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指数
2012-12-29赵瑜
上海文学 2012年7期
一
去明珠广场的路上,黎静发现,路边的广告屏幕都换上了这个专题片。电视里的海南频道也是,从一套至六套全是这个形象广告:海南岛,幸福岛。
记得前年的广告主题是长寿岛,几乎将全岛一百岁以上的老人都折腾了一番。去年是国际岛,恨不得在美兰机场和凤凰机场的国际厅出口架一个摄像机,将所有落地的老外都拍一个特写。今年的主题还算靠近生活,幸福岛。
你幸福吗?幸福。理由是什么?理由,就是,我住在海甸岛……答话的是东北口音,海甸岛和幸福,第一次有了关系。黎静想起老板陆小丰也说过类似的话,“住在江南城,才知道什么叫幸福。”黎静去过他们小区,在海甸岛上,是一个江南园林风味的小区,高尚住宅,仿佛是那个小区当初对外的宣传词,像个持有道德证书的小区。
你幸福吗?幸福。理由是什么?今年的香蕉价格很稳定,我种了五百亩。答话的是一个海南乡下男人,穿了一身崭新的衣服,拘谨的表情和背诵的台词,都显得有些假。黎静看到香蕉林里出来的农妇,面孔被晒得黧黑,像去了皮的椰子。
公交车上的音乐停了,红灯还须久等。身边男人汗液的气味夹杂着狐臭的味道,让黎静觉得厌恶,她是一个最适合买车的人,因为她鼻子太敏感了,常常能闻到并不愉悦的气味,可是她却又是一个环保的人。
你幸福吗?幸福。理由是什么?我长了一颗新牙齿,我妈说我长大了。一个孩子和其他孩子在玩跳房子的游戏,一跳一跳跑出了镜头,那镜头拉远的一瞬间像一部电影的开头部分,很是抒情。
你幸福吗?幸福。理由是什么?我刚刚怀了孩子。你幸福吗?幸福。理由是什么?这个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坐在这里喝老爸茶挺好的。你幸福吗?幸福。理由是什么……
公交车加速,旁边的男人故意撞向自己。黎静躲避了一下,她一直不敢向车的正前方看,只能侧着身子站着,或者向后看。
伤势好了以后,黎静患上了坐车紧张综合征。
她仿佛不能坐第一排,老是觉得前方的树或者建筑有主动击向玻璃的可能性。即使是车开得很慢很慢,只要她向前看,就能看到那一棵又一棵树冲向她。“都有些欢快了,那些树。”她向司机说,司机同情她,却不能感同身受,很善意地让她坐在第二排。那些树就一直在她的意念里,带着风声。
闭上眼睛也不行,“有一棵树就站在二十米远的地方”。黎静总觉得描述对于感受来说,像远距离拍一个人,模糊,大量的信息丢失jq0p1GrjqBoZO0AtVjWOKw==。
有一个涉外团,并不需要外语讲解。老板盘算了一下,觉得黎静是旅行社的宝,能镇得住这些挑剔的中国通,便点了黎静的将。黎静也喜欢这样的团,可以打开自己的视野,也可以展示自己的内心储藏。然而,在上五指山的时候,她在半山坡上晕车了,吐得一塌糊涂,只好停在了半路。
旅行社老板亲自开车去救黎静,才救了急。
整个岛上台风一般地开展建设幸福岛的运动,每一个旅行社都要派出导游去学习,要考试的,关于幸福岛的一二三,印刷的书籍厚度和海南省旅游地图一样厚。
地点在一家工会的会议室里,黎静知道那里,距离单位不远,可是坐公交车并不方便,要从琼苑宾馆的大院里横过,走过新南方书城的小巷弄,到海府路上坐公交车,到东湖公园处下车,还要往回走。
公交车上竟然有小偷,就是站在她身边的这位眼镜男士,一副斯文的学生模样,一只手却伸向了坐在椅子上抱孩子的中年妇女。他不知道后面隔一排坐着的是那女人的老公,刚要动手便被那男人抓住。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黎静平添了五味杂陈的耻辱感,先前以为是自己身上的香水味吸引了男人,却不想,自己遇到了一个荒诞的笑话。是洋葱用手机短信转发给她的,大意是说一个女人报案,自己的钱在胸罩里,却被公交车上一男人偷走。警察不信,问那么敏感的地方你怎么可能没有感觉。那女人脸一下红了,说,谁能想到他是偷钱。
黎静今天也差一些就要向警察口述说,我还以为他凑在我身边是闻我的香水味呢。
那个男人甚至治愈了黎静的晕眩症状,接下来的时间,黎静一直坐在前面的一排,眼睛直直地看着车窗前面的街道,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树不再向她冲来,对面的汽车也是。
培训大楼同样在一个巷弄里,像是躲藏着。海口的建筑多没有规划,在一些巷弄常常藏着一些奇怪的单位,比如省工会,便是这样的单位。
要培训七天。
出乎意料的是,上课的老师并不枯燥,第一节课是自我介绍,老师大约是一个文艺女青年,年纪不小了,却装扮得很青春。她拿着一本《周易》向大家推荐,说,我的名字就是这本书的名字,叫周易,字是一样的,所以,我也就喜欢上这本书了。
有男同学在下面起哄说,老师,没有人给你起小名吗?
周易听到了,说,没有呢。
有男同学小声地叫,老师你可以叫周立波。
他的声音刚落下,男生们便快感十足地笑了起来。
黎静没听懂,不知道这一群男导游们坏笑些什么,捂着嘴问身边的男生,说,这个老师是不是特别逗?
那男生看了一眼,嘲笑他,说,这个笑话,大姐不宜。
黎静便知道他们笑得很恶心,猜了半天也没有猜出来,便不再费心思了。
同一楼层上有芭蕾舞的培训班,音乐悠扬,总让人出神。好在那天中午洋葱也来插队听课,给她带了她在韩国拍的视频,才有了些小欢乐。吃午饭时,黎静问洋葱,周立波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男生们说完就一片坏笑声。
洋葱听完也哈哈地笑,说,你没有上网,不知道网上的一个广告,一个美容院的丰乳广告,周立波,自然是一周便可以让波立起来。你不觉得周易老师挺立波的吗?
黎静终于听懂了,笑得将饭都喷了出来,将前两天的坏情绪也释放了出来。
二
做了一夜飞翔的梦,这让黎静早晨起床的时候,老觉得身体很轻。大概是起床后便解决了大便问题,黎静听洋葱普及过科学知识,说是,早晨起来的大便,可以使人的身体轻十斤。
显然,洋葱热爱用某种无耻的修辞手法。
手机没电了,而备用电池在办公室里。黎静的充电器被洋葱和淘气比喻为“色情充”,必须脱了外壳,再放进去,才能充电,这样复杂的工序像极了一场性事。也正因此,她错过无数次重要的电话,自然又得到数不清的埋怨和批评。
这次的“色情充”又一次保证了黎静的睡眠,客厅里快了五分钟的钟表已经指向了八点二十。到了集合地点,黎静才知道,队伍早已经出发了。给洋葱打电话,在参观车上,吵得厉害,说是已经到了海榆中线了,四辆大巴车都是他们旅行社的车,特别亲切,在声音里,黎静都听出洋葱撒娇的范儿了。
“车队是往西海岸方向走的,到了海口港附近往邱海大道转了,然后直行有一新修的路……噢,也对,你坐公共汽车,那恐怕你只能坐到三十五公里处的美眉村,离火山口还有五公里呢。”
洋葱挂了电话,又发来一则短信息,说,车上的人告诉她,美眉村可能也是参观的地点之一。
黎静听从了洋葱的指挥,先从东湖那里打车,到了万绿园,然后想在万绿园附近坐一般公交车到火山口附近的美眉村。然而万绿园只有一班新开通的80路公交车通往镇海村。黎静走上前细细看了沿途的站牌,镇海村竟然分为前村和后村。再往前,有石料厂和珍珠厂两个站牌,还有高尔夫酒店。
这些站牌都是陌生的,大概是新开通的缘故,黎静站在那里等了有三十分钟,车子才慢悠悠地过来,万绿园是个大站,上车的人多,车子竟然停在这里等了五分钟。售票员是个乡村妹子,不停地用海南话叫喊着这辆车沿途要经过的站名,果然有效果,一会儿上来了两个扛着活物的乡下人,一个就坐在黎静旁边的位置上,老人,面容干枯,他将无比巨大的水烟袋抱在怀里,宗教信仰一般,有一股小心翼翼的意味。黎静闻到了他身上泥土或者杂草的味道,这种味道虽然陌生,却总会让黎静想起自己的乡下,童年。
售票员来后面收钱,找零,然后回答问话的时候,老是说错,口误太多了,她自己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黎静便想起她们三个人在辣椒派对上说的玩笑话,仿佛是淘气在网上看到的手机段子,说,如果发现女孩子老是出现口误,那一定是因为昨天女孩子给她男人……因为人的口腔是有记忆的,一旦改变口型,有时候会自然而然地说错话。
黎静从售票员手里接了一元的找零,才知道,竟然要四元钱的车票,得有多远啊,黎静想。
