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无数朝霞尚未点亮我们天空
2012-12-29吴亮
上海文学 2012年2期
不经过忘却,生活就难以为继,除非你得以将你的过去重新赋予意义,这正是我现在必须克服的,以及必须做到的。80年代最初几年的无数早晨和下午,它们从忘却中再次醒来了,似乎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那个初醒之晨,初醒的午后,我无法确定它起始于哪一天,此刻,我的回忆就从任意的一天开始。
1982年9月初的一个下午,周介人打电话给我让我下了班立即去他办公室,说有重要任务。重要任务?其时我虽已开始写作并迅速赢得了初步的名声,但依然如笼中之困兽,不敢纵情想像自己的未来。那期间我亢奋地熬夜写作,我的第一个儿子在同年7月1日降生了,在这个炎热的漫长夏季我给孩子洗尿布煮牛奶忙得不可开交,我还亟需要钱,需要稿费,我必须全力以赴通宵达旦。80年代工厂企业加强了整顿,70年代散漫而低效的无政府主义美好时光一去不返了,上班偷懒或偷闲读书已不再可能,对自己所隶属的工厂每天交予的流水作业我早心不在焉。也许我还在等待,等待一个仅仅属于我个人的变化。时代巨变已使千千万万的人改变了他们的命运,我的境遇不仅没有丝毫改观,甚至相反,我的业余文学写作被厂里的头头们视为不安心本职工作。我在十余年的工人生涯中从未被委派过任何意义上的重要任务,我长期被忽略,不被信任不被重用(这是咎由自取,不能怪他们)。现在我突然写作而且不断发表于报刊的结果可想而知,我的名字终于被他们警觉地发现了(厂长和书记不会读《上海文学》,不过他们的办公室有基层党支部订阅的《文汇报》)。理所当然地,我是一个不能被提倡的榜样,我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我已知道我的机会来了,但是我必须接受那些随之而来的附加条件。回想多年以前,1974年毛泽东号召全党全国人民学理论读马列,我因上班看《哥达纲领批判》先受班组长批评后又被团支部书记叶刚找去地下室谈心,他和颜悦色地希望我克服自由散漫遵守劳动纪律并向组织靠拢。向组织靠拢?对,你应该申请加入共青团,发挥你的特长,你读马列很好但是政治表现好不好不只是看书本知识……啊啊啊我没有兴趣(我当时就是这么说的,“没有兴趣!”)。我不假思索地一口拒绝了,连一点点感谢的客气话都没有。团支书肯定从来没有见到过像我这样不识好歹的人,他不会明白的。即便有空子可钻的劳动纪律已经够我受的了,我再愚蠢也不会自投罗网加入一个小小的共青团基层支部受它的章程束缚,《共产党宣言》我都倒背如流,还要乖乖地听任团支部书记的指手画脚,这怎么可能?机会与附加条件永远是一块硬币的两面,我已在大牢笼之中,微不足道的自尊与自由是我的首选,我不能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把自己置于另一个小牢笼,尽管大多数人可能会把这个小牢笼视为组织视为乐园。
巨鹿路675号三楼,朝北的308室,周介人郑重地将一份通知递交到我手里。所谓重要任务,就是让我“替代”上海文学编辑部出席十月份将在北京召开的由《文艺报》主持的一个小型座谈会,议题是“现代派”。周介人说这是李子云的建议(此前《上海文学》发表了李陀、刘心武和冯骥才关于高行健《现代小说技巧初探》的“三只风筝”导致广泛争议),现在这个当口编辑部派人去参加这个会议似乎“不太方便”表态。她认为我的身份特殊,拟作为《上海文学》的工人业余作者列席为妥,去听听会议的各种意见和对《上海文学》的反应,回来后向他们呈报。我说我明白了,是不是让我只听别人讲,不要发言?周介人说,那也没有,你自己看情况,多听别人讲,你知道一点现代派也读过一点马列,只是不要代表我们编辑部就行了。两人移步去隔壁309小房间,李子云言简意赅,坐在沙发里嘱我向陈丹晨问候,她说除了唐因唐达成她不知道还有些什么人物参加这个座谈,可能会有一些研究外国文学的前辈,无论见了谁都要代她问个好。周介人在一边补充说我自1981年5月份起连续刊载于《上海文学》的“一个面向自我的新艺术家与他友人的对话”系列引起了北京一些嗅觉灵敏人士的警觉,他们已经注意你的名字,甚至认为你就是我们《上海文学》放出来的“现代派鼓吹者”,你要告诉他们你目前还是一个工人,千万不要忘记!
