人喝上了,聊上了,之后你来我往便成了朋友,成了知己。
  如果没发生后来的事,他们的关系也就是“独在异乡为异客,酒逢知己千杯少”那种。这在中国上亿漂泊在外的外来务工者中属平常事,分手了,也许有可能通通电话,也许就是人生道路上一个匆匆过客。但是,那件事一发生,两个人的命运都改变了——建筑工地发生了重大坍塌事故,造成了重大伤亡,而建筑老板逃匿,一干受伤的农民工躺在医院里无人管,其中包括断了一条腿的舒适。
  再后来,便有了尤道理千里送舒适还乡的情节,尤道理到了映山就走不了了也不能走了,这与舒适的家庭环境有关。舒适父母均已亡故,与妹妹舒畅相依为命,兄妹俩相差六岁。因为父亲早逝,聪明的妹妹要读书,本来也有能力考上大学的舒适只得退学,一个人扛起家庭重担。舒适是一个不甘心接受命运摆布的人,但他时运不济,养鸡遇上禽流感,养猪遇上二号病,承包青山水库养鱼又亏本,为父亲治病花了好些钱但还是没留住父亲,因此欠下了一屁股债,这才被迫外出打工还成了一个残疾人……
  到达映山的尤道理知道了一切,面对品学兼优而决定退学的舒畅,他决定不走了。他得帮他的朋友扛起家庭的责任,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让舒畅完成学业,让这只山里的金凤凰飞出去。他做到了。一切到了他这儿仿佛都变好了。青山水库的鱼变得听话了,长得顺溜了,水库周围的荒山,他以舒适的名义以极低的价格承包下来;还有村里那些外出打工人家荒了的地,他也以长期合同的方式承租了,不过几年的工夫,一个在映山镇乃至清溪县超大规模的科技种植园形成了。
  舒畅在河中农大读到硕士毕业后又去欧洲留学两年,回国后到母校任教。据说她在与尤道理结婚之前有过一段校园恋情但无疾而终,她最终选择嫁给尤道理时已近而立之年,期间经历了多少曲折不为外人所知。他们在省城安了家,在一个高档社区的花园洋房中与哥哥舒适比邻而居,有一个上全托幼儿园的三岁男孩儿。尤道理很少去省城,他一年四季基本上待在映山,更多的时间是在青山水库的竹寮中。虽然与人打交道的商务活动均由舒适兄妹负责完成,但所有知情人都知道,他才是公司实际的规划者、领导者。
  尤道理确实是过着隐士般的生活,刘仁杰现在信了,他想,现代社会怎么有这样的人呢?
  
  竹寮前的美食果如李小小描述的那般美味,纯天然食物在自然的环境下品尝,确是城里人难得的一次享受。再看到知性女人舒畅像贤惠的村妇一般忙进忙出,那让人舒服的微笑像清爽的秋风一般宜人。尤道理则是憨憨地真诚陪着客人,他自己很少喝酒,但希望客人喝好。他的酒是自家酿的纯谷酒,完全的传统酿酒工艺制作。他说,走的时候拎一壶。
  三杯酒下肚,李小小说到尤道理见义勇为拒绝评先进的事,没想到一直表现淡定的尤道理一听这话跳将起来:“别呀,千万别,我哪是什么见义勇为,哪是什么先进啊,你们可别吓着我了。”
  李小小有些不高兴了:“怎么啦,怎么啦,当个先进就吓着你了?这么大的产业都做下来了,没魄力没胆量能行?”
  尤道理油盐不进:“我没干什么当什么先进呐?人家将尸体埋在我的种植园里我总不能不管吧?报个警也算见义勇为,也能当先进,那先进也太不值钱了吧?”
  刘仁杰本来对尤道理当不当见义勇为的先进漠不关心,但听说他一再推掉了包括政协委员在内的许多社会职务便很感兴趣,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呐?难道传说中的隐士真坐在跟前?
  尤道理似乎不想说下去了,起身说:“舒老师,你泡壶好茶,再把咱们那两间客房收拾一下,我到林子里去转转。对了,小李警官,小刘警官,你们要是想钓鱼让舒老师给你们拿鱼竿,鱼食是现成的。”
  看着尤道理消失在林子中的背影,刘仁杰说:“舒老师,他也叫你舒老师呀?”
  舒畅一边泡茶一边说:“他一直这么叫的,我考上农大以后,我所有学过的课程,他都要学;我的课堂笔记都要给他整理一份,有些地方我还得跟他讲一讲,所以他叫我老师也没什么不对。”
  舒畅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饭后,香樟树下重新归于安静,山林中偶然传来几声鸟鸣,近处草丛中的唧唧声更有韵味。刘仁杰坐在香樟树下,对着远山近水,痴痴地出神。李小小和舒畅收拾好两间客房的床铺,有说有笑地走过来,“发什么呆呀,是不是陶醉了?”李小小笑着问,她端过一把椅子,“舒老师,坐,今天让您受累了。”
  “不打扰你们吧?”舒畅说。
  “是我们打扰您了,”刘仁杰说,“舒老师,您和尤老板是不是每天晚上都得在这儿待一会儿呀?这地方太好了,世外桃源是不是这样呢?”
  “世外桃源是个什么样子我可不知道。”舒畅笑道,“没见过。”
  “那就叫人间仙境?哎,我听小小说你们准备办移民?走什么呀,国外未必有这么好的地方,是您想走吧?”刘仁杰说。
  “人嘛,太闹了想静,静极思动。”舒畅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我在加拿大那边有几个同学,他们来过这地方,挺喜欢,想我们过去在那边也弄这么块地方,大家有事没事聚聚。我们当时也就随口应了,没想到人家当真了,地块都给我们找好了,在魁北克那边,条件挺优惠的。”
  “能过上你们这种生活,太令人羡慕了,”李小小感慨道,“哎,当年您怎么想到要嫁给尤道理?他是一农民,你可是海归耶,旅欧的博士。”
  “谁规定海归、博士不能嫁农民?”舒畅笑问,“怎么啦,想刺探我的情史?”
  “说说嘛,我不是想学两招儿吗?趁着还没嫁,积累点儿经验。”
  “哎,这话可不能当着小刘说。”
  “没事,我对自己的魅力深信不疑。”刘仁杰说。
  “呸。”李小小撒娇地呸了他一口。
  “挺好的呀。”舒畅笑道,“当年尤道理要是有小刘这份自信,哪怕只有一半,我也不至于拖到三十岁才结婚,这会儿我们的孩子应该会打酱油了。”
  “听您这意思,你们是倒追?女追男?”李小小问。
  “我们之间的爱情,跟一般人是不一样的。”舒畅说。面对两个在她眼里还显青涩稚嫩的年轻人,她似乎很愿意谈论她的情史。
  最初走进她视野的尤道理是她哥哥的好友兼恩人,她没想到这个质朴讷言的外乡人会一肩扛起这个苦难深重的家庭的全部责任,他成了这个家庭不可或缺的成员。从高一到河中农大硕士毕业,她是真的没有意识到恋情已经悄悄地在他们之间滋生了,直到她要出国了,要将身体残疾的亲哥哥拜托给这个人时,他仍在默默地为她收拾行装,为她备齐出国留学所必需的一切,包括她在国外可以过得比较舒适的一笔钱。她诧异他能拿得出这么大的一笔款子,他也只是说这是必须的……
  舒畅永远记得在映山镇公共汽车临时停车点分手的那一刻,他仍然是默默地帮她将行李一一拎上车,只是在开车的一刹那她才看到他眼里闪烁的泪光,这才知道他心中深藏着多么厚重的感情。她心里再也装不下别人,而且,她再也没遇上像他这样好的人。
  舒畅喃喃地说着,说到后来她自己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我说得太多了,你们是不是听得乏味了?”
  李小小说:“没有没有,我都听入迷了,你呢,刘仁杰?”
  刘仁杰说:“我是越听越奇怪,世界上有这么完美的男人吗?真正的绝版好男人呐!这要多好的父母、多好的老师教啊!”
  舒畅说:“他是个孤儿,来这儿十几年,他就转户口的时候回过一次老家。我几次说要去他老家看看,他都不让,我估计呀,他就不想回首,这我能理解,一个孤儿,过去过的是什么日子不难想象。好了,不打扰你们了,你们多待会儿。”
  看着舒畅回到她的屋子掩上门,刘仁杰说:“尤道理也够有福的,摊上这么好的一个女人。”
  李小小说:“这叫好人有好报嘛。”
  刘仁杰说:“不对,怎么想感觉都不对。”
  “有什么不对的?”
  “回房,我得‘百度’一下。”刘仁杰起身说。
  
