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瞳仁
2012-12-29史学东
上海文学 2012年2期
柯比交代她,如果打不开门,别叫。
她茫然了一小会儿,想清楚了,这不是一个幽默。柯比的意思就是,她将拿着他房门的钥匙,而打不开他的门。
这是一个残酷的游戏,小佴不知道会从哪天开始。每当古铜色的钥匙向右转,门轻轻地转开,她都会深深吸一口气。当然,柯比不会在家,他每天下午上班,一直在KTV看场子到早晨。每到十二点的时候,DJ会放一曲《杰的心》。MV的图像里,“杰”奔跑着为一个女子送葬,那个女子穿着婚纱躺在白色的床单上。小佴看到过一次,那间KTV就再也不去了。
家里没有椅子,小佴坐在床上胡乱地吃过从弄堂口买来的盒饭,就开始蜷在被子里看傻电视,把两个频道相同的新闻切来切去,偶尔切到一句词儿不一样的,她会笑,眼神闪闪发光。接着是傻电视剧,女的大多会哭,男的装模作样地安慰,看着看着,就像是在抄袭柯比和她的台词。无趣。
小佴一个人照镜子,镜子里的女人额头阴暗,眼睑浮肿,是交厄运的那种面相,只是眼白是一尘不染的青色,一直看下去便让人沉落湖底,变成没有名字的鱼。
弄堂底窨井盖被车轮滑过的声音刚好是两次五秒钟的间歇,接着是发动机熄火的声音,湖底的鱼便安心散去。
柯比回家了。他不睡觉,也不做爱。他看影碟,看那种男人和男人对杀的,杀到死绝他才倒下发出轻微的叹息,零星的弹雨擦过身边躺着的冰凉的女人。
“你可以回家了。”周末,柯比对小佴说。她已经两星期没回家了,她和父母无话可说,是她要离开他们,赖在这个男人身上,她不想再让他们发现她心事重重,她从来没有搞定和一个男人的密切关系。但是,柯比也要回到父母家吃顿饭的,小佴一直跟他到西康路工地附近才分手。这个下午昏黑阴沉,小佴看着她的男人闪进门洞,风刮了她一脸,她不想动弹。柯比一会儿又出来了,尘沙模糊了他的脸色,隔着一条马路,对她暧昧地笑笑,小佴向他走去。
回到家,他们在床上疯狂地缠绕在一起,小佴的头被紧紧抵在床头柜的夹缝里,柯比停不下来。小佴全身官能的痛被击散在冗长而幽暗的空气里,直到精疲力竭。
打开床头的灯,下午五点。“我要去请父母吃饭了。”小佴不看镜子里肿胀的脸,闭着眼睛梳头,打电话。柯比裸着身体,下床给她的钱包里塞钱。
七点,必胜客。小佴买单。“回家吗?”母亲焦虑地问她,小佴的心忽然怦怦跳了起来。“不,我还有点事要办。”她的脸色煞白,“再见——”她窜下楼梯。闹市的街上忽然涌起浑浊的人潮,她看见母亲的焦虑被迅速传递着,停在一辆兜客的摩托车前,阴风像拖着把长长的刷子将她席卷而去。
钥匙塞进锁孔里,右转……打不开。
这一天终于来了。小佴站在门边,悉听着楼道里放大了的邻居刷洗碗盆的声音,浑身激动地颤抖。
她不能叫的。柯比关照过的。
心狂乱地跳着,她就快坐到地上,然后,身体轻轻被托起来,飘也似的飞到底楼。隔着篱笆,五楼那扇窗户一闪一闪幽闭着蓝光,她的男人还在看影碟啊。枪战中爆裂的碎片疾速地在灰蓝色的天空飞舞。
小佴的眼睛痛了。
“开门,我要回家。”弄堂口的盒饭店里,小佴打着电话。
“不……你不要回来。”柯比说。
“我要回家,开门。”小佴只会说这一句话。
“我下来,你在弄堂口等我。”柯比说。
小佴走不动了,她站在弄堂口,不进去了。她不想再看见什么人,她站成一块僵硬的石头,只要看见柯比向她走来。
“没事了,下次再也不会了。”柯比的大手妩媚地过来捕捉她的头发,她闻到了他嘴里有裹在老男人身上发霉床单的气味,一个看不见的女人正在卑琐的气味里仓皇出逃。
她撕了床单、被套,整个房间的尘埃都被惊醒了,一个个掀开着怨毒的毛孔哈着气。柯比撑在地毯上看着她,一双大手过来揽她,叫了一声“宝贝”。