旁边坐的老人编织袋里有三只鸡,一只鸡的头钻了出来,对着黎静的凉鞋便啄去,黎静没想到是鸡啄自己的脚趾,等她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脚时,惊叫出了声。恰好她的脚上穿了一款像是韭菜装饰的凉鞋,而那只鸡又恰好喜欢吃韭菜的缘故。
老人并没有理会黎静的尖叫,依旧保持着一直未变的姿势,抱紧了他的水烟袋,仿佛那里面放着珍贵的东西。黎静有些生气,往车窗又靠紧了一些,中间和老者留了很大的缝隙。她想用自己的肢体语言来警告老人,她有些受不了脚下的那三只活物了。又过了一站,老人提着鸡下了车。黎静才知道老人一直淡定的原因,因为老人咳嗽了一声,声音很亲切,就像是一声温度适中而体贴的批评,那只鸡便老实地将头缩进了编织袋里。
到80路车终点站的人并不多,到了镇海前村的时候,黎静下了,发现,车上竟然只有三个人。
剩下的两个人是一男一女。如果洋葱或者淘气在,一定会在下车的时候,看着他们笑,然后对他们说一句,你们好好搭讪吧,因为马上是终点站了。
美眉村竟然热闹得很,大红的婚联贴在进村的第一棵大树上,让黎静惊呆了。因为那树像一个屏风那样宽大,是一株五百年寿命的老榕树,是村子里的神灵。
村子里的神灵很多,这棵树掌管着婚姻,所以,不论谁家结婚,都要往这棵树上贴一个大红的婚联,挂上红纸扎的灯笼。
黎静问村口的人,才知道是符老三家的儿子大婚,因为符老三曾经干过一届村长,所以,在村子里颇有些威望,办得很隆重。
黎静想着去镇海村和洋葱他们会合,结果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一辆出租车或者摩托三轮车,却等来村子里庞大的迎亲队伍。
竟然是旧式的婚礼,这可让黎静有些兴奋了。凭着导游的敏感,她觉得,这是对付那些自驾游爱好者最好的节目,连忙问身边的大妈们,村子里年轻人结婚讲不讲规矩,比如什么时节结婚的人多。大妈说不出来,眼睛横着,想了一会儿就对着黎静讪笑,然后就叫一个小姑娘回答。问过名字,才知道是符老三的邻居,叫符小树,她是在婚节回娘家来的,孩子在她屁股后面转着圈。她还小,一脸的单纯,不过二十岁出头,却已经进入生活最为本质的内容里,她很热情,向黎静介绍说:结婚就这几天啊,村子里给榕树过节,叫做婚节,七月初,最热的时候结婚,叫做闹热门。如果是小婚,或者续弦,要放在秋天。
但轿子是古老的样式,用菠萝木做成的轿子就像一个舞台剧一样,从海南民歌风味的唢呐长笛声中出来。轿子是黑色的,但四个顶角均做了好看的装饰,红绿相间的绸布束在一起,挂在轿子上,很是喜庆。
除了抬轿的人,还有四个年轻人用一个大笼屉抬着一头被贴了“喜”字的小猪。那小猪被五花大绑着,很是好看。黎静觉得奇怪,不是要抬半扇猪肉去给女方做酒席用的吗?怎么抬了一头小猪苗?又问旁边的女孩子,便解释不清了。
黎静决定跟着迎亲的队伍去旁边的美善村,她打开手机,准备录下这一段迎亲的真实版本。
有一辆露天的三轮车上面坐满了人,她想都没有想,招手便上去了。
操办喜事就是这样,陌生人很容易混进去。黎静挤在去迎亲的队伍里,还和他们聊得很投机,终于知道,为什么要给新娘送一头小猪崽了。因为对方的新娘今年恰好十八岁,这也是村里数百年来留下来的老规矩,如果是十八岁的少女,那么一定送一头猪苗。黎静问那猪以后怎么办,是杀了,还是送回来,却不得而知了。但逢十八送猪崽大都是知道的,因为乡下人有骂人的习惯,说什么女孩子十八岁以后嫁人,家里就少赚了一头猪崽。
新郎的装束也很好玩,要穿黑裤红上衣,戏剧演员一样的装束,其他人都坐汽车、三轮摩托车或者面包车,而新郎却是坐在轿子里。
黎静用手机拍下了新郎在轿子里的多张照片,并用手机发在了天涯旅游的论坛上,几乎立即引来轰动。
手机开始响个不停,首席版主,版主一,版主二,挨个电话,告诉她帖子已经推荐到论坛的首页。电台的一档旅游节目的主持人也在电台同步和她连线。
这网络时代的快捷让黎静有些恍惚。
电台主持人问她问题:你形容一下现场的气氛。黎静答:很喜庆啊。主持人又问:旁边一直有一个声音,是什么声音啊。黎静答:是一头小猪在叫啊。
的确是一头小猪在叫,猪的头上被绑了一个剪纸的花,奇特,有些拟人的欢乐。
美善村口照例也有一株老榕树,树上挂了一块红布,旁边的小庙也燃了香炉。这些都是村庄的仪式。
符老三竟然和儿子一起站在门口。另外一个年轻人扮演司仪,在女方的大门口喊话,符老三和儿子忙着答应。登台阶是一礼,要通知里面的新娘家人放鞭炮,黎静不知究竟,猜测是热烈生活的开始。然后跨门槛又是一礼,需要新娘家人有一个小孩子递来一碗花生红枣粥,这大家都会理解的,早生的意味。自然需要给新娘家小孩子一个红包。
入室也是一礼,新娘家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红包,是给新郎的“夜书”。黎静问旁边的人,才知道,在过去这红包里通常放画着男女交媾图的手绢,而现在变了花样,是民间刻板印刷的小册页,大概相当于民国时期刻在牛骨或竹子上的三十六式。
黎静将照片发在了论坛上,并注释了那红包里的内容有可能是床上的《金瓶梅》,马上引起网友的热评。首席版主令狐公子打电话来问黎静,可不可以向新郎索要,复印一份再还给他啊。黎静被逗笑了,说,人家结婚,你练习什么啊。
最后一道程序,是新郎见岳父岳母,是要行跪拜礼的,行礼的时候,岳父会捧一碗地瓜酿的酒叫做“不昂”给新郎喝,而新郎只能沾一下嘴唇,不能喝。岳母呢,要给新女婿戴上一条绶带,从左肩斜挂到右腰,并在新郎的帽檐上左右各插一个金箔制成的三角形“簪花”。黎静挤到房间的右面,看到了那绶带上的字,已经是现代化的字,上面竟然写了一行:嫁女添一子,娶媳增一女。
新郎正在跪拜,突然屏风后面传来新娘的哭声,是海南话的说词,这也是要学习很久的传统哭词。黎静在网上也是见过这样的哭词,不过都已经被改良成普通话版本,还有的直接是调侃,“好老公的十项基本原则”。
黎静听不懂新娘的哭词,只好求助于旁边的小姑娘,答复是唱的是古调,她听不太懂。
黎静只好跑到屏风后面去拍照片,果然眼泪汪汪的,新娘的母亲说,教了两个礼拜才会哭。黎静这才知道,结婚之前,这一场哭戏还需要老师来指点,这样说来,婚姻的确是一堂功课,而开始的这一节,竟然是一场哭泣。
黎静突然觉得自己这不幸的婚姻,可能和自己新婚时的仪式有关,当时的自己一直是嬉笑不停的,是啊,那时候日子除了糖果就是甜言蜜语。
竟然,新郎和新娘不一起回家,而是新郎先启程回家。黎静没有办法跟着新郎回家了,她想留在新娘家里录新娘的哭泣,听人说了,要哭三次的。
第一次是新郎佩绶带的时候哭,是哭给新郎听的。不用猜测,也一定是告诉新郎,以后要善待自己。第二次是哭给神龛听的,对着自己家的宗祠牌位,感念父母亲的养育之恩,自然也是哭给父母亲听的。第三次是上轿前,哭给自己的弟弟妹妹们听的,是一种嘱托,让他们以后早起早睡,伺候父母。
黎静将新娘的三段哭词全都完整地录了下来,然后,她和赶来的电台记者凑热闹和美善村的村民一起去送亲。
新娘要上轿的时候,如果一直哭个不停,不想上轿,就表示女方对这桩婚事不满意,这样多哭一会儿,好给新郎家人示威或者是对村里人有一份交代。这时候,必须新娘的妹妹和新娘一起上轿才行。
可是,这次,新娘子迫不及待地就上了轿,鞭炮一响,村里的人都咧着嘴笑,笑话新娘子才十八岁就已经熟透了,但嘴上不便嘲笑,只一个劲儿地祝贺女方的父母亲,说,真是找了一个如意郎君,是个幸福的婚姻开始。
三
网络像一棵树,论坛上的人就像树叶子,一阵风一吹便互相传播了信息。只是在网络论坛上发了几张海南传统婚俗的照片,黎静在天涯社区的ID“黎黎美”便成了一个首页推荐的著名ID。
晚上回到家里,打开电脑便看到那个推荐在首页上帖子的点击率,天啊,近八十万,这得有多少人看到啊。最重要的是帖子后面数十页的评论,竟然有很多人补充当地结婚的风俗,并有一些作家来跟帖说这样完整的结婚风俗在内地已经消失了。
“礼失求诸野”,这也是一个跟帖,但这句话让黎静一下意识到,她虽然只是无意中拍下了这十几张海南乡村结婚的风俗照片,同时是在展览海南保存较为完整的结婚仪式。也有做田野调查的博士生留言索要黎静的联系方式,说他是做中国正在消逝的结婚仪式专题研究,想来考察一下这种乡村婚礼的具体架构。
通过论坛的短信息,黎静回复了好多问题,并热情地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竟然马上就接到了电话。
有一个老人,大约是在海南的乡下居住过,上了年纪又回到了大陆,打通电话激动地只问了一句:“第一天招待宾客是不是要吃烤乳猪来?”