  
  
  方述平这天很早就起床了,在派出所后院的一片竹林里打太极拳,李小小到竹林找他时他还奇怪:“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小两口好不容易聚一聚。”李小小什么话都不说,拉着方述平就往派出所去,直接进了户籍室。刘仁杰坐在两台电脑前,一边登录的是局域网的人口信息,一边显示的是百度搜索的页面,刘仁杰站起来,指着电脑说:“看看。”
  局域网上的人口信息显示的是远在西南某省份下属的平山县——尤道理的原籍。据记载,平山县吴桥镇尤家垴村也有一个叫尤道理的人,从户籍照片上看,两人长得很像,如果没有比较,完全可能当成一个人,而且,两个尤道理连出生日期都一样。
  方述平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个情况?”
  刘仁杰指指电脑显示的页面说:“咱们这个尤老板,也不知怎么回事,从见他第一面我就感觉怪怪的。昨天又听舒老师说了他一些情况,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想来只有陶渊明一样的隐士可比,现代社会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还有,他的事业发展得那么大,生意重心完全应该移到城市嘛,为什么不呢?隐士哪儿不能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嘛。我想看看他的事业究竟有多大,所以我连夜‘百度’了一下。他的公司还真有个专门网站,按网站上的介绍,规模上亿的市值啊,了不得!可是,意外的收获也来了。尤道理这个名字很稀罕,百度只有两个——看到没有,这儿还有一个,乡村酒家的注册登记,樊川县的,樊川与平山县只隔了一个县,同一个省。好在小小带着警务通,登录一查,发现平山县也有一个尤道理,在樊川注册乡村酒家的这个尤道理很可能就是平山的这个尤道理。”
  方述平拉过一把椅子,认真地看了两台电脑显示的信息,一时竟有些茫然:“这说明什么呢?”
  刘仁杰说:“很简单,尤道理的户口已经从平山县吴桥镇尤家墩村迁出,当地怎么可能还有一个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尤道理呢?两个尤道理,必有一真一假,而假的,不可能是当地的那个,您说呢?”
  “你继续说。”
  “我还有一个想法,映山这个尤道理出来十几年了,事业做得很大,但据他老婆说,除了迁户口那次,他从来就没回去过。尽管舒老师多次提出想去他老家看看,他都没有带她回去的意思,这说明什么?一个人,就算他是个孤儿,他真的能断了与生他养他的土地的联系?方教,您以为呢?”
  
  “接着说。”
  “最近,他突然申请移民加拿大,手续正在办。这倒提醒我了,是不是因为我们这次全国性的“清网”追逃行动?网络上可有大量这方面的信息啊!”
  “你的意思是他被震慑了?”
  刘仁杰也真敢想,李小小心想,尤道理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坏人呐!
  方述平没说话,他还在走神,或者说他是在思索什么,在犹豫什么。
  “方教,方教,在想什么呢?”李小小叫道。
  方述平这才缓过神来,一拍桌子站起来:“我的正科这回又没戏,饭碗保不保得住都难说。”
  “我怎么听不明白您这话呢?”李小小说。
  “尤道理的准迁证,当年是我批的,那时我还在映山所所长的任上,我最少要负个审查把关不严的责任。”
  李小小说:“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你先把帽子给自己扣上了。”
  方述平叹了一口气:“丫头呀,我不知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给我装,这个尤道理可不是一般人呐。我越想越觉得这个人不一般,在这山野一待就是十几年,做出了那么大的事业,还那么低调。”
  刘仁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方述平说:“看来我真是老了,看问题就不如你那么尖锐,也不会换角度。我就是一根筋,巷子里扛竹篙,脑子转不过弯。不行,我得亲自去一趟平山。”
  刘仁杰说:“要真是咱们想的那么回事,你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个处分回来?方教,我实话跟您说吧,如果真是那么回事,有渎职的嫌疑呢。”
  “那我就把事情查清楚,再去投案自首。”方述平似乎想幽一默,但脸上露出的笑容是苦笑,让两个年轻人都有些沉重,“这事目前一律保密,”方述平说,“一切等我从平山回来再说。”
  
  
  
