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方暨申
2012-12-29何振京
人民音乐 2012年5期
一
侗族大歌,于今早已远近闻名……
在1972年,两年一度的“巴黎秋季艺术节”上引起轰动:当时,由中国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女声合唱团演唱的“侗族大歌”——那纯粹东方的,中国朴素的山民无伴奏民歌合唱,超凡脱俗,以银铃般“天籁”之声,令欧洲文化界和音乐界人士大饱耳福,无比惊叹,从此举世瞩目。
2009年,侗族大歌“申遗”成功……
近年来,在一次次的青年歌手大奖赛,一次次的“春晚”大餐等等音乐平台上,侗族大歌频频亮相,令人刮目相看,实非偶然……
早在1956年8月,全国第一届音乐周——也是建国以来唯一的一届音乐周上,除了各省市、地区选出的富有特色的音乐会展演之外,还设有系列的评论会。一次会上,在贵州郑寒风代表发言中,谈起民间合唱侗族大歌是我国稀有的多声部音乐品种时,顿时大家[睛一亮,会场上一下子活跃起来:兴奋地惊叹,友善地质疑,细致地探询,无不引发自那意想不到的喜讯啊!在以往人们的观念里,西方世界,尤其是德、奥、英、法等欧洲国家,其音乐文化在几个世纪前已经迅速发展,深入人心,以其优美的旋律和丰富的多声音乐——和声、复调织体,配器,迷人的转调色彩,装点着普通人的文化生活;而我们自己的传统音乐和民间音乐,长期以来,主要反映在多种民族风格浓郁的线性旋律的单声音乐形式之中。多声音乐难得听到,似乎尚处于待开发的萌芽状态……
1957年寒假期间,中央音乐学院的3位青年教师方暨申、孙云鹰、何振京,默默地奔赴贵州省侗族地区进行短期采访。此次行动,是由方暨申事先联系和策划好的具体日程——之前,当他偶然谈起那神秘而具有“诱惑性”的话题时,孙、何二人,由于神往已久,因而立即决定参加……
二
方暨申,1932年出生,1952年考入中央音乐学院理论作曲系。在同学之间,这个湖南籍小个子,貌不惊人,温文尔雅,常常是不露声色地埋头苦干。无意间,在学生会每周出刊的手抄墙头小报《学习报》上,同学们惊讶地发现他以犀利笔锋,长篇文章连载,矛头直指我国当代某作曲家钢琴作品中的“和声问题”来进行“质疑”了——其言之有据,谱例凿凿,顿时引起阵阵围观;而过一段时间,人们又看到他关于民族音乐收集整理的一些有分量的建议,在墙报上发表……
上世纪50年代初期,我国文化界、音乐界曾经大力提倡和举办学习民间艺术的活动。早在1950年,中央音乐学院刚刚在天津成立,时任副院长的吕骥,带来老延安的传统理念和作风——重视传承民族民间的音乐文化。他请来民间歌手张天恩,为作曲系及声乐系同学教唱豪放的陕北民歌;次年,又请来青海“花儿王”朱仲禄,传授悠扬的青海花儿;此后,这种学习民间音乐的传统,一直在延续着,像西北、西南等不少地区的民歌手,以及曲艺、戏曲和民间器乐专家陆续被请进学院。于是民歌声声,民乐阵阵,似缕缕春风,在原本西洋音乐充盈的音乐殿堂里,形成一种新的学习氛围……。1951年,刚刚解放不久,文化部和有关部门就组织起“西南访问团”,那是一个初次访问和慰问少数民族同胞的艰苦任务,吸收有关文化单位人士参加。当时,中央音乐学院指派李井然、李佺民、郭淑珍、隋克强、廖胜京等同学前往参加实习锻炼。此外,民族音乐研究所还进行过一次次“民间音乐普查”活动:例如1956年,湖南省文化局与“民研所”组织18人分4组参加工作50天,从歌曲、风俗音乐、宗教音乐、歌舞、说唱、戏曲、器乐及其他等8个方面调查,取得丰硕成果,发掘出一批可贵的文化遗产,颇有影响。1958年8月,由中央民族事务委员会和中国科学院组织起“全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的重要活动,大规模地展开了,文化、教育系统,民族学院以及各有关地区的民委和宣传部门大力支持,指派专人参加,时间长达十个月之久。中央音乐学院十分重视此次难得的机会,先后派出了教师和学生陈宗群(海南)、金文达(内蒙古)、黄继堃、石夫(新疆)、郑小瑛(浙江)、沈灿、何乾三(藏区)、钟子林(青海)、李文玉、陈梅(延边)以及陈恩光、郑伯农、方暨申等多人参加实习锻炼。当时,方暨申在作曲系本应是1958年毕业的,但在他转入新建的音乐学系之后,便开始提前留校任教,开设少数民族音乐课了。1957年寒假期间,他与孙云鹰、何振京赴贵州侗族地区短期采风之后,有机会再次重访故地,扩大并深入专访十个月的时间,甚有收获,在1958年第四期《音乐研究》季刊上,发表了他对侗族音乐的专访稿件《侗族拦路歌采访报告》,以后此文由贵州出版社正式成书出版。
