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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囚》的四个片断

2012-12-29马赛尔.普鲁斯特

上海文学 2012年2期

  编者按:上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译林出版社约请十余位译者,合译出版了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名作《追忆似水年华》七卷本,周克希也参与其中。2003年周克希决定独立重译全书,并将书名定为《追寻逝去的时光》,以更贴合法文原意。第一二卷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今选载尚在翻译中的第五卷片段,以飨读者。
  
  片断1 (她的睡意像风光旖旎的沃土)
  
  跟我心目中的阿尔贝蒂娜联系在一起的,并不只是薄暮时分的大海,有时,大海在皎洁月光下梦幻般地流连于沙滩。可不是吗?有时候我起身到父亲的书房去找本书,阿尔贝蒂娜便要我让她趁这会儿躺一下。她整个上午和下午都在外面游玩,实在是累了,虽说我离开才一会儿工夫,但回屋一看,她已经睡着,我也就不去叫醒她。她从头到脚舒展地躺在我的床上,那姿势真是浑然天成,任哪个画家都想像不出来的,我觉得她就像是一支绽着蓓蕾的修长的细茎,让谁给摆在那儿;那种只有她不在时我才会有的幻想的能力,在她身边的这一瞬间,重新又回到了我的身上,仿佛她在这样睡着的时候,变成了一株植物。这样,她的睡眠在某种程度上使恋爱的可能性得到了实现;独自一人时,我可以想着她,但她不在眼前,我没法得到她。有她在场时,我跟她说着话,但真正的自我已所剩无几,失去了思想的能力。而她睡着的时候,我用不着说话,我知道她不再看着我,我也不需要再生活于自我的表层上。
  合上眼睛,意识朦胧之际,阿尔贝蒂娜一层又一层地褪去了人类性格的外衣,这些性格,从我跟她认识之时起,就已使我感到失望。她身上只剩下了植物的、树木的无意识生命,这是一种跟我的生命很不相同的陌生的生命,但它是更实在地属于我的。她的自我,不再像跟我聊天时那样,随时通过隐蔽的思想和眼神散逸出去。她把散失在外的一切,都召回自身里面,她把自己隐藏、封闭、凝聚在肉体之中。当我端详、抚摸这肉体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占有了在她醒着时从没得到过的整个儿的她。她的生命已经交付给我,正在向我呼出她轻盈的气息。
  我倾听着这神秘而轻柔的声音,温馨的海上的和风,缥缈的月光的清辉——那就是她朦胧的睡意。只要这睡意还在持续,我就可以在心里尽情地想她,同时凝视着她,而当这睡意变得越来越深沉时,我就抚摸她,吻她。我此时感受到的,是一种纯洁的、超物质的、神秘的爱,一如我面对的是体现大自然之美的那些没有生命的造物。其实,当她睡得更熟一些以后,她就不再只是先前的那株植物了,我在她睡意的边缘,怀着一种清新的快感陷入了沉思,这种快感我永远也不会厌倦,但愿能无穷无尽地享受下去;她的睡意,对我来说是一片风光旖旎的沃土。她的睡意在我身边留下了如此宁静悠远,如此肉感怡人的东西,就像巴尔贝克那些月光似水的夜晚,那时树枝几乎停止了摇曳,仰卧在沙滩上可以听见落潮碎成点点浪花的声音。