  警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十四个小时,到达平山县城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
  平山县公安局的刑警大队长齐鲁这天正好在家。天下刑警是一家。与其他警种相比,刑警外出联系工作、到陌生地方出差的机会多得多,求助于素不相识的同行更是家常便饭。方述平带着副所长王少谦简单说明来意,齐鲁一开始还没太当回事,随手打开局域网查看人口信息,笑道:“尤道理,这个名字取得好,什么时候都有道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呵呵,还真有叫这个名字的。尤道理,男,出生于1970年10月23号,平山县吴桥镇尤家垴村五组,已婚,家庭成员有父母、妻子、两个孩子。妻子叫张梅,1978年8月7日出生,这夫妻俩相差八岁呢,原籍湖南常德,户口是2002年迁过来的,照片网上都有。看看,是不是他们,这些信息在你们那边上网一样能查呀,干吗要开车跑这远的路?莫非你们一定要见到本人?”
  方述平与王少谦交换了一下目光,从电脑中调出清溪县的人口信息让齐鲁看,齐鲁扫了一眼:“你们那边也有个尤道理呀,同名同姓的人。等会儿等会儿,怎么是同一天出生的呀?还别说,这两个尤道理长相还真有几分像呢。”
  王少谦说:“正因为像才赶来嘛,是挺像的啊,我们那边的尤道理是从你们这边迁过去的。”
  齐鲁皱了一下眉头,思忖片刻:“有点儿意思,跟车子套牌一样,克隆?户口是什么时候迁的?1999年,那会儿我还没当警察呢,我是2000年才当的警察。你那车就别开了,扔局里就是,回头我安排人给你洗洗。”齐鲁拿起车钥匙,“走吧,去吴桥看情况,需要过夜就在那边住,现在乡下条件比城里还好。”
  三人一起走出办公楼,径直走到一辆警车前。齐鲁用遥控钥匙打开了车门,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说:“稍等一下,我去喊个人一起去。”说着边掏手机边往后面的家属院走。
  不一会儿,齐鲁陪着个病怏怏的小老头儿从家属院那边走过来:“这是刘所,吴桥所的老所长刘有才同志,现在家病休。刘叔,这是刚才跟您说的方教,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车,连气都没喘一口就要往吴桥去。”
  方述平伸出手:“刘所,我得叫你一声老哥吧?”
  刘有才却没伸手:“别握,我肝不好,说不定传染,小心点儿好。齐鲁,别磨蹭了,上车吧。”刘有才说。
  “你行不行啊,要不就在这儿碰碰得了。”
  “走吧,你小子一当官怎么也变得啰唆了,上车。”刘有才自己打开副驾驶座那边的车门,“方教,你坐后面。”
  ——这就是警察,哪怕素不相识,见面几句寒暄就走近了。
  “你们这个事儿吧,小齐大找我算是找对了。”车子开出公安局院门后,刘有才扭头说,“换个人还真说不清楚。”
  “小齐大?”王少谦对这个奇怪的称呼有兴趣。
  “就他,齐鲁。”刘有才指着开车的齐鲁说,“他不齐大吗?我得加个小字儿。”
  齐鲁说:“刘叔是我叔也是我师傅,看着我长大的。”
  刘有才说:“老方啊,这世界上有些事儿就没地方说理。他爹,也就是老齐,管我半辈子。我当民警,他是副所长,我到刑警队当队长吧,他是分管刑侦的副局长。气死我了,论水平老齐真不如我,写个材料给他他都念不清楚。”
  “我爹没那么差吧?”齐鲁笑道。
  “也就这样儿!找他批个材料吧,刑法条文还得我帮他翻。”刘有才说,“临到咽气了,把我喊到病房床边。这小子当时也在,老齐说,‘老刘啊,我管你半辈子了,知道你不服我,没办法,谁让我参加革命比你早呢?咱们俩的事你就认输吧,你也没机会翻案了。这样,给你个机会,我这小子今年不高考吗,成绩还过得去,上个大学没问题。我呢,熬不到他填志愿那时候,你替我盯着点儿,他那志愿表第一志愿第二志愿第三志愿都得给我填警察院校;将来他毕业了,你最好把他给我弄回来,别让他去什么深圳上海北京那些大地方。你管着他,不也算是一报还一报吗?你也出气了,我就安心了,对吧?’警察自有后来人嘛。我一想,也是那么个理儿啊,你管我,我管你儿子,咱们一报还一报。”
  方述平说:“那叫临终托孤啊,您跟齐大他爸感情不是一般的深呐!”
  “深个屁!”刘有才骂道,“是个阴谋,知道吗,我还真管了他几年,没想到吧,管着管着,我那点儿小本事全给他学去了不说,还把我的位置也给夺去了。这不是典型的教会了徒弟饿师傅吗?你说我去哪儿说理去?”
  三人都笑了起来。刘有才接着说:“你这个事情我想了一下,先前齐鲁一提起尤道理这个名字我就有印象;刚才在路上我又回忆了一下,这个名字蛮特殊的,一般忘不掉。我来吴桥当派出所所长,从刑侦副队长的位置过来的,2000年回局里当刑警队长的。说白了,下来就是落实个正职,在这儿三年不到,应该是1998年的时候,这个尤道理拿了一个外地的准迁证到派出所,说是要迁户口,他打工的地方同意他落户。我印象是农转农,不一定准确啊,待会儿以查户籍存根为准,是我同意开迁移证的,大概就这么个事儿。至于他后来怎么又迁回来了,小齐大你刚才不是说他老婆的户口是2002年迁过来的吗?这个事情我就不清楚了,我推测啊,要么是尤道理提前迁回来了,要么是跟他老婆一起迁的,一会儿再查。这个户口迁来迁去的,现在又多出了个尤道理,这里头肯定有问题,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得查。”
  齐鲁说:“刘叔,你绕来绕去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本来就是来查的嘛。你是真老了,以前说话没这么啰唆。”
  刘有才没生气,“你这个小齐大,等我话说完行不行?吴桥这边的情况你没我清楚,复杂,你知道吗?等等,我突然又想起个事儿来了——”
  齐鲁问:“干什么呀?”
  刘有才望着车窗前方的天空,怔怔的,好一阵子没说话。
  “刘叔——”
  不说了,刘有才突然一摆手,“去派出所吧。”
  齐鲁发动车子说:“有事就说嘛。”
  刘有才叹了一口气,回头对方述平说:“方教,我们怕真是老了,说话多说了两句,人家年轻人都嫌。不说了,先查吧,我脑子里是想起了件事,我不知道这件事跟你今天查的这事有没有关系,不敢瞎说,到时候要是没联系,人家小齐大又得笑话我老家伙了。老弟,你放心,我今天既然来了,你这件事不查个水落石出,我就不回去。反正有小齐大管吃管住,喝我是不灵了。”
 
  
  