是的,我还是一个工人,但我已经二十七岁了,马克思在这个年龄写出了《共产党宣言》,与他相比我的写作根本不值得一提。马克思不是工人,工人写不出《共产党宣言》更写不出《资本论》,工人历来是卑贱的,是马克思颠倒了这一长期以来对工人的历史偏见,其实最终伟大的还是马克思,而不是工人……在无情的现实中工人的地位依然低卑(我就是工人,压在我头上的何止是“三座大山”)。即使是在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的国家,工人还是缺乏自由,而且缺乏的还远远不止是自由,他们依然是一穷二白一无所有的真正“无产阶级”。我发表的第一篇文学评论是迟到的,1980年年底,凭借着我对马克思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社会意识和人们在既定的历史条件下创造历史、对别林斯基的时代精神、个人与典型、对普列汉诺夫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以及对南斯拉夫工人自治等相关概念的理解与叠加运用,重新评论了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几经反复,这篇文章最后刊登在《上海文学》1981年第2期,题目为《变革者面临的新任务》。新任务!题中应有之义也是我未来写作中的应有之义,一个信手拈来的词也是带有宿命隐喻的词……所谓几经反复,指的是编稿期间周介人先后两次电话让我修改文章的某些段落与措辞,尤其是第二次。1981年1月中旬的一个午后周介人电话急召我去编辑部,说上级部门传达了邓小平关于文艺创作要注意社会效果的谈话,为了慎重起见,我文章的若干用语必须再作一次删改,这是必须的!我妥协了,这是我的第一篇得以公开发表的文章,我知道利害关系,它对我可能非常重要。许多年之后周介人提起此事,他一边模仿我的表情一边说:阿亮你记得吗,那天你脸色很不好看,你临走前还结结巴巴地讲“我同意你们删改,但是我保留我的看法!”我说我当然记得,可惜,被两次删改的原稿没有被保留下来,我忘了我具体说了些什么,到底是哪几句话有问题?周介人说:你还说了必须改革经济体制和政治体制,这就是你的“变革者的新任务”,你说当人们都在欢呼乔厂长的时候,依然是在欢呼不受限制的权力意志,鼓吹一种新的英雄崇拜,下一步的“新任务”应该是“改变产生乔厂长的社会条件”,你说那是一种官僚制度,官僚主义作风不过是官僚制度的意识形态,人家会联想到这是变相重提张春桥的“党内资产阶级”,你还宣扬工人自治,那就是不要党的领导,这怎么行?!
