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鸟一样飞翔
2012-12-29周建达
上海文学 2012年7期
灰灰想不到被一只啤酒股毁了,即便在上百只股票涨停的好日子,它连续九个跌停,像绿毛乌龟趴到十八层地狱。专家说,从估值看,至少有十四个跌停。就是说,至少再跌一星期,以房子作抵押的数十万贷款,将彻底泡汤,一星期后要还贷,他和家人已经没有立锥之地。
烟灰缸堆满数十条黄色“尸骸”,灰灰的手指更黄。现在是下午三时,交易结束,灰灰开始准备后事。他曾经想像一只鸟一样去飞,这只鸟去哪里了?电脑页面停在天府啤酒的K线图上,九根“一”字,天梯一样一级一级搭下来,“九阴白骨爪”,000444,不吉祥的数字,当初为什么没意识到。他从破藤椅上起来,掏出身份证,从抽屉里拿出证券账户卡、银行卡,在纸上写了交易密码、资金密码、银行密码。所有这些,供品一样摆在“九阴白骨爪”跟前。
体育场传来炒蹦豆似的鞭炮声,异常刺耳。有人摸到了二筒或者六筒,这是小奖,二百元或者六百元。有什么可庆贺的,说不定费了一千元才摸到。虚张声势,吆喝人心,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老婆的鸡爪手,一筒(奖十元)也摸不到。独眼龙也摸不到。灰灰这样想着,开门出去。
幸运之神曾经光顾过灰灰,当时土地被征用,灰灰做了丝厂工人,让人艳羡的程度不下于现在的公务员。尽管成天举一把长铁筢,摊晒臭烘烘的蚕蛹,他也觉得香。每月领一笔工资,差不多是农民一年的收入,特别是夏天,平时还可以看一双双雪白的大腿。最后,他的掏粪手,有幸跟其中一双雪白大腿发生亲密接触。大腿的女主人也是随土地一道被征用,整天与沸水里滚动的蚕茧打交道,灰灰满足。
但是几年后,工厂下岗,夫妻失去了工作。老婆踏三轮车,灰灰办厂——是妻舅办的贝贝乐食品厂,灰灰入股。看到满车间嗡嗡的苍蝇和一袋袋黄斑米,灰灰心里嘀咕,幼儿吃这样的米粉,不拉稀才怪。“毒奶粉”事件不久,食品厂被查封了,老婆的几万元下岗补助金泡了汤。正在此刻,炒股发财的朋友出现了,当时经历了一年牛市,朋友鼠标一点,真金白银滚滚而来,在财经台股评家的建议下,灰灰首次买进600962国投中鲁,当天赚八个点,八百元,开门红。老婆踏一天三轮车,只赚一百元。灰灰有了信心,向种植雷笋的娘舅借五千元,向烤饼的姨妈借五千元,买入600104上海汽车,但是股指已到阶段性高位,阴跌一个月。灰灰夹头夹脑挨了两棒,账户亏损四千元。
灰灰开始了炒股营生,一杯茶一支烟,一只破股看半天。每天三碗面,早上政策面,中午基本面,晚上技术面。早上,看东方财富网的政策消息,中午看证券之星财经人士的基本面分析,晚上,听证券直播室股评专家的技术分析。他买了一堆炒股书籍,《短线实战技巧》、《跟庄高手》、《投资市场秘决》,知道了什么叫竞价,什么叫开盘、对敲、洗盘,什么叫涨停、跌停,什么叫被套、割肉,什么叫踏空、离场,也知道了什么叫K线图、分时走势图、希望之星、黄昏之星,什么叫金山谷、死亡谷、上升通道、下降通道;知道什么叫技术指标、能量指标,什么是成交指标、振动指标、市盈率、市净率,知道巴菲特、罗杰斯、索罗斯,道琼斯、系山英太郎,背诵炒股四季歌:“冬炒煤来夏炒电,五一十一旅游见。逢年过节有烟酒,两会环保新能源。航空造纸人民币,通胀保值就买地。战争黄金和军工,加息银行最受益。地震灾害炒水泥,工程机械亦可取。市场商品热追捧,上下游厂寻踪迹。年报季报细分析,其中自有颜如玉。”