  
  墙面上刷着蓝白色涂料的吴桥派出所在镇上的建筑中比较显眼。由于事先已经通过电话,现任的派出所所长孙继先和负责尤家垴的管段民警王荣都在所里等着。孙继先未满三十岁,2009年才到吴桥所任职;王荣是个军转干部,四十出头了,2006年才从部队转业到公安。俩人对尤道理早年户口转进转出的事都不是很清楚。
  查户籍档案,发现尤道理与他妻子张梅、大儿子尤俊的户口都是2002年5月上的,2007年又生了个女儿尤青。户籍档案里有尤道理本人的入户申请、村民委员会出具的证明和同意接收入户的意见,还有几个同村人出具的证明,证实的都是一件事:尤道理是本村组的人,1999年曾打算将户口外迁,并办理户口迁移手续,但离乡后在火车上行李被盗,手续及他个人的身份证一并丢失。其后,他与湖南籍女青年张梅自由恋爱,却因办不了户口没法办理结婚手续,生了孩子也无法落户。鉴于以上实际情况,村党组同意接收尤道理一家三口落户。在出具个人证明的村民中,包括时任尤家垴村党支部书记的尤秀莲。
  刘有才拿着尤秀莲的证明告诉方述平:“这个尤秀莲是个男的,是位老书记。”接着,朝孙继先问道,“哎,孙所,他退了没有?快七十了吧?”
  站在一旁的王荣抢先答道:“六十多岁,退了。”
  “这回来了,得找个机会见见,我当年在这儿当所长的时候,他蛮支持我工作的。他家的酒我没少喝,我这肝癌怕有好几成是喝他酒喝的。这个老家伙你们是不知道,他们家有好几个大缸装酒,”刘有才比画着说,“去他家喝酒不用杯子,直接用葫芦瓢,一瓢一瓢喝。老狗日的,老子这个癌他要负责。”
  孙继先说:“你老人家还是别给我惹事了,千万别招惹这个老头儿,我现在一见他就头痛,痛得不行。”
  刘有才不高兴了:“嘿,你个小孙所长,那可是个老书记呀,德高望重啊。”
  孙继先哭笑不得,跟着说出一件让人叹息不已的事。
  春节期间,群众举报说尤家垴村聚赌成风,参赌人员既有在乡务农的人,也有外出打工回来的人,还有四乡八里的赌徒。为了确保赌场安全,派出的放哨人员竟然到了镇口,一旦警察有任何异动,村里马上会得到消息。派出所经过周密部署,当得知准确信息后决定进行一次抓捕行动,在向县局汇报后,由县局调派部分警力增援,采取异地出警的方式,绕道进村抓赌。当孙继先带队进村时,参赌人员毫无觉察,此行抓捕赌博人员五十余人,缴获赌资数十万元,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整个过程本来没有老书记尤秀莲什么事,问题就出在队伍进村的时候,警车上的孙继先看到了他,出于礼节向他摆手打了个招呼,尤也回应了一个招手动作。这个情景被同村人看到了,大家误认为是老书记做的内线。这一下子就遭殃了,走在路上遭人骂,甚至有人朝他身上吐唾沫;夜里有人往家里砸石头,就连他孙子都被参赌人家的小孩儿结伙打了;最后连家里人都骂他“老糊涂”。老书记给逼得里外不是人,无奈,只得找到派出所,要所里派人去村里给他平反,孙继先知道那种所谓的平反不起作用,但还是亲自带人进村开始普法教育,也借机说明老书记没有举报。但作为派出所毕竟不能向歪风邪气低头,解释的同时教育大家就算举报也是正确的。这一来,比没平反的效果更坏……
   王荣说:“现在老书记隔三岔五地找到所里来,逼着孙所解决问题,你们说这个问题怎么解决?人家就认定了是他。”
  孙继先苦笑:“我现在一见他就躲。”
  刘有才说:“这更说明尤家垴的情况复杂。咱们现在去查情况还真不能像过去那样一级级地往下找,要想把情况弄清楚,得另想办法。”
  齐鲁通过吴桥派出所找到一个跟尤道理熟悉的人给王少谦一行带路。这人告诉警察说他也好长时间没见过尤道理了,只知道他在外地做生意赚了一些钱,老婆孩子都跟着去外地了,家中只有年迈的父母。
  
  
  
  齐鲁和孙继先回所的时候,刚好是吃中饭的时间。齐鲁拿了两包简易包装的茶叶,说是刚刚去了一趟茶场,弄来的新鲜秋茶,包装不好看,东西却实在。方述平说:“我来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要带点儿清溪特产呢?”刘有才打趣道:“你意思是以后不让我们去你那儿了?”方述平笑笑:“只要你把身体养好,你什么时候去我都陪你杀两盘。去我那儿,我可以每盘多让你悔几步,哈哈哈……”二人说到这事儿又争吵起来。孙继先让食堂多炒了几个菜,说是让客人喝几杯。方述平惦着王少谦那边的情况,问是不是派人到村里去看看。这时王少谦的电话却打来了,说事情有眉目了,马上回到所里吃中饭,吃过中饭就可以返程了。方述平高兴了,自言自语地说:“我就知道你小子办事行。”
  半个小时后,王少谦回到所里,看到食堂的桌上已经摆上了酒,大家都在等他。他不好意思地拒绝道:“酒就不喝了,吃口饭赶路,我跟尤道理约好了,明天在河中市见面。”
  “哪个尤道理?我们那边的还是这边的?”方述平问。
  “当然是这边的,他们一家四口现在都在河中市,开了小餐馆。他现在日子过得不错,说要跟我好好喝两杯呢。”
  “说说情况看,别把我们都蒙在鼓里嘛。”方述平说。
  情况其实很简单。在去尤家垴的路上,王少谦跟尤道理的那个朋友聊天,这人以前跟尤道理一起外出打过工。从谈话中得知,尤道理的家中确实只有父母在。一幢二层半楼的新房子,房前屋后还种有竹子、花草和蔬菜,养有鸡鸭和猪。老两口都是六十出头,身体很健康,家里的十多亩水田旱地都是他们自己打理。到了尤道理家后,本来就是嘴上能跑火车的王少谦,几句话就跟两老套上了近乎。老人告诉他,现在的生活好了,家里的事就不用儿子操心了。前年儿子在河中那边的餐馆开张了,在城里买了房子,想接他们过去享福,可他们不愿意去。城里到处跑汽车,空气哪有乡下好?幸亏没去,今年儿子回来过年,说现在城里很多人都想把户口往乡下迁,世道确实不一样了。老人还说,儿子这些年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打工都打了半个中国,2003年才在邻县开了餐馆。也得亏娶了个能干的媳妇儿,2008年不知怎么就跑到千里以外的河中市去开餐馆了,生意也越做越好。
  老人说得高兴了,当即拨了一个号码,对着话筒里喊:“道理呀,你有个好朋友来看我了,还拎了一些东西,太客气了。我让他跟你说话啊。”
  老人的举动让王少谦很是意外,但他还是接过电话,并成功地让尤道理相信自己确实是他多年没见的老朋友,说自己现在也是做点儿小生意,但面临倒闭停业的境遇。尤道理听后,当即表示:“那你干脆到河中来吧,我在这里混得还马虎,也有些人脉了,你来看看有什么事可以做?我能帮你一定帮。”于是二人约好第二天中午在河中见面。
  王少谦边叙述边感叹道:“村里没多少人知道尤道理的餐馆开在千里之外的河中市,幸亏听了刘老前辈的话采取化装侦查的方式,否则还真不一定能得到尤道理的准确消息和确切的地址。”
  刘有才说:“那我跟你们一起去河中市玩玩。”
  齐鲁叫起来:“您的身体能坐那么远的车?十几个小时啊。”
  刘有才说:“你小子要是真担心我的身体就一起去。另外,再从局里协调一个司机来,方教他们那辆车也得有人开,人家一天一夜没合眼了,不能疲劳驾驶。”
  齐鲁说:“我去,再协调个司机也没问题。您啊,就是细致到家了。”
  老到的方述平看出刘有才有自己的想法,这个老家伙不会平白无故地给人添麻烦。他只是一时不想把心里的事说出来而已,便说:“齐大队,你要是走得开就跟老刘一起去一趟呗,到了河中离我们那儿就不远了,我正想接老哥哥去我们那儿做客呢。”
  齐鲁有些猜疑,盯着刘有才看,只见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顾埋头吃菜。他吃的方式是用一双公筷将盘中菜夹到碗里,再拿自己的筷子往嘴里塞,吃得很香。“可惜我现在不能喝酒了,要不然我喝它半斤,上车一觉睡到你们河中。”
  
