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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二题

2012-12-29周涛

上海文学 2012年7期

  明 月 文
  
  那一轮月亮果然是越来越圆了,它的圆满就像一个句号,结束了四季中最好的时光。春之蓬勃,夏之绚丽,秋之烂漫,至此宣告结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随之,将面对暮秋的肃杀和寒冬的凛冽。
  月亮的提醒当然非常重要,人们不能无视这一天的存在。从古到今,中国人对月亮的变化都十分敏感,而这敏感又渐渐培养了独特的心理。这心理是细的、柔的、感伤的、内敛的,中国人选择了这一天像蚕吐丝一样,把轻易不肯吐露的心思,拉得很长很长——“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这轻轻一问,看似漫不经心,却一下子把思想的触角伸向了远古洪荒,追问到了人类的源头。陈子昂在白天想到过这些,他意识到人生的短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李白也明白“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他甚至想纵身而起“欲上青天揽明月”。
  这些唐代的中国人在千余年前就想到这么远、这么深,既是瑰丽的想像,又是科学的命题,这说明中国人对现实生存的超越性自古而然。
  因此,中国人过中秋节便顺情合理。可以说,中秋节是一个全民族的诗的节日,“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世界上哪里还有如此凝聚人的心思的节日呢?别的节日都热闹,唯有中秋节,静远。约定俗成,中秋节是不能放鞭炮的,别的节日放鞭炮是造气氛,中秋节放鞭炮是煞风景。
  那一轮月亮确实是越来越圆了。
  因其圆满,反而倒惹出些人的伤感。这时候,伤感是一种难得的、美好的情绪,是思念,是怀旧,是静下心来对自己一生的反思和总结。这些美好的情绪都天然带有感伤的情调。“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是感怀;“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是伤感;“月出惊山鸟”是静;“露似真珠月似弓”是巧喻,只有李白那“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毫无伤感之意,一出手,写月亮也是万里横空出世的气魄!
  但是不管怎么说,唐朝的大诗人没有不寄情月亮的,一本唐诗,处处见月,虽说各有各的写法,各有各的寄托,却是个个身上沐浴着月轮的光辉,处处闪现着月亮赠与的灵妙!
  最令人费解的是,以大唐国力之盛、疆域之广,唐诗里竟无一首写太阳、歌颂太阳的,似乎太阳就根本不存在,“月上柳梢头”才是人间最美好的时刻。
  那一轮月亮正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云动疑是月在行,云破月来花弄影。可以有一丝风的清凉,但风不能大,风一大便不是中秋良宵佳地。恰恰是中秋这一天,很少有月黑风高夜,这也是天意独怜人间燥热,降下这一片清凉和圆满。
  最好有三五良朋,一石桌,几藤椅。一壶老酒须温热,撒一撮姜丝。要有一碟花生米,茴香豆更好,一罐凤尾鱼,一盘大闸蟹,再加上一些果品。不求醉饱,但营情调,故万万不可端上来一大盘手抓羊肉,煞了风景。“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真可谓秋之伤情处,不过还有更伤情的,那一番“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就更将人生的落寞凄凉、心无系处突兀地暴露在典型情态之下。唐以后,宋朝明月愈转华美凄清,这一脉相传的明月情结,已经明白无误地揭示出中国文化中的柔性倾向,即便豪放如苏东坡,高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时,也还是问的明月而不是红日。
  那一轮月亮此刻正高悬夜空,如同宇宙间唯一一盏华美的路灯。谁也不觉得那光明是反射太阳的,只觉得那清光是它自身独有的。它不炽烈,不耀目,使人可以沐浴那光明,直视那月轮,月之光明,亲近可人。“月光如水”,那是无声的低语,是母亲慈爱的目光,是打乱了星星的诗行后醒目的句号,是云朵的和声伴唱下突出的主题曲。
  月亮不仅一直这样陪伴着我们,关照着我们,而且不断提升了我们的目光,拓展了我们的心胸。我们已经完全习惯了月亮,习以为常,以为理所当然,从来没有人想到过,假如宇宙间从来没有月亮,人类将生活在何等蒙昧的万古漫漫长夜之中,而那将是多么难以忍受的黑暗生存!
  幸亏,我们有月亮!“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也正是因为我们懂得了珍惜月亮,感恩月亮,我们才有了中秋节。中国的古代神话有“射日”之说,后羿射日,可见于日有恨,至少是爱恨交加。还有“逐日”之说,夸父追日,中途渴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只有月亮的神话是最美的,“奔月”,嫦娥奔月,唯有美丽的嫦娥配得上月亮里的宫殿,广寒宫。她在月光下无翼而翔升,裙袂飘然,兔为玉兔,树是桂花。西方推石不止的西西弗斯神话,在这里变成吴刚伐桂,砍了又长,东西方神话形不同,神相似。
  神话之所以是神话,就因为它太神了。在那样远古的人头脑里演绎出的故事,竟神奇地预言了千万载之后的人类行为——今天人类正在登月,只不过不是携带兔子而是带着小狗。关于太阳的神话,在今天也实现了,那就是原子弹、核弹,每一颗原子弹的爆炸,无疑是在大地上升起一轮裂变的太阳火球,后羿要射落九日,解除生民之苦难,也完全符合当今时代的现实。我们不要千千万万个带着核弹头的小太阳,但是,我们要一轮永不污染的月亮!
  月亮总归是不老的。千万年来,一代又一代看见过月亮的人,都老了,都死了,只有月亮,仍在高悬。“一钩已足明天下,何况清辉满十分”,清辉未减,容颜不老。那月轮上隐约着的团团阴影不是老年斑,而是月宫参差错落,月亮的美容术万古不朽。
  设想一下,那些终生仰望明月,看着它盈缩变化,产生过无限遐想悠思,然后死去的人,肉身寂灭,灵魂是否可以奔月?或者虽不能奔月却化作一缕云影环绕在月之旁也好?因此,不能不羡慕那些留下优美诗句的人,他说了“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他虽然早就死了,但谁敢说他真的就完全死了呢?
  不朽的诗传诵了千年,已化为月光中的一缕,因而那诗人的心思,千年以后还鲜活着。真是“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谁是有心人留意统计一下呢?千百年来,有多少古代诗人留下月亮诗篇、明月佳句?
  “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下月如霜”
  “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当然,还有“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还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还有,还有很多很多。
  到这里,突然明白了,那轮月亮,那轮“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的月亮,正是一颗高悬碧空、心迹朗朗的中国心。中国人的风韵,中国人的审美,中国人的情态,全在那轮月亮的涵盖里,一句话:中国的古老文化是月亮文化。
  敏感、伤怀、阴柔、内敛、细腻、多情,光不耀眼而持久,力不扩张而长存。“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唐宋元明清,不但有缺,还曾有蚀,但是月亮坠落过吗?它只不过是绕了一个圈儿,第二天又轮回过来,恰当中秋,愈显皎洁。
  其实,我们最大的文化遗产不是别的,而是对月亮的理解和领悟,是我们独有的中秋节。中国人用几千年时间积累、演绎的月亮文化,内容之丰厚,内涵之深广,才是奉献给全人类的一份宝贵遗产。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人是全人类,千里是全世界。相信中国的月亮文化会被越来越多的人们接受,因为——在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能看到月亮,月亮是人类共同的语言。
  “月亮代表我的心”,我的心是中国心。
  月之明明兮,我心敞敞;月之盈盈兮,我心荡荡;月之遥遥兮,我心恍恍;月之临窗兮,我入梦乡。
  