  我回屋时,先是站在门口,生怕弄出半点响声,屏息静听均匀连绵从嘴唇间呼出的气息,它像海边的落潮,但更安谧,更柔和。聆听这美妙的声息,我觉得眼前躺着的可爱的女囚,她整个儿人,整个儿生命,都凝聚在这声息中了。街上来往的车辆传来嘈杂的声响,但她的前额依然是这般舒展,这般纯净,她的呼吸依然是这般轻柔,轻柔到了仿佛只存一丝脉息。我看到自己并不会影响她的睡眠,就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再坐在床上。
  我跟阿尔贝蒂娜一起聊天、玩牌,共度不少美好的夜晚,但从没哪个夜晚,有像我瞧着她睡觉这般温馨可爱的。她在聊天、玩牌时纵有演员模仿不来的洒脱自然的神气,但她在睡梦中这种更为深沉的、更高层次上的洒脱自然的意味,却更令我神往。长发沿娇艳的脸庞垂下,铺在床上,或有一绺头发直直地竖在那儿,使人想起埃尔斯蒂尔那些拉斐尔风格的油画,画面深处那些婷婷玉立在朦胧月光下的纤细苍白的小树。虽然阿尔贝蒂娜闭着嘴,但她的眼睑,从我的位置望去,仿佛并没有合拢,我几乎要疑心她是不是真睡着了。不过,下垂的眼睑已经给这张脸定下了一个和谐的基调,即使眼睛没合拢,也无损这种和谐的完美。有些人的脸,只要稍稍把目光一收敛,就自有一种不同寻常的丰美和威仪。
  我细细端详躺在我脚跟前的阿尔贝蒂娜。不时,她会突如其来地轻轻动弹一下,就像一阵不期而至的微风拂过林梢,一时间把树叶吹得簌簌颤动起来。她伸手掠了掠头发,然后,由于没能称自己的心意理好头发,又一次伸起手来,动作那么连贯而从容,我心想她这是要醒了。然而没有,她睡意正浓,又安静下来不动了。而且此后她一直没再动弹。她那只手搁在胸前,胳臂孩子气地垂在肋间,瞧着这模样,我差点儿笑出声来,这种一本正经的、天真无邪的可爱神气,是我们在年幼的孩子身上常能见到的。
  
  片断2 (市声是宗教仪式世俗的翻版)
  
  阿尔贝蒂娜有天晚上说她可能要去韦尔迪兰夫妇家,但后来没去,第二天我醒得很早,还在睡眼惺忪的当口,喜悦的心情就告诉我,冬季里插进了一个春日。屋外,回响着为各种乐器精心谱写的市俗主题的旋律,瓷器铺掌柜的圆号,修椅子伙计的小号,还有牧羊人(在这晴朗的日子里,他就像西西里岛上的一个羊倌)的长笛,把清晨的曲调轻快地交织成一首《节日序曲》。听觉,这一令人愉快的感觉,把我们带到了街上,唤起我们对周围环境的记忆,向我们描述熙熙攘攘的街景,勾勒它的线条,渲染它的色彩。肉店和乳品店的卷帘铁门,昨晚拉得低低的,遮蔽了所有那些女性的憧憬,如今它们高高卷起,犹如即将启航的船上轻盈的滑轮,随时准备放开缆绳,扬帆穿越透明的大海,驶入年轻女店员的梦境。倘若我住在另一个街区,倾听这卷帘铁门的声音或许就是我唯一的乐趣。但在这个街区,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乐趣,让我不想睡过头而错失其中任何一种乐趣。在我所在的街区边上,年代悠久的贵族街区如今充满了平民色彩,这就是这些街区的魅力所在。不仅大教堂门口不远处就有商贩摆摊(教堂门口因此——就像鲁昂大教堂的门口一样——有个书市的雅号),形形色色做小生意的流动商贩,还在高贵的盖尔芒特府邸跟前走来走去,让人禁不住想起往昔教会统治下的法兰西。他们朝邻近那些低矮小屋大声嚷嚷的有趣的吆喝声,除了少数例外,都称不上是歌声。这正如《鲍里斯·戈东诺夫》和《佩利亚斯》{1}里的吟诵——仅仅点缀着几乎难以觉察的旋律变化——很难说得上是歌唱一样;从另一方面说,这些声音却使人想起神甫做弥撒时唱圣诗的声调,喧闹的市声恰恰是圣事仪式的一种世俗的、富有集市色彩,而又多少带点宗教气息的翻版。