身躯细长的三叉戟民航客机轰鸣着从虹桥机场拔地而起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笨拙地扣好保险带乘坐飞机。“三叉戟”耳熟陌生,第一次听说这种型号的飞机是在1971年,中央绝密文件公布“‘五七一’工程纪要”林彪夫妇与他们早夭的天才儿子山海关强行起飞……我从未梦想过我此生会坐飞机,不是因为飞机飞得太高而是拥有特权坐飞机的人必须提着脑袋爬得很高起码是局级干部,折戟沉沙的毕竟极罕见,高处不胜寒背负青天朝下看尽是人间城郭啊呀怎么得了我要飞跃,历史真是一个大玩笑,你不能保证以后就不再发生诸如此类的惊天大玩笑,不止是接班人神话的破灭而是另一种神话的天崩地裂。而我,不过是带了一个渺小的重要任务,区区现代派,茶杯里的风波,西方资本主义世界吹来的一团虚无缥缈的迷雾,以最警惕的嗅觉,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文艺创作要注意社会效果旗帜鲜明地反对自我表现颓废没落精神污染香风毒雾极端个人主义资产阶级自由化领袖个人崇拜则是朴素的无产阶级感情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严重教训邓小平对法拉奇说对毛主席三七开他自己五五开给江青打分是零分以下江青已关进秦城监狱她作为无产阶级文艺旗手栽培了革命样板戏私下里喜欢罗曼蒂克美国电影鸽子号蓝毕竟在上海滩混过正如毛泽东60年代以大无畏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气魄批评文化部是才子佳人部帝王将相部70年代之后还是以大无畏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气魄读才子佳人读帝王将相毛泽东喜欢凤姐喜欢秦始皇喜欢盗跖喜欢周勃毛泽东还别有深意地推荐林彪读三国志郭嘉传推荐周恩来读晋书桓伊传推荐王洪文读后汉书刘盆子传水浒的要害是投降宋江架空晁盖什么三项指示为纲继续“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竹帛烟消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拨乱反正反对两个凡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本世纪内把我国建设成四个现代化强国必须学习西方发达国家的现代技术与现代管理学习一切人类先进文化但是千万不要忘记必须防止西方意识形态的渗透抵制西方腐朽生活方式的影响批判西方现代派文艺思想……飞机着陆了,呆板空阔的北京机场像一只灰蒙蒙的大沙盘。
灰色胡同灰色大楼灰色的风,赭红的城墙隐隐浮现在灰色的尘霾中。老北京气势恢宏面朝天空营造,皇天后土君临万民,一切筑居都理所当然地是超大尺度,莽莽天子之城,与其对应者唯有极目楚天,它必须按照森严权力划分比例与颜色……但历经几百年的兵灾人祸沧海桑田,这个超大尺度的空间已失去了原有比例,磨损了的皇家红黄两色已难以辨识,天高云淡陈旧简陋80年代初的北京给我的首次印象就是如此。站在崇祯自缢的景山山顶从空空荡荡的万春亭俯瞰脚下皇城根,越过萧索、杂乱、平矮、拥挤的屋瓦与街道,炊烟四起融入紫禁城一派苍茫暮色,想像中的首都威权被遍地大杂院违章建筑高度稀释,化为层层叠叠的灰色迷雾——我没有谒拜天安门纪念碑也没有逛长安街,我仅在会议结束后滞留的几天里去了故宫、长城与北海。那时节的秋天北京游人不多大街冷冷清清,北海公园落木萧萧,在公园入口处的导游示意图上,我大惊小怪地获悉那个神秘的中南海与北海一衣带水,感慨地回想当年日理万机的伟大领袖其实一直与北京老百姓毗邻而居,忍不住抬头朝中南海那个方向的天空看了看,我物理性地以为它近在咫尺,其实它现实性地与我相距遥远。
