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2012-12-29王鸿达

上海文学 2012年7期

  1998年的夏天。从这个闷热的傍晚开始,白矾家的阳台上突然窜出许多红蚂蚁来。他家住在五楼,它们是从哪里爬出来的呀?阳台上还有一股咸蒜味儿,是从一只没有盖严的罐头瓶子里发出来的。咸蒜是妻的一个乡下亲戚带来的。亲戚来时脚上穿着一只露着破洞的农田鞋,脸上带着一丝暧昧的笑。除了这罐咸蒜,他还从那个脏兮兮的黄书兜里掏出十个红皮鸡蛋来。他走时,妻送给他一双棕色皮鞋,这双鞋白矾只穿过两回。
  白矾在吃晚饭时还喝过一瓶啤酒,白矾不胜酒力,很少一个人在家喝酒,哪怕是啤酒,不知是不是天气闷热的缘故。啤酒是冰镇过的,从楼下食杂店买来酒瓶上就泛着一层凉森森的白汽,这让白矾胃里很舒服。头有些晕的白矾刚才在卫生间里涮拖布,听到妻子的惊叫声,他跑到阳台上来,身子大了一倍的妻子站在阳台上,她本来是到阳台上来透透气的,嘴巴张了张就停住了。顺着妻子的目光,他就看到了那些红蚂蚁,红蚂蚁手脚无措地向阳台上面的黑窗玻璃镜上爬去。如果在白天能看见它们留在上面细小的足迹,因为那上面蒙上的细细灰尘有几个月没有擦了,这活以前都由妻子来干。
  “要下雨了。”
  妻子没有回答他,后来她说肚子痛,很痛。
  白矾就像那些蚂蚁一样没头没脑手脚无措地慌乱起来。
  妻子住进的这家厂医院就是她工作的医院,妻子是内科护士长。夜里看病和住院的病人都很少,走廊里几乎是空荡荡的。妇产科外面的长椅上只坐着白矾,妻子被推进去了。临进产房前,那个值班的男妇产科主任还对他笑了一下,放心吧,没事的。他紧绷的面孔这才松弛下来。那个护士叶他也认识,以前是内科的。走廊里不知哪里的水管在漏水,滴答、滴答。这个医院他是熟悉的,妻子工作的内科病房就在这个环形走廊的东头二层楼上,妻子当护士长之前常值夜班,那些小护士和他都熟,有人还管他借过书看,叶红莉就管他借过《虹》。
  这个时候该是几点钟啦?走廊尽头的窗玻璃终于响起了黄豆粒大的雨点声,噼噼啪啪的,盖去了水管滴水声。他的心不由得跟着炒豆似的雨点声烦躁起来。
  那扇门被推开,先是护士叶走了出来,告诉他,你老婆得做剖腹产。
  要紧么?他的嘴张了张不由担心地问。
  不等她回答,男主任随后就跟了出来,没问题。主任叫他到医生办公室来一趟。他乖乖地跟着走过去,主任从桌上拿起一张手术单子叫他签字。
  “没问题,这只是个小手术。”主任的手像女人一样白。
  白矾麻木地不太流利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白矾重新坐回到那张长椅子上去,脸色有些凝重。听到妇产科主任正在打电话向院里要值班车到血库去取血。赶上雨天路上可能要耽搁一些时间,不过没问题。主任走出来时看见他站起身来又这样说了一句,他打了一个哈欠。
  那扇门又在他身后关上了。他不知道还要等多久。走廊尽头窗户上的雨声还在单调地响着。那些蚂蚁该被渗进来的雨点击溃了吧,走时他忘了关窗。
  其实你应该有这个心理准备。护士叶又从门里走出来说。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妻子盆骨窄,第一次领她回家母亲就看出来了,很担心地说恐怕将来生孩子费事。更让人担心的是她三十四岁才怀孕。
  她怎么样?