黎静没有听懂,那老人便重复一下这句话,黎静才听懂,对方大约是太想念在某次婚礼上吃到的烤乳猪了,便耐心地回答说,在海口的乡下一般是没有烤乳猪的,而在澄迈、万宁包括三亚的乡下喜宴上经常是有的,而且排场大的家族会每桌半只烤乳猪,别提多好吃了。
那老人一听,连忙说好吃好吃,打电话就是想证实一下,还有这道菜。
这让黎静觉得特别好玩,想不到一个老人家离开了海南岛,最为想念的竟然是一道菜,这里面定是有故事的。
首席版主令狐公子的电话也来了,气极败坏的样子,说,你的手机得有多热线啊,连续拨打了二十七分三十八秒才通。黎静便笑着解释了一通,最终得到十分兴奋的消息,说,照片被网站值班的编辑加上了文字说明,并配了相关的文字背景,之后,在天涯社区的头条推荐,于是引得海南本地网友的观光热情,所以,一下午的时间,报名去美眉村观赏纯正民间婚礼的网友竟然有近三百个。经过筛选,天涯社区的海南旅游版决定让三十五个网友免费参加这一次版面网友活动,并要求每个网友都要带着摄像设备,来一次海南婚礼的网上直播活动,自然,他们需要一个专业的导游来讲解,所以,求到了黎静。
黎静应下了,本来黎静想明天一早到旅行社给老板陆小丰汇报一下美眉村乡村婚礼的事情,她还没有想好具体的方案,但多年的导游生涯让她对一切适合观光,并有可能产生经济效益的事情有本能的敏感。而她的照片在网络上的巨大反响,更加印证了自己这一想法。令狐公子的邀请她一口应下了,她想再去参观一天,甚至想将整个婚礼的过程全都参观完整了,这样的话,她说不定可以策划出一个独属自己的旅游线路和项目。
仅仅这样一想,她内心便有些小激动。
她不能坐安稳,给洋葱打电话,太晚了,睡下了。便问她明天做什么,说是明天接了去五指山的团,淘气太小了,不会懂得黎静所说的设计旅行路线的事情,便没有打扰她。
天不亮电话便响了,手机确定是关了,她知道网络上的人都是不睡觉的,而知道她座机号码的,没有几个。竟然是陆小丰,说,在她家对面的琼菜苑吃早餐,等着她呢,一起吃早餐的竟然有旅游局大员。
坐下来,旁边坐的一个年轻人对黎静说,这里的腌粉特别好吃,比“龙记”的还要好。黎静表示感谢,说,“龙记”是哪里?
陆小丰便笑着说:“黎静,这是陆会长,原来省旅游局副局长,现在是省旅游协会会长。”
黎静握了手,坐下,笑着看陆小丰。
陆小丰连忙解释说:“我们长得像吧,但不是一家人,恰好都姓陆。”
停顿了一下,陆小丰开始将之前和陆会长谈的内容一股脑儿倒给了黎静。“陆会长昨天恰好在天涯社区有个访谈,谈幸福岛的具体内涵,突然就有网友给陆会长发了你拍的照片,就是抢了你的图了,在网上,我也不懂他们专业术语怎么说。他呢昨天晚上很兴奋地看到你贴在网上的照片。省旅游协会原来在海口西海岸的一个村庄召开过一次民俗生态旅游的会,结果,因为当时太超前,老百姓不配合,镇政府正忙碌着养鱼虾,不搞旅游,所以,根本没有理会。现在都准备大建国际旅游岛,所以现在是时候开发乡村旅游。而你拍的那一组照片,恰好有一张在村口的大榕树下,背景的石头房子别提多好看了。这一下触动了陆会长,这不,他晚上就电话了我,说今天上午要带着摄制组一起去拍这个村庄的婚礼,还想给这个村庄命名为“幸福村”呢。”
这突然到来的官方气场让黎静有些不适,尽管她从来是一个不卑不亢的人,但仍然觉得有那么一点心慌。
陆会长问,我记得你拍的是大婚式,是不是要三天,今天还有不少内容呢?
黎静点头,说,今天是还有内容呢。
陆会长问,今天应该是回娘家?
黎静说,是的,昨天也是听说要回娘家。
陆会长说,好的,我们今天主要是去拍些照片,然后考察一下他们那个村落的情形,如果可以的话就把周围的村庄一起考察一下。
陆小丰说,好啊,那里的村庄都是连成一片的,香蕉田都不分,早先都是用牛来分辨,谁家的香蕉牛不吃,就算是到了地界。
黎静觉得有兴趣,说,讲讲,什么情况。
陆小丰却不配合,瞄了一眼旁边的陆会长,又对旁边坐的司机笑了一笑,说,先吃饭,我们路上闲说。
在路上,陆小丰将车开到了国贸购物街,买了四个红灯笼,上面有“幸福”两个字,又买了几箱啤酒,说,我们今天给结婚的这户人家封上一个大红包,再自己备了酒,就去吃人家的喜酒好了。我听老辈人说,吃喜酒是开盘,相当于将过去的一行记忆涂抹掉了,重新开始。
黎静也觉得这样的话暖适,原来都是说结婚是冲喜,可以将事业上的阴霾驱逐,现在看来,结婚的疗效又外延了不少。
到了美眉村竟然被网友抢了先。
黎静上前去找,果然找到了令狐公子,他正兴奋,见到黎静,连忙拉起旁边的留海很齐的长发美女对黎静说:“黎黎,你看看,这是我的盈盈,如何?”
