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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伦

2012-12-29章缘

上海文学 2012年7期

  那时她住在纽泽西一个靠近华盛顿大桥的小镇,开车过桥到纽约市,只要十来分钟,镇里住的多是像她这样通勤到纽约市的上班族。她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当高级助理,主要负责华人移民申请。因为她通中文,虽然是助理,申请者对她更要推心置腹一点。
  急着办身份的这些人,在餐馆打工或在华人家庭帮佣,做着劳苦薪低的工作,最大愿望是尽早办好身份,享受美国福利,也换个像样点有尊严的工作。“苏菲亚,”他们讨好地对她堆起笑容,“帮个忙,问问律师案子怎么样了?”申请案总是不顺利,有时是移民局的要求达不到,有时是律师借故增加费用,有时是申请者时运不济。
  没有人像她跟萧这样一步到位。她从台湾到美国时,父母亲早就拿到身份住在圣荷西,替她办好绿卡,第一趟来美国就是来拿绿卡。回台湾后,跟大学同学萧结婚,一起到纽约读书、就业,萧的身份凭这样的关系,比其他朋友都快办下来。
  因为婚姻而有身份。她经手过很多这样的申请案,大多是美国老先生娶华裔女人,女人一般都要年轻个二十岁,办结婚手续后取得临时绿卡,过两年再申请永久性绿卡。这种案件因为有假婚嫌疑,要经过严密诘问。碰上男人年纪大记性差,答非所问,案子被拒绝的也有。女的听到结果往往在事务所里就哭了,抽噎得喘不过气来,整张脸涨得通红。
  印象最深刻的是黄娟,苏州人,四十三岁,颇有几分姿色,也有高中文化,苗条的身形看在美国移民官眼里不过三十来岁,嫁的是七十几岁从台湾来的邱先生。填表办手续时,她提醒过黄娟,这种案子不能保证成功。花钱寻律师办的通常是疑难杂症,但像他们这样年龄悬殊,外貎差异巨大,难度就更高了。邱先生得过一种皮肤病,脸脖和手臂布满咖啡色的块斑,这还是露在衣服外可见的部位,黄娟则肤白如瓷,一张精致的黄皮绷在小小倒三角的脸架上,两道修得细细的眉,凤眼薄唇,唇边一颗美人痣,可以想见年轻时风采,不知为何流落到纽约,下嫁像蟾蜍一样的老先生。
  黄娟的案子被拒后,律师再度帮他们申请,让她仔细教他们应答的技巧。面谈时,夫妇分开来问话,内容从所用牙膏牌子、喜欢的食物到衣物尺码都有可能。她把手上一沓模拟题给了黄娟,要他们回去多练习。黄娟叹口气,“就怕老邱记不住。”上回移民官问了,太太身上有没有手术疤痕,邱先生说没有,但黄娟腹上明明就有剖腹生产的刀疤,是前一任婚姻里留下的。
  昨天晚餐吃什么?最近一次做爱是何时?最爱喝哪个牌子的咖啡?别说是他们这种没有真爱的婚姻,即使是她跟萧从大学到现在,有些也答不出来。所有一切生活习惯早就习而不察,重要生命细节被时光淘洗得影像模糊,就像鲜艳的彩布在日复一日洗涤曝晒下褪了色,趣味、嗜好、体型的与时改变,更让标准答案无处寻觅。难道要巨细靡遗知道对方所有一切,数据库随时更新,才是真的婚姻生活?
  黄娟眉头深锁,“你说我冤不冤?两年了,每天陪着他,从早到晚,”她声音低下去了,像耳语,“这种老男人……”
  “这种老男人”,不是单指下嫁的那个人,是老男人这一族群。久不沾荤的老男人。也有年轻男人娶老女人,这种案例少,更难通过,不分中外,大家都习于男大女小的组合。是娶老女人的男人难,还是嫁老男人的女人苦?
  她比萧小两岁,年龄外貌学历都相当,是最正常的组合。这份“正常”也不是没有经过考验。他们没有生育。女人到四十,没生也就不会再生了,她跟萧团抱着,世界里只有他们俩,就这样携手终老于美国吧!到佛罗里达州买个农场,或到气候温和的圣荷西陪伴老母,靠着两人的积蓄和社会安全福利金,以及多年来各自养成的嗜好(萧是西洋棋和高尔夫球,她是花艺和游泳),足以安度晚年。
  三十五岁一过,每一周都是一晃眼,过去热烈期待的周末,像免费大赠送似的一个个来。如果萧没去打球,他们便驱车往北往南,或到邻州,在无名小镇的小餐馆用餐。有时经过一些傍湖的度假小屋,群山环绕,屋后木条铺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