此刻,灰灰从房间里出来,向不远的金樽小区走去。蹦豆似的鞭炮声依旧不停地从体育场传来。无数寂寞的白天,无数不眠的夜晚,灰灰在自家四层楼阳台上呆呆地打量这个全市首富之区。红色琉璃瓦屋顶,种满名贵树木的开阔花园,卵石铺就的小径,进进出出的轿车。尽管都是四楼,生活质量却天壤之别。灰灰向往这种美好生活,看相的却说,灰灰是掏粪手。有一阵这双手是在掏粪,掏泥巴,不停抚摸大地。书上将大地比母亲,他丝毫不觉母亲的温暖,感到的是劳累。一只黑鸟栖息在桑树枝条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叫唤“贱——贱——”
几年下来,灰灰明白,理论和图表基本上无用,财经人士、股评专家的言论,也基本无用。投资市场的最大奥妙和刺激,在于不可预测。汶川地震,金融海啸,带来巨大的杀伤力。几年下来,明白庄家的厉害,一只股票三面都不错,如果满仓杀入,打止涨针一样,不涨了,等割肉杀跌离场,就开始拉升。灰灰怀疑庄家有看股器,看得见散户手中的筹码,利用对敲,将股价下砸,一个跌停,两个跌停,散户落荒而逃。然后利用对倒,往上拉,散户急追,已经火箭上天,于是又被套。一个证券公司朋友说,真的有看股器,能够清楚知道散户的数量。这股怎么炒?庄家不赚散户的钱,赚谁的?难怪大家买了浦发,白了头发;买了太保,三餐不保;买了人寿,越来越瘦;买了平安,彻夜不安;买了工商,全身是伤……
气馁之余,灰灰停手,转而研究彩票:排列三、六选一、双色球、十五选五。客厅墙上贴铅画纸,上画围棋盘格,标明五颜六色数字,日夜研究走势,推敲、排列、组合、筛选,最后交与老婆执行。得过不少小奖,十块二十块,往往与大奖相差一两个数字。有时候用生日、门牌、车号去赌,灵验的不多。有一次研究排列三胆码,灰灰灵光一闪,脑中蹦出三个数:5,5,5。于是赶到独眼龙的彩票店,下十倍赌注。在场的人不以为然,这种号码,史上罕见,中奖概率几乎是零。谁知当晚开奖,果然是三个5,得一万元奖金。灰灰一炮打响,于是大家不听独眼龙的周易八卦、奇门遁甲、藏机图迷,包括棋中局,两口井发誓言,三月里醉蒙眬思故人,霸王宴五魁首升班马。一位举杯邀明月,二位开屏花孔雀,三位肖像挂街头……这是算命瞎子详签经,最后将灰灰奉若神明,凡有疑难都来请教,独眼龙也是一手扶了灰灰肩头,叫灰哥。当时,只有一个戴眼镜男人,每天下班后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每次买十元,不听灰灰讲彩经。有一次,灰灰琢磨十五选五,躺在沙发上,梦见了五个神奇数:1,6,7,8,9。这应该是一组中五连四的号码,如果押中,奖池累积的数百万奖金,就可以独吞。灰灰再看墙上走势图,又觉得不大可能,15这个号码,好长时间不出了,照概率,应该出一次。于是决定,采用1,6,7,8,15。结果,开出的奖号是:1,6,7,8,9。这组数字,跟灰灰梦见的一模一样,灰灰当场昏倒在独眼龙的彩票店里。此后几天,证券公司的朋友适时出现了,认为彩票根本就是赌运,只能小搞搞献一点爱心,玩大,是玩不得的,城东的领带老板借了高利贷,每天几千几千地博彩,最后跳楼了。股票却可以靠技术取胜,如果有超强的盘感能力,跟庄跟得快,散户照样赚钱,一定要高抛低吸,切忌追涨杀跌。灰灰活过来了,说不定,东方不亮西方亮,他决心百炼成钢,成为一个有超强战斗力的超级散户。