阿尔贝蒂娜和我住在一起以后,我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种种快乐;这些街景和市声,在我眼里犹如她即将醒来的一个欢快的信号,它们在提醒我关注屋外生活场景的同时,让我更深切地感觉到,身边有个我愿意她呆多久她就能呆多久的亲爱的人儿,才是最能让我的心获得宁静的幸福。街上传来那些吃食的叫卖声,虽然我不喜欢吃这些东西,但是它们正中阿尔贝蒂娜的下怀,于是弗朗索瓦兹就差手下的小厮上街去买,而那小厮说不定还觉得去跟那群平头百姓混在一起有点辱没自己呢。各种不同调门的喊声,在安静的街区里显得格外清晰(它们不再让弗朗索瓦兹心烦,给我则带来了愉悦),组成群唱的宣叙调传到我耳边,有如“鲍里斯”中那段著名的唱段,起始的音调几乎始终保持不变,一段旋律却转成了另一段像说话而不像歌唱的群唱。听到这“哎!买滨螺啰,两个苏就买滨螺啰”的叫卖声,集市上的人都朝圆号的方向涌去,这些模样难看的小贝壳动物,就在那儿有卖。要不是因为阿尔贝蒂娜,我对滨螺也好,对同时在卖的蜗牛也好,都会感到很厌恶。这叫卖声又让人想起穆索尔斯基那些没有多少歌唱性的吟诵,而且还不止于此。这不,在几乎像说话那样吆喝了几声“蜗牛蜗牛,又新鲜又漂亮”以后,卖蜗牛的摊贩怀抱梅特林克的忧愁和惘然(当然,被德彪西赋予了音乐语言),用一种如歌的忧郁声调唱道:“六个苏就买一打嘞……”让人想起《佩利亚斯》作者在悲伤的结尾处模仿拉莫{2}的那个唱段。(“假如我注定要战败,难道打败我的竟然是你吗?”)
  
  我始终觉得难以理解,为什么意思如此明白的两句话,要用如此不恰当、如此神秘的语调如怨如诉地吟咏,仿佛它就是使古老城堡里(梅丽桑德没能给城堡带来欢乐)人人都愁容满面的那个秘密,深邃得有如那位想用简单语言道尽智慧和命运的老阿凯尔的思想。{3}在一首首旋律中,响起阿尔蒙德老国王或戈洛越来越柔和的嗓音,或是说“没人知道这儿会发生什么事情。说不定看来有些奇怪,但也许每件事都是有因由的”,或是说“你不用怕……她是个可怜的、神秘的小东西,就像我们大家一样”,而卖蜗牛的摊贩用的正是这些曲调,只不过在他的叫卖声中,这些旋律成了自由发挥的cantilena:{4}“六个苏就买一打嘞……”不过这些形而上的轻柔的声气,还没来得及发挥到极致,就被一阵嘹亮的小号声打断了。这回事关狗啊猫啊,可说的不是吃的了,那唱词是:“剪狗毛嘞,剪猫毛,割尾巴嘞,修耳朵。”
  男男女女的商贩兴致所至,常会给我在床上听到的这些旋律引进各种各样的变调。然而,当一个词(尤其当它重复两遍时)念到一半稍作停顿时,照例会有一个休止符,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古老的教堂。收旧衣服的小贩赶着驴子拉的小车,挨家挨户停在人家屋前,执鞭走进院子,口中念念有词:“旧衣服,收旧衣服,旧衣……服”最后的“衣服”两个字中间,总会有个停顿,听上去就像在唱素歌{5}“Per omnia saecula saeculo...rum”,{6}或者“Requieseat in pa...ce”,{7}尽管他未必相信这些旧衣服会流芳千古,也不会奉献它们做天国长眠的殓衣。在清晨开始就此起彼伏的这些旋律中,还能听到一个卖时令蔬果的女商贩推着小车,用格列高里圣咏{8}体吟诵她的连祷文:
  鲜嫩鲜嫩,碧绿生青
  朝鲜蓟又嫩又好哎
  朝鲜——蓟,
  尽管她对圣歌唱本很可能一无所知,并不知道七种音调都有其象征意义,四种代表quadrivium{9}中的四艺,三种代表trivium{10}中的三艺。