她似乎听见它从另一个女人的身体里发出,带着黏稠的气泡。她知道自己呆不下去了。可是她无处可逃。她怕自己去不相干的人那里流下眼泪,然后,咸涩的水蔓延成无数的唾液四处流动。她必须继续赖在这里,用十九岁的心智来赌二十九岁女人的危机,她无处倾诉。
柯比陪她在一家小饭店里吃了午饭,然后决定去上宾打麻将了。他的背影泛起一层犹豫,和那块撕碎了的床单边缘一样毛糙柔软。是她让他走的,二十四个小时了,她看不出厮守在这个灰心丧气的男人身边还有什么好处,她要一个人回去照看一下慌乱的门。
柯比出差去了。小佴有一星期没过去了。这天,她憋不住跑去那间KTV,她想去看一遍《杰的心》,多久了,她也许应该代“杰”为那个女人送一次葬了。
凌晨十二点,放出的曲子是《Gloomy Sunday》:
Sunday is Gloomy……
Not where the black coach of sorrow has taken you
Angels have no thought of ever returning you
(绝望的星期天,……黑色的悲伤灵车上载着你,天使们将不会回顾到你)据说这是首让听过的人纷纷自杀的曲子,因为无法忍受无比忧伤的旋律。小佴听着听着睡着了,很多的男人女人倒在柯比的枪战片里,她能在最狂乱声响间歇游荡在梦里。
“起来起来。”一个吸着烟的小姐把她推醒。
“给我放《杰的心》。”
小姐惊诧地瞪着她,“你是什么人?”
小佴飞快地逃离。她突然感觉柯比已经回家了。
钥匙右转……嗒……不开?!
门锁和钥匙交击时,发出一声轻微的耻笑。
气窗里看见蓝色的光影一闪一闪翕动着,男人在看影碟啊。他回家了!他不告诉她,他只用一扇门护卫着他和另一个女人在他们的没有椅子的房间里。
小佴看见枪战片里的血色慢慢弥漫出玻璃,潋成一块紫黑色的云团。
她不能叫的,男人和她有过约定。
也许,这才是柯比最真实的安排。他让她在伫立在门外,慢慢把心灼成一个窟窿,然后去完成彼此的撤退。
小佴不懂。她敲门,很轻很轻。这个深夜,她知道自己想做一个杀手,轻轻地去追杀柯比缠绕在女人身体里的声音。
第三十二下。门开了。柯比扳过那个女人的肩,然后双手有力钳住小佴的双臂,用胸挡住她的眼睛。女人白底碎花的长裙瞬间掠过了楼梯甬道,像一把闪亮的刀锋划过。小佴被柯比拽进房门。
他摔倒在地毯上,身体大幅度地抽搐着,硕大的泪水从他俊朗的脸颊一颗一颗地滴落在门檐的地上……
“不要——”小佴愤怒了,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男人的眼泪,那只是在MV里“杰”送葬的时候用的。她紧紧抱住柯比的头颅,她不知道如何去烘干这个男人潮湿的盔甲。
他们不说话,只用身体做。和每一次怕疼不一样,小佴极度渴望躲在门后被撞击的痛,痛到麻木有一种无耻的快感。像丛林中撞击挡风玻璃的鸟,羽毛从温热的残骸中站起轻舞飞扬。但这次不同,柯比毫无阻挡地结束了。
他穿着病员服,在走廊的尽头走过。苍白的没有表情的脸,方阔的下巴。医院里长长的青白色的地砖轻轻涂抹着下午的日光。
她渐渐听见器械轻轻的触碰声,女医生和护士在床尾聊天。有人倾向床头对她说:完了。
她被男护工有力的手臂托起,换到另一张床上,床走动着,出了手术室。柯比在门外等她。她不清楚,为什么在苏醒前的梦魇里会出现另一个男人。十年都没见过了的那个男人。
十年前那个男人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问过她:你被人碰过吗?小佴奇怪地问:怎么算碰?男人默不做声,把她的手拽进了他风衣的口袋,一条街、一条街地逛,然后在风沙漫起的黄昏,送她上公共汽车。有一次他们走着走着说不出话来,男人让她停步,他拥抱着她站着长乐路的一棵树边,她就在他方阔的下巴和宽大的肩胛中躲过了一个黄昏,睁开眼睛的时候,月亮很亮,她看不清楚他的脸。唯一的一次去他的石库门家参加只有四个人的圣诞派对,夜深,他当着妻子的面,把她背着上了窄小的木梯,她也是浑浑噩噩地躺在阁楼上,这一次,他给了她一个成年男人的吻,然后互道晚安。