黎静看了眼那个妖媚的女孩,打趣他,说:“任盈盈?挺像的,就是差一把刀。”
网友的队伍并不庞大。“主要是偏僻,有车的网友少。”令狐公子将烟灭了,他有一个动作很酷,伸出手掌,将烟灭在了掌心里,引得其他两个抽烟的人也来试。
符老三在院子里,黎静指给了陆小丰。不一会儿,符老三便和陆小丰一起出来了,他的手油腻腻的,从烟盒里抽了许多支烟出来,见人就扔。
陆会长和陆小丰各自准备了一个红包,符老三一笑,牙齿全部露出,极为单纯。问话答话之间透出一个老成农村人的沉着。
“他做几个村联合起来的村长,是见过世面的人。”旁边的邻居这样当他的面夸他,他就低下头来,嘿嘿地笑一阵,然后假讪着问陆会长和陆小丰认识谁谁谁吗?是海口市的,开会时认识的,在某某局。说得模糊又大概,所以,陆小丰不知道该如何接他的话。好在婚礼操持人在远处喊符老三,他才离去。
黎静跟着陆会长他们一起去围着看,原来是摆放烤猪的仪式。吹牛角的人穿着一件乡村巫人穿的黑罩衣,在太阳下显得很是醒目。
罩衣上绣着的图案大概是一条龙,但因为时光久了,龙变了形,云彩也是,少了很多绣线,显得残缺而卡通。牛角的号声一响,旁边的乐器也开始唱和。
黎静见陆会长拿出DV录影,她也想起来了,便拿出数码相机拍了多张照片,又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上传到天涯社区。
新娘要到村子东头的一口老井那里挑一桶水给家里,这是旧传统了,是家规。明明符老三家里已经装了电动的抽水机,可还是要去老井那里打水,这是仪式。新娘的长婚纱用一条红绳子拴着扎在了腰间,就那样去担水,水要满一些,一路上会有水从桶里溢出来。在乡下人的观点里,是水生财,就像是有一条财路因为新媳妇的这一桶水到家里来了。
拍照片的时候,黎静发现水桶里的水溅湿了新娘的婚纱,便问主事的村里人,湿了婚纱有没有什么不吉利的说法?那主事人回答得很隐约,大意是说老辈人很讲穷女人的力气大,要生孩子要做农活,所以女人担水也不能漏水的。后来时代变化了,也就解释变了。湿了衣衫现在解释说是女人也是能挣钱的,不像过去只能在家里生娃。
黎静将这些仪式的解释和照片一一发上了论坛,自然又是引起一番热闹的讨论和争执。
陆会长的车队已经跑到了新娘家的美善村,等到黎静随着新郎新娘的车队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拍完了新娘家等着新人回来的准备过程。
院子里站满了闹喜的人,全都一字排开。新郎要想吃到新娘子家里方桌上的甜粿大饼,需要从这个人墙里穿过,而且还要被墙右首的人抹花脸。人们的手里都拿着不同的东西,有辣椒水,代表着以后女方要当家;有芥末油,比喻夫妻两个人日子有滋味;有锅底灰,寓意着小两口以后的日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大家自然都希望新郎挑中锅底灰,因为,锅底灰画出的花脸很有戏剧效果。所以,现在的大婚式已经修改了很多,不论新郎如何挑选,都逃不过被画锅底灰的命运。
画完了,还要面对看热闹的人们行大礼。
陆会长突然来到黎静旁边,小声说,照片先不要往网站上传了,要保留一下神秘感,晚上的时候,他们要在海南电视台一套“直播海南”播放这次婚礼的纪录,所以还要给这对小夫妻加一些节目。
要加的节目也是很传统的,比如新郎吃甜粿饼,甜粿饼在海南的做法是最为独特的,从外表上看像一块年糕,可是里面却放足了让食者欢喜的内容,比如椰丝,比如咖啡末,比如日本地瓜泥和菠萝蜜肉,总之,是一个内藏大爱的一种休闲小糕点。平时一般裹在树叶子里,打开来吃的时候,总有一种打开秘密的感觉。现在就平铺在桌案上,因为时髦,大婚式上所用的甜粿饼也都是镇上的糕点老铺做出来的,整张像一个大椰子,是一个海南岛地图的造型。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新郎开始吃饼子。
新郎脸上的油彩还有,黎静问身边的老者,说是现在不如以前那么讲究了,搁过去,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能洗的。因为小两口晚上要亲热,所以,第二天早晨起来,男方看到女人的身上到处都是油彩,会相互嘲笑对方,这样,美好的生活便拉开了序幕。
可惜现在的年轻人还是嫌油彩太脏了,会将新买的枕头和床单染黑,所以,基本在新娘家吃完甜粿饼就可以洗掉油彩上路了。
新郎吃甜粿饼的时候,必须要沿着上面做好的标记吃,转上两周,将边上的吃完,剩下一颗心型。然后呢,让新娘子再来象征性地吃一口。
就是这样的,一个心型的大饼,黄色的甜粿饼,香味是芒果放在太阳下三个半小时以后散发出来的那种迷人的香气。
新郎和新娘几乎同时吃到甜粿饼两边故意装饰的芥末油,两个人几乎同时掉了幸福的眼泪,身后的看客在那里屏住呼吸也只为等着这一刻突然发笑。
此时,新娘家里人已经备好四笼蒸熟的甜粿,是那种很妖娆的模样,弯着腰的,在树叶子里裹着,像月亮。分给所有在场的人吃,一人一个。所有拿到的人,都要说句祝福的话。
站在心形的偌大的甜粿饼前面,后面的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刚刚剥开的甜粿饼,陆会长突然站在一个凳子上,将摄像机对准了新郎新娘,以及后面热闹而嬉笑的人们,问他们,觉得这一刻,你们幸福吗?
大家齐声大喊了一声,幸福。陆会长将镜头给了新郎新娘一个特写,又问,一对新人觉得今天幸福吗?新娘子羞答答地回答,幸福。新郎也在另一侧大声说:幸福。
晚上的时候,黎静便在电视上看到这一段视频,还看到了镜头里的自己。原来,自己的声音是那么样的模糊、失真。是对她的一段专访,因为是她发现了这样一个有着原始生态的村落,而这个村落不但保留着完整先民婚礼风俗,还有许多奇怪的节日。
省旅游协会的陆会长最后在镜头里很激动地说:“这就是国际幸福岛的特色,我们既有亚龙湾神奇的海景和星级酒店,也有原生态的村落和充满着民间幸福的婚礼仪式,这个叫做美眉村的村落,我们给命名为幸福村。”
陆会长竟然在镜头前喜欢用手捋自己的头发,从左边捋向右边,一直不停。
黎静想,那手上不是沾了头油吗?竟然,陆会长的头油仍不见少的样子。
四
黎静收到淘气发来的一条手机短信,只有一个字“赢”。这像是个密码,很早之前还是她发给洋葱和淘气的呢。内容是这样的:“赢”由五个汉字组成:亡、口、月、贝、凡,包含着赢家必备的五种意识或能力。亡是指危机意识;口是指沟通能力;月则指时间观念;贝是指取财有道;凡是指要有平常心态,从最坏处着想,向最好处努力。
黎静在辣椒帮中,偶扮知心姐姐,看短信便知淘气又赚了不少散碎银两,问淘气,又在带企业团?
淘气接连打过来笑脸符号,说:“不但在带企业团,而且还在火山口的美眉村,是您老人家开发的路线,这伙人是一个拓展训练团,现在是最后的一项,体验幸福感。”
黎静正在头痛这件事情,她被抽调到国际旅游岛办公室做幸福指数调研员。除了跟着旅行团做导游,开展火山口幸福线路体验游以外,她还是“幸福岛计划”智库成员。目前的“幸福指数”便是国际旅游岛接下来要做的一个招牌。
让黎静惊讶的是,一个自然的小村庄,因为旅游开发,商业跟进的速度远远超出了她的导游设计能力。在美眉村,先是开发出了“蔗糖园”,完全采用旧俗,即海南岛旧年代黎苗族用石臼榨取甘蔗汁后做蔗糖的工艺,然后很迅速地建立了一个复古的糖果厂。其次跟进的有婚纱摄影,最让黎静觉得搞笑的是,这家省内很有名的婚纱摄影公司竟然推出黑白胶片怀旧版本的吃苦照片,拍出来的新郎新娘像是生活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乡下人的造型。
而所有这一系列旅游产品的跟进,都和幸福指数有关。蔗糖的甜蜜度得到了专家的解释,说是,必须在蔗糖里加入一些生姜,以治疗海南本土的湿气。于是流传在海南的姜糖便有了幸福的根源,是家里的女人怕外出的男人遇到湿气坏了身体,所以,外出时,男人必携带一包姜糖。姜糖的甜蜜度是多少呢?是新婚夜晚女人身体的温度,三十八度。
这不是发烧的温度吗?是的,女人新婚之夜,因为恐惧和身体被男人打开的缘故,会有发烧的症状。而晕眩不正是幸福最好的表征吗?所以,幸福就是身体的体温在健康的情况下达到三十八度。而姜糖的甜蜜度便是三十八度。
除了蔗糖厂和婚纱摄影,国际旅游岛招商部还引来一个艺术青年的工作室,专门给来美眉村度假的时髦青年定做树皮衣服。树皮衣服,是很多年前的产物,一些黎族老乡将树皮剥下来,在雨水中淋,又在阳光下暴晒,反复多日,使树皮变得柔软,然后才能缝纫成衣服,这样的衣服可做外套,十分结实,但是因为材料偏硬,已经基本消失了。现在这家入驻美眉村的树皮工作室,只是将收集到的树皮分成不同的艺术造型,装饰在一些成衣的某个部位,成为很有民族特色又很个性的衣裳。
而现在,黎静作为这个线路的发现者及创造者,她需要做的是,要在广泛调查游客的基础上得出海南岛在游客的心目中是不是一个幸福的岛屿,幸福指数是多少?
