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人儿
2012-12-29盘索
上海文学 2012年2期
我回家了,从北京回到龙山爪村。
一推开院门,我从窗户瞅见了媳妇。她调过脸来,凑近玻璃朝着我张望,又缩回头去。不是傍年备节的时候,见我回来,她心里准定“咯噔”一下。
她说我像“鬼串门儿”。
她说,兔子回窝还得先跺跺脚,你抽冷子就进当院来,成心要把我给吓死喽!她撇着腿坐在炕里头,手拿的是我春节带回来的旧杂志,她拿它拍一下大腿,又把它扣在炕面儿上。
我站在地上咳嗽,用虚握着拳头的手背掩住嘴巴,两三下的小咳嗽。
扫了几眼屋子的四至,我俩手勾搭在屁股后头走出去。
我猜她在仔细听着我,听我推开西屋的门,听我脚底下踩住化肥袋子的“噗噗”声响。里头那只草鸡,它从柴禾上扑扇着飞起,落下来就胡乱蹦跶。这么一祸害,满窗户照进来的日头影子里尽是尘土粒儿往上蹿。这是鸡的厌恶,养它多少个年头也还跟你生分,一惊一乍。我停下脚步打量一会儿,已不必要再进去了。
在当院里猫腰捡起几颗石子儿,走到猪圈跟前,一个个砸进去,把猪轰起来。它扑上圈门子,以为我能给它来点儿吃的。大年时我就断定过这是头僵猪,真不含糊,到底没大出息。
吧唧吧唧,它接住我尿的黄尿水。
我走到架秧子里,拧下一根嫩黄瓜。
她在扫炕,跪着扫,从炕脚一笤帚一笤帚地往炕沿边儿上退。我歪在炕头,团着腿,肩膀倚住火山墙,看她撅起的屁股。她屁股的中缝拐进前裆去的那块儿,米黄的布料纠集成一堆小褶皱,她一挪,那儿就捻来捻去。我一口一口嚼着嫩黄瓜,咯吱……咯吱……一想到还有个男人跟我一样沾过她那儿,头脑里闪过他弄她时会有的花样。
“我把他给拽起来,跟你玩儿?”她说,她正扫到睡着的孩子旁边。
“不用,”我说,“你别招惹他。”我把黄瓜的尾巴塞进嘴里。
“不叫醒他,就睡个没头。”她戳起一条腿,搭上拿笤帚的胳膊看我。“你跟他说说话?”
“别呦!”我两手掸了掸,坐起来。
她说:“我叫他了啊。”
“听不懂话呀你!”
“你回来就是跟我立愣眼睛的,我看!”她绕过孩子,在他睡着的四周扫来扫去。
我得出来转转,担心自己会搂不住火。
我摘下窗棂上的小锄头,想铲一铲猪圈墙跟前的荒草坯子。
真是没心思。我把小锄子搁在猪圈的墙头,拍拍手,脚尖踢踢那一溜杂草,不打算动它们了。
我站在平房的焦子顶上,眼望着那些庄稼——花生、谷苗子,几垄白薯,更远处的是玉米。谷子地里那个草人儿,干葫芦做的头,抠出眉眼儿和嘴巴。
我点着一支烟,走回朝着当院的那面房檐坐下来。
有敲打木头的声响和阵阵的吆喝。坡冈的高处正翻盖起新的房子,是田玉川家。
她站在当院的铁丝底下往上搭着褥子。
那根铁丝,从堂屋的门框扯到大门一旁的水泥桩上。“扥紧它,你得给我扥紧它。”她在这一头,我在那一头。她要满当院那么长的铁丝,还要绷紧。五个年头了。
眼下的铁丝,中间另支起了一根棍子。
“你上来看看。”我说。
她整理着褥子,从一侧钻到另一侧,抻开四个边角。
“天都要晚了,潮乎乎的,不会等改天日头毒了么?”我说,“来,上来,看点儿东西。”
她又进屋,抱出被子,再回去,拿出那把炕笤帚,掴打一通褥面,又从上往下扫。
“嗨——”我朝她蹲下,我说,“得了。你上来。”
“‘上来上来’的。让我上去干啥吧,你说。”
可是,她上来了。
我让她看谷子地里那个吓家雀的草人儿。它脸面上抠着鸡蛋大眼睛,四方的嘴巴,小红袄上落着灰土。
“就这个?”她说,“我一天到晚见它。”她没有走,跟我在西房檐站了会儿,就蜷腿坐下。她挺着腰和脖子,手搂在膝盖上,猜准了我还有下文让她听。她紧挨着我的腿。
我捡起一段儿软耷耷的秫秸,朝草人儿一指,我说:“这东西会走不?”
