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律动
2012-12-29张大威
上海文学 2012年2期
橱 窗
橱窗是长在城市躯体上最美丽最香韶最招摇最挑逗最硕大的媚眼儿。它艳光四射,露浓香泛,秋波暗送,处处惹红尘。它风情万种的灵动眸子,是由滚滚不尽的江河之水般的雄厚资本浇灌而成的。橱窗里生活着这个世界上最时尚最先锋最高贵最典雅的男模女模和他们所代言的商品。模特们的服装、饰品、头型、化妆、柔情似水的眼波,冷峻如霜的神态,飘飘欲仙被某种意念掀起的华丽裙裾,超越合理尺寸裸露着的光洁胳膊上闪光的腕表、精美的叮当作响的镯子,手上挎着的美轮美奂内藏穷人一辈子也无法看到内幕的皮包……都在显示着这些人是美的幻梦,是心的佳期,是资本具有无穷号召力的靓丽符号,是如火焰般熊熊燃烧的消费欲望和你穷毕生精力所追求的美好生活标本。
橱窗不仅是商品的展示,更是一个幸福的许诺,是生命目标的导引。那些摘自异国他乡光灿美树上的枝枝繁花,带着时光流年打磨过的香泽,带着那些令人无限心仪的昨夜星辰今夜明星们曾经亲炙这些香泽的神话,涉过大海重洋,飞越万水千山,某一日,神仙下凡君临了这座城市的橱窗。他们的到来,一下子就提升了这座城市的总体格调,粉饰了这座城市的容貌,为曾经刻板老土寒伧落伍的城市的两腮,抹上了艳色流光的红胭脂。原先这座城市的两腮上也并非没有红胭脂,但那红胭脂是一种蠢蠢笨笨土生土长的红苹果似的红,一任本地质朴浓烈的阳光在里面恣肆流淌,缺少全球性的计谋,雕镂,熏香与品位。
橱窗中模特们的目光终日如一,它对着你,又不对着你。其实他们的目光对着一切人,又不对着任何一个人,他们的目光对着资本或对着空茫。他们的双脚也不踩在大地上,他们的双脚如鱼尾一般滑行在资本的河流上。橱窗中的模特从来不开口讲话,他们或微笑或冷峻或木然,他们并不与你交流,他们只与自己身上的商品交流。他们与他们所代言的商品具有完全的敞开性,就出水芙蓉般香艳地风姿婀娜地摆在那里,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不是盲者,都可以看到。但他们却又有坚固的封闭性,高傲地封闭在自己贵族化的小圈子里。你要目睹商品的芳容可以,你要亲炙商品的香泽,你拥有的金钱指数得让它芳心大悦,它才可能对你投怀送抱。你要购得起它,养得起它,它才对你喜笑颜开。那些至臻至美的商品摆在那里,与你只有咫尺之遥,别以为这样它就会趋就你,贵族化的“亲民”从来都是虚情假意,它们最终的归宿,无一例外,都是丰厚的金钱。
橱窗虽然一言不发,但此物无声胜有声,它站在那里,就是一种滔滔不绝的言说方式。它启示,它诱导,它引领,它强迫甚至是压迫。它放射出的语言符号,如一圈儿一圈儿的强力电波,可以传导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也可以传导到你灵魂的深处。它可以让你产生种种疑问,“这些商品来自哪里?它们为什么摆在这里?它们为什么这样吸引我的眼球?它们会改变我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吗?”无论如何,它们确确实实侵入了你的生活。这种“侵入”意味深长。那女模特腰间所系的蒙蒙昽昽软似烟罗的红裙子,艳似一树桃花带春雨,这是你用半年的工资都买不来的高档服装,它就这样事先不打一声招呼地闯入了你的眼帘,扰乱了你一向沉静的心。