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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砾

2012-12-29爱丽丝·蒙诺

上海文学 2012年7期

  那时,我们住在一个采石场的旁边。砾石坑不算深,多年前就被巨大的机械手掏空了,让场主不大不小地赚了一笔。事实上,那个坑浅得有点让人觉得当时场主可能还有其他的打算,比如要打个地基造房子什么的,结果,半途而废了。
  妈妈总是不停地向人提起我们住在那儿。“我们就住在加油站边上的采石场附近。”她逢人就说,还“呵呵”地乐。她一定觉得自己幸福极了,因为她总算摆脱了她原有的生活方式和一切与其有关的东西——房子,街道,还有丈夫。
  我对妈妈先前的那段生活几乎没有记忆。除了几个还算清晰的片段之外,我无法将它们拼凑成一幅完整的生活画面。只记得我们原来住在镇上,我有自己的房间,房间的墙纸上印着可爱的泰迪熊。而我们现在的新房子其实是一辆拖车,姐姐卡罗尔和我睡在各自窄小的帆布床上,上下摞着。我们刚刚搬来那会儿,每回躺在床上,卡罗尔就会问我还记不记得原来家里有这有那。通常我们的谈话总是以我什么都不记得而告终,为此卡罗尔非常生气。有时我想我是记得的,不过因为和卡罗尔说的正相反,或是害怕说错,我总是假装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们是夏天搬到拖车去的,还带上了我们的狗——闪电。“闪电喜欢这儿。”妈妈说。她说得没错。虽说在镇上的家里,草坪够大,房子也够宽敞。可是哪个狗狗不喜欢离开市井街道,来到开阔空旷的乡村呢?闪电喜欢冲着每一辆经过的小车“汪汪”地叫,好像那条路是属于它的。时不时地,它还会逮回一只小松鼠或土拨鼠什么的。起初,卡罗尔对它的猎杀行为非常地反感,尼尔为此还特意和她谈了一次。尼尔向她解释了狗的天性和生物之间“吃与被吃”的食物链关系。
  “可它有狗食吃啊。”卡罗尔辩解道。但是尼尔说:“如果没有吃了呢?如果有一天我们都不在了,而它不得不自己养活自己了呢?”
  “我不会的,”卡罗尔说,“我不会消失的,我会一直照顾它。”
  “哦,你这么想?”尼尔说。接着,我们的妈妈过来,给岔开了话题。尼尔总喜欢跟我们聊美国人的原子弹什么的,而妈妈觉得我们太小,不该听那些个乱七602fdf9c330bd01785b0a5f4fb3d5cd1八糟的东西。她不知道每次尼尔讲原子弹的时候,我总以为他说的是一种盆丝面包。我只是觉得他的表述上有些什么不对劲,但是我不愿意提问,更不想被他笑话。
  尼尔是个演员。那年夏天,镇上成立了个专业的剧场。那在当时算是新生事物:一个让人欢喜让人忧的时髦场所。有些人反对,害怕那里就此召集了一帮乌合之众。而我的父母则属于剧场的支持者,妈妈尤其积极,因为她有更多的空余时间。我爸爸是个保险代理,经常出差。他不在家的时候,妈妈更多的是忙于为剧场筹划各种各样的资金募集活动,兼做剧场的引座员。妈妈当时年轻美貌,常常被人误以为是那里的女演员。渐渐,她的穿着打扮也开始像女演员:长裙飘飘,薄纱披肩,吊坠项链。她的头发随意地散开,脸上也不再化妆。当然,我那时什么也不懂,更别提注意到她的那些变化了。妈妈还是我的妈妈。但是卡罗尔注意到了,还有爸爸,他也注意到了。但就爸爸的品性和他对妈妈的感情来看,我觉得爸爸当时是很为妈妈的这些变化感到自豪的,他喜欢看到妈妈穿上那些漂亮的时装,喜欢看到她和剧院的人打成一片。当他后来回忆起那段日子时,他也从不避讳他对于艺术的崇尚和喜爱。我可以想像,每当爸爸当着妈妈那些剧院朋友的面表达他对于艺术的支持时,妈妈一定是尴尬之极,她不得不敷衍着哈哈大笑来掩饰她的心虚。
  接下来,事情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完全出乎爸爸的预料。我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在另外两个剧场志愿者身上是否也发生了,但是我知道爸爸哭了。他在屋里哭了一整天,巴巴地跟在妈妈身后。她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他看着她,拒绝相信她所说的一切。虽然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知道她不仅没有安慰他,反而说了让他更加绝望的话。
  她告诉他,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尼尔的。
  她真的那么确定吗?