  齐鲁说:“你几千里路都敢跑,喝点儿酒算什么,反正不要你开车。”
  “你可别把老子惹急了,惹急了老子,老子就不管那破肝了,就喝!”
  齐鲁怕了,“别别别,我不惹你了,刘叔,你今天情绪不对头啊,刚才你不是赢了方教的棋吗?”
  刘有才看了方述平一眼,说:“人家是让我,这叫客不欺主,懂吗?方教是个厚道人、好人、老实人。方老弟,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这回我去你们那儿你不会嫌麻烦吧?”
  方述平说:“只要齐大同意你去,我还怕请不动哩。”
  刘有才起身拍拍方述平的肩膀说:“好了,就这么定了,不再研究了,他小齐大去不去由他,他不去我坐你们的车去。回县城往我家拐一脚,带两件换洗衣服。我老伴要是肯动脚,就带上,反正有空位置。你们吃饱,我好了。”
  说着,刘有才走出食堂。
  齐鲁无可奈何道:“这老爷子有名堂,肯定有什么名堂,我得跟局长报告了。”
  
  
  
  千里之行,夕发朝至。高速公路,逢山钻洞,遇水跨桥,以前看似天险的地方,现在一溜而过。久未出门的刘有才面对世界的变化惊诧不已,他对同车而行的老伴说:“原来觉得生死无所谓,现在看有点儿舍不得死了。”老伴乘机将他一军,“舍不得死就保重身体,好好治病,拿命当命。”刘有才连说“是是”。
  车到河中,途中要连过两座省会城市,虽然都只是在外环一掠而过,但夜间灿若星河的灯光,看得刘有才目不转睛,连说“没活够,没活够”。警车进入河中市后,到处都是立交桥,到处都是车水马龙。刘有才有些担心了,问:“这怎么找地方呀?”司机指着加强台上的卫星导航仪说:“有这玩意儿什么旮旯角落都能找到。”他又感叹道:“太快了,发展太快了。”果然,进城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尤道理开的乡村酒家,竟然是古色古香的传统建筑外观,内装修也是以红灯笼、红色中国结为主调。
  还没到营业时间,酒店很冷清,只有几个穿着传统唐装的男女服务员在清理店面、打扫卫生,两辆警车远远地停在马路对面。王少谦则以老友的名义打了电话,尤道理在电话中说他已经在酒店等候,问他到哪里了,要不要接一下?王少谦说:“我马上就到了,就不知道你见面了还认不认识我?”尤道理说:“我在店子门口等你,穿的是一套藏青色西装,系的是一条青白相间的斜条纹领带。”王少谦跟同行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心想这就好认了。
  稍后,果然看到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衣着特征就跟电话里说的一模一样。齐鲁和王少谦先下车,让老同志们就地等候。看着二人穿过马路,刘有才拍拍方述平的肩膀,说:“老弟呀,你是自讨苦吃呀!这就跟我们乡下自家屋酿米酒一样,发酵过了,酒就苦了,可还得喝下去。换现在的年轻人恐怕就倒了,我们不行,舍不得倒呀。”
  方述平说:“你大老远跑来,不是为了跟我说这几句话吧?两个年轻人都不在了,有什么话可以说了吧。我猜啊,我们那边那个尤道理可能是个负案在逃的重犯。是不是我猜的那个情况?”
  刘有才说:“老弟,我老刘一生不服个人,这会儿见到你,我服了。你心胸比我大,境界比我高。”
  方述平说:“老兄,你这样夸我就不好意思了,我其实也就是给自己一个交代。没别的,当了半辈子警察,除了这件事我还真没干过亏心的事。”
  刘有才说:“如果是你猜的那个情况,我跟你提个要求,行不行?”
  方述平说:“我说话不兴转弯,有话直说。”
  刘有才说:“如果是,你肯定立马要回清溪抓人,我想跟着一起去。抓人的时候让我也参加,我知道用不着我动手,我参加就行,也就那个意思。”
  方述平说:“我明白了,那家伙说不定是从你手上跑的。”
  刘有才说:“回头再说,回头再说,话都说得清楚。”
   横过马路的齐鲁和王少谦已经走到乡村酒家门前,跟穿藏青色西装的汉子面对面了,双方说了些什么,远远可见那穿藏青色西装的汉子身体有些发僵。
  方述平说:“没错,那人就是尤道理了。”
  果然,齐鲁回头打手势,示意让警车开过去。马路中间有隔离栏,警车过马路需要绕很大一个弯子,警车在乡村酒家门前停下的时候,刘有才放下车窗,穿藏青西装的汉子正在打电话:“……确实是朋友有急事找我帮忙,恐怕要几天,回头我电话跟你联系……”
   他看到了刘有才的脸,愣了一下,刘有才笑道:“尤道理,不认识了?我是不是老得不成样子了?”
  尤道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还是没能认出来。
  刘有才有些失望,打手势让对方继续通话,但王少谦却示意尤道理通话可以结束了,“好了好了,不说了,餐馆和孩子的事你就多费心了,挂了啊。”尤道理很配合地关掉手机,显然,他刚才是跟他老婆张梅通话。
  临上警车前,尤道理回头看了看乡村酒家的招牌,似有不舍。刘有才对方述平说:“他好像已经明白了,意识到了。”
  尤道理跟着齐鲁上了前面的一辆警车。王少谦走过来说:“方教,要不你们在省城停一停?老嫂子都过来了,有几个景点先看看,我办事你应该放心吧?”
  方述平回头看了刘有才一眼,手一挥:“一起回清溪吧,老刘想转回头也来得及。对了,你们所长、教导员应该也回了吧?咱们县城也不停,直接去映山,问题搞清楚了再向刘县汇报。”
  
  
  