  刚刚给她打过一针安定痛,她安静下来了。你们也真是……
  叶说,又扭着她宽宽的丰满的臀走进门里去了。
  白矾不知叶想说什么。
  时常听到妻子谈论起,叶是一位独身主义者,她已做过三次流产了,都是避孕失败。白矾说,别人怎么一搭就能怀孕呢……他们结婚六年了还没孩子,这确实让他们很尴尬。许多人还以为他们不要孩子了呢。
  噼噼啪啪的雨声在深夜里加大了,白矾听到院子里汽车的熄火声,一道光亮划过流着雨泪的走廊上的窗户。一阵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他的心又重新提到嗓子眼。恍惚中,他看到了一铺炕的血,母亲生小妹时大出血差点死掉,那辆迟来的救护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到天亮才到达小镇上……
  咣——那道门又被推开了。叶手里托着什么走出来,“恭喜你,你得了个千金。”这个满脸皱纹闭着眼睛的小人儿就是他的女儿?他犹犹豫豫地伸出了手……
  随后妻子也被推了出来,她躺在手推车床上,疲惫的脸透着惨白,一缕湿漉漉的头发黏在她面部肌肉松弛下来的额上。她勉强地笑了笑,那目光却是像母羊一样安静。
  “……护士长怕传染上别的病毒,没有用血库里的血,她是硬挺着做完的。”额头蓝帽下渗着汗珠的男主任说。
  他的胸口有什么东西堵了堵,前两天在电视新闻中看到,一位母亲和她两岁大的孩子就是因为母亲一次输血中都感染了艾滋病。那孩子天真的目光让他恐惧。
  病房里异常地安静,晨曦是一点一点透过窗镜水样漫进来的。雨刚刚停歇了一会儿,天还在铅色地阴着。妻子和那新生婴儿都睡过去了,他也打了个盹醒来,这才发现四张床位的病房里靠东墙角的床上蜷缩着一个人影,她面对着墙,黑黑的长发用一条手绢束着,从侧影的轮廓上看,她也就是二十一二岁的样子。
  雨不知什么时候又下了起来,溅起外面水泥地面上一串串水泡。
  叶在交班前又进来一趟,手里拿着一份出生证明,问他给女儿起名字了吗。他认真地想了想不知叫什么好,他还从来没有想过。叶说就叫雨吧,夏雨多好。妻子同意了。叶抓起雨的一只脚沾上红印泥往那张白单子上一印,一只丑丑的小脚丫就印到上面了。
  “四床,准备手术,你家里的人呢?”
  刚刚还有一双目光小心翼翼地向这边探望着。雨黑黑的眼仁让病房里充满了生气。这会儿听了叶护士的话,那个背过身去的四号床姑娘的肩胛轻轻地抖了抖。
  叶走出去了。窗外的雨还在发疯地下着,想回去取些什么东西的白矾也走不出去了。尽管医院到他家只有几分钟的路程,是为妻子上班方便,他们才住在这里的。叶去过他们家,有一天上午叶下夜班来找休班在家的妻子到院里开会。妻子匆匆下楼走了。叶说她想借两本书看看。书挑好了,外面下起雨来,白矾就说等雨停了再走吧。他是怕淋湿了他的书。家里唯一的伞被妻子带走了。叶就在他家里等了起来。那天的话题不知是怎么引起来的。叶问他们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孩子,白矾就有些脸红。
  你们不想?
  想,怎么会不想……
  那是你的问题?叶又轻轻地探询。
  不等他回答,叶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口气,说,怀孕对你们是喜事,对我却是灾难。
  春天的雨让屋子里泛起了阵阵凉意,在门廊里,叶说她冷,想让他抱住她,他白细的手指也有些发凉,面孔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她。后来直到妻子怀孕,叶眼里揶揄的神色才消失。
  咔嚓——一道闪电划过窗外阴郁的雨幕,一个人影疯疯颠颠跑到院子的雨水里去,接着几个穿白服的身影追了出去,叶把那个像蛇一样扭动着身躯的女人抱住了,那个女人披头散发的,嘶哑地说着什么。是四床那个姑娘。
  过了一会儿,叶过来说,打了一针镇定剂。产房里安静了。
  叶说,四床是昨晚被一个男人送来的,男人留下一笔住院费就不见了踪影。
  她家里知道么?
  她怎么会告诉家里呢。
  傍中午时,四床被一个小护士搀扶着走进病房,疲惫的脸夹杂着一丝痛苦绝望的表情,目光空洞洞。
  小护士说四床那个胎儿已经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