灰灰走进金樽小区。小区花木扶疏,鸟语花香,长者优雅地舞剑,幼者骑翘翘板,一派祥和。根本无人注意灰灰,他也许像个搞装修搞环卫的。他径直向全市最高的十八层楼走去。
半年前一个夜晚,老婆臭烘烘地回来,头发湿漉漉,一股尿腥味,一看见他嚎啕大哭。一再追问,才知道老婆被一个光头强奸了,非但得不到车钱,还被扇了两个耳光,射了一脑袋尿。他怒不可遏,抄起菜刀就要去杀。但老婆连地址都不清楚,只是说光头让她踏了半天三轮车,踏到荒郊野外。蠢货!灰灰将菜刀劈在桌子上,桌角应声落地。他脑中浮现一个镜头,一辆轿车掠过洼陷,溅了他满身泥水,另一个骑自行车女人也溅了一身,司机发现女人没事,轿车准备开走。灰灰发疯一样踏车蹿上去,横在车子跟前。门窗摇下来,探出一颗光头。灰灰要光头下车解决,光头不干。灰灰啪啪扇了他两个耳光,外加一口唾液。两颗光头,会不会是同一个人?会不会是光头报复呢?灰灰不知道,只知道自己胸口堵得慌。
自从开始炒股,心口就犯堵。巴菲特说过两条原则,第一条原则:千万不要亏损;第二条原则:千万不要忘记第一条原则。事实是,不断地亏损。股指期货推出后,市场像吃了瘟药,一直熊了两年。做空也能赚钱了,消息面稍微有点利空,投机客狠砸几只指标股,转而在股指期货上赚钱。市场沦为赌场。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蚯蚓。市场无休止IPO,无休止圈钱,广大小散们白骨累累。道琼斯说过一条投资秘决:简单的赢利模式重复做。灰灰在内的小散们是亏损的模式重复做。有一阵子,灰灰短暂交过好运。满仓000157中联重科,适逢除权,股价开始飙升,短短半个月涨了百分之五十。灰灰捞回了所有损失,还赚了五千元。网上适时出现了一首打油诗:“中联除权过后,K线红肥绿瘦,试问持股人,收益可曾丰厚?知否知否,来日气冲牛斗。”灰灰的信心发酵,用房子抵押,贷了数十万,全仓跟进,然而股价开始掉头向下,不几天,非但吐掉所有利润,反而倒亏一万元。急忙调仓换股,还是亏多赢少。大盘疲软不堪,美股涨,未必涨,美股跌,肯定跌。极大多数股票跟随大盘步入漫漫熊途,“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满仓中石油;问君能有几多贱,恰似六元买水电。”好在灰灰谨慎多了,再也不敢满仓操作,一见形势不妙,跑得比兔子还快。
灰灰郁闷之时,就到白莲堂小巷,找雀斑脸。这个女人偎依在破旧的老屋门口,背后一片粉红色灯光,脚前摆了三颗石子。灰灰踢了一颗石子,就算成交,三十块还价到二十块。雀斑脸进了房间,身体会像搅拌机一样搅动,搅得灰灰嚎叫,刺激过瘾。他走出小巷回到家,老婆眼泪汪汪,半大公鸡的儿子,最近请班主任转交一个半人高的大熊猫玩具给一个女生,结果,儿子带了女生去竹园里鬼混,被竹叶青狠狠咬了一口,差点送命。这天晚上,儿子沉默不语,只对他白眼。这个逆种,就这点像他。从初中开始,头发像爬山虎一样遮住整张面孔。灰灰要他剪干净,儿子说,头可断,发不可以断,你自己呢,撒泡尿照照。这小子讲话毒。灰灰看镜子,灰白的长发,野人一样盖住半张脸。老子,小子,草种啊,灰灰慨叹。
灰灰走向电梯口,体育场传来了闷雷似的八声巨响。有人摸中八筒了,这是百万大奖。老婆沉迷此道几年,但只会摸到一个三筒七筒,灰灰经常在垃圾桶里发现这类废票。老婆这辈子难有偏财运,不带来晦气也就好了。