黎静自然和洋葱、淘气都说了这件苦差事,洋葱去西沙了,手机大概信号不好,没有回复短信。而淘气便回了“赢”字。
黎静只好回了她“幸福”两个字。幸福嘛,根据字面的结构,就是有一座房屋,有一些钱,有衣裳穿,有一口田可以耕作。
淘气又回,说,客人评价了,说海南岛开发的这个幸福村,房屋太小了,衣裳太破了,只有村庄外的香蕉林真好看。
黎静想幸福这两个字里,一个有土一个有田,说到底不就在这个村庄外的田地里嘛。便回复淘气:“那就是这些村民们的幸福所在。”
发完了,忘记让淘气也帮着她调查了,顺便又补充了一句:“记得帮我做幸福指数调查。”
幸福指数调查的项目,一开始和黎静没有关系。黎静刚进入这家由全省各个旅行社组成的国际旅游岛办公室的时候,为了表现自己,常常对各式各样的提问都有着亲人般的热情。结果,幸福指数这个概念刚一出来的时候,她便说了三四个建议。结果这些建议全被采用。天啊,黎静一边佩服自己的天才,一边又暗骂自己的多嘴。
在黎静的建议下,凡是到海南岛旅游的客人,都可以参加海南岛的幸福指数调查。分别是住得幸福、体验到幸福、获得幸福。这项调查主要针对情侣调查,或者已婚多年的夫妻进行调查。
住得幸福这一项,在美眉村特别有体会。除了刚刚开发还没有投入使用的星级度假酒店之外,美眉村开始提供农家居住体验游览。完全是海南乡村生活习俗,要早起,起来以后,和居住的主人一家将水牛赶往水里,然后在水田里捉螃蟹。那种完全自然的居住让小范围的游客觉得异常满足。幸福问卷的打分也相当高:百分之九十八。
黎静带了一个体验团,住在主人家的猪栏里。自然,猪栏已经被改造成可以供客人居住的客房了,虽然矮小,但因为是投资公司出资重修,房间里的设施还是很齐全的。好笑的是,半夜里常常还会有猪来拱门。游客并不知道自己住的是猪栏,有人睡眠要求颇高,没有休息好,埋怨,问黎静,猪为什么会来敲他们的门。黎静便嘿嘿地笑,骗他们说,这里的猪都是母猪,好色。惹得众人不满后,才将底牌揭开了,说,你们住的都是猪栏,敲门的那头猪前不久还在这房子里住,现在突然被你们占了,它自然有些不习惯,所以来和你们讲道理。猪说的话,我都听明白了,大抵是想和你们换换居住的房间,猪现在住在村子外榕树下的树洞里。游客们一听笑得开了花,他们觉得过意不去,强烈要求去参观猪的拆迁小区。等看完猪的居住场所之后,一致认为,美眉村给猪居住的场所比招待客人的房子还要好,不算强拆猪的居所,还是很人性化的,是一个幸福的村庄。于是又得了很高的分数。
这些打分的表格,后来,都被电视台的专题片拍作了资料。
最后,海南岛的幸福指数就是这样在一拨又一拨游客的采访和调查里产生了,这是一个游客来过后感到幸福的比例超过百分之九十的岛屿:幸福岛,海南岛。
黎静本来工作都做完了,专题片结束,被美其名曰智库的成员组只留下极少数的人还在国际旅游岛办公室值班。黎静除了拿到一笔奖金和很多暧昧的暗示之外,并没有得到额外的什么。说“额外”,是特指她在传说中很是“发财”。在网上流传着许多关于她的传说,大多是说她因为无意发现了一个幸福的村庄,从而成了这条线路永久的股东,只要是旅行社派团往“幸福村”,便要给她百分之一点五的提成。
这自然是一个传说。每每听到这里,黎静总是淡然地笑一下,说,若真的有这些提成,那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在家里唱琼剧——巨穷。
私下里,黎静也曾经有过一些意外的收获,比如认识了符老三一家,尤其是符老三,在这个村庄主事过,不论他说什么,村民总是听从。所以,近些日子,黎静带来的一些体验团都是拜托符老三安排的住,虽然也是和其他团队一样,住在猪栏改造的客房里,但是多了一样特殊的服务:符老三家人免费赠送的海南草。这是一种驱蚊的草,夜半的时候点燃了,味道泛着青黄稻田的草香,而蚊虫自然便远远地飞走了。
和符老三接触多了,便凭空生出一些亲近感,她呼他三叔,在城市里有了一些孤独感,她也会一个人带着MP4在周末的时候跑到符老三家里住上两天。她非常喜欢美眉村的夜空,月亮像歌声,星星也是,就连池塘里虫叫声也是,都是歌声。
周末的美眉村现在有了一些旅游景点的风味,有一对年轻的情侣在村口的香蕉林开设了周末移动咖啡茶座。咖啡茶座那里唱起了小野丽莎的音乐,让这个乡村的野味消失了部分,显得暧昧又新鲜。
这个咖啡茶座的火爆程度完全出乎村里人的意料,很快,守着美眉湖的蔗糖厂也开了一家咖啡馆,名字起得稍艳俗:甜蜜蜜。
黎静喜欢这首曲子,总觉得自己的往事都在这个曲子里,虽然这首歌甜到了哀伤,但仍然住到了心里,一被弹拨,便心跳不已。
所以,当甜蜜蜜咖啡馆的招牌挂出来的时候,黎静便成了这里的常客。甜蜜蜜小馆的咖啡却并不甜,还有一种极苦的咖啡,叫做“吵”。
黎静点了这杯“吵”,竟然充满了比喻。当黎静喝完这杯咖啡,准备早些回到符老三家的猪栏客房里享受自己争吵的青春岁月时,却听到符老三在院子里和上门来的村长在争吵。村长老羊脸气得通红,像喝完了一壶土酿的地瓜酒,他很年轻,尚不满三十岁,但让黎静不解的是,村人沿用对他父亲的称呼,一律叫他老羊。这是个谜语很多的村庄,黎静常常觉得自己在这些谜语面前充满好奇却一无所知。
老羊,黎静是认得的,在村人的描述里,他是一个一喝酒就站在村头榕树下尿尿的男人,有些喜欢炫耀自己的村干部身份。黎静没有劝慰他们,她听不大明白这种用地道方言的争吵。
等村长走了,黎静才知道原委。事情很简单,却因为符老三和儿子两个人分两个线索,同时向黎静讲述,显得非常文学化。大体是这样的。
符老三说:“我们刚才在吵塘堰的事,每一次浇水都是我们家最后用,老羊这倒霉蛋,就是刚刚离开的家伙,却每次都让我们家最先交钱。这次,我发誓不要这个光荣了。我们家的荒林,早已经随着十年前火山口开发的时候一起出租了,只剩下五亩不到的水浇田在村子的东北角,就在旧窑址的旁边,对的,就是那里,那个庙早些年香火旺,我们家都是有半亩田受到踏践的,不过,我们家从来是捐功德的,不计较这个。这次来收修水塘的钱,我已经在村部看过他们的计划了,又是不改水道。不改水道,我看过了,目前美湖里的水根本有一半被蔗糖厂用去了,剩下的,哪里会够得了村子上的人用。反正我是村里最后一户用上池塘里的水的,所以,这次我坚决不交修理水塘的费用。”
符家儿子说:“这个村寨的水塘是我父亲任村长时修理完整的,当时我们家因为是村长,父亲不想别人说闲话,故意将我们家的水田设计到最后。可是后来村子重新开了这条你们汽车进村的宽阔的道路,将我们山村的地势也改变了,原来的水渠根本不能到我们的水田里,每一次浇水,我们全家都要上阵,要去借粗一号的水管和大马力的水泵,将水引到水田里,仅仅这一项现在每亩水田我们就要比别人家里多掏三十元钱。现在水塘的费用又按照每亩水田五十元人工费来收取,前年还收过六十元,交了钱,却用不了水,这事越想越恼火。”
符老三又说:“还不仅仅如此,前年交了六十元每亩,可是轮到我们家用水时,水塘干涸了,镇上派来工作组做我的工作,说是要专门从邻村给我们村引水,一直从夏天等到秋天,直到入冬了,水才来。我们是如何浇的水呢?是从深水井里接过来的,都是矿泉水,水费贵得很,浇完水还得罪了村庄里管水的龙太公,罚我出了一个月的汗。说来你不信,出的汗都可以浇一亩水田了,又是打针又是吃药,折腾了我一个月,吓得我都叫家人到后山上看树了,我家有一棵香樟树,很粗的,我都计划好要做一个厚实的棺木了。总之这件事奇怪得很,我从深水井里引水浇水田,这坏了祖上的规矩,人吃的水是救命水,不能随便浇到水田里,所以,我受了罚,罚我出汗。”
符家儿子说:“龙太公除了罚我阿爸出汗,还罚老羊儿子溺水了,就在湖水里,差点就淹死了,是一个水性很好的孩子,虽然年纪小,可是他扔到湖里,捉鱼是一把好手,比大人都强。老羊不吸取教训,还是不听我阿爸的话,还每年照收修水塘的钱。我阿爸的意思说得很明白,修水塘的钱交上去以后,镇里从来没有公布过一次,到底一年能用多少钱。比如我们村的水塘,已经承包给了蔗糖厂,我阿爸起草的合同,对方有修理水塘的义务,也就是说,村子里水塘不用我们村里人集资来修了,只剩下蜿蜒在水浇田里的几公里河道,年年都是我们出的工修理,哪里派发过一分钱,还解释说,本来修水塘每年要修两次,春天和秋天各修一次,春天的公家收费,派专业维修人员检查修治,秋天便是村人自己出工。可是春天的时候乡水文站只来了一个技术员,对着水塘说了一句,可以抽水,便拍屁股走了,难道他这一句话,就值得我们每亩田交六十元钱啊?!”