  天山大美
  诸葛亮六出祁山,已属不易;周尊圣十出天山,当是更难。实际上不止十次,而是十几次。一个出生在黑龙江的画家,如此钟情新疆,厚爱天山,就像一个当代的玄奘,跋涉在崭新的丝绸之路上。玄奘取经,尊圣崇美,他们的精神都是因为有了自己的信仰而令人感动。正像王洛宾先生整理的那首民歌,“为她黑夜没瞌睡,为她鞋底常跑透”,她是谁?是阿拉木汗?是佛教经典?是王洛宾一路被吸引西去的民歌?是周尊圣眼里大美不言的天山?实际上,“她”就是一个人的信仰,为了爱情,为了宗教,为了音乐,为了美术,人的一生总要有信的东西,执著一点,排除万难,才有可能做成一点事情。什么都不信了,人心里的那口气就没了,什么事儿也做不成。
  周尊圣是揣着那么一口气的,什么气?志气?不服气?英雄气?说不清楚,但是可以看得出来,他像是一个充满气的足球,被命运一脚就踢得飞上了天山之巅!
  我不知道这个黑龙江人第一眼是怎么爱上天山的,东北又不是没有山。林海雪原,长白山、大小兴安岭、黑龙江,亦何壮哉!为何一眼看中了天山,如见梦中情人,千里迢迢、乐此不疲呢?个中究竟,只有他自己能弄清。他是特意吃黄连的人,吃完,他说“黄连苦口不苦心”,那什么是心苦呢?心苦又苦在哪儿呢?有了这一点“心苦”很重要,那一口气才不至于太浮、太飘。
  所以,他画天山,舍北坡而取南坡。天山逶迤两千五百公里,北坡阴而南坡阳,北坡松林茂密,雪水长流,羊群骏马,一谷一景;南坡峰如裂面,谷如死地,瀚海阑干,漠风孤烟。黄胃先生独得天山南北之厚赠,北画草原骏马,风雪英雄;南画毛驴老翁,汲水红裙。尽矣,黄胄一支笔横扫天山南北,留给周尊圣的只剩下瀚海沙漠,荒峰峡谷,还有另辟蹊径的表现方式。
  周尊圣笔下的天山是泛红的,峰如纵板,岩似裂木;看似实景,意藏神奇。雄峰竞上,峡谷幽深,林木尽删,独留峰趣。可谓尽摄南天山风貌之魂也。至于沙漠瀚海,则笔下水银泻地,牛奶遗珠,波纹层次,似可触手,温柔怜爱,不类弃地。沙漠瀚海也好,群峰峡谷也好,都是周尊圣的心境。那泛红的山峦是绷着一股劲儿的,一股劲儿一松,咔啦咔啦都散了。绷着的那股劲儿是什么呢?是非要画出点名堂不可的心气。山虽泛红,却传递出某种悲苦倔强的味道。而那铺向天边的沙漠波纹,却暗含一丝甜意,并不燥热,如罩着月光,也像大海边的白沙滩洁白明丽。
  他这个人,可以称得起俊秀,过去跳芭蕾舞的人,现在在天山之巅用画笔跳心灵意象之芭蕾,那该是更大幅度的跨跳和飞翔。这就找到了与天山共舞的感觉,也找到了与历史晤面的契机,“此间乐,不思蜀”。然而这种独享的大美大乐必须以付出筋骨之劳为前提,不能承受艰辛跋涉之苦者,不能遭遇大美。
  我也是热爱天山的人,也姓周,也属狗,比尊圣大一轮。虽只见过一面,被他的创作激情感染,遂赋诗一首,作为结尾——
  天山有大美,谁人能言之?
  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
  笔拔北坡松,墨洗云间池;
  披发迎风立,画坛一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