  两辆警车行驶在回清溪的高速公路上,外面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天气,坐着两个老警察和一个老警嫂的警车内气氛却有些凝重。“从省城到我们那儿只要两个多小时,快得很,”方述平没话找话说,“要是放在过去,得从早跑到黑。”
  “交通是方便了,以前从我们那儿到你们这边,坐火车得四十多个小时,汽车更得两天两夜还不止,现在睡一觉就到了,国家发展是真的快啊。”刘有才说。
  “老兄啊,你有点儿不够意思了,都到我们清溪了,老嫂子都跟来了,说明什么?还是担心你身体,你身体都这样了,为了看个风景你不会跑这远的路吧?到现在了,你还不给我揭开谜底?”方述平直接把话挑明了。
  刘有才看着车窗的外面,沉默了好半天才说:“如果我推测不错的话,你们那个尤道理的真名应该叫邱允良,是前面那个车上的真尤道理的嫡亲表兄。邱允良的妈妈是尤道理母亲的亲姐姐。他俩长相都像他们母亲,虽然两个人站在一起形象会有差异,但要是单看照片,把两个人混淆了也不奇怪。”
  方述平说:“看来真是我猜的那样,你对这个事情是心里有数哇。”
  “1996年2月份,我们省的南华市发生了一起轰动一时的杀人案件,”刘有才没有正面回答方述平提出的问题,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受害人叫伍安娜,是南华师专的一名老师。法医在尸检时发现死者还怀有五个月的身孕。这起一尸两命的案件当时引起了极大的社会反响。南华警方在第一时间就怀疑伍安娜的未婚夫、南华农学院的老师邱允良。这人是个硕士,毕业于南方农业大学,本科是作物栽培与种植学专业,后来又拿下了双硕士学位,分别是畜牧学、动物遗传与繁殖学两个专业。命案发生的时候,他正准备报考博士,如果不发生这件事,我想邱允良现在应该是国内一流的学者了。”
  方述平说:“南华市离你们平山县挺远的,这个案件的情况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连犯罪嫌疑人学的什么都知道?”
  刘有才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命案发生之后邱允良失踪,调查又发现他与伍安娜是未婚同居。二人都是南方农大的同学,在校期间建立的恋爱关系,毕业后先后到南华市工作。伍安娜家庭条件优越,父亲是南华市委的一名负责同志,母亲是工程师,家中就那么个独生女儿。邱允良则出生农家,籍贯是与我们平山县相邻的东昌县赵家河镇云山村三组。他母亲是从我们平山嫁到那边去的,他父亲早年就去世了,母亲守寡把他养大的。这孩子很争气,从小学到大学都是品学兼优,他到南华工作,是因为伍安娜的原因,命案发生的时候,二人正在筹办婚事,新房就安在农学院这边,是单位的改制房。南华警方在调查中了解到,邱允良曾经两次将母亲接到城里住,两次又回到乡下去了。原因很简单,母亲每次来,都会有不少乡下亲戚来往,他母亲很好客,每次来亲戚吃住都安排在家里,还要求儿子和伍安娜甚至她的父母给亲戚帮各种各样的忙,弄得伍安娜苦不堪言。小两口为这事没少吵架,据伍安娜母亲事后回忆,案件发生前,二人再次因为安置邱允良母亲的事闹得很不愉快。案件的发生,很可能是二人在争吵中失去理智,伍安娜是被掐死的。”
  
  “真是可惜呀,两个知识分子,还都是大学老师。”方述平感慨道。
  “一尸两命的重大犯罪嫌疑人邱允良被公安部列为B级逃犯。南华警方为追捕他没少下工夫,但直到现在,这个邱允良还没落网。不过,今天他是应该落网。老弟呀,昨天我一听情况,就知道八九不离十了。这么多年了,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应该能想到哇!”
  “也就是说,由于我的工作失误,让一个公安部B级逃犯逍遥法外长达十五年之久,”方述平说,“你说这叫什么事嘛!这么大个人,让鸡啄眼了?”
  “老弟呀,你也别这么想,这件事最应该自责的是我呀!我丢人丢大发了!”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邱允良潜逃后,到过我们平山,南华警方的追捕人马也赶过来了。如果不是我的失误,当年就应该抓到他!”刘有才说,“这是我警察生涯最耻辱的一笔!”
  这是刘有才警察生涯中永远也忘不了的一个夜晚。
  由于邱允良母亲娘家在平山的吴桥镇,南华警方特地派了一个四人追捕小组,时任县局刑侦大队副大队长的刘有才受命配合行动。
  那天晚上进入尤家垴的包括南华追捕小组一共有七个人,分成三个小组。考虑到吴桥镇和尤家垴的情况比较复杂,提前没跟派出所也没跟村里打招呼,他们的任务是对已经查明的邱允良的几家亲戚逐一清查,是带有目标的行动。刘有才本人到了村口才打电话给派出所,让所长带几个人过来,他当时的想法是所长来了之后再跟村里的书记见面。三个组提前进村了,他本人在村外等候派出所来人,等了不多一会儿,黑暗中迎面来了一个人。当晚的天色异乎寻常地黑,等他意识到有来人时,对方跟他的距离已经很近了。就在他准备发问时,一道手电的强光照在他的脸上,照得他眼花缭乱,他问:“什么人?”对方反问:“你是什么人?我怎么不认识你呢?”就在这一问一答之间,他的头部挨了重重一击……
   “这个人就是邱允良吗?”方述平问。
  刘有才说:“从事后调查、综合各方面的情况来看,邱允良确实到过尤家垴,有好几个亲戚都接待过。但他们都说不知道邱允良犯了事,就算有过也是无心之过。在我这儿呢,最要命的是我特别窝囊,给打懵之后到我醒过来,我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不瞒你老弟说,我在平山那个小地方还是有点儿威望的,好些老百姓拿我的名字吓唬家里不听话的小孩儿,孩子一调皮,家长一说刘有才来了,立马就听话了。你说,这件事要是传出去,我这张脸往哪儿放?”
  “爱面子!”方述平说。
  “真是!涂粉进棺材,死要面子!”刘有才说,“这件事,我窝在心里那么多年,直到今天才说出来。当时,派出所的同志来了之后,看到我头上出血了,我硬说是天黑看不清路自己摔的!那次我要是当烈士,死了也是个糊涂鬼。后来回到城里,领导同志们来慰问,我更说不出口了。这口气一直窝在心里呀!”
  “你没窝着,做梦说梦话,好多次都叫邱允良这个名字,”坐在前排看上去一直在打瞌睡的老伴突然回头说,“原来是这么个事呀。”
  “嘿嘿,老伴,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刘有才笑。
  “你说的梦话多了呢,还磨牙,有必要说吗?”老伴笑道。
  “没想到,我们两个老家伙竟然摔在同一个坑里了,”方述平说,“你老兄嘴也真稳,之前一点儿口风都不露。”
  “要不是看着有门道了,我还不会说,谁愿意拿丢人的事往外说嘛。这个坑,今天我们可以把它刨平了。”刘有才说。
  “我听老辈人说,从前唱关公戏,唱过五关斩六将随便唱。可要唱到《走麦城》的时候,得烧香了才能唱,怕关老爷不高兴,人爱面子都一样啊。”
  
  
  