三
贵州地处祖国西南,自古以来交通不便,生活艰苦,素有“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之说。50年代的贵州,火车刚刚进入其省界的麻尾。那一次的三人之行,方暨申先期到达贵阳观摩民族文艺会演——中央音乐学院当时尚在天津,何、孙二人于1957年1月7日后续起程,先短途到北京丰台站停宿一夜,次日清晨赶乘京汉线“直快”慢慢悠悠抵达湖北武昌后,乘轮渡过江,转道汉口至广西柳州,再续行进入贵州麻尾,之后,尚需转乘运货的大卡车前往贵阳——那车子摇摇晃晃,一路颠簸,风雨无遮,日夜兼程地到达目的地时,车上的人们早已成为蓬头盖面的“土猴”,这一路八天的长途跋涉,着实是给初次造访的远方客人一个下马威。
没有许多时间和精力欣赏贵阳破旧的市容,那几天,只能是除了住所就是剧场之间的往来。由于和各民族的演员们住在一起,采访很方便,不时学上几句只言片语的“民族话”,了解些许民情民俗,感情上和心理上准备下一步的交流。几天以来日程紧紧,收获多多。方暨申君,更是忙于照相和录音——原来他不声不响地,借来照相机和沉甸甸的钢丝录音机,可真把这位小个子累的不轻……
会演是贵州省解放后的首次民族文化盛会。五彩缤纷的服饰,五光十色的音乐、舞姿,纷纷登场亮相,令人耳目一新:汉族的花灯、车灯,载歌载舞;苗族、布依族的民歌,悦耳传神;芦笙舞、板凳舞朴实无华;“侗族大歌”、叙事歌,新颖别致,韵味悠长……
待到侗族的节目演出完毕,大会将近尾声之前,为了赶时间,我们三人放弃观赏后面的节目和闭幕仪式而默默告退,背上行装,踏上奔赴侗乡的旅程——先乘敞篷汽车,穿梭于群山间盘旋的公路;继而换乘古老木船,摇曳于碧绿多姿的清水江;登陆复翻山,流连竹海间,行行宿,宿宿行,一路山光水色,如诗如画,人在画中,如梦如痴,不知不觉之间,到达从江县龙图乡,竟然度过漫长的一周光景!
四
侗族同胞,世居贵州、广西及湖南边界毗连的地区——其中大部分在贵州,又区分为南北两地:其中“北侗”与汉民杂处,例如在剑平县,音乐大多为单声,品种较少,其民歌多用汉语演唱;“南侗”,在黎平、从江和榕江三县的侗民聚居之地,音乐风格浓郁多姿,其民歌的独唱与合唱,全用侗语演唱。
从江古属“六洞”,黎平和榕江属于“九洞”,都是大歌之乡。由于交通不便,生活相对封闭,明、清以来,保留了古老民俗及民族传统文化的精髓。大歌,是侗族同胞音乐的珍品,其声音平和柔顺,亲切婉转,自娱自乐,细腻传神,无愧于中国传统音乐文化之瑰宝。
方、孙、何三人抵达从江县龙图乡,村里的青年演员和“歌师傅”梁普安等也从贵阳参演后陆续回村。大家看到三位在会演时认识的北京朋友来访,十分惊讶,意外高兴,争相请到家里吃饭,亲切交谈。当晚开始,我们便不断参加各个歌队的活动——从咿呀学语初学唱歌的幼儿队以及青年女队、青年男队的歌唱——其曲目不同,难易有别。梁普安歌师信口而歌,一句句地耐心教唱新歌,并复习旧歌,仔细聆听,不时纠正学员演唱中的不足之处,其专注之神情,记忆力之神奇,令人惊叹……
在龙图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有非常丰富的观赏和参加各类活动的精彩场面:例如,大歌是歌队白天在鼓楼里接待客人时相互“交锋”的;小歌是青年男女在晚上“行歌坐夜”时 互通心曲的;踩歌堂,是庆丰收时群众歌舞的宏伟场景,其大气磅礴,芦笙队和其他乐器群在整个仪式中参加演奏和伴唱,激动人心;拦路歌,更是接待外寨歌队时比赛才艺的绝活;侗戏,则是过年时节的重要文娱演出活动……所有这些,在短短的新春佳节前后,我们三人全都有幸置身于其间,作为“局外人”,更是倍感“世外桃源”般生活的侗族同胞,其生活与音乐文化融合在一起,生活充满音乐,音乐即是生活。歌声缭绕,多姿多彩,充分体现生活的和谐、亲切、幸福……