一阵风声呼呼入耳,你两手空空站在橱窗前,目光迷离,神思奔涌,你以后该怎样生活,该如何缩短你与那袭霞光般璀璨,纹纹香漪暗起的红裙子之间的距离?此时,天空中有多少纯净的云朵飘过,都无法吸引你对橱窗专注而艳羡的目光,你的眼睛已经深深地陷在了橱窗里,被商品符号的魔力粘住,拔不出来了。你恨自己无力醉入花丛,你在橱窗前流连徘徊,愁凝双眉,怅惘不甘。由于这种“看”,你今后的生活和以前的生活将不会是一样的了。而有这样商品橱窗的城市与没有这样商品橱窗的城市的生活也将会是不一样的。
资本造就的条条金流苏,缕缕银丝络,就这样挽住了人的手腕,这不是谁都能挣脱的。再说,干嘛要挣脱呢?人的本性对着这些美艳只会娇眼笑盈盈,也许只有神才能在这些美艳面前保持安详。神靠自己的精神力量可达静美,人无法做到。商品橱窗是资本植根在城市中四季盛开从不凋谢的熏香花朵。从传播学角度讲,“花朵”起到了“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绝佳效果。资本具有无限的聪明才智,它事事精心,事事算计。它无孔不入,无所不能,无往而不胜。
夜色斑斓,华灯初上,城市的律动百花缤纷。走过华光灼灼的橱窗前,你最大的向往就是飘进那个五彩梦幻里去。
大 街
城市的大街,涌动着海潮一样的人流。他们每天早上被一间间公寓的房门吐出,脚步忙乱地跑到大街上,然后被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公交车地铁以及日渐增多的私家车运走。晚上,他们被百行百业工作单元的门吐出,逆向重复早上所做的运动。不同的是早上被公寓的房门吐出的人,多少还精神抖擞,晚上被工作单元的门吐出的人,绝大多数已经疲惫不堪。
大街上虽然人潮澎湃,气势逼人,可当你把这些人一个个单分开,每一个人都会显得身份不明——你不知道他是谁,你和他挤在同一条大街上,你走在他的身旁,你听得见他的心跳,感觉到他的呼吸,闻得见他的体味,对他脸上的瑕疵也看得一清二楚,可你仍然无法知道他是谁。你与他在地理上的距离只有几十厘米,可你与他心理上的距离可能是海角天涯,无船可渡。你把这些人一个个单分开后,每一个人又都会显得微不足道。人的特殊价值很难在大街上被确定,被衡量。谁又有时间有兴趣做这种衡量呢?在大街上干这种事显得发傻而多余。大街上的人流有合情合理的模糊性、隐蔽性甚至是同一性。大街上的人流就是大海,大海整日在那儿起伏不定,所有的浪花都是带有咸味的水,它们不断地被风掀起,被风抚平,一会儿是个褶皱,一会儿是个平面,一朵浪花就是N朵浪花,这的确不需要衡量。衡量需要尺度,衡量需要展示,大街上的人价值内涵很难被确认,成就的脉络不清不楚,在大街上,所有的人其实只有一个名字——过客。
大街上无数人擦肩而过,无论你内在的生命包藏着怎样一个水起风生、跌宕起伏的故事,可“万物一致迫使我们沉默”,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封闭的“场”。在大街上,谁有闲情逸致提供自己的耳朵和心情,去倾听一朵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浪花”或寂寥或欢悦的心音呢?这并非是大海的残酷无情,这是组成大海的每一朵浪花不可避免的共同命途。大街上一般只有发生“战争”时,才有语言符号生动飞起。大街上的人蝗虫般密集,其程度远远超标,彼此的肢体常有碰撞,你触着了他的腰,他踩着了你的脚,那是每分钟都在发生的小事儿。