  当然。她说她有做记录。
  接下来怎么办?
  爸爸不再哭了。他不得不回去工作。妈妈则收拾了我们的东西,带着我们来到了乡下,搬进了尼尔住的这辆拖车。她说接下来她也大哭了一场。她还说,那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获得了新生,也许是她生命中第一次感到真正意义上的活着。她觉得这是她生命中获得的又一次机会,她的生活就此翻开了崭新的一页。她走出了锅碗瓢盆的厨房,放弃了房间的装修计划,不必打理她的花园,甚至不再需要那些书架上的书。她要真正的生活,而不是在书本上。她走的时候没有带那些挂在衣橱里的衣服,高跟鞋也留在了鞋架上;她把钻石戒指和结婚戒指放在了梳妆台上,连抽屉里的丝质睡衣都没拿。她估计是想裸着身子奔向田野郊外,就那么一会儿也值得,如果天气足够暖和的话。
  但她那疯狂的梦想没能实现,因为每当她要那么做时,卡罗尔就会回到小床上躲起来,甚至尼尔也说他并不非常赞同她那么做。
  不知道尼尔对这件事情是怎么想的。据他后来跟我们讲,他的处事哲学是对于任何事情,既来之则安之。任何变化都是上天的赐予,我们有所失才会有所得。
  我对持有这种态度的人总是抱有怀疑,但是这并不等于说我有理由去怀疑他们什么。
  尼尔并不是个真正的演员。对他来说,演戏是一种体验,也是发现自我的一种实践。他说他没上完大学就退学了,他在学校那会儿参加过音乐剧《俄狄浦斯王》和声部的演出。他喜欢那种——把自己交给大伙儿,融合在一起的感觉。有一天,在多伦多的街头遇到了一个朋友,那人正赶着去一家刚成立不久的小镇剧团,参加那儿的夏季试镜。他跟了去,因为那天他正好也没有什么事可做。结果他得到了那份工作,而另外那个家伙却没有得到。他演班柯,那是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中的人物,被麦克白下令杀死,有时以鬼魂显灵出现,有时并不需要出现。那次他们想要一个鬼魂出现的版本,而尼尔的身型正合适,高大魁梧,一个很结实的鬼魂。
  不管怎么说,在妈妈做出她那惊人决定之前,尼尔已经打算在镇上度过那个冬天。他选定了一辆拖车安顿下来,利用他那不错的木工手艺在剧院里时不时地找点翻新装修的活儿,以便等到来年春暖花开的时节。估计他能想的也就那么远了。
  虽然搬了家,但是卡罗尔不必转学,校车会来通往采石场的那条小路上接她。她和一些乡下孩子交上了朋友,也许还得向她镇上原来的朋友们解释些什么。至于她在交友上是否遇到过其他什么困难,我倒是未曾听说过。
  闪电总是在路口等她放学回家。
  我没有去幼稚园,因为妈妈没有车送我去。不过我并不介意没有其他的小朋友陪我玩。有卡罗尔回家陪我就足够了。妈妈也常常会兴致勃勃地带我玩。那年冬天,只要外面一下雪,我们俩就去堆雪人。“我们叫他尼尔,好么?”她问我。我说OK。我们还会在雪人上插上各种各样的东西,让它看上去很搞笑。我们还商量着等尼尔开车回来的时候,由我跑出门外,指着雪人,说:“尼尔在这儿,尼尔在这儿!”我真是那么做的,但是尼尔却气急败坏地下了车,冲着我大喊,说他差点开车撞上我。
  那是为数不多的一次,让我觉得他在扮演一个父亲的角色。
  那年冬天,白天显得格外地短暂——如果住在镇上,一到傍晚家家户户就开灯了——而郊外则是一片漆黑,这让我觉得奇怪,但是孩子总是很快就会适应变化的。有时候我会想念我们镇上的那个家。我并不是特别怀念它,或是想住回去——我只是想知道那个家去了哪儿?