现代派座谈会开得风平浪静,气氛比我预想中的要宽松许多,没有感觉到我与他们,那些前辈之间的格格不入,我见到了陈丹晨郑伯农袁可嘉陈冰夷与邵大箴。陈丹晨(他私下用沪语与我聊天和蔼亲切)的观点与他的语调同样委婉,他试图剥离现代派的世界观立场与表现形式从糟粕中剔出精华,郑伯农态度明确全盘否定现代派认为形式内容不可分割虽然他亦轻声细语,袁可嘉陈冰夷邵大箴(三位老前辈均有江浙口音)则以第一手资料介绍与解释现代派的各种代表人物与代表作品,顶多笼统而空洞地批评几句西方的颓废、绝望和混乱,我私下猜测他们是有一点同情现代派的至少认为现代派反映了现代西方的现实变化和社会心理……《文艺报》主编唐因和唐达成百忙之中匆匆在会上露了一次面好像还分别发表了意见,他们说了什么我当时就没想要记住,也没法记住,但记住了气宇轩昂的唐达成京腔国语鼻音悦耳。不久前二唐联合署名批白桦《苦恋》的通版长篇大论虽系遵命之作,那套似乎比早先刻板教条主义稍微温和一些的尖锐措辞,用刻意华丽的文采拉长和重新组装过的旧教条,那种真理在手舍我其谁的腔调我当时就很不以为然了……那么,我在这个会上发言了吗,我又说了些什么呢?我当然是必须发言的,但我肯定没有直接冒犯任何人或攻击任何我所不赞成的观点,也许我只是敷衍性地发了言,也许我附和了老一辈,虽然那时我已读过马克思巴黎手稿萨特存在主义即人道主义朱光潜的克罗齐柳鸣九的罗布格里耶以及城堡审判癌病房伤心咖啡馆之歌,现代派还没有刻进我的心灵,我还是一个别林斯基分子。群贤毕至我没敢班门弄斧,我与他们不熟悉,我不代表《上海文学》,但他们还是把我视为《上海文学》派来的会议代表,所以我必须谦虚,甚至还可能有点羞怯,或者假装羞怯,我很狡猾吗?我记住了周介人的叮嘱,“少说多听”,我的想法还远远没有成熟,即便成熟了也未必适合在这里公开表达。我不过是个因某一偶然机会获得信任而接受了重要任务的局外人,我本不属于这个圈子,我的机会不会就只是这一次,属于我的时机可能还没有到来。参加这个会议的十来个人里,数我年纪最轻(比我稍微大几岁的与会者是中央美术学院的易英,他三十出头已经在《世界美术》做编辑了),我应该让他们将我看作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事实上我确实也是,这个论资排辈的国度啊。早几年我间或读过陈冰夷翻译的小说和袁可嘉翻译的诗,我对他们心怀感激,他们是我的父辈,他们个个饱经风霜,他们的阅历超出我的想像,他们的世界比我的世界更残酷更艰险更复杂,作为晚辈,我理应知道我的恰当位置。
我不能拒绝承认我幼稚的过去和庸俗的念头,在如何谈论自己的经历时我很乐意暴露那些曾经有过的幼稚与庸俗,不过我还必须暴露另一种真实,即一种几十年之后回忆起来仍然会觉得有点可怕的真实——危险的思想,必须用缰绳紧紧拉住谨防脱缰的思想,它曾经被明确地私下表达当然它尚且不能被公开。自我表白的回忆录其真实性总是令人起疑,比如这里就遇到一个疑问:如果翻开那些发黄的旧刊物,搜寻自己那些发表于80年代的文章,1982年或者更早的1981年,是不是就能够确证我当时的全部真实思想与表述风格就是那样一个程度就是那样一个面貌?为了自己的文章得以公开发表,与编辑打交道就是在和一个无所不在的庞然大物打交道,站在你面前或坐在你面前的编辑绝不只是他一个人,你的表达永远不可能完美,甚至永远不可能面向起码的真实,因而当你习惯了编辑的要求也就是习惯了那个庞然大物所划下的无形界限,你就再也达不到完美,你也不再拥有对真实的渴望。