“有病!”她侧过头,倒像要看我,却转过一点点又回去。
我用秫秸抽打着房檐。
玉米的叶子唰唰响起。风是刚到的。我的舌头在嘴里打上卷儿,冲着草人儿:嘟噜儿嘟噜儿。
“真是有病啊你。”她撇一下嘴,是笑着的,末了却不是。
风从远处的山豁口漫下来,掠过庄稼时,像有手掌压过精短头发,按下去,弹起来。小草人儿也晃得起劲儿,脸怪笑着。
“嗨,”我用膝盖拱她,朝草人儿点一点下巴,我说,“这破玩意儿会走,你还不信。”
我拿秫秸指给她一溜踩乱的花生秧子。“你看,”然后扬起垂着破碎叶子的秫秸,先朝向远处的变电所,再把它一摆,划回到小草人儿身上,一打横,“走……走……走……”沿庄稼地里那趟凌乱的秧子,让秫秸的尖头停在房山墙跟前。这儿是片草丛,围住水泥电线杆子的根脚。我往上一抖那节秫秸,撇手打在水泥杆子当腰,啪。她一个小哆嗦。我撒开手,让秫秸掉下去,手掌停在高处,指头夸张地握上又松开,再握上,再张开不动。我扭头看她。
“哪儿学来的这一套!”她说。
“嗯?”我翻手看看掌心,又把它像拨浪鼓那样转转。
“看你那作派!”她把下嘴唇往上兜,用劲抿着,肩头也要有所表达似的拧了拧。
我放下张开巴掌的手,拍拍靠近电线杆子的房顶,“这儿上来过小人儿,”我说,“蹬着脚扣上来。呱嗒……呱嗒……电工干这个可在行。”
她打算着走人了。她突然站起来,我拉住她裤腿儿的缝子,再把更多的布攥进手里,捉紧她。
“儿子醒了。”她说。
“没有,没影儿的事。他睡得香着呢。”我朝太阳点了点下巴,“日头下得多快。待会儿吧,你看,要过来火烧云。”
她扭回头朝翻新房子的坡冈上看,那儿没人注意我们。我扥着她的裤子让她坐下,弄得她裤腰露出半圈儿胯骨。她憋红脸,把我手摘开,提了提裤子。她坐下了。
我伸手够她的项链儿,她没意料到我这一手,脖子一闪,那么僵住,眼瞄着我的手过去。我用食指把黏连在锁骨上的项链给拨弄拨弄,抹去她脖根上的细汗,让项链顺当地垂下来。“这么细,你倒好将就。”
她说:“细吗?”