  一个穿罩衣的男子,头戴巴斯克软帽,一手拎牛筋鞭子,一手拿芦笛或风笛,吹奏着南方家乡的曲调——家乡的阳光和晴朗的天气和谐极了,他时时停在人家的屋子跟前。这是个牧羊人,带着两条牧羊犬,羊群走在他的前面。他来自远方,所以要到很晚的时候才路过我们街区;婆娘们端着碗跑来接羊奶,据说小孩吃了羊奶会长力气。不过此刻,在给孩子带来健康的牧人的比利牛斯曲调中,已经融入了磨刀人的铃声,还有吆喝声:“戗刀磨剪子,磨剃刀来。”磨锯条的人没有乐器,只能甘拜下风,可怜巴巴地喊道:“有没有锯条要磨啰,要磨就来喔。”补锅匠可比他乐天得多,他先把自己能补的锅子,小锅啊,平底锅啊,通通报了一遍,然后唱起叠句:
  叮当,叮当,叮当,
  大锅小锅烧汤,
  有缝我用焊锡烫,
  走街串巷我补洞,
  补尽大洞小洞,
  叮咚,叮咚,叮咚;
  还有一些意大利孩子,手捧漆成红色的大铁罐,里面装着摇奖的签子——有的数字有奖,有的数字没奖——一边转着嘎嘎作响的木铃,央求着:“玩一玩吧,夫人,可好玩呢。”
  
  片断3 (贝戈特之死)
  
  一次尿毒症轻微发作后,医生嘱咐他要卧床休息,可是看到一位评论家的文章,他禁不住还是出了一次门。原来这位评论家提到的那幅画作,弗美尔{11}的《代尔夫特小景》(这次为举办荷兰画展,特地从海牙博物馆借来的),贝戈特一向非常喜欢,而且觉得自己对这幅画作已经相当熟悉,但文章中写道,画上的一小块黄色的墙面(贝戈特记不起来这块墙面了)画得极其出色,如果把它单独拿出来看,它就像一件珍贵的中国艺术品,本身就具有一种完备的美,看到这儿,贝戈特决定去看一下。他吃了几个煮土豆,就去了。到了那儿,刚走上台阶,他就感到头晕。看了几幅画,只觉得这些矫揉造作的画幅枯燥乏味,实在是辜负了威尼斯宫殿或海边简朴小屋的清新空气和阳光。终于来到了弗美尔的油画跟前,在他的记忆中,这幅画似乎更为明亮,跟所有他看到过的画作都有所不同,但这回由于看了那篇评论文章,他第一次注意到了那几个蓝色的小人儿和玫瑰色的沙子,还有,那一小块异常珍贵的黄色墙面。眩晕加剧了;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在这一小块珍贵的墙面上,就像一个孩子盯住一只黄色的蝴蝶,想要抓住它一样。“我应该像这样来写,”他心想,“前几本书写得太枯燥了,其实应该多涂上几层颜色,让笔下的句子变得本身就很珍贵,有如这一小块黄色的墙面。”然而他的头晕得越来越厉害。他仿佛看见一具天国的天平一端的秤盘上,放着自己的一生,而另一端则是那块用黄色画得如此美妙的墙面。他觉得自己刚才过于仓促地把前者献给了后者。“我可不想让那些晚报记者,”他心想,“把我写成这次画展的花边新闻。”
  他不停地念叨着:“带披檐的那块墙面,那小块黄色的墙面。”他突然倒在了一张环形沙发上,也是骤然间,他不再去想这是生死攸关的当口,重又变得乐观地对自己说:“是刚才的土豆没煮熟,影响消化了,没事儿。”他又一下子从沙发上滚下来,摔在地上,在场的参观者和保安都跑了过来。他死了。就此永远死了?谁能说得清呢?诚然,通灵实验并不比宗教教义更强,它也并不能证明灵魂是存在的。我们所能说的是,今世发生的一切,都仿佛是在兑现前世承诺的责任;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存状态,没有任何理由让我们相信自己非得行善积德,非得温文尔雅,非得彬彬有礼不可。对一个无神论者的画家来说,也没有任何理由,让他非得把一幅画作的局部反复画上二十遍,就如一个名不见经传,几乎没人知道他弗美尔这个名字的画家,凭借精湛绝伦的技巧,反复推敲打磨画成这块黄色的墙面一样,作品所赢得的赞美,跟日后被蛆虫啮噬的躯体相比,又能算得了什么呢?