符老三说:“承包我们村水塘的蔗糖厂老板原来在合同里说的,蔗糖会打十眼深井,厂子里工人从饮水到洗澡再到生产糖水糖块,自给自足,不用村里的水塘,可是,只听见他们盖简易木板房时用机器放的几声屁响,便再也没有见过建筑机器了。打深井,还十眼,一眼也没有,说瞎话,也不知道会不会做出来的糖果不甜。”
符家儿子说:“村小学的孩子们,都说蔗糖厂的车间里男女工人都是新婚夫妻,说是只有新婚夫妻才会说甜蜜的话,这样做出来的糖果才会甜。你看到了吧,这个录像被市里拿去了,当作广告宣传的。可是,我们村里今年新婚的只有我一个人,我可不是他们厂的工人啊,这不是凭空乱说吗?”
符老三说:“总之,老羊也是被蔗糖厂给收买了,糖厂用了一半的水,却一分钱修塘费用没有交过,如果他们厂子用了一半的水,那么,这个厂子就应该交一半的修塘费,然后剩下的一半由村里补齐。如果是这样的话,哪怕我的水田最后浇不了水,但是我会配合缴纳费用的,可是现在不行。老羊现在回家去拿村委会和蔗糖厂签的合同,我明确告诉过他,很多条款都是我起草的,因为我干村长的时候,签了很多的协议,所以我熟悉这种公文的格式,但最后这条不让蔗糖厂缴纳修水塘费用的内容不是我起草的,肯定是镇上的领导加上的,大家都知道,蔗糖厂的厂长是副镇长的亲戚。”
符家儿子说:“在厂子里工作的老羊的弟弟也说过,厂里用水太浪费了,仅仅洗甘蔗的皮每天就要用五吨水,那些水里因为加了清洁剂,洗完甘蔗皮之后水便无法重复使用,所以造成了很大的浪费。”
符老三说:“我已经和老羊说得很清楚了,今年,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交修水塘的费用了,除非水塘的引水渠改道,从公路左侧重新接一条侧渠,将我们家的水田与前坡老光棍家的几亩水田一起照顾了。他因为常年在外面打工,家里的地都荒了,但是,如果水田可以浇灌了,我估计他是会回来的。前年的时候,他回来还说要种木瓜,今年却又没有回来。他在外面打工挣的一些零用钱都被他的朋友赌博赢去了,他如果再不回家来,非得被骗死在外面。所以,我这次不缴纳修水塘的费用意义很大,这样说,你听明白了没有,闺女?”
…………
黎静一直坐在那里听着,两父子一前一后一左一右,相互补充又相互修饰,简直像一个舞台剧。虽然只有三百元钱,却成了他们家庭今年重要的议题。这钱不交,还可以用来在秋天的时候借水来浇,如果交了,秋天的时候,还是不能保证百分之百地用到。符家儿子补充了一句,也得到过镇里的一次补偿,每亩水田补了一袋尿素,可是,田里的庄稼已经死了,尿素用在哪里啊,这真让人难过。
黎静心里想,在中国底层,想要讲道理,总是会遇到难过的事情。她这样感慨的时候,多想有人在一旁附合她说,是啊。
五
和陆会长常常见面,也是有好处的,比如前些日子省旅游协会邀请黎静讲了一次课,是对前来考察的韩国旅游总局官方团体的一次讲授。主要是讲授导游员发现景观的意义,其实就是总结了一下黎静发现“幸福村”的全过程。
双语讲座对于黎静来说太陌生了,她每讲一段,便要停下来,等着朝鲜文翻译。这不能不让她想起博鳌亚洲论坛上的那些中外领袖们,她将眼睛翻到上面,又翻到下面,翻到左面,又翻到右面,她还看到窗帘的颜色,以及一个韩国女人可疑的双眼皮。讲完后,得了厚厚的一叠美元,吃饭的时候,才知道,原来陆会长竟然认识她的前夫林非凡,甚至还是朋友。
这种暗暗的帮助让黎静并不舒适,总觉得拿了这钱会不会有一天,还要再出卖一次肉体给林非凡。这样一想,心里便暗淡着。直到晚上的时候,就着窗外的雨在海府一横路的小食店里吃海南粉,收到陆会长的短信,才隐隐地冲去舌尖上的一些苦涩的想法。短信有些暧昧,只有一句话,偏文艺了些,但也能看得懂:我要说的话很轻浮,你不要骂我。你寂寞的样子真让人着迷。
夜晚就是这样黑下来的,在这样暧昧不明的言辞里,黎静才突然将不久前卑微又失落的心绪抹去了。出了汗,细细地,在额头上,一把抹去这夏天的琐碎。老板娘在看电视里配对相亲的节目,还笑不止。雨竟然一直不停。黎静穿着高跟鞋,在小巷弄里走过,有安静而节制的声音。
想来,在雨中,撑着这丁香一般幽怨的伞在深夜里独自行走,的确寂寞,也的确迷人。
自从离婚以后,自己的一切都像报纸旧闻一样无人问津,有很长一段时间,黎静不看新闻,不看天气预报,甚至连过去迷信的一些小测试小把戏也不再关注,只剩下奋不顾身地讲解,和偶尔应对一下身体的寂寞。她是一个有精神洁癖的人,总是觉得每天洗干净自己就是思想上的处女,恨不能在出门的时候贴上一张保鲜膜来标注自己。她不允许自己有放荡的想法,哪怕是和淘气、洋葱她们两个一起去按摩,遇到好色的男技师挑逗她,心里慌乱乱的,也是在第一时间将内心里的锁锁上了。
然而,说不清是什么原因,陆会长的暧昧暗示,却让她有些心神不宁地喜悦。走得大约太失神了,她的伞并没有罩住她,回到家里,才发觉衣服湿透了。
她有些担心自己太柔顺了,像甜腻的食物,惹了别人厌恶。又担心自己太僵硬了,不理会别人的示好,而导致对方心凉了。到了这把年纪,已经没有资格考验别人,如果第一时间不热情回应,她知道,不论对方是如何地对她动心,也会毫不犹豫地抱住另外的女人山盟海誓。
正是在这个时间,又收到陆会长的短信,是因为中央电视台的一个专题节目组要来拍摄幸福村纪事。所以,之前上过报纸的美眉村的人都需要黎静联系一下,而黎静自然是作为专题片的一个主人公要出镜的。
黎静回复说:符老伯正在闹情绪,仿佛是和村长闹别扭了,会不会影响采访?
陆会长不理会这些枝杈,或者根本没有来得及看黎静的短信,便又发过来新的短信:“你的头发如果烫着小卷,可能会更知性,更有味道。我的一个兄弟在国贸开了一家店,海南电视台新闻节目主持人的发型设计师,我要她给你做一下头发,明天,我去接你,如何?”