和善者与麻木者,会顿一下脚步,弹掉灰尘,整理一下身上的线条,继续前行。情绪恶劣者、满腹无名怒气无处发泄者、遇事斤斤计较者,则会啃住小事儿不依不饶,鼓眼努嘴,恶语相向,甚至挥以老拳。小小的局部“战争”宣泄的是人的怒气,也是人的寂寞。恶语的交流又何尝不是一种交流呢?!这种局部的小小“战争”,只是一个泡沫,它扭转不了什么,也开辟不了什么。海水般的人流重新涌来,他们搅起的混乱涟漪随之被冲刷得一干二净,不留丝毫痕迹。
所有的人在大街上都如流水,人不会沉滞在大街上,附着在大街上,大街不是人的目的地。大街的本质就是“流”,大街会让整座城市流动起来,甚至会让整座城市的经济链条流动起来。大街是过程,是工具,是城市的主动脉。只有那些马路清扫者、护路工、交警以及为数极少的闲荡者,大街才是目的地。大街上的“流”,是人流、车流,也是欲望流,大街上的“流速”是衡量一座城市繁华与生命力的主要标志。大街上的“流速”越快,就越能撩拨起资本更加强烈的性欲,刺激城市生殖出更加繁茂的多汁多味的大花朵——不要希冀这花朵有多纯净,不可能太纯净,不纯净的花朵却朵朵妖娆诱人。城市的身躯覆满了溅上灰点的灿烂大花朵。灰点难以涤尽,花朵依旧嫣然,笑对春风秋雨、日月流光和一个个寻梦者或愚痴或实在或小如芥豆或大而无当的梦。
大街的哲学就是让无数人无数野心在这里奔驰。
大街对于城市无比重要。简直可以说大街具有城市的一半特质。虽然一座城市深度的东西不可能在大街上产生,因为大街缺少安宁静谧让人沉浸的时光,但你完全可以反向思维一下,如果一座现代化的城市,突然在一个早上,所有的大街都消失了,它们通通被不知哪儿伸来的一只巨灵之掌抹平了,并将其篡改成一条条猪尾巴似的小胡同,这城市会立即瘫痪,血脉闭塞,无法动弹,魅力全失。城市中那些高大的建筑物,如同失去了血脉供应的瞎眼头颅,干瘪木讷,无所作为,如座座孤寂无言的荒堡,等待着大街将它们的生命重新激活。
大街之死,便是城市之死。大街应该比城市本身活得更长久。
小 巷
小巷如一支轻柔的小夜曲,在高楼大厦旁低低倾诉。它也像一位银发的老祖母,在细雨绵绵的秋夜里,向她的儿孙们喃喃细数他们家族逝去的辉煌与眼前日渐落寞的惆怅。小巷不是城市的心脏,不是城市的主动脉,它只是城市的毛细血管,耀眼的聚光灯从未照射在小巷简朴宁静的面庞上,但小巷却是一座城市最真实最生动最底层的生活俗世。有多少悲欢离合、恩怨情仇在小巷中轮回,幕起幕落,小巷春秋,一杯酒的慨愤,茶与饭的风波,俗世男女的香尘暗隐,艰难时世中谋生者滞重蹒跚的脚步,都是小巷的浮世绘。有一位走出小巷多年的忧郁多思的男人,梦中的脚步总是频频迈进他的小巷。这里是他的根须所在,这里有他的祖屋,有他的每日坐在一把吱嘎作响的椅子上,已把自己坐成了一个长长故事的银发老祖母,有他的为了生计精打细算,整日忙碌,额头上总是淌着亮晶晶汗珠的母亲,有他的为了省下一角车钱,在冬日的黎明,穿透白茫茫的冰霜雾气,走过半个城市去工厂上工的父亲。这里还有祖屋旁那株高大的在夏季里总是浑身是花的洋槐树,那是他第一位定居在这里的祖先所植。所有这些都是他家族的编年史,是小巷的编年史,也应该是这座城市的编年史。