  妈妈和尼尔的快乐时光则一直要延续到深夜。有时我醒来想上厕所,我就叫妈妈。她总会不紧不慢,乐呵呵地跑过来,身上还套着件衣服或是围着条围巾什么的——闻上去让我联想到烛光和音乐,还有爱情。
  我不确信发生了什么,我当时其实也不想弄懂到底发生了什么。闪电,我们的狗,体型不大,但是也不是小得能够裹进卡罗尔的大衣外套而不被人发现。我不知道卡罗尔是怎么做到的。她不止做了一次,还做了两次。她将狗裹在大衣里上了校车,下车后她没有径直去学校,而是带了狗走了大半站路回到了我们镇上的家。当爸爸独自一人回家吃午饭的时候,在门廊里发现了闪电。大门没上锁,它就站在门廊里。这太让人吃惊了,就像故事里的走失狗,自己找到路回了家。卡罗尔表现得最为大惊小怪,她还声称自己整个早晨都没有看见过狗。可是她错在不该再做一次。大概是一个星期之后,她又如法炮制了一次。虽然她再次骗过了校车上和学校里所有的人,可是她没能骗过妈妈。
  我不记得是否是爸爸将闪电送还了回来。我甚至无法想像父亲走进拖车,或是站在拖车门口,或是正朝着拖车走过来的情景。也许是尼尔去镇上的家里把闪电带了回来。可能那样的场景于我来说更加容易理解和想像。
  说到这儿,你也许会觉得卡罗尔那段时间一定闷闷不乐或是总想着要策划些什么事儿,但是事实并非那样。我说过,晚上躺在床上时,她的确试着让我回忆我们镇上的家,但是她不总是满腹牢骚。她不是那种郁郁寡欢的人。她很在意自己是否给人留下个好印象,喜欢人们喜欢她,还擅长调节气氛,给人带来快乐。她比我更多地考虑到周围的人。
  我现在回想起来,她其实是一直非常在意地照顾着妈妈。
  他们一定是质问了她都想对狗做些什么。我想我还是能记得当时的几个片段。
  “我那么做就是想骗骗大家。”
  “你想去和爸爸住在一起吗?”
  我相信他们这么问了她,而我也相信她说了“不” 。
  我没有问她任何问题。她的所作所为在我看来一点也不奇怪。大概对于年幼的孩子来说,那个年长于他们的孩子总是无所不能,于是她的所作所为就是合情合理的。
  公路边上竖着一根柱子,上面钉着个铁皮箱,那是我们的信箱。妈妈和我每天都要走过去开信箱,看看里面是否有什么投递给我们的东西,除非那天狂风暴雨,实在无法出门。我们每天都在我午睡起来之后出门。有时,除了出门拿信,我们整天都呆在拖车里。早上,我们看电视里的儿童节目——或是她看书,我看电视(她没有坚持多久,又开始看书)。我们中午就热热罐头汤喝,然后我去午睡,而她则继续看她的书。我能感到,她肚子里的孩子在慢慢长大,高高地隆起在她的胃部。她叫它布伦特——早就想好了的名字——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
  有一天,我们走着去拿信的时候,在离信箱不远的地方,妈妈突然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站着。
  “别出声。”她对我说,虽然我当时一个字都没说,也没踩着靴子在雪地上划拉着玩。
  “我没出声。”我说。
  “嘘——转身回去。”
  “可我们还没拿信呢。”
  “没关系的。现在就回去。”
  接着,我发现闪电不见了。通常它总是跟着我们,不是在前就是在后。街对面,离信箱不远处,却站着另外一条狗。
  我们到家时,闪电正等在门口。妈妈放它进屋,立刻往剧院打了电话。电话没人接。她又给学校打了电话,告诉司机,请他务必把卡罗尔送到家门口。事实是,那天司机没法开车送卡罗尔到家门口,因为自从尼尔上次铲过雪后,又下了场新雪。司机下了车,目送着卡罗尔到家。那时辰,应该不会看见有什么狼出没。
  尼尔的想法是,野地里从来就没有狼。即便有,也不会对我们有什么威胁,它们早就因为要冬眠而虚弱不堪了。
  卡罗尔说狼不会冬眠,“我们在学校里学过。”
  妈妈想让尼尔买把枪防备着。
  “你想我会拿把枪射杀一只可怜的母狼吗?它身后的灌木丛里可能有一窝小狼崽,而它只是想要保护它们,就像你总是尽力要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样。”他冷冷地说。
  卡罗尔说:“只有两个狼崽。他们每次只生两个狼崽。”
  “好了,好了,我在和你妈妈说话呢!”