黎静还没有回复,又收到陆会长的新短信,打开来看,果然是之前没有看刚才她的回复。新的短信内容只有三个字:不管他。
然而,终也是没有暧昧成功。车都已经开到了黎静楼下,陆会长接到了宣传部的通知,说是央视拍专题片的记者暗访时遇到村民闹事,闹事的人竟然正是要采访的主角符老三。这样也好,陆会长放了电话,又拨黎静的电话,有些苦笑,说,还要管。
陆会长懂得对记者是要防的,车开得如同飞了一样,果然,他赶上了一个戏剧的高潮:符老三正和蔗糖厂的厂长符海阔吵架。
不止是和符海阔吵架,还同时对付站在一旁的村长老羊。
老羊大声骂了一句:“岛癫。”
这句海南话,黎静是听懂得的,按照字面的意思,外地人也能理解,就是指生活在岛上的癫子,在海南日常对话里,一般是语气词,骂对方神经病。
老羊说:“符海阔的合同是2006年底签的,签的时候,他一下子摆了十七桌月下宴来请全村人吃饭,你也吃过了的,你牙齿都掉了,因为喝王八汤,还忘记得比别人快。签了合同,就应该照合同办事,哪有你这样的,一会儿嫌人家这个一会儿又嫌人家那个了,好像你是镇政府似的,这样搞下去,谁还尊敬你啊。”
老羊喝水,一只手还不停地摆着,对着符老三说:“我还没有说完,你等下子再说,当着记者的面,你非得说清楚不行。”
符老三的脸红着,眼睛也红了,像是灯光照耀下的效果。他说:“合同,合同里明明写着的,如果哪年天气大旱,这水塘里的水要放出来一些救急,水稻用水多,你可以不救,可是我们家的瓜菜和辣椒不能不救啊。”
又说:“那些鱼卖价给村里人,一分钱也没有降过,有一次,我专门跟着来这里收鱼的商贩,收的价格比村里买的要便宜。你知道,他这一年可以卖四批鱼,赚来的钱都能将我们的村子整个买喽。他赚了那么多的钱,也没有想过将水塘给挖得更深一些,储水量大了,下次干旱的时候,就可以帮我们放水了啊。当初合同里虽没列出这些条款来,可是符海阔醉了酒,说了很光鲜的话,我可是都记着清楚呢,他说过这句的,说是发财了不忘记让他发财的这塘水,要加深,要扩大水塘的面积,要再给村里交钱。”
符海阔突然插进话来,说:“村子口两公里的泥泞路是我出钱修的啊,虽然村里也捐了四万多块钱,可是,你们知道,那条路最后花了多少钱吗?花了二十多万,那年年底我还不是依旧给村里每人送了五斤羊肉。你们吃羊肉的时候难道没有念过我的好,还天天算计我在这里赚的钱。做人要凭良心,有一年天气变冷,我的鱼全都冻死,我坐在房间里哭的时候,你们都在树下面喝茶念数字经呢,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不会出你们的水费。现在已经不是这一点钱的问题,是你们不要脸的问题了。”
大约是为了让电视台的记者听得懂,符老三和老羊、符海阔的争吵一直用普通话,虽然不太标准,但黎静已经听得很是精确了。只有中央电视台的记者一脸茫然,需要黎静给他们解释一下,才能接下来继续关注。
记者很守规矩,将摄像设备套了镜头的黑布套,安静地看着争吵的符老三,似乎在设计着他们的镜头语言。
符老三是幸福村专题片的一个核心人物,他孩子的婚礼在网上疯狂传播中,他的一张笑脸已经成为海南旅游的一张名片。陆会长在电话里和市委宣传部的部长沟通了很长时间,也没有下定决心。
乡村的纠纷,哪怕只是一亩田几十元的浇水费,也是一个庞大的逻辑。比如,如果符老三的水费不交,那么,他的邻居也有一块田在后街大榕树下面,也每每最晚才轮到他用水渠的水来浇,每一次都浇不上地。他也可以不交,再依次类推下去,那么会引起整个镇里其他村庄的连锁反应,然而,这项水费,镇里财政根本一分钱的预算也没有,所以如果因为这样一户人家撕了一个大口子,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这件事情虽然很小,却非常棘手。宣传部长的意思,还是要村长想想办法,陆会长要先将记者带回市内,再行商议。
剩下的事情,只有黎静来摆平了。因为,符老三非常信任黎静,可是黎静听到陆会长的安排以后,一脸的茫然,在具体的利益面前,她该如何劝说符老三回到目前的规则中来呢?
她想好了,如果实在不行,就自己掏腰包将符老三的水费给交了。
其实她并没有想好要这么做,说话之间就将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了,她还善良地给符老三找铺垫说:“其实,我也一直想要感谢你的,你知道吗?因为我开发咱们村的旅游很成功,我们旅行社一下就奖励了我五千元,我也一直想报答一下您的。所以,从今年开始,除非国家免除您的水田的浇水费,不然的话,我都会一直替您交下去的。”
黎静做导游久了,她深知道,说出来的话常常是违背自己心意的,比如刚才她的这番话,本意只是想帮他交这一年的水费,只是话说出来,就变化了。她自己也不明白,内心里的逻辑是什么样的,又是如何让她嘴里那些具体的数字变化的。
而符老三听了黎静的话,并不感动。他并不理解黎静的这一腔好意如何这样突然地就来到,他直摇头,说:“这钱我要不要都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的,所以,我不会要你的钱。我只是一定要找老羊和符海阔要个说法。”
“符海阔的合同一下签了十年,是有些长了。但合同签了就要执行,要不然,就是耍无赖。”这是老羊的原话。
符老三便生了气,说,不要和我打这些官腔,我不吃这一套(他说这几句的话时候,用手抠着鼻腔,似乎是为了加重语气,又或者是打通某个说得不清楚的字眼)。总之,符老三说出“我不吃这一套”时,老羊惊呆了。
黎静制止了他们的争吵,对符老三说:“符老伯,老羊的意思是,有什么问题呢,我们自己内部人协商解决,不要动不动就说承包人的事,这样,对整个村集体的荣誉都有损毁。”
黎静的话正说中了老羊的心事,一时间老羊感慨万千,说:“符老叔,你听听这外人的看法,你再想想你这老村长的觉悟,让我说什么好啊。我现在决定了,收水费的时候,你们家以后不用出了,我到时候会摊在全体村民的头上,我自己多摊一半的钱,反正是,不让你出了。这总可以了吧,老叔?”
符老三骂一句“岛癫”,对着老羊说:“我琢磨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些天我看了很多地方的新闻,学了些见识,你不要笑话我(他的眼睛这一瞬间是盯着黎静的,表示这句是特别说给黎静听的)。我不交每年的水费并不是想要和符海阔过不去,而是想要纠正一下过去的工作。我前些天刚刚看电视台‘今日说法’的一个录像节目,说的就是这个事。你们随我去看一下,我让城里的进学(符老三的一个侄子)给我在网上搜罗到了,还录到了光盘上,你们想看,我就放给你们看。”说完作势就领着黎静和老羊往他家里奔,他走路的姿势像推一辆架子车的模样,有些吃力,又有些舞台剧模样。
黎静从来没有如此细致地观察过一个人走路的姿势,不由得想捂着嘴笑。她没有忍住,笑出了声。符老三和老羊同时扭过头来看她,路旁的一头湿漉漉的灰色水牛也那样看着她。黎静发现,他们的眼神那么相像。
六
录像节目内容很简单,是和村里水塘类似的乡村承包合同,也是一下子签了二十年。只是大家谁也没有预料到中国的变化会有这么大,十五年以后,这块土地的收益率已经高达百分之一千,所以,村民不满合同的收益,要求村长或村集体强行撕毁合同,然后重新修订合同内容,制定更为合理的支付条件。这件事情经过企业的起诉以及村民们的抗诉,最后村民胜诉了。这个案子启蒙了符老三。
然而事情并没有符老三想得那么简单,村长老羊马上讲述了符海阔的个人史:
符海阔早些年是杀猪的,杀猪的技术好,又好吃猪脚饭,所以,请他杀猪的人,会将猪的四只脚都砍下来送他。
他也不拒绝,回到家里一通猛吃。后来,竟然吃出经验来,说是猪的右脚比左脚好吃。他也会制作卤水,将猪脚放入汤锅煮熟煮烂后,半个村子里的人都会流口水。后来,大家都劝他去海口开饭馆,他也真的去了。只一试手艺,便惹得整条街上的人都来吃,后来生意好了起来,他开的饭馆在海口很是闻名,叫作“猪右脚”。果然,他凭借自己多年的杀猪经验,轻易地将猪的“黄金右脚”全都挑选到自己的饭馆里。再后来几乎接近于肥皂剧情,他在海口盖了大房子,娶了老婆,买了车子,成了村子里最富裕的人。然而,他的故事并不励志,因为生意场上他得罪了人。有一天晚上,他醒来后,竟然发现自己躺在自己饭馆服务员的床上,而女服务员竟然赤身裸体地死了。
案情简单得很,醉酒后的符海阔强奸了女服务员,怕事情败露,又谋杀了她。先奸后杀的罪名成立,符海阔被判死缓,后改判无期,再后来便不停地减刑,直到四年前才出狱。
出狱以后,他遇到了贵人,一个有着官场背景的寡妇,这使得他做什么皆转运。符海阔从监狱里出来以后,有了些敬畏,凡事不那么较真,有一次在一个偏僻的古刹遇到非凡的高僧,说他的名字就是他的救星。他自己解了很久,才解出来,原来,他叫做“海阔”,而唐诗中完整的句子是这样的:“海阔凭鱼跃”。
这事说起来有些过于文艺了,但这的确是符海阔承包鱼塘的全部过往。
然而,这鱼却给他带来了超乎寻常的利润。事实上,这些多余的利润,并没有真正到符海阔的手里。因为,乡镇招商引资办公室天天都在盯着这个水塘呢。水塘里的鱼都入了党似的,每一次只要符海阔卖了鱼,便准会遇到所在乡镇的逼捐:捐孩子图书馆的钱,捐给退伍老兵的钱,捐给来海南地震疗养的汶川中小学生的钱……
符海阔捐给镇政府多少钱,村里的人不知道,但符海阔出面修的村里的路,村民们每天走上去还都是感激的。所以,符老三老想着让承包水塘的符海阔替他垫出这部分钱,也引起一些善良的村人的非议,说他不顾全村人的感受,只强调自己的得失。
符老三说:“我其实也不仅仅是为自己谋利益。我的地处在偏僻的地方,自从水塘被符海阔承包了,每一年都因为水源不充分浇不上水。要是搁以前,我机器用不了,可以自己用水袋子拉水去浇,也不过是多费两天的力气。可是现在不行了,你们都看到了吗?符海阔最近养了一种草鱼,晚上要睡八个小时,符海阔不是专门在那个池子上加盖了钢架的房子,说是为了隔音。还给鱼听催眠音乐呢。给鱼听音乐啊,你们听说过吗?就是每天下午孩子们放学那会儿放的音乐,是钢琴曲,很长的名字,反正我是记不住。说实话,我一听说这件事情就烦了。我这边地里的稻子浇不上水,你这边鱼有水喝不说,还让它听音乐,这不是贪污腐败吗?我想不通这件事情,才要告符海阔一状。”
说告状,符老三还真的去了镇里,他前脚刚到,后脚老羊和黎静便到了。黎静是因为接到陆会长的通知,要符老三出镜,拍幸福村的专题片。而老羊则是怕符老三越级上访,到镇里跟着他看一下情形。
镇长在会议室里给符老三泡茶叶,说是苦丁,半山坡上阳光呈四十五度角照射下长成的。镇长和符老三是老搭档了,有说有笑地说,这茶叶一个叶片要五毛钱,我先给你泡十元钱的。
黎静和老羊赶到的时候,符老三正在那里赞美那茶好。
黎静和老羊便也占了便宜,各自喝到了一杯。
镇长姓潘,瘦削,沧桑,对茶叶很有研究,说起阳光以及地势对茶叶生长的影响时很是细致,在他的描述里,黎静觉得,人生像极了那些茶叶。刚刚好的阳光、温度、坡度、湿度以及地理上的纬度的,只有那么几棵,其他的茶树叶子便是平常不过的了。
这样出神一会儿,符老三便笑嘻嘻地抽起了潘镇长的烟,然后招呼黎静下楼走了。黎静坐在面包车的后排,问前排的符老三,说:“老伯,看你高兴得,莫非不要你的钱,还给你派发了红包?”