所有这些在当下生活中无法得到认同的责任,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那是建立在德性、觉悟、牺牲的基础上,跟这个世界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我们离开那儿,为的就是降生在这个世界,然后有一天,我们也许还会回到那儿,重新生活在这些陌生的法则的权威之下,我们至今遵循着这些法则,是因为我们尽管不知道它们由谁制订,但受其熏陶已年深日久——深入思考的智力活动无时无刻不在使我们接近它们,对它们视而不见的唯有——说不定还不止呢——傻子。因而,认为贝戈特并没有就此永远死去,也是不无道理的。
  落葬仪式结束了,但出殡后的整个夜晚,灯火明亮的窗户里,他的书三本一叠地摆放着,犹如展翼的天使守护在那儿,对逝者来说,那仿佛就是他复活的象征。
  
  片断4 (凡特伊的七重奏)
  
  瞧见小小的舞台上不仅有莫雷尔和一位钢琴家,还有其他乐师,我心想,他们先演奏的准是别的作曲家的作品,而不是凡特伊的作品。我还以为他就只写了那首奏鸣曲呢。
  韦尔迪兰夫人坐在一旁,白皙而略施脂粉的前额,饱满地向前鼓起,头发朝两边分开,这既是对18世纪一幅肖像画的模仿,也出于一个不愿让人知道她正在发烧的病人对凉爽空气的需要,这位独坐一隅的主持音乐盛会的神祇、专司瓦格纳音乐和偏头痛的仙女,这位置身于乏味的听众之中的音乐守护神,让人想起有点忧郁的诺纳女神,{12}在这些听众面前谛听一种她远比他们熟悉得多的音乐,她自然更不屑于表露自己对音乐的感受。音乐会开始了,我不知道在演奏什么曲目,只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片陌生的疆土。这是在哪儿?这是哪位作曲家的作品?我真想有人能告诉我,但身旁没人可问。我但愿自己能化身为《一千零一夜》中的人物,这本书我读了好多遍,每当书里的人物不知怎么办的时候,总会有一个精灵或者一位美貌无比的少女突然现身,这个少女别人看不见,但身陷困境的主人公却看得见她,她悄悄告诉他的,正是他想要知道的情况。而此刻,我突然遇到的正是这种魔幻的时刻。我好比到了一个我以为不认识的地方,没想到其实我只是换一条新的小路进来,绕过了一条陌生小路,眼前突然见到一条熟悉的小路,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熟稔于胸,只是平时不从那条路进来,我蓦地想到:“这不就是通到我某某朋友家花园门的小道吗?我离他们家才两分钟路。”果不其然,他们的女儿正从那儿过来,顺道向我打招呼呢;就这样,我骤然间认出了这对我来说全新的音乐,原来还是凡特伊的奏鸣曲,比小说中的少女更奇妙的是,那个小乐句,裹着银装,通体焕发着辉煌的音色,有如披巾那般轻盈柔美,款款向我走来,尽管换了华丽的新装,我还是认出了她。她对我诉说时温婉而熟悉的语调,更让我增添了重逢的喜悦,这种语调那么具有说服力,那么淳朴率真,却又不时闪耀着光彩,有一种令人心动的美。然而,这次它的目的,仅仅是给我指路,而且不是先前那首奏鸣曲里的那条路,这是凡特伊尚未公开演奏过的作品,在这部新作中,他只是一时兴之所至(事先发给每个听众的节目单上,有个词暗示了这一点),让那个小乐句出现了一下。