  “可你不会知道,”妈妈说,“你怎么知道它是否有狼崽要哺育,你不会知道的。”
  我从未想过妈妈还会那样和他说话。
  他说:“别激动,别激动,我们都好好想一下。枪是个危险的东西。如果我去买了一把枪,那意味着什么?说越南一切都好?我是不是也该去越南参战?”
  “你又不是美国人。”
  “你不是想激怒我吧?”
  他们大概就说了这么多,而尼尔也始终没有买回一把枪来。不过,即便有狼,我们也从未见过那头狼。那天后,妈妈不再去路边拿信。我觉得那是因为她的肚子隆得太大,已经不方便出门了。
  仿佛降了魔法一般,雪突然消融了,马路两边露出光秃秃的树干。早上,妈妈给卡罗尔穿上外套;放学回家的时候,她外套总是拖拉在屁股后面。
  妈妈说肚子里估计是对双胞胎,可是医生说不是。
  “太棒了。太棒了,”尼尔说,他赞同肚子里是双胞胎的想法,“医生们知道什么!”
  砾石坑里蓄满了融化的雪水和雨水,漫到坑沿。卡罗尔每天必须绕着坑沿走过去坐校车。那个水坑在晴朗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宁静和炫目。虽然知道不可能被准许,但是卡罗尔还是问了妈妈我们是否能去那儿玩。
  妈妈让我们别犯傻,“那个坑起码有二十英尺深。”她说。
  尼尔说:“也许只有十英尺。”
  卡罗尔说:“坑沿那块儿应该不会那么深。”
  妈妈坚持说就是那么深,“掉下去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她说,“这可不像在海滩上,妈的!看在老天的份上,千万不要靠近那个坑。”
  她开始学着说话带“脏”字,也许骂娘的话说得比尼尔还多,而且总是用上恶狠狠的口气。
  “我们是不是该让那条狗也远离那个坑?”她问他。
  尼尔说不用那么多虑,因为“狗会游泳”。
  一个周六,卡罗尔和我在看“友谊巨人”,我们边看边评论那些糟糕的部分,而尼尔则躺在沙发上抽烟,那个沙发晚上打开就是他和妈妈的大床。因为他工作的时候不允许吸烟,所以他就在周末使劲地抽。卡罗尔有时会烦他,因为她也想试试。有一次,他给了她一支烟,但是警告她千万不能告诉妈妈。
  我当时在场,所以我说了。
  家里一阵子惊慌,但是还好没有大吵特吵。
  “你知道他会因此马上把孩子们从这儿带走,”妈妈说,“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尼尔答应了,“如果他给他们吃脆米饼那类垃圾食品来毒害他们呢?”