  方述平一行到达映山派出所的时候,清溪县县长刘承忠和刘仁杰从所内迎了出来,出差的所长、教导员也回来了。会议室里还有县局来的几个人,王少谦不好意思地对方述平说:“我在电话里将情况给刘县报告了。”
  刘承忠笑吟吟地说:“方教,平山县的同行远道而来,我来欢迎一下是应该的吧?我听说你们去平山人家可热情了,所以我必须来,对不对?”
  方述平说:“对对,你会做人。”
  刘承忠说:“我不说过吗,我不懂公安业务,但我会做人呐。”
  刘承忠分别与齐鲁和刘有才夫妇握手,让所里好好安置一下刘有才的老伴:“老嫂子一定要安排好,有半点儿差池,我不高兴!”
  “你这领导水平不低,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了。”刘有才夸奖说。
  稍事寒暄,进入正题。方述平将整个情况系统地作了说明。
  刘仁杰听后说:“我在两个老警察的身上找到了我身上没有的东西。说实话,警察在我心里,原本只是一份工作,但在两位前辈的身上,我看到的是使命,境界真的不一样。”
  方述平笑起来:“能够听到年轻人这么夸我,心里真舒服。小小呢?怎么没见她来唧唧喳喳呀。”
  刘承忠说:“她在青山水库那边盯着呢,跟河中农大的实习生在那边玩儿。方教,我这样安排没什么不妥吧?”
  方述平说:“领导安排的,都是正确的。”
  齐鲁说:“我也汇报一下情况。从河中过来的路上,我简单地审了一下尤道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想瞒什么了。当年他将户口转出来交给邱允良后,整个计划都是邱允良设计的。事隔两年,他以迁移证丢失为由回老家重新上了户口。结婚后,他要脚踏实地地生活,感觉平山与清溪的距离很远,不会出什么事。这么多年他跟邱允良偶尔也联系一下,两次开餐馆都有邱的暗中资助,特别是河中市的乡村酒家,他是以老婆张梅的名义注册的,邱允良资助了三十万。”
  刘承忠说:“这对表兄弟还真是有情有义啊。”
  方述平说:“邱允良来映山后做的全是好事,没做坏事。”
  刘承忠说:“这真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呐!可惜了一个人才。”
  方述平说:“人这一生,有些错可以犯,有些错不能犯。犯了,就得付出代价。”
  刘承忠说:“好了,情况已经清楚了,是不是该行动了?两位老同志就用不着亲自出马了吧,派年轻人过去就行了,所里有象棋吗?”
  王少谦说:“我办公室就有一副。”
  刘承忠说:“摆上,我来给两位老将当裁判。”
  这时,刘仁杰的手机响了,他接听了一会儿,将手机交给刘承忠说:“小小的电话。不用派人去了,小小和他们两口子一块儿过来了,还押着王九九。”
  众人皆惊,方述平说:“怎么回事?这丫头本事够大的啊。”
  “什么什么?除了王九九还有两个同伙?逮了三个?身上还有炸药?我听着就悬呐。李小小同志,马上就到是吧?好的好的,”刘承忠说,“各位,全部到门口迎接,逮了三个,王九九身上还绑着炸药他们都敢下手!乖乖,我听这话汗都出来了。”
  
  十一
  
  李小小这天可谓是经历了惊魂一刻。她与河中农大来映山实习的研究生们交上朋友是很容易的事,年轻人容易沟通。其实她是带有任务的,那就是监视邱允良,她嘻嘻哈哈说话没心没肺,别人对她一般不设防。这天上午那帮实习的研究生们从派出所门前经过时,她蹦着跳着就混到群里去了,跟着坐上中巴车就去了青山水库。水库附近的山林中有一块中草药人工栽培试验基地,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和研究生们还有邱允良都在离水库竹寮约二里地的林子里。舒畅是先一步回竹寮给大家做饭去的,一同回去的还有两名女研究生。她们回去不久王九九与他的两个同伙就出现了,到邱允良接到舒畅的电话与学生们赶回竹寮时,舒畅和她的两名女研究生已经被王九九他们绑起来蹲在厨房的一角。
  舒畅在电话中说:“我被绑了,快过来,别报警。”
  王九九接过电话说:“我是王九九,你回来,我是来找你尤老板算账的,没想跟舒老师过不去。你要是报警了,等于要我的命,那咱们就以命换命。”
  所以,当李小小拿出手机准备给所里打电话时,邱允良一把将手机抢了过去,一帮人飞快地跑了回去。李小小后来告诉刘仁杰说她当时吓得不行,跑的时候腿肚子都发软,但想着自己是警察,不能跌份儿,所以装得很沉着勇敢。只是后来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双方很快就在竹寮前形成了对峙,王九九敞开衣服,露出一排炸药,手上还拿着打火机对准导火索。同行三人手中各持一把砍刀。邱允良这边包括李小小在内手中都拿着奔跑途中捡来的各式各样的棍子,这边有男生七人。李小小怕对方认出了自己,有意无意地站在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背后。
  邱允良说:“我来了,你要找我算什么账?”
  王九九说:“你让其他人走开,我们俩的账我们俩算。”
  李小小在男生背后说:“不行,你绑了我们老师和同学,得把她们放了。”
  王九九说:“我这事跟其他人没关系,我只跟尤老板算账。”
  邱允良说:“我同意,你把舒老师和学生放了,你想算什么账都行。要钱我给你钱,要命我给你命。”
  王九九说:“我承认把死人埋在你的果园不应该,我也是没法子,可你报了警、毁了我的家,是不是有点儿做过了?”
  邱允良说:“果园里发现了死人,肯定要报警,不然我脱不了干系。”
  王九九说:“你报警毁了我的家,也害了我一帮朋友,我找你要点儿钱补偿一下也说得过去呀,你有的是钱嘛。”
  邱允良说:“你让我去双流送钱,我去了,是你自己没来嘛。”
  王九九冷笑道:“我肯定去了,我相信你也去了,但你没打算给我钱,你在暗中跟踪我,跟到我住的地方。然后你报警,带警察来抓我,结果害了我一帮朋友。你的脑子比我好用,我玩不过你。”
  李小小听了这番对话,也大致猜出了二人之间的症结所在。此时此刻,她还不知道眼前的尤道理的真实身份。她能想到的是,王九九的家被警方抄了之后,他归罪于报警的尤道理,打了敲诈电话,想以此为借口敲出一笔钱,约对方在双流市的某处见面。尤道理去了,隐藏在暗处,到王九九现身时,他却没露面。王九九离开约会地点,他却跟踪上了,直到发现王九九藏身的麻纺宿舍区,然后才打电话给方述平,不动声色地利用警方的力量除掉了心腹之患。想明白了这些,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对尤道理的认识太肤浅,这是个多有心机的人啊!
  王九九又说:“斗智,我不是你对手,玩命总该可以吧?今天我就跟你玩命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邱允良也给逼到了绝境:“兄弟,你冷静点儿,你不就是要钱吗?钱不是问题,好商量,就算事情是你说的那样,就算这个事我过分了好不好?你把舒老师和两个学生放了,你想怎么算账都由你。”
  王九九说:“今天你可别跟我玩心眼儿,我不跟你玩心眼儿。拿钱来,我拿到钱就不为难你。”
  邱允良说:“要钱我给你钱,你要多少?上次你说的是二十万。对吧?”
  王九九说:“得加,你毁了我那么些朋友,一个人加十万不多吧?今天我来的这两个朋友也不能空手对吧?一百万,整数。”
  邱允良说:“不就一百万吗?你知道,这对我不算什么,我立马打电话让人取了送来。不过我有个条件,我结婚那么多年,没舍得动舒老师一个指头,说话都不说重一句,你这样绑着她,我看着不舒服,心里难受。”
  王九九仗着身上绑着炸药有恃无恐,逼近邱允良,手上的打火机也拨着了火苗,闪亮了又熄,熄了又闪亮:“我几个朋友都毁在你手上了,我绑你老婆也是应该的,有气你往肚子里吞,脚痒在鞋里拱。”
  邱允良说:“你要不放舒老师我就跟你拼了。”
  王九九笑道:“你舍不得,你们有钱人命金贵,我地痞流氓的命就不值钱。”
  意外的情况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王九九那句话没说完,邱允良就大叫一声:“总是一命换一命!”话音未落一棍子打了过去,恰好打在王九九的头上。王一声惨叫,邱允良往前一扑,抱住了王九九,二人同时倒地打滚。很明显,邱允良事先有算计,二人滚动的方向是往离开竹寮的斜坡处,同时大喊:“快救舒老师!”
  李小小应该是在第一时间作出了反应,高叫:“拼了拼了,我们人多!”她的声音本来就清脆悦耳,一出声,所有男生都像打了鸡血似的冲向那两个歹徒,一顿乱棍,歹徒手中的刀还没有挥舞开就被打倒了。这边的战斗很快结束了,再看那边,邱允良和王九九往斜坡下滚动了大约有十余米,被一丛竹子挡住了,邱允良处在上体位,王九九在他身下,手中的打火机不知何时掉了……
  剩下的事态就不难处理,李小小在派出所门前下车时,中巴车上的王九九和他的两个同伙全都捆成了粽子,个个都是一身的伤。她手里还拎着那捆从王九九身上解下来的炸药,显摆似的举起来晃荡。王少谦上前夺下:“当心点儿,臭丫头,这开不得玩笑!”李小小展示手中的打火机说:“不点火连根棍子都不如。”看着王九九三人被押下车,她又说,“这三人没用,全是吸毒的,不经打,有做绑匪的胆,没做绑匪的本事。”
  刘仁杰冲到她跟前:“小小,你吓死我了。”情不自禁地展开双手想抱她,她身子一滑,像泥鳅似的闪开,说:“你应该服了我才行,服不服?”刘仁杰连声说“服,服,服”。两个年轻人这一闹,让本来很紧张的氛围变轻松了许多。
  刘忠承让王少谦带人将王九九等人直接押往河中市移交给专案组。
  