转眼间,它又消失了,我发现自己是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但我现在知道,一切的一切也都在向我证实,这是一个我甚至意想不到凡特伊能够创造的世界——当我厌倦了先前那首奏鸣曲,觉得对我来说,它就像一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空间之后,我尝试过想像一些同样美妙,却有所不同的空间,但我无非像那些诗人一样,把他们所谓的天堂里塞满草地、花朵、河流,使之成为地球的翻版而已。假如当初我不曾听到过那首奏鸣曲,那么眼前这首作品让我感受到的,将会是同样的欣喜。这就是说,它具有同样的美,但又是不同的。那首奏鸣曲开场时,我们依稀看到的是百合般洁白、散发着田野芬芳的黎明,单纯的气息悬浮在稍显紊乱的背景上,组成一片乡间忍冬和白色天竺葵的绿廊;而这首新奏鸣曲展现在我们眼前的,仿佛是一片浩瀚的海,那是暴风雨还未降临的清晨,天空已是紫红色的,乐曲就在一片冷峻的寂静和无垠的虚茫之中开场,而后,伴随着玫瑰色的曙光,未知的世界从静谧和黑夜中脱颖而出。这种红色非常特别,在那首充满柔情和田园气息的、天真单纯的奏鸣曲中是根本无法见到的,它有如朝霞,给整个天空抹上了带有某种神秘希望的色彩。一个优美的旋律腾空而起,它也由七个音符组成,却是我从未听到过,跟我所能想像的曲调迥然不同的旋律,它简直妙不可言,又那么尖锐刺耳,不再像那首奏鸣曲中鸽子的咕咕叫声,而是划破长空的嘶鸣,有如方才染红天空的红色那般鲜亮,仿佛公鸡神秘的报晓,俨如永恒的早晨令人不明其意,却又尖利无比的召唤。刚被雨水洗过,还带着电荷的冷冽的空气——跟那首奏鸣曲相比,这种空气具有全然不同的质感,气压也迥然相异,它所在的世界跟那首奏鸣曲中纯洁天真、草木茂盛的世界相去甚远——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渐渐收起了晨曦红艳艳的希望之光。然而到了中午,在短暂而灼热的阳光照射下,空气好似沉甸甸地蕴含着一种乡村风味的、几乎是土气可掬的幸福,教堂的大钟晃晃悠悠,钟声嘹亮而亢奋(就像贡布雷教堂热辣辣地倾泻到广场上去的排钟声,凡特伊想必经常听到,此刻也许在记忆中找到了这钟声,正如画家很趁手地在画板上找到了一种颜色),仿佛把最厚实的欢乐全都表现了出来。说实话,从审美的角度看,我并不喜欢这个欢乐动机:我甚至觉得它有点难听,整个节奏像是在步履艰难地行走,你只要用两根小棒,按某种方式敲击桌子,就可以把这种节奏模仿得挺像。我觉得凡特伊到这会儿已经没有了灵感,于是,我的注意力这会儿也开始分散了。
  
  我向女主人瞧去,只见她令人望而生畏地独自端坐在那儿,仿佛是对圣日耳曼区那些贵妇人跟着节拍摇头晃耳的傻样表示抗议。诚然,韦尔迪兰夫人并没有说:“你们要明白,这音乐我可熟悉,熟悉得很呢!我要是把自己的感受全都说出来,你们就是听一个晚上也听不完!”但是她正襟危坐的姿势,毫无表情的眼神,还有那几绺披下的头发,都代她把这话说了。这种姿势和眼神,也表明了她的勇气,仿佛在说,乐师们只管往下演奏就是,她的神经不劳他们来照顾,甭说行板她能挺得住,就是快板也休想叫她讨饶。我转脸去瞧那些乐师。大提琴手双膝夹紧他的琴,头往下冲,刻意做作的时候,那张粗俗的脸会不自觉地摆出一副厌恶的表情;他俯身去按低音时,那份耐心就像仆人在拣菜。在他旁边弹竖琴的姑娘,几乎还是个孩子,穿着短裙,被四边形的琴框金光灿灿地围在中央,犹如一个女预言者置身于有魔力的小屋里,那些光线习惯上象征着太空,姑娘的手上下挪动,在一些确定的点上拨出曼妙的乐音,就好比寓意画中的小女神站在天穹的金栅前,一颗一颗地采摘着星星。至于莫雷尔,一绺原先夹在头发中间的鬈发,刚才掉了下来,卷曲地挂在额头上。