  开始的时候,我们根本就见不到爸爸。在圣诞节后,才有了每周六探视的说法。妈妈总在我们回来后问我们玩得开不开心。我总是回答“是”。我说的是实话,因为当时我认为如果能去看个电影,逛逛休伦湖,去餐馆吃饭,那么就是很开心的事了。卡罗尔也说“是” ,但是她的口气听上去像是在说:她开不开心和妈妈没有关系。随后的一段日子里,爸爸去古巴度假(妈妈知道后虽然有些惊讶,但更多的也许是欣慰)。爸爸回来后得了流感,拖了很长时间才好,于是我们探视的日子也只得往后拖延。他们说好了是开春后按计划继续的,但是很长时间谁都没有再提起。
  关上电视,卡罗尔和我被赶着出去运动运动,用妈妈的话来说,是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们带上了狗一起去。
  我们来到门外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松开妈妈围在我们脖子上一圈圈的围巾(也许我们不该将这两件事牵扯在一起,但事实是,随着妈妈肚子一天天地变大,她渐渐地又回到原来那个普通的妈妈,比如,在坚持我们戴上围巾出门或是按时吃饭这些事上。而她也似乎不再像刚入秋那阵子积极地捍卫那些疯狂的念头了)。卡罗尔问我想干些什么,我说我不知道。她这么问,在她是一种程式,在我绝对是如实回答。于是我们让狗带路,按照狗的意志来到了砾石坑边。风吹动着水面,泛起阵阵涟漪。站了不多时,就感到冷飕飕的,我们把围巾重又围上。
  我不知道我们在水塘边晃了多久,只是知道他们从拖车里看不到我们。不多久,我意识到她正指示我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要我回拖车去告诉尼尔和妈妈一件事。
  狗掉到水塘里去了。
  狗掉到水塘里去了,而卡罗尔担心狗会被淹死。
  闪电。溺水。
  淹死了。
  水面上不见闪电的身影。
  它可能已经被水淹没,而卡罗尔要跳下去救它了。
  我想我当时试图和她争论来着,比如,它没有……你也没有……可能会发生,但不会……我记得尼尔说过狗不会被淹死。
  可是卡罗尔坚持要我回去告诉他们。
  为什么?
  我可能问了她“为什么”。我站在那里,试图想和她争论什么的。
  在我的脑海里,我看见她抱起闪电,将它扔到水塘里。闪电牢牢地抓着她的外套,不愿下水。卡罗尔倒退了几步,向着水塘冲了过去。她跑着,跳着,突然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但是我回想不起来他们前脚后脚落水时,水花四溅的声音。既没有一点点水花溅起的声音,也没有 “扑通、扑通”的声音。也许那时我已经掉头向拖车跑去了——我一定是那么做了。
  每次我梦见那一幕的时候,我总是在跑。我梦见自己不是跑向拖车,而是倒退着往砾石坑方向跑。我看见闪电在水里挣扎,而卡罗尔拚命地要游向它,试图去救它。我看见她浅棕色的外套,她那条彩格围巾,她自信快乐的面孔,还有她那被水打湿后变得更加深红的发卷。在梦里我尽管看,尽管乐——我什么也没做,也没我什么事。
  事实是,那天我一路向上跑回了拖车。然而,当我跑到门口时,我坐了下来。好像那里有个门廊或是长条凳什么的,事实是拖车前根本就没有配备这些东西。我在门口坐下,等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我真是那么做的。我不知道我当时有什么计划或是我在想些什么。也许我在等待,等着卡罗尔在闹剧中下一幕的出场,或是等着狗?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那里坐了有五分钟之久。或是更长些?或是更短些?天气好像不是太冷。
  我曾经因此去看过心理专家,她告诉我——有那么一刻,她是那么说的,我一定推了门,却发现门锁上了。门被锁上了是因为妈妈和尼尔在屋里做爱,他们锁上门不想被打扰。如果我用力敲门,他们会生气。咨询师非常得意地让我跟着她得出了那么个结论,我当时也满意地接受了。可没过多久,这个结论就被我自己推翻了。那不是真的。我知道他们不会锁门,因为有那么一次他们就没锁门,被卡罗尔进门看见,卡罗尔脸上的表情还让他们哈哈大笑。
  也许我记起了尼尔说过的话:狗不会被淹死。也就是说卡罗尔的援救行为是不必要的,所以卡罗尔自己不会继续她那个游戏。卡罗尔的花头经实在是太多了。
  也许我认为卡罗尔会游泳?很多孩子在九岁的时候都会游泳。有一年暑假她去上过游泳课,但是自从我们搬到拖车后,就再也没有去过。也许她觉得她能应付,而我也确实认为她总能做到她想做的事。