1981年9月18日我致安徽大学哲学系贾维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它的问题是理解中国问题的枢纽。理解了、科学地阐明了它和它的思想,就基本理解了近代和当代的中国。虽然它已划了一个时代,以致这个时代至今还远未寿终正寝;虽然它的实践已构成了严峻的现实,但它的出现仍然是偶然的。我说的偶然,并非是必然之外的,和必然成一外在物的偶然。我指的偶然,是在这样一个意义上使用的:它的道路和它的成功,在中国并不是独一无二,舍此无其他道路的。中国的传统文化、近代的历史和复杂的政治斗争和政党内部斗争,造成了它成功的条件和机会。当我们继承了这样一笔遗产,是不应当对它仅仅表示鄙夷而低估的。可是,承认一个现实,而不是在理性上否认这种现实的唯一性、非此无它性,那是消极的。仅仅指出它的必然性是不够的。现在尤其需要的是揭示出它的哲学的实用性、冷酷性和它的诡辩主义。说它的实用性,在于当它确立以攫取权力为最终目标时,不得不承认它十分客观地反映了现实矛盾本身,正确地估计了形势和各派政治力量,合理地制定了一系列政策。可是,这一切都仅仅是手段而已。当它一旦权力到手,转而以保护这种权力为最高目标时,它的反复无常、它的精于权术、它的‘兔死狗烹’就露出了皇权政治的面目。我以为它不是社会主义者。说它的冷酷性,乃在于它根本忽略了人,忽视了人的幸福和人的价值。它虚构了一个理想的(应当说是空想的)天国,并强制人们为之献身。它实行文化封锁,愚民政策,泯灭人的正常欲念和追求。它使人们尔虞我诈,虚假成风,它使人丧失了真实变成谨小慎微的可怜虫。它扼杀了人的创造精神,不仅禁欲,而且禁思。它主张一种一体化的生活方式,这种方式只能使人成为非人。说它的诡辩主义,乃在于它歪曲了辩证法,把辩证法歪曲成了‘指鹿为马’,它颠倒了目的和手段,内容和形式,它歪曲了西方优秀的文化,歪曲了社会主义固有的含义,它歪曲了历史和现实矛盾。它杜撰出种种与人的利益根本无关的东西,扰乱人的正当视野。它提供的思想方式使人盲目乐观、转而又悲观失望;它提供的方法论使人不但甘于落后,而且目空一切;它灌输给人的观念使人彻底丧失了观念,根本经不起外来文化的影响与冲击,以至于导致了当代的信仰危机和思想空白。这是一种无精神的精神,却还固执地要消灭除它之外的全部精神,唯我独尊。它是一个稻草人,但其威严却超越了所有的活人。当它能以本身的荒谬愚弄人民时它不无自信地嘲笑暴力,当它一旦被怀疑以致指出它的谬误时相伴的却是血腥镇压。它是无,它又是一切。它毫无价值,却主宰了社会。它把中国带入了歧途却以为这是唯一的坦途。指出一事物出现、发展的历史,不等于为它进行辩护。我们除了历史的证明,还需要理性和正义的标尺。”有白纸黑字为证,不可公开的思想。周介人1985年给我的第一本文学评论集《文学的选择》撰写的序中称我“社会意识很强”,当年我怎么可能?他批评我太理性太激烈他删除我的犯禁句子或恐有犯禁嫌疑的字词,他告诫我不要说这个不要提那个,他鼓励我转向艺术形式,渐渐的我不再是别林斯基分子,不再强调现实主义反而还经常嘲讽现实主义因为根本就没有现实主义,别林斯基分子和现实主义只有在19世纪俄国土壤中才得以产生,只有马克思的话一句顶一万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理论必须彻底才能说服人,而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我只会被抓住辫子我无法抓住事物的根本,所以马克思也必须彻底离开德国,唯有在英国马克思才能抓住资本主义和普鲁士的根本。