  我稍稍向听众的方向转过脸去,想了解德·夏尔吕先生对这绺头发作何感想。可是我的目光落在了韦尔迪兰夫人的脸上——确切地说是手上,因为她的脸完全埋在了手里。女主人保持这种冥想的姿势,究竟是要表明,她犹如置身于教堂,觉得这音乐跟神圣的祈祷并无两样,还是如同有些人在教堂里那样,想要避开旁人不知趣的目光——或是出于羞耻心,不想让人家看到她假装的虔诚,或是出于对他人的尊重,不想让人家看到她无可宽恕的走神或无法克制的睡意?起先,我由于听到一种有别于乐音的很有规律的声响,以为后一种假设是对的,但后来我发现,这打呼噜的声音并非来自韦尔迪兰夫人,而是她那条狗的鼾声。
  钟声齐鸣的辉煌动机,很快就被其他动机所驱散,我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乐曲上来;我意识到在这首七重奏中,不同的乐思相继出现,而最终全都汇聚在一起,这样一来,先前的那首奏鸣曲,以及我事后知道的凡特伊的其他作品,跟这首七重奏相比,都只能算是青涩的习作,在此刻我听到的这首恢弘大气的作品面前,显得柔美有余,刚强不足。作为对照,我不由得想起了,以前我总认为凡特伊所能创造的别样的世界,都是些封闭的天地,就像我的前几次恋爱一样,而其实,我应该承认,最后这次恋爱——跟阿尔贝蒂娜的恋爱——才让我尝到了爱的冲动(最先是在巴尔贝克,接着是传戒指游戏,然后是她睡在酒店里的那个夜晚,然后是巴黎有雾的星期天,然后是盖尔芒特府的晚会,然后又回到巴尔贝克,最后又是在巴黎,这时我和她的生活已经密不可分了)。同样,如果现在考虑的不仅仅是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而是我的整个一生,那么跟这次恋爱相比,其他的恋爱都只是单薄的、怯生生的尝试,只是对一种更为壮阔的爱情的准备和召唤……召唤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我的思绪又从音乐中游离开来,暗自在想,不知道这些天来阿尔贝蒂娜有没有见过凡特伊小姐,就像一个人重新在探究一种内心的创痛,刚才由于分心,他暂时忘记了这种痛苦。说到底,阿尔贝蒂娜可能做哪些事,都只是由我的心相所生。凡是我们认识的人,我们都会有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副本。不过,这个副本平时存在于我们的想像和记忆的边缘,相对而言,它还是处于我们外部,它做什么或者能做什么,对我们来说都无关痛痒,正如一个放在一定距离以外的物体,我们看见了并不会引起疼痛的感觉。使这些人感到痛苦不安的事情,我们用一种旁观的态度在感知它们,我们也许会颇为得体地说一些表示遗憾的话,让别人觉得我们很有同情心,但其实我们并不能真正感觉到它们。然而自从我的心在巴尔贝克被刺痛以后,阿尔贝蒂娜的副本就留在了我的心里,埋得很深很深,根本没法去除。她做的事情,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就好比一个人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毛病,感官功能发生了改变,明明看到的只是一种颜色,却会感觉到皮开肉绽般的疼痛。幸好,与阿尔贝蒂娜再次分手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待会儿回到家里,就又会见到她,就像她真是我深爱的女人似的,这当然有些令人烦恼,不过,相比于另一种忧虑,就是一旦真的就在这么一个时刻,在这么一个我虽说对她心存疑虑,她却还没来得及让我对她完全忘情的时刻跟她分手的忧虑,那点烦恼就算不得什么了。