有一天收盘,灰灰看到网页里一个专家评论,000444天府啤酒的疫苗研制成功的话,股价可涨到一千元。平日,灰灰关注此股,K线图上,这只股涨停特别多。第二天开盘,看见无数大单疯狂吃进,股价开始火箭发射。灰灰决心孤注一掷。不到五分钟,此股就封死涨停。赚了五个点一万五千元。第二天开盘不到半小时,此股又封死涨停,赚了三万多元。灰灰像喝醉酒的公鸡,在客厅里团团乱转。从势头看,如果连续十几个“一”字涨停,不说一千元,只要涨到五百,可以买一套别墅买一辆车子,全家可以到全城最好的酒店享受鱼翅、燕窝、海参。当然,也要带雀斑脸去海滨好好度假一次……
美梦还没做完,第三天,此股突然停牌。说不定有重大事项要公告,说不定疫苗研制取得了重大突破。十天后,重大公告出来了。不是重大突破,而是双盲试验结果,试验组与安慰组各项数据几乎完全相同,就是说,折腾了许多年,花费了许多钱的疫苗研制,以完全失败告终。大事不好。果然第二天一开盘,此股就“一”字跌停,巨量卖单似泰山压顶,接盘的人寥寥无几,灰灰想逃也逃不脱,成了“落弶老鼠”。
电梯轿厢四周钉满了保护的木板,说明这幢大楼里许多房子还没有装潢好。许多房子是空置的,不是用来住,而是用来炒的,正像许多股票不是用来投资,而是用来投机的。
一只黑色的鸟儿飞进窗口,停在电脑上,用异常怜悯的目光看灰灰,十分奇怪,是不祥之兆?仔细瞧看,此鸟跟务农时桑树枝条上的鸟儿毫无二致,黑绸缎一样的羽毛,黑绒球般的蓬顶,眼睛镶一圈美丽的金边。灰灰试着拿面包喂它,它啄食后突然叫道,你好!灰灰一阵惊喜,暂时忘记跌停的烦恼,开始跟鸟儿逗着玩。鸟儿真通人性,灰灰到卫生间,它跟到卫生间,灰灰到厨房,它跟到厨房,不时飞到灰灰身上,用它的长喙啄茄克衫亮闪闪的拉链扣。它一定以为拉链扣是虫子,灰灰想。
天府啤酒连续四个跌停,网上有专家说,此股至少有十四个跌停,股价将从八十多元跌到十多元。他妈的臭天啤,好端端的啤酒不酿,搞什么疫苗呢,灰灰恼怒地想。资产急剧缩水,灰灰感到了空前的压力,再过半个月,就是还贷期限,不要说几十万,恐怕几万都还不上。股票每天是数百万手的卖单,远远没有打开的意思。灰灰蜗居炒股几年,已经跟一切亲朋好友断绝了关系,借一分钱也难。雀斑脸多踢一颗石子,就代表给他脸色看。黑鸟不识时宜地在电脑上拉了一堆屎,从荧屏上绿蛇一样滑溜下来,几乎跟000444的K线走势重叠。灰灰拍一下桌子,黑鸟箭一般从窗口飞出去。可恶的家伙,只知道拉屎,茶几上拉,灶台上拉,被窝上拉……丧家之鸟,肯定是被赶出来的,灰灰恨恨地想。
茫然四顾,墙上的迷宫似乎又在召唤。灰灰决心在彩票中杀开一条血路,开始玩双色球。尽管成功概率是千万分之一,但一旦成功,至少四百万,可以彻底咸鱼翻身。灰灰目不转睛地看着双色球纷繁复杂眼花缭乱毫无规律的走势。他用排除法,剔去几个冷码,用归纳法,选出几个胆码,再用抓阉法,确定几个拖码。第一次中了三个球,五元。第二次中四个球,十元。第三次中五个球,二百元。看来天无绝人之路,大奖越来越近,只差两个球了。这天,灰灰琢磨一整天,眼睛都起了血丝,终于确定十二个红球两个蓝球号码,这样复式投注,需三千多元。晚餐时跟老婆商量。老婆说,疯了?不是说不玩了吗?是不是股票亏了?看你一天到晚心事重重。灰灰说,这次我感觉很好,一定要抓住机会。老婆顾虑说,我摸奖最多摸十块的。灰灰说,别啰嗦了,这是最后一次,不成功便成仁。老婆从红布包里拿出三千多元说,这是儿子下学期的学费。灰灰说,一定赚的,加倍赚回来。当晚十点,独眼龙打来电话,店里有人中了双色球大奖。谁?灰灰屏住了呼吸。是那个戴眼镜的,几年来一直买同一组号码,终于修成正果,花了十元钱,中了五注头奖,两千五百万!灰灰还没听完,就撕扯墙上的铅画纸,纸片像雪花一样在空中飞舞。