侗族大歌的传承、演出、比赛等等,显示出侗族同胞文化传统的悠远、独特。其艺术魅力和谐纯真,感人至深。同时,侗族大歌又是一种神奇的一条龙式的音乐教育模式——说起来纯粹“业余”,然而,又何等“专业”!简直是名副其实的民族音乐学校——自娱自乐的,中国侗族同胞独有的“合唱学校”。看那歌师傅们神采勃发的“口传心授”,学员们专注、投入而配合默契的相互倾听,着实让我们这些戴着中央音乐学院校徽的人痛感自愧不如,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歌的排练和演唱,无处不在显示歌师傅的才能和魅力:他既是教师,又是教练和导演。歌师傅像是一位“全能冠军”,对每一支歌的所有唱词,高低声部的穿插变化,总体结构的起落有序,都能做到用话语、[神或手势,灵活而生动地驾驭他的队伍,完成新的任务。例如梁普安在训练儿童班时,他是先一句一句地朗读歌词:“凡凡众卡,莫哆梅嘎……”,让孩子们复颂,之后再多次反复教唱——这种四字句的歌词,声调抑扬顿挫,令我们感受到诗经的古韵悠悠。而在给女(男)声班上课时,他却是先教大家唱“平音”(即低声部),熟练之后,方指定某位队员学唱高音的“支声”,其计划性强,“课堂”秩序井然。闭目倾听,那浑厚深沉,或细腻婉转的歌声中,忽而飘起悠扬起伏的乐调,自由舒展,放荡不羁,犹如海上飞溅起阵阵bvhTF3qVgqEqX/QPuNcdhHncf1fekt4MLRy/t+eWDO0=浪花,令人神往,令人陶醉。
在一次本队与外队拦路歌交锋的场面中,我们三个人亲临其境:当时寨门前后人山人海,观众如潮,本村的歌队由几位歌师傅带领下外出“扎寨相迎”,双方经过几个回合的歌声较量之后,外队终于不支,大喊“好冷”而表示认输,于是双方相拥进寨,在鼓楼亲密交谈和交流,之后共进午宴,一时间群情振奋,十分激动人心……
五
1957年12月3日,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系举办关于侗族音乐的讲座,方暨申在会上做了10个月的采访汇报工作。
他所介绍的内容相当丰富、全面,从侗族居住的地理环境、历史渊源、文化习俗、语言属种等多侧面做了论述,对于音乐的各个品种的介绍尤为细致、深入,重点集中分析属于侗族大歌部分的“拦路歌”。由于此次讲座的内容业已成文并正式出版,本文不需复述。
多年以来,尤其是继1980年“全国音乐学年会”成立之后,决定每两年举行一届,进行学术交流和研讨活动,颇有影响。作为一个分支,“全国少数民族音乐学年会”也随后在1984年成立了。多年来,国人对于民族民间音乐的研究工作广泛而深入地进行着,气氛活跃,收获颇丰。仅在2003年,由贵州民族出版社出版的《侗族大歌研究五十年》一书中就收入了数十篇论文。在本书的“序二”部分,樊祖荫教授以“侗族大歌在中国多声部民歌中的独特地位”为题,畅叙了新中国成立以来,音乐界和文化界关于侗族大歌的研究成果。文中,他特别在谈到方暨申的贡献时说道:“他是第一位外地音乐家所撰写的与侗族大歌有关的专题论文”。又说:“作者长时间地深入到侗寨,与侗族群众生活在一起,学习侗话,详细考察拦路歌的音乐及其相关的文化风格,以直录形式写成调查报告。这篇详实细致、自然生动的研究报告,自发表之后一直为音乐界学术界所重视,影响所及延续至今”。——作为少数民族音乐学会会长的樊祖荫先生的这一番话,对于方暨申在研究侗族音乐方面的贡献,做出了中肯的、实事求是的评价。
六
年轻有为的方暨申,正值其在学术领域进入有所感悟,有所成就的开创时期,不幸于1960年1月20日寒假期满,从上海返回母校中央音乐学院途中,因火车突然发生意外失火事故而辞世,终年尚不到三十岁……
今年,方暨申离开我们已经52个年头了——我时刻都无法忘记1957年在侗乡春节期间那段如临仙境,和他“同甘共苦”的宝贵时光!
方暨申,英年早逝,令亲人无限悲痛,也令我国音乐界损失了一位严谨扎实,前途无量的民族音乐学学者而无比怀念和惋惜。
方暨申,朴实无华,淡泊人生,一丝不苟,不断追求的治学精神,永远值得我们学习……
何振京 中央音乐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 荣英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