  十二
  
  从青山水库到达派出所门前的车有两辆,一辆是实习生们用的中巴车,另一辆是舒畅的红色旋风车。舒畅两口子外加两名女生,大家在派出所门口忙碌时,方述平和刘有才的注意力一直盯着红色旋风车。两个女生下来看热闹,但舒畅两口子一直没下车,直到王少谦带人离开,他们也没露面。派出所的民警招呼研究生们进所录材料,方述平这才看了看刘有才,刘也向方述平投过探询的目光。方述平笑了笑,冲李小小使了个眼色,正好刘承忠也从所内出来,李小小走过去拉开红色旋风车的门说:“舒老师,尤老板,刘县长来看你们了。”
  车内,舒畅正在帮邱允良处理伤口。
  原来,邱允良在抱着王九九在地上打滚时,被荆棘擦划了一身的伤,舒畅在小心翼翼地挑那些扎进肌肤的刺。李小小笑道:“舒老师,好温馨哦。下车吧,我们刘县长在等着二位呢。”
  舒畅正在处理邱允良胳膊上的一根刺,刺扎进肉内很深,指甲几次没钳出来,便用牙去咬。邱允良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大限已近,仍跟李小小开玩笑:“眼馋了吧?那就早点儿结婚,学着点儿,做女人就得贤惠。”
  站在远处的方述平对刘有才说:“这家伙还真爱老婆,为了老婆能舍命。”
  刘有才说:“他们是如胶似漆。”
  方述平叹了一口气,说:“我怎么突然感觉不应该拆散他们?多恩爱的一对儿!老兄,我是不是真老了,心变软了?”
  刘有才说:“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一个公安部B级逃犯因为你的一次工作失误,逍遥法外十几年,你想到该受什么处理吗?”
  “不想,也不敢想。五十岁的人了,真要把饭碗敲了,干别的又不会了,只有吃低保了。那才叫脸都没地方放呢,办退休又早了点儿,”方述平说,“你老兄也别笑我,那会儿你要是抓到他了,我哪有机会犯这错误啊,想犯都犯不了。”
  “说到底,错在我,我回去也要写检讨。好在我是改正错误后再写,有个交代。你的情况跟我不一样,你得有心理准备,”刘有才的话听上去有点儿幸灾乐祸,跟着又问了一句话,“有当一辈子警察不犯错的人吗?”
  方述平说:“我一直在想,到退休的时候能够平稳着陆,就是了不起的成就了。没想到我连这点儿成就感都享受不了。”
  “良心不亏欠就行,人要是亏了良心,死了都不安神。”刘有才说。
  一直在他们身后听他们说话的刘仁杰突然插话道:“听二位前辈说话,怎么感觉有点儿悲凄呀?”
  “眼看着自己要受处分了,还能高兴?”方述平自问自答,“要么,是更年期综合征;要么,是精神出了问题。年轻人,可别看我老家伙笑话,你这一辈子还没怎么动呢,警察这碗饭不好吃!这一回,你,小小,都立功了,我,还有老刘以前也立过,可一旦犯了错,这立的功,没用。”
  刘仁杰说:“不会吧,你这次立的功大了去了。第一,救了我的命,一个非常有前途的年轻警察的命,胜过七级浮屠啊老同志。第二,摧毁了一个重大的涉毒涉暴的犯罪团伙,抓获了一批十分危险的犯罪分子。第三,挖出了一个隐藏多年的公安部B级逃犯,自己犯的错误,自己纠正了,就这一点起码也是功过相抵嘛。刘老前辈,我说得对吗?”
  刘有才说:“小兄弟,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这样想问题的。”
  刘仁杰说:“是吗,那还能怎么想?”
  方述平说:“因为我工作的失误,让一个公安部B级逃犯逍遥法外十几年的客观事实是存在的。”
  方述平的话没往下说。那边,邱允良在舒畅的搀扶下下了车,他的腿有点儿瘸。李小小向他们介绍了刘承忠,刘承忠分别跟二人握了一下手,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先进派出所。邱允良一瘸一拐地走着,“慢点儿,慢点儿。”舒畅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看着二人的背影,刘有才说:“这俩人还真恩爱!真相一旦戳穿,舒老师怎么受得了哇?那么有知识的一个女人,怎么这命呢?”
  刘承忠走向方述平和刘有才:“二位老同志,后面的事情是二位亲自……还是我另作安排?”
  “我自己埋汰自己,已经做到这一步了,领导还嫌不过瘾?那场面,用脚后跟都能想到,揪心!我就不进去了,”方述平把脸一沉,扯起刘有才,“走吧,老哥,咱们找个清静的地方下棋去。”
  刘有才看了刘承忠一眼,说:“刘县,我们的小齐大在这儿,工作上的事有他就行了。”说着,也摇摇头,跟着方述平走开了。
  齐鲁从派出所内走出来:“刘县,刘叔,方教,邱允良一见真的尤道理就傻了。”
  刘仁杰插嘴说:“那还能不傻?他知道后果很严重,非常严重!”
  
  责任编辑/筱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