走出电梯,登上十八层楼顶,豁然开朗,灰灰看到从来没有看到的景象。一幢幢钢筋水泥堆砌起的建筑,伟岸挺拔的大厦,低矮破旧的民房。高与矮,亮与暗,构成鲜明的对比。他蜗居的四层楼又黑又暗,是一块破抹布。往南鸟瞰,是闪亮的护城河,蠕动着无数甲虫的环城公路,灰褐的开阔的田野,远处是连绵起伏的青黑色山峦。灰灰很清楚,美好的风景,属于有闲阶级,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活命最重要。
灰灰一直失眠,自从股票跌停开始,他就一直醒着。脑子一直在放电影,泥巴,蚕蛹、大腿、光头、黄斑米、雀斑脸、双色球、独眼龙……停留在“九阴白骨爪”上。他一次次从床上起来,去客厅看足球。国脚们不争气,看一场失望一场,连亚洲三流球队都踢不过。高层一直在放话,提振市场,A股除了跌还是跌。灰灰一年到头处在悔恨之中。被套要悔,踏空要悔,追涨要悔,杀跌要悔……彩票也好不到哪里,委实是个迷宫,不断让人希望,不断让人失望,心存幻想的人,永远走不出迷宫。
当时灰灰站在阳台上,一根接一根抽烟。夜已深,一弯眉月发出凄冷的光,一盏盏的路灯似瞌睡人的眼。十八层楼还有许多房间亮着灯,灰灰想像着里边的情景。最使灰灰惊讶的是五楼的一个主儿洗澡竟不拉窗帘。看上去是个女的,一头长发,年纪还轻,肉体有诱人的曲线。她肯定想像不到百米以外,一双眼睛正注视着她。
老婆悄悄给他披上棉衣。他故作镇定,说自己没事,劝她去睡,明天还要踏三轮车。
灰灰开始设想后事。老婆跟他辛苦一世,没有好好享过福。儿子尽管不是个东西,但毕竟是自己的骨肉。他必须自己了断。离婚不能解决问题,债务是做夫妻时产生的。交房?娘俩怎么办……一切得自己承担。娘舅、姨妈的钱还得还,都是血汗钱。账户里有点零头,刚好够还他们的债。其他,一些熟人已经不熟了,一些喜爱的事也不喜爱了,最密切的雀斑脸也不值得留恋,好几次看见她跟独眼龙搅在一起。
灰灰不再看盘,到外面逡巡。他曾长久地立在一个冥无人迹的深潭边,看着鱼儿失神。他曾不断去附近人迹罕至的树林边,听着唧喳的鸟鸣。站在大饼摊边,看着姨妈烤大饼。在竹林里看着娘舅挖雷笋,一站就是半天,一句话都不说。后来,那个亲眼目睹的场面,就在眼前晃荡——有一个做担保巨亏的男人,像一枚炮弹从十八楼飞射而下……
耳边一阵风声,一只鸟儿呼啦啦飞上了肩头,扭头一看,这不是那只金眼圈黑鸟吗?羽毛肮脏,断了一条腿。它怎么会在这里?是为自己送行,还是为自己引路?
体育场又传来闷雷似的八声巨响,又有一个幸运者暴富了。不过,这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灰灰闭上了眼睛,想像着飞下去的感觉。
手机响了,肯定是老婆打来的。接不接呢?灰灰犹豫着。
老婆的声音很懊丧,“灰灰,中了。”
“中什么中?”
“中八筒了。”
“开什么玩笑。”
“不开玩笑的,真的中了,八筒!可惜是替独眼龙代摸的。我带的钱摸完了,独眼龙给了十元钱叫代摸……”
这时候高音喇叭传来声嘶力竭的声音,恍如跑江湖的在卖狗皮膏药。
“特大喜讯!特大喜讯!又一个百万大奖产生了!又一个百万大奖产生了!中奖者是本市居民独龙!中奖者是本市居民独眼龙!”
蠢货!灰灰似乎看见了一个画面:独眼龙牵着雀斑脸的手在海滨散步……灰灰闭上了眼睛,一行酸泪流了下来。
黑鸟离开他的肩膀,呼啦啦向空中飞去,他的心开始像鸟一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