日头沉下山去时,山这一面坡的背阳里似有薄雾飘起。没日头照着,庄稼叶子越比先前精神了。眼前是呼啦一下就昏暗下来,可头顶上还明亮。我瞅一眼身后传来击打木头声音的那处坡冈,房顶子已经有了大致的骨架。原本那儿还让日头照着,崭新的木料尤其扎眼睛,这一回头,刚好赶在山的影子漫过那个坡冈,在向东去。木匠骑着正脊上的檩条,更急迫地嚷嚷,他要追赶今天的最后一点活计。
我说起北京的傍晚时候。我没留意过北京的傍晚是怎么到的,等看见有灯,路上的,窗户上,楼顶,或者汽车的,这些灯开了,我才注意天是黑的,已经是在白天一样的工地上干着事情。但是——我告诉她——白天的脚手架上能看见山,是香山。“也有说是西山。我现在也闹不清西山是不是香山。那儿常有飞机从山前头飞起来。”
浅灰的云彩从西北擦着天际向南走,拉出长绺子,擦过山尖儿时,边缘透亮了,有略微的红色。四周在黑下来,那些云好像也有了重量。
那条项链还能看得清楚,又七拧八歪地在脖根子那儿窝着。她的眼充正越过了玉米地,却是什么都不看的神情。我们就这么耗着。
她说孩子醒了。她说听见了孩子咳嗽。
这回她走得坚决。
我给扶住梯子,看她一磴一磴下去,下得不快。我紧攥住梯子的尖头,把它缓缓推离房檐,推出有一巴掌宽的空档,死死攥住,不让它抖起来。我跟自己打个赌,猜她会不会抬头看我一回——我以为不会。
她的脚一落地,手撩了把头发,进屋去了。她到底没抬头。
我点支烟。下到梯子的一半时,我抑制不住,总要抬眼看看梯子的顶头。那儿已是漆黑一片了。
小家伙有点别别扭扭,刚一抱起他,小脑袋就往外掰,好似我已经纠缠他好大时候了,非常不耐烦;给他撂在地上,牵住走两步,也是哇哇地哭,夹带着咳嗽,整个脸哭得亮堂堂,红一块白一块。
“闹毛病了?”我抱他到锅台跟前。她的头脸扎进油烟子中,查看锅里的火候,铲子“嚓嚓嚓”地翻腾。
一整顿饭工夫,她逮着时机就会让儿子亲近我。可是我烦,真烦。我会往他嘴里填点儿吃的。我想他在这时候跟我混熟,得让他还回到炕那头睡觉去,睡到大天亮。
我把碗里的饭菜扒拉干净,然后看着他们吃。我抽烟,等这顿饭早点儿了事。
她出去收拾铁丝上的被褥,她说给忘了。“让露水搭了,水捞得一样。”她说。她从被垛上另找来褥子,和一水新的褥单、大被单,枕头也拿崭新的。来来回回,她从睡下了的儿子身上迈过。
我俩拉扯着一条大被单睡。她的下半个身子甩在褥边外头。
“睡了?”我说。
她在咽吐沫,故意把嗓子的动静弄大,表明自己还醒着。我想像着突然给她来这么一下,把她的脸给扳过来,告诉她,我们得离婚,一点商量都没有……
她的呼吸已经很不平常。我控制着自己的气息,想避开她呼吸的节奏。
我把身子欠起来,胳膊肘支在枕头上,另一只手去够她的乳房。
窗外亮得跟霜雪似的,月影斜进来,只把挨近窗垛子的墙面照上一片亮影,倒让满屋子都分辨得清楚。我想起了火车上。车外头有大片庄稼闪过,家也要近了的时候,火气开始变换成密麻麻的心事。车身子“咣当咣当”,你能猜准下一个“咣当”和摇摆怎么到来,这魔力简直把大脑宠坏,思索起来有板有眼,又能深沉地打算着大事情。和她离婚,还准备了一套跟那个杂种电工谈谈心的话。拿定过的主意倒多扯淡。
我开始捻她的奶头……再往她身底下掏,找压着的那个,要换着捏捏。她给拨开了。
我的手掌在她乳房和脖子之间来回搓,虎口一碰着她脖子,就捏捏。那条项链在我的巴掌下来回打着卷儿。
“你戴这东西好看?”
她紧追着我的话尾巴说:“好看。”
“我听听,好看在哪儿?”