符老三说:“我哪有那么贪心,我只是笑话他们大动干戈,因为我的事情,镇里昨天晚上连夜开了会,商量好了解决办法。但是,他们的办法一见到我便又作废了。因为他们使的是缓兵之计,哪知道我前几天刚看了《三国演义》几回,用了诸葛亮的计谋,说,我今天到镇上就是为了草船借箭来了,如果不将我的那块土地浇水的问题解决,我以后永远不会交水费的。这下才好了,原来他们打算让我打一张收条,收到镇政府免除一年水费的收条,来临时解决今年的事情,可是现在不得不给我写个保证条,保证我两年内能便捷地用水浇地,如果不能保证,不仅仅免除我的水费,还要照单赔付我稻田的损失。这样的结果,我当然同意了,我又不是一个喜欢闹事的人。”
黎静也觉得事情很圆满,觉得窗外的风都凉爽了许多,连忙将电视台在村子里布了一个舞台的事情也告诉了他。说是央视要做一个慢拍,需要村子里的老人和孩子在那个台子上表演一下,然后,他们选完镜头就可以拍个人专访了。
符老三不懂这些,只顾着说,好啊,浇水的事情解决了,怎么着都好说。
录制节目的第二天,村里有一户人家结二婚头。村子里称作填屋女,也就是家里的女人亡了,要再找个女人填进来。
电视台的编导别出心裁地想补拍一下符老三的儿子结婚的镜头,便将摄像机装在了这家续弦的大院子里。村子里人来人往的忙碌十分有镜头感,可是续亲没有接新娘的仪式,因为是旧式的婚礼,填房的媳妇一般后门进家,而且不许声张,前院的忙碌,也不过是为了招待男方的亲戚。可是这户人家续娶的老婆,先前也嫁过人,按照旧礼节,必须要在院子里坐一下男方家的石臼,表示,坐稳了这家,不会再改嫁了。又要喝村子里所有井的水,每一个井里的一小杯。村子里好在只有两个井,所以,只需要喝两杯。黎静听村里人讲过,有续娶的新娘子,因为喝井水喝死的,因为村子大,一下有十几口井,那井水特别凉,一口井要喝一碗水,喝完便犯病死了。
黎静的手机短信里不时有陆会长的提醒,晚饭已经定好了包间,她要一直陪着电视台的同志录像。闲着也是闲着,她又一次拍了无数张续弦娶亲的仪式发到了网上,又一次引起广泛的回应,因为,她用手机拍摄的那个女人坐石臼的镜头实在太搞笑了,既传统守旧,又有着滑稽的元素,一下子使得这个填屋女有了较高的传播率。
对,还有石臼,石臼也成了网上迅速传播的流行替代语,大抵是一个男网友威胁他正在恋爱中的女友说:要听话,不要啰唆,否则便让你坐别人家的石臼。也就是休了女人的意思。
陆会长是第三天到节目录制现场的,符老三要对着镜头说的几句台词老是记不住,他有心事。因为天气预报说是下午有一场大雨,他想到地头看看,那里的地势高,如果有时间在地头边上垒个堰边就好了,下的雨水便存在自己的地里,也省得浇水。可是拍摄组把他的时间完全挤占了,他有些不配合。
拿着提示板更不行,因为字数并不多,他的普通话不标准,一念字便很呆板,根本没有办法播出去的。
想来想去,编导还是找来黎静与符老三对话。陆会长在旁边拍照片,说是新机器,正在试镜头,佳能的色彩好,他不停地说这句话。
黎静一开始面对镜头也有些紧张,那些话已经背诵好了的,比如“幸福村虽然刚被命名不久,却已经成为海南国际旅游岛一个标志性的团队自选旅游点,不少背包客和驴友也自己费尽心力地跑过来喝这里的咖啡,吃这里的农家风味,我恰好是第一个发现这里的人,所以,也很荣幸地向大家介绍一下这里的风物”,比如“这是幸福村的下午四点钟,一个西红柿在太阳的照射下变红了,接下来的故事便有些好玩了”等等,黎静的台词是编导根据摄像机串好了的。
黎静虽然不懂,但觉得那些话,定是串起了一个幸福的故事。
下午四点的时候,节目组录完了村子里外景和其他素材,开始找符老三和黎静对话。然而,却找不到符老三,原来,他午休后便到村东北角的地里。摄制组的车停在了符老三的地头,黎静大声地叫老伯老伯,他回过头来看。
摄制组马上就对黎静说,你要笑啊,要笑着喊话,这样才有幸福村的整体氛围。符老三听到了,丢下手里的铁锹,对着黎静和摄制组的人摇手说,今天不拍了,不拍了。今天心情特别不好,那个承包池塘的符海阔找了镇上的人,他还想将我的这块水田也租下,说是要挖一个深池用来养鱼的幼苗,我才不会答应他呢。
养鱼的幼苗,还说了,价格随我要。我要一百万,他也会给我吗?这个娶填屋女的男人横得很哩。
编导们不如黎静耐心,听不了符老三这么长时间地唠叨,开始有些着急,他们小声地和黎静商量一下,只要符老三能对着镜头笑着说三个字,“幸福村”,就算完了。
可是黎静无论如何也商量不通。
符老三说:“我笑不出来啊,他们出尔反尔的。幸福村是你们命的名,你们看看我这些个日子,为了两百块钱找不到一个说法,我幸福吗?”
黎静便开始给符老三说好话,说省里的陆会长和县里旅游局长关系好得很,县里又重视这个村子里的旅游,所以,一定会解决你的问题的。不但不会让你的稻田被符海阔租了,而且省旅游协会还要在幸福村试验着做一些生态田,就像网上的菜地一样,让城里的人来到农村以后,自己动手种菜,然后,乡下的人还可以偷他们的菜。
这自然只是黎静和陆会长随口说说的建议,根本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但是现在,符老三需要这些梅子树让他望着止渴,所以,只好画了这些梅子树。
符老三极不情愿地跟着黎静来到了地头上,对着镜头念台词:幸福村。
导演组的一个小编导这时候跑过来对着符老三说:“大爷,一直没有跟你说呢,其实,咱们这次来录制节目,你和黎静姐姐是有报酬的,如果录制完毕,您将会得到一千元的稿酬。本来这稿酬是要等节目播出以后才能发放,但是鉴于您家里的特殊情况,我们决定提前支付给您,您看如何?”
符老三一听笑了,说:“搞费,原来搞一下这个还有‘搞费’,那好吧,我们继续搞吧。我配合,配合。”
还是最后的那个镜头,黎静站在远处,镜头给了符老三特写,一点点拉近,再拉近,话筒打开了,符老三突然用戏词唱了一句:如今俺住在了幸福——村——“村”字拉得特别长,特别有韵味,笑脸也是。
“好了。”导演一喊停,摄制组便开始收拾东西。他们一声不响,一句也不理会符老三,在他们的理解里,大约,符老三是一个难缠的人。
黎静看着他们同机器一样的表情,不知道该上前帮他们,还是和符老三继续说说他那块田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