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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真实”!文学的新潮头来了

2012-12-29丹晨

上海文学 2012年2期

  一
  
  那时,我住在西郊,每天上班坐公交车,进了阜成门穿越大半个北京城,到东四(牌楼)下车,往南走二百米路就是礼士胡同。当我走近胡同口,总能碰上一位靓丽的女孩迎面匆匆走过。她穿着牛仔裤,衣着时尚但不奢华。她挎着书包,迈着轻盈的步伐,不知道是学生,是舞蹈演员,是……我只觉得眼前一亮,像一团朝气,充满新鲜的生机。我没有想到她是从古老的胡同里走出来的。
  那个年头,穿牛仔裤还是很稀罕的,是被讥为西方生活方式的一个符号。看看我自己仍然穿着二三十年一个样的蓝制服,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需要什么变换。其实,无论生活方式还是思维方式,正在悄悄地发生变化,哪怕非议总是汹涌地袭来,变化却是不可逆转地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
  《光明日报》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是1978年5月11日发表的,上层有尖锐分岐,还很激烈。这样一个常识性的道理真正被普遍接受一直迟延到九十月份,《文艺报》反映在刊物上也已是11月出版的那期。五六月召开的文联扩大会上那些主旨讲话,仍无例外地宣称要“高举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伟大旗帜”、“积极拥护这场(文化)大革命”,同时又说要“打破‘文艺黑线专政’论等精神枷锁”。谁都知道,“文艺界在建国以来……被一条与毛主席思想相对立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专了我们的政……”;“许多部门至今还是‘死人’统治着”;“十五年来,基本上不执行党的政策……最近几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这些极端的狠话都出于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这就成了不可触碰的禁区,也是批判“四人帮”绕不过去的怪圈。说来说去,还是一个怎样面对现实、正视历史的问题,正引起人们的深思。
  有一天,主编罗荪叫我去看看陈荒煤,说:“荒煤对许多文艺理论问题很有想法,思考很久,想找个人聊聊,你去吧!”
  那时荒煤从重庆调回北京不久,家眷未到,六十五岁老人单身住在北方旅馆。这是坐落在东单闹市有点儿名气的小旅馆。在他的小房间里除了床桌椅外,只容我们两个人“促膝”而谈了。这是我第一次有幸和荒煤直接说话,主要是听他谈对“四人帮”文艺谬论的看法,对近几十年流行的创作理论的思考,特别提到“人性”、“人情”、“人道主义”的问题,这在那时还是一个十分犯忌的禁区,他却已经想得很多,觉得是必须弄清楚的问题,也是他后来许多年在文章和电影领导工作中经常深入探讨提倡的。我看着这位老前辈专注虔诚的深思和倾谈,心想,多少老同志正等着官复原职呢!他怎么一门心思想着这些形而上的问题,想着文艺工作要有一个新的局面。我又想到他早年做过地下秘密工作,在前线当过战地记者,后来当过副部长副市长这样的高官,领导过全国的电影工作,1930年代坐过几个月国民党的监狱,“文革”时又坐过七年共产党的监狱,回北京前他正被贬谪在曾当过副市长的城市图书馆书库里做了三年抄卡片的活儿,现在他满脑子想的是文艺理论和文艺的复兴……这是一位多么执著忠诚可敬的老革命知识分子啊!一种肃然崇敬的情感在我心中油然升起……
  过了一些日子,荒煤从云南游访回来,见到我们就谈他的见闻,说到《阿诗玛》就激动起来。他说,《阿诗玛》本来是云南撒尼族民间流传的叙事长诗,曾被称为汉园三诗人、云南大学校长李广田参与整理修订,1964年改编拍摄成彩色宽银幕电影,完成后就被禁映。“文革”时,李广田被迫害致死。扮演阿诗玛的杨丽坤是位年轻的彝族女演员,也被诬陷为“黑线人物”,遭到种种凌辱和迫害以至精神错乱。罪名是因为里面有恋爱情节,就诬为“恋爱至上主义”;因为女演员美丽,就诬为“选美”——“资产阶级思想”。荒煤说:“这样一部民族色彩浓厚的健康优美的影片竟然被当作毒草,那位无辜的女孩仅仅因为长得美丽纯真,就被整得死去活来。我在云南看这部影片时,想到杨丽坤的悲惨命运,也想起了李广田、刘澍德的惨死,不禁流下了热泪。”他还说:“傣族人说,没有‘赞哈’(歌手),就像吃饭没有盐,但是大批赞哈在‘文革’中都受到迫害。自治州三个老歌手有两个被迫害致死。原有数百名歌手,今年要开赛歌会,只到了两个。”他说:“这些事在云南影响都很大,希望冤案尽早昭雪,文化部也应尽早解决这些遗留的问题。”8月,他的这些意见在《文艺报》召开的电影创作座谈会上也讲,还写成文章在《人民日报》上发表——《阿诗玛,你在哪里?》,一时为人们传颂和关心。
  人们无法想像,那个时代竟然有些人会视美丽为罪恶,一定要摧毁践踏美才甘心,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反人性的变态心理!那时荒煤还不知道杨丽坤的生死下落,所以发出“你在哪里?”的呼声,后来才知道她所经历的曲折和苦难。
  正因为文艺界有那么多的有识之士在思考,在行动,走在思想的前沿,推动历史的车轮。早在1977年11月,《人民文学》发表了刘心武的短篇小说《班主任》就是在创作上开了先河。现在有关的当事人叙说这篇作品的发表是冒着政治风险,以一种大胆解放思想的姿态作出决定的。作品发表后,果然赢得了人们极大的注意和好评,但也引起了争议。开始时,一般的评介文章仍沿着写光明、歌颂英雄人物的旧批评标准,说这作品成功之处在于描写了那位班主任张俊石的英雄形象,稍后才发现最可贵的是创造了谢惠敏这样一个文学史上还从未出现过的独特的艺术形象和思想意义,人们从自己身上发现或多或少都有谢惠敏的影子。时隔半年多,描写普通百姓在“文革”中命运遭遇的《伤痕》在《文汇报》上发表引起的波澜和争论更大。这时各地都有一些描写“文革”时期生活的新作品出现,也是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有人习惯于歌颂光明,贬斥这类作品为“暴露(社会主义)文学”。《文艺报》编辑在聊天时注意到这个新的文学现象,到底应该怎样看待这些新作品?尽管我们是热情地支持和肯定的,但为了让更多人理解和认同,就想到开一个广泛探讨的会议来厘清思想,推动创作。这个意图向主编冯牧、孔罗荪一汇报就得到了支持,马上行动起来。9月初在北京、上海两地分别召开多次座谈会,参加的专业和业余的作家、批评家多达一百多人。
  
  二
  
  北京的座谈会在9月2日6日开了两天,参加者有张光年、陈荒煤、严文井、李准、江晓天、冯牧、孔罗荪、屠岸、刘剑青、陈登科、韦君宜、涂光群、丁宁、张钟、徐文、麦辛、刘心武等四十多人,对这些新作品都表示了热烈而由衷的赞扬,认为是“可喜的新气象”,“文学开始改变了寂寞的状况”,“冲破了禁区,形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潮流……”,“预示着我们战斗文学的巨大潮流行将到来的一个‘潮头’来了……”这个潮流、潮头就是“现实主义”,作家要“敢于正视现实”,要“大胆反映生活中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