“戴哪儿哪儿好看。”
“这么说,不戴它你就砢碜了?”我的虎口又碰到她脖子。我把它停在那儿,按了按。
“你掐死我,”她说。
“这话说的。”我的手挪下一点,拇指按着她锁骨的一个尖尖,食指再按住一个,在那儿揉。“你嫌我碰你了?”我把手掌心翻上来,掏过项链,让小坠子搭在手指头上,掂了掂。“要我说,这东西你戴着挺砢碜。”我弓起拇指头,把松弛着的项链一捻一捻地捯进巴掌里,收紧它。
她突然平躺过来。
“勒死我!”她说,然后低下语调来,像请求,“你勒死我吧。”
我说:“真难看。”
“我知道。”她说。
“说它呢。还没见过细得这么可怜的。”我撒开手掌掂它,“什么玩意儿!”手一扽,那东西就断了。她的手下意识地赶到,挥一下,要逮着点儿什么似的,它尴尬地停在那儿,就像不知道去处。
我起身,将项链卷巴卷巴,弄成一团,打开一扇纱窗把它甩出去。
躺回她身边时我抱住她。我说:“咱们不穿金,不戴银。你不稀罕。”她的眼睛睁得用力,盯紧我,两个手掌撑住我的胸口。
我说:“你脖子缺了东西,你那好电工要是跟你找账——”
“你撒手。”她说。她的手掌用上了大力气。
“你让他去墙外头找,它掉在臭椿树底下了,也没准儿挂树枝上头。”我把揽住她腰的胳膊挪到她肩膀,再加把劲儿。她撤下手掌,用肘子顶我,想把自己撑出去。我说:“别人回家给媳妇买各式各样的首饰,你没眼红,你说过,不穿金,不戴银。”
她的前胸后背浸满了汗,大喘着的气息喷在我胸脯上。
我说:“他送你那东西,不值一碗醋钱。”
她开始向下挣脱,头和肩一块儿拧着往下缩。她的皮肤已经让汗弄得滑腻,我抱不死她。我撒手了。
她开始整理头发,斜散到左侧的肩膀一旁,手指插进头皮,向后顺了顺额前的碎发,然后躺平,俩手掌压在后脑勺下,乳房拉成两趟薄薄的肉绺子。
我拎起炕脚的裤子,掏出手机拨她的号,寻着声音摸到她的手机,翻到了那个杂种的名字。我把手机朝她的脸伸过去,屏幕几乎盖住她鼻子,“我拨这个号码,你看怎么样?”
她溜一眼鼻头上那小片蓝光。
“这么一按,你那好电工就到。是不是?”她不说话,脸往侧边一躲。之后她一直那么偏着脸看窗户。我猜,她在掂量这事儿会怎么往下走。
“记得你跟我说起电表那回吧。你让我看电表,说有人帮你给它动了手脚。”
“那会儿开始,你就把变电所的那个混账电工挂嘴上。你跟他弄出啥故事儿来了,我心里不明镜似的?咱们都装着平安无事。”
我把手机贴在她外侧的脸。“这一年,你准猜不到我想什么。这回我告诉你,”我用手机硬扳过她的脸来让她冲着我,“一想到世界上还有个人跟我一样操过你,想灭了他,这不用说;我还猜这个犊子长啥模样,好像他跟我连血带筋了,想找个背静地方会会他,跟他闷着头喝场大酒。”我把手机丢在炕上,揽住她,“今晚上挺好。咱俩先谈谈,再把他弄来。怎么样!”我开始压不住语气。“我得搂着你。横竖你还是我老婆,我想操你的话,起码今天还能办他前边儿!”
她哭了,但压抑着。她的身子开始软,把淌着泪的脸撂在我搂紧她的胳膊头上。
我等着她哭完。我想松开她,可是胳膊上的劲头已经僵持在那儿。她大口咽着嗓子,鼻子开始堵塞。
“你回来就是冲我下狠手的。”她说。
她不断抽鼻涕,又来了哭音儿,“那你就打电话吧,你打,让他来。”
我的手甩到身后摸去摸手机,乱抓一气。我把手机拿到我们俩中间,在按键上杵来杵去。她把它夺到手。“我来,我给他打,”她瞪着我,说,“你要不想过这日子的话。”
她坐起来,面向窗户,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的腕子,勾在戳起来的膝盖上。
“我就想问你,”她抽了一下鼻涕,“你说,我是人不。”她的头僵硬地歪着,像说委屈的孩子。“你就说我是人不。”她的话愣头愣脑,口气也不是要等着有回答,可是再开口,却也等了好一阵子。她说:“我还问,”她将背对着我的身子拧过来,又没转到能瞅见我的程度。“长年累月在外头,你们找小姐,不是丢人事情了,在龙山爪村说起来,也不以为是丢人勾当——是这么说吧?你们在外头干的‘好事’,满街的爷们儿娘们儿知道,大小孩子不也都知道么?当哥的搞完了的小姐,亲弟弟照样下得去手哇你们;父子俩沾染过一个小姐的事,不也有过?真是出奇呀!”她倒憋住一口气似的停歇一下,“满大街都把这当笑料,说说就拉倒,以为天下太平,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我没那么胡来。”我说。
“你没有?”她整个的身子转过来面对我,两腿撇在一旁,一只胳膊稍前一点按住炕面儿,撑住向我凑过来的身子,“你说没有,我倒想听你说说,你没跟过小姐?”