在他的印象中,简朴深邃的小巷,曾经宁静清明,没有灰尘。它是一位“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落寞美人。它远远地藏在高楼大厦庞大的身躯后面,嘴里满含苦味的芬芳,幽静地度着自己的时光。有一些洁白的小鸟,带着白云的许诺,在小巷平和的黑色瓦屋上飞翔。夜晚它们就在小巷两旁高大的白杨树上歇息,做爱,生卵,哺育更小更洁白逗点似的鸟雏儿,小鸟给小巷带来了多少吉祥!那时,小巷少有因过多的欲望而血脉贲张的发红的眼睛,少有因说了过多的谣言而扭曲了的嘴巴,少有冷冷的两块峭石般的尖锐对峙。小巷人的面孔一张张他都熟悉,小巷人的饭香一家家他都闻过。那时,他最喜欢下雨的日子,下雨的日子里,一对卖糖鸡、糖人和花花绿绿廉价过时儿童玩具年过七十的老夫妻,总是推着小车到他家大门下木制的小小披檐下避雨。这时,母亲就会打开大门,让老夫妻到家中避雨。这时,他就会用目光饱餐那些糖鸡糖人儿与花花绿绿玩具的秀色。实质上的“餐”是没有的。家计艰难,母亲出奇地节俭,她认为拿出一角钱给孩子买个糖人吮,作为小巷人家,那太奢侈了,是不能惯的坏毛病。而祖母总是伴着时断时续的雨滴,问这对老夫妻,是否见过一位眉宇间有颗痣,穿着青布长衫的货郎。祖母记忆中的货郎出现与消失都是在许多年前一个春雨霏霏的紫色黄昏里。那个货郎现在已经永久地栖息在一个黑色的隐居地。祖母的记忆完全凝滞了,就像这小巷凝滞的时光。在她的记忆里,祖居的大门外,永远是淡青色长砖铺成的路,它只被俊俏风流的年轻货郎白色布底鞋和他英挺的枣红马银色的蹄子所敲打。下雨的日子,清泠泠的雨丝从遥远的天际飘来,在小巷人家的院子里,承接这雨丝的,都是开在家家窗前光滑如玉、一尘不染的淡蓝色小钟形花朵。那些淡蓝色的小钟形花朵,在细雨中“透着安静的寂寞和无边的感伤”。风儿吹过,花光波动,低眉处,花儿一会儿开在娇4a4vZrFoc4fvYWSz5Of7cqGDCUkBzekJSZb+QPdNZJc=艳,一会儿开在憔悴。当年忧郁多思的少年,只要一伸手,就会在滟滟的花光上,摭拾一篇小巷清凉安详的春日诗篇。
如今,老祖母走了,连同她的梦幻、她的从未起封的故事、她的小巷一起走了。那对卖糖人糖鸡的老夫妻也走了,他亲眼目睹了他们赖以维生的小货车被当作废物运往垃圾场,而属于他们的那种市井文化也消失殆尽。祖屋旁那株浑身是花的老槐树业已枯死,对于它,死是艰难的,也是知趣的。祖屋的瓦楞上,已经长满了狗尾草,它们见证了这座城市的无数风雨,然而有一天,它们自己也必定会被风雨悄然抹去。城市的地盘将会被所有的高楼大厦占据,小巷没有任何生存借口,占有城市寸土寸金的一席之地。在资本的眼里,小巷没有足够的商业价值,它们存在于城市里,纯属多余,城市的代名词就是商业价值。
如今,他的父母业已老去,满鬓清霜残雪,体态佝偻。他们还住在小巷里,还守在祖屋黄色的光线中,他们不是把小巷当作小巷,不是当作普普通通的居住地,普普通通的瓦屋,普普通通的青砖小街——由于没有必要的养护,承受了太多岁月太多脚步的青砖大多破碎,缝隙间长满了野草、野菊花,甚至还有蜥蜴在盛夏酷热的阳光中,生机勃勃地追逐蚂蚁——他们把这些都当作生命体,一种与自己的年华筋络相连的生命体。但他们的坚守也不会长久,小巷的消失如春冰之瓦解,高楼大厦迈着拙重的大脚,势不可挡地向它们走来。他自己呢,这个在小巷中长大的孩子不是早已离开了小巷吗?
在城市中长大的人,其实更有一种无根的感觉,因为他们没有固定的家园。人与土地,人与周围物什的情缘,需要人与物互相温暖,互相依靠,互相照耀,是彼此之间一代又一代生命时光的凝聚。
小巷,城市中曾经的烟火俗世,必将彻底沉寂。高楼大厦的轰鸣,制造了小巷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