当年类似的危险思想普遍存在,它星星点点,它并不只属于极少数人。由于不被公开表达于是你们就以为它们似乎不存在,由于它们已经被删除于是你们就认为当年思想争论仅仅是那些大报小报的头版头条和文学期刊的花边角落。你们现在无法在图书馆与档案馆找到当年的潜在思想,那些压在幽暗的抽屉底层让老鼠牙齿去批判的手稿与已寄出或未曾寄出的信,你们就想当然地判定当年的思想太天真太理想太浪漫太启蒙——朝霞之后是毒日中午,是迷惘黄昏,是寒冷黑夜,光明与黑暗永无尽头地在一天一天轮回重复,还有无数朝霞尚未点亮我们天空,不要以为你们今天头顶上面的那一小片云彩就是光明的全部,不要以为你们现在手里拿着的那一盏新买的灯你们就能照亮过去的黑暗同时轻率地把你们今天刚刚学到的廉价词语扔进深渊,作为迟到者的你们其实并不想真正了解的那个初醒时空——对于你们它不过是一个无关痛痒的研究课题,对我却是强迫遗忘和对刻骨记忆的克服。
那次现代派座谈会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会议本身,而是在会议中间看了好几部“内部电影”,有罗布·格里耶《去年在马利昂巴》黑泽明《罗生门》。事先通知了,都是在晚上放映,大家的兴奋不言而喻,无论老幼。饭桌上几个老前辈谈笑风生,他们确实把我当小孩子,问我一些非常家常的问题。天庭饱满的邵大箴老家镇江,袁可嘉深度近视籍贯慈溪,瘦弱的陈冰夷还居然说上海话,我一问,才晓得他是上海嘉定人,怪不得这几位都觉得亲切啊。一切都似乎改变了,我必须适应新的环境。我想起我仍未脱离的那家工厂,我已将十二年的宝贵光阴留在了那里,至今我还是它花名册中的一员,而不属于这个临时饭桌上的其中之一。我遐想原有的生活之轮迟早有一天会停止转动,我将走上另一条轨道。眼前这些人之前只是印在杂志上的名字,我坐在真实的他们当中,欣喜而忐忑,忽有受到长辈提携与认可的幻觉,虽说他们已年过花甲不会有闲暇去了解一个来自上海的文艺青年一个愣头青。他们的年龄与我相距太大了,听见他们的乡音看过他们的译作他们的一肚子学问又谁人与共,南北相隔萍水相逢有多少时间可以相互说话彼此倾听,人与人究竟可不可能沟通萨特说他人是地狱,会议上老前辈都不赞成,也许他们内心至少会赞成一半他们毕竟经历“文革”去过“五七干校”。我们一起挤在一部面包车里去电影资料馆看电影,《去年在马利昂巴》,梦幻即回忆;《罗生门》,真相并不存在。我被诱惑,被震醒,另一个想像世界向我敞开了大门。
一个在我已多年的愿望终于如愿以偿,1985年4月,茹志鹃主持作协工作将我和程德培一起调入上海作家协会,两匹黑马与先期到达作协大院的蔡翔会合了,此后据说有人戏称我们仨是作协的“三驾马车”。周介人一次在梅龙镇酒家给《文艺报》新任主编谢永旺接风,三驾马车奉命作陪。酒香不怕巷子深,梅龙镇坐落在南京西路直对江宁路的一条弄堂里,雕梁画栋古色古香曲径通幽,是周介人在那几年接待南来北往重要客人的第一选择。礼貌寒暄落座,周介人向风尘仆仆刚下飞机的北京领导逐个介绍了凉拌棒棒鸡、扬州煮干丝、清蒸狮子头以及蔡翔程德培和我,也许周介人感觉气氛和谐放松,在介绍我的时候还特意画蛇添足加了一句:吴亮还是挺憨厚的吧!不料谢主编立即正色指出:人憨厚,文章可不憨厚!一时间大家无语,闷头吃菜。酒足饭饱回办公室,周介人心有余悸地对我说,阿亮我吓坏了不晓得谢永旺是对你有意见还是对我有意见?我不动声色地说他是针对我而不是针对你的,以后你不必为我打圆场。老周太敏感了,后来我几次见到他簌簌发抖,当然那是云波诡谲的80年代后期了……与周介人不同,李子云很沉得住气,款待重要朋友的首选也不在油腻腻的梅龙镇而是口味清淡的静安宾馆,房间里笑语欢声,窗外华山路浓荫蔽日,剔透饱满的水晶虾仁是李子云百吃不厌也是她热切向她的海内外朋友们推荐的压轴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