  咨询师没有提,或许是因为我讨厌老是执行卡罗尔的命令。但我的确那么想过,虽然那么想不对。也许是我年幼无知不懂事,但卡罗尔当年确实统治着我的整个世界。
  我在那里坐了多久?应该时间不长,而且我确实敲过门。过了一会儿,一两分钟的光景,妈妈出来开了门。莫名其妙地让人有种不祥的预感。
  接下来,我进了屋。妈妈正冲着尼尔大声嚷嚷,试图让他明白什么。尼尔不得不站起身和她说话,他努力地克制着,试图温柔地安慰她,把她揽在怀里。但是那不是妈妈想要的,她挣脱开尼尔,跑出了门。尼尔摇了摇头,自顾自地看着他的光脚板,看着他那无助的大脚趾。
  我想他对我说了什么,言语中透着淡淡的悲凉。好奇怪。
  除此之外,我不记得更多的细节了。
  好在,妈妈没有自己跳下水塘。她也没有因为受到惊吓而早产。我的小弟弟,布伦特,一个星期后,也就是在卡罗尔葬礼后的第十天出世了,是个足月宝宝。我不知道她生小弟弟前那个星期都在哪里。也许他们把她安置在医院里,尽可能地让她在那种情况下保持镇静。
  我能清楚地记得葬礼当天的情形。有一个我不认识的、亲切得体的女人带着我出去兜了一圈——她说她叫乔西。我们去看了天鹅,还去了所谓的娃娃屋,屋子大得我可以直接走进去。乔西还带我吃了我最爱吃的午餐,但她没让我吃太多,免得我撑着了。后来我和乔西的关系一直处得很好。她是我爸爸在古巴认识的女朋友,爸妈离婚后,她成了我的后妈,我爸的第二任妻子。
  妈妈很快康复了,她不得不。因为她有布伦特要照顾,当然还有我。在她找到下个住处,打算永久地住下去之前,我是和爸爸还有乔西住在一起。所以,我不记得布伦特小时候的样子,直到他长得足够大,能够独自坐在高凳上。
  妈妈回到剧院干她的老本行。起初她像原来一样,还是做剧院的引座员。我上学的时候,她得到了一份真正的工作,领了薪水,还担当了一定的职务。她成了剧院的业务经理。剧院在经历多年的起起伏伏后,渐渐走上了正轨,现在还继续经营着呢。
  尼尔无法相信那一切,所以他没有参加卡罗尔的葬礼。他也从来没有来看望布伦特。他写了封信——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信里说因为他没有做一个父亲的打算,所以他最好从一开始就退出。我从未对布伦特说起过尼尔,因为我觉得那样会让妈妈不高兴。况且,布伦特看上去没有一点点像尼尔的地方——事实上,他看上去似乎更像我爸爸,以至于我对妈妈怀上他时,到底发生了什么表示怀疑。爸爸对此从来不发表意见,我想他永远都不会。他对待布伦特就像他待我一样,当然他那样的好人不论怎么着都会那么做。
  他和乔西没有自己的孩子,可是那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乔西是唯一愿意谈论卡罗尔的人,但是她并不经常谈起。她曾说过,爸爸其实没有对妈妈尽到责任。爸爸也说自己当时确实有点老土,而妈妈则希望生活中拥有更多的激情。他需要振作精神,重新来过。他做到了,所以也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如果没有重新振作起来,他就不会找到乔西,和她尽享现在的快乐时光了。
  “和哪一个的快乐时光?”我总是那么问他,想岔开他的思路。而他也总是坚定地回答:“乔西,当然是乔西。”
  妈妈从来不愿意去回忆他们之间的任何快乐时光,而我也从来不去为那些事惹她不开心。我知道她曾开车经过我们原来住的那条街。街道两边的变化很大,空荡荡的土地上建起了一栋栋的新式楼房。事后提及那里,她的语气依旧带着对那些楼房轻微的鄙视。我也曾独自走过那条街,但是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在我看来,所有那些伤害家人、拆散家庭的事都是错误的。
  甚至原来的采石场那块荒地上也盖了一栋楼,地下那个凹陷的大坑应该早就填平了吧。
  露莎是我朋友,虽然比我小几岁,但是我觉得她比我聪明。至少她在鼓励我驱赶“心魔”这方面始终抱有积极的态度。如果不是她在一旁督促我,也许我永远不会和尼尔联系。当然,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尼尔,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找到他。结果还是他先写信给我——很短的一封祝贺信。他说,他在校友通讯上看到我的照片。我不知道他怎么会翻阅校友公告。那年我获得了某个学术领域的大奖,虽然在外界看来实在是微不足道。
  我大学毕业后就留校教书,而他就住在离大学不到五十英里的地方。我怀疑他是否那段时间就一直住在那儿。离得那么近!他是不是也回去重修了学位?