正当我这么在想像中仿佛看到她在家里等我,觉得时间长得难以打发,说不定还在卧室里睡了一会儿的时候,突然间这首七重奏的一个熟悉而亲昵的乐句仿佛过来温柔地抚摸了我一下。也许——在我们的内心生活中,不正是所有的东西都交织、叠合在一起的吗?凡特伊写出这个乐句的灵感,就来自他女儿(如今我所有这些烦恼的源头)的睡眠,当作曲家在宁静的夜晚创作时,女儿的睡眠营造了一种温馨的氛围,这个乐句,以弥漫于舒曼某些梦幻曲中的静谧柔美的意蕴,使我的心平静了下来,在这样的梦幻曲里,即使“诗人如是说”,你也能猜到“孩子入睡了”。{13}只要我愿意回家,今晚我就能见到我的阿尔贝蒂娜,无论她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1}穆索尔斯基的歌剧《鲍里斯·戈东诺夫》和德彪西的歌剧(据梅特林克的诗剧谱曲创作)《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分别于1908年和1902年在巴黎首演,但普鲁斯特在1911—1913年间,也就是写作《女囚》期间,才观看了这两部歌剧。这两部歌剧都不遵守古典歌剧中区分宣叙调和咏叹调的传统,台词多以旋律变化很小的形式直接吟诵。
  {2}拉莫(Jean—Philippe Rameau,1683—1764):法国作曲家、音乐理论家。但据七星文库本编者注,这两句唱词并非引自拉莫的歌剧,而是引自德国作曲家格鲁克(Christoph Gluck,1714—1787)谱曲的歌剧《阿尔米德》,并略有改动。
  {3}阿凯尔是《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剧中阿尔蒙德王国的国王,他有两个孙子:戈洛和佩利亚斯。戈洛在森林中打猎遇见梅丽桑德后,娶她为妻并带回城堡。但梅丽桑德却爱上了佩利亚斯,戈洛知情后杀死佩利亚斯,梅丽桑德随即自尽。
  {4}意大利文,音乐术语,意为多次重复的单一旋律。
  {5}素歌:指一种不分小节的无伴奏宗教歌曲。
  {6}拉丁文:生生不息。祈祷时常用的结束语,通常吟诵时最后一个音节要降低一个小三度,然后说“阿门”。
  {7}拉丁文:愿他(或她)安息。为死者祈祷时常用的结束语,同样最后一个音节要降低一个小三度,然后说“阿门”。
  {8}天主教会单声部或齐唱的礼拜仪式音乐,用作弥撒经文和宗教祈祷或礼拜仪式时的伴唱。名称来自罗马教皇圣(590—604)格列高里一世,这种圣咏是他在位时收集和汇编整理的。
  {9}拉丁文,指中世纪欧洲大学中算术、几何、音乐、天文等四门学科,亦即四艺。
  {10}拉丁文,指中世纪欧洲大学中语法、修辞、逻辑等三门学科,亦即三艺。这七门学科统称七艺。
  {11}弗美尔(Vermeer,1632—1675):荷兰画家,也有按英文读法译作“维米尔”的。他出生并常年居住在代尔夫特,人称“代尔夫特的弗美尔”。他多以周围生活场景入画,如《帮厨女工》、《小街》、《戴珍珠耳环的少女》等。普鲁斯特很喜欢这位画家。
  {12}诺纳女神,是北欧神话传说中的命运女神。她们的形象,曾在瓦格纳的歌剧《众神的黄昏》中出现过。
  {13}舒曼的钢琴组曲《童年情景》中,最后两首曲子的名称就是“诗人如是说”和“孩子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