“我没过分。”我说。
“怎个没过分法?找个浪屄干干,是你分内的了?”她厉声地问,“是这么说?”
“你嚷……”
“有这妻离子散换来的‘好日子’,就以为没有不应当的了,就够了?”她扯开嗓门儿,“是不是说,你搂个婊子睡睡就当回了趟家呀你!”
“你再大声。”我翘起上身。
“你还怕大声,你怕这个?干那现眼勾当,不成你们天大的本事了么!”
“该说说你了,”我蹿起来,抓住她的手腕,“说说你!”
“随便!”她说。
我要夺下她的手机,把那小子弄过来。
她说,“我来,你撒手,我给他打!”
她按亮了手机时,我把它夺下。是啊,我却把它夺下来了,手一甩。它撞在屋子的北墙,哗啦,肯定摔散了架子。
我点支烟。我拿不准她那一按是不是把他接通了。我希望他听见了我们的争吵。
我看一眼炕那头的孩子,想开灯,我一直觉得他那儿有点不对劲儿。手摸到了炕沿外的灯绳,又把它撒开了。然后我跳下炕去,趁着月影子,捡回七零八落的手机部件儿,捡出号卡插进我的手机。我得让她的电话通着。
“你不是打通了么?”我甚至觉得那杂种已经在路上了,“你再打,直接说呀,让他来多干脆。”我胡乱地把手机往她手里塞,“给你,说我正在这儿候着他。”
啪, 她把它摔地上。
我浑身发冷。一沾气我就浑身冷。可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月亮已经绕过榆树梢,大片的影子投进来,满炕都是,屋里越显比早先亮堂了。我垂眼盯住含着的烟,吸一口,小火炭儿忽闪忽闪变大,再暗下去。烟绺漫过我的鼻子、眼睛和额头,我能觉出它们爬进头发,再向上散开。
这时候房顶上来了动静。我紧嘬两口烟头。
是耗子。而且声音突然闹大。它们在纸糊的顶棚里撒欢儿,由西北角,噼啦啪啦叽叽喳喳,掐着架,翻着滚儿,往东,又往南,朝我俩头顶上来了。
这该是她和儿子听惯了的响动,还是把她给惊了一下,肩膀一抖。她长舒口气,又垂着头不动了。没准儿她也等着有个什么变动。该松弛一下,换个法子谈谈。
我没有开口。顶棚上的闹腾越来越欢实,时间过去一分又走一秒。
但是我觉得儿子躺在那儿不对劲儿。我想拉开灯看看他。房顶上有了当啷当啷的声响。百分百的,是电工扔下脚扣撞在房顶的声音。我已经够着灯绳,而且拉开了。我看见儿子,他躺在那儿大睁着眼睛。他果然醒着。
已经听到了梯子磕碰房檐的声响。杂种操的,真来了……
日头才升起的时候,我已经到高坡上,蹲在正翻盖瓦房的这家房场里吸烟了。随后到的是木匠,接着是房子的主人田玉川。
临走前我想帮一天工。田玉川说,好啊好啊。他却派不出我正经的活计。他和木匠来摆弄铺房顶的板子,把它们锯整齐,也不必要多的人手。
这坡顶的房场上,刺耳的电锯声一响起,我的心就缩紧,还想尿尿。我躲到房子的西北角,又尿不出来。我把烟屁股揪掉,撕开,搓成球塞进耳朵,再蹲下来点着没有了屁股的烟卷儿。从这高处的房场朝家看,可见到关紧的大门,院里头,翠绿的黄瓜秧子,和窗台上几盆红绣球,还有西房山外的那根电线杆子。
我一直蹲着,抽烟,看我的家。身后的电锯刺啦刺啦响起时,尿意就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