  起初我没想要回复他的短信。露莎知道后,建议我还是应该考虑给他回信。思来想去,我给他写了一封e-mail,还安排了见面。我去他那里见他,地点安排在大学咖啡馆,那里的环境应该不至于使我们感到过于陌生。我对自己说,如果他看上去令人无法忍受——其实我并不清楚自己想说什么——我就直接走过去。
  他看着比原来要矮,估计孩提时我们看见的大人们总是显得格外高大。他的头发也略见稀疏,服服帖帖地扣在头上,修剪得很整齐。他自己喝茶,也为我叫了一杯。
  你靠什么谋生?
  他说他为准备考试的学生辅导功课,同时,也辅导他们写写论文什么的。有时候,你知道的,他会替他们写论文,当然,是收费的。
  “那赚不了多少钱,也成不了百万富翁,我可以告诉你。”
  他住在一个平民窟,或是一个还算体面的平民窟。他觉得那里不错。他身上的衣服是从莎莉·安二手服装店里淘来的。也过得去。
  “符合我的生活哲学。”
  我没有对他的任何“成就”表示祝贺。说实话,我却觉得他期待着我有所表示。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的生活方式算不上有意思。也许你想知道当时怎么会那样,是吧?”
  我想不出应该如何应答。
  “我当时吓呆了,”他说,“况且,我不会游泳。我长大的地方甚至没有几个游泳池。我也害怕被淹死。你是不是想知道这些?”
  我说不是,他还不是那个我真正想要问个究竟的人。
  接着,我问他:“你觉得卡罗尔当时在想什么?”这么多年来,我这也是第三次问别人这个问题。
  心理咨询师曾对我说过,我们不可能知道。“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关注吗?可我想她也不至于要把自己淹死吧。或许她想让人知道她的感受有多糟?”
  露莎也说过:“也许她想让你妈妈了解她的想法?让她头脑清醒过来?让她明白她去找过你爸爸了?”
  尼尔说:“她怎么想那不重要。也许她过高地估计了自己游泳的本事,也许她不知道冬天的外套浸了水后会有多重,也许当时周围也没有人能够救她。”
  他对我说:“不要浪费你的时间了。你该不是在想,如果你能够跑得再快些,再早些告诉我们,她就会得救吧?千万不要把自己放在愧疚的一方。”
  我说我也试图想要像他说的那么做,但是我做不到。
  “活着就要开心些,”他说,“不论发生过什么。再试试,你会做到的。开始的时候有点难,渐渐地就不那么难了。这和周围的环境没有多大关系。你会发现当你能够接受这一切的时候,心里的悲哀也就慢慢地消失了,那种感觉真好。即便悲哀无法消失,也会变得越来越轻,这样你又可以在原来的地方站起来,继续轻松地活下去。”
  好吧,再见。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那么做是对的。但是,在我头脑里,卡罗尔始终在跑向那个水塘,她纵身跳下,好像在炫耀她的胜利;而被困住的依然是我。我在等着她向我解释,等着她落水的那一声“扑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