他没碰过她。虽说生着方下巴的男人意味着背叛,虽说他在这座城市有名,和很多女人的名字混合着出现。没有多余的动作和呼吸,他和她的亲近只是要让她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像个纯粹的女孩。
开始明白这些的时候,小佴已经做了别人的女人,他们从此无法面对彼此的眼光。这一次,他却站在小佴的梦里,在麻醉清醒前的医院走廊里,看她做掉和柯比的第三个小孩。
柯比固执地说那些是细胞团,她确信,是小孩。但是她看不到一点血,闻不到一点血腥气,和走廊尽头出现的那个男人一样,影子里没有一点味道。四十多岁的他已经往生了啊,他就这样出现在她的梦里。
柯比带她回家,已经熬好了一锅汤,汤对映着脸上,飘逸出一种很俗气的安详。小佴不想看。母亲又催嫁了,她不知道他们正在杀孩子。被杀掉的孩子如果知道她拿这个来换婚姻,会气疯的。虽然好些女人都这么干。有些女人还侥幸把换筹码的孩子养活了,那样的孩子从肚子里带出的怨气可能有一生那么长。小佴不要。
有一次小佴走了神,跑到柯比坐的抽水马桶边谈论这件事情,脸上复印着母亲的焦虑。
她发现坐着马桶的男人缺少防卫,形体满载着居家的幸福,她突然忘记了他们之间的约定。柯比正在读一张过了气的报纸,像即将要消灭掉的无数手纸那样消遣着。他不看俯在膝盖上的小佴,握住她纤细的指尖一根根地数着,等着她头发中重重的气味渐渐地将他窒息,他不能像跳开马桶一样抽离这个女人。
喝过汤,小佴告诉柯比她要回父母家住一阵。走的那天,柯比左手搀着她的手,右手提着一袋衣服,那种过家家似的搀法。阳光隔着稀薄的云层朦胧地包裹下来,四月的空气咝咝地抽着潮气,小佴对柯比的手掌忽然有了春阳般生涩疼痛的依恋。
回到父母家自己的小床,一天,两天。凌晨三点,小佴从梦中醒来,她再也睡不着了。枪战片总在这个时刻进行最后对决,柯比的脸会揪在一起,映在房间里的蓝光被替换成红色的烈焰。小佴静静地想像着柯比的脸。每一次,她都在被窝里偷偷地窥探,在他的眼神里捕捉一丝杀气,而男人的瞳仁里只有悲悯,他会在片尾的音乐里迅速倒下,在轻微的叹息里隐藏着鼾声。那么,那些女人会做什么?那些和他一起在幽蓝的光线里的女人会看见什么?柯比会在醒来时嗅住她们的头发吗?
她的子宫隐隐地痛了起来,从喉咙里渐渐咽出了腥气,她出发了。
她像踩着滑板,一个人飞驰在空旷的街道上。她无法抗拒自己又要重复那个动作。和她一起完成的必须是她的男人,他把她阻隔在门外,然后永无止境地侵入她的门里。
天使艾美丽的爸爸是个喜欢撕下大块墙纸的人;艾美丽的妈妈是个经常倒空手袋,再按序放置的人,对每一次陌生人指尖般的触碰异常敏感;艾美丽的男友是一个热衷寻觅和拼贴影像碎片的人……而艾美丽钟爱的细节是:手指插入米袋、用勺子击碎煮热后凝结的油脂,和在圣马丁的水道里打水漂。小佴知道这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致命的细节,谁都逃脱不了一次次地去逼近。
门口一点声息也没有,小佴拿出钥匙塞进门锁,她停在了那里。天井里有清冽的晨风拂来,天光在一寸寸地放明。她停在那里像个鬼魅,任清朗的天色抽光她的血气。
钥匙终于右转,不动。
柯比交代她,如果打不开门,别叫。
小佴隐约听见肚子里没被做掉的婴孩的哭声,和另一个男人在医院走廊里留下的呼吸。如果她现在拔出钥匙,向后走,她可以从此忘记这个男人了吗?也许她应该留下钥匙,从五楼的天井里飞身下去……那么,柯比会透过厚重的窗帘看见她降落的,再没有陌生女人像刀光一样掠过的裙裾割伤他的眼睑。
那个女人就是这么做的。三年前。她黑色的绸缎风衣被树杈劈开成无数碎片,在整个城市的上空游荡。她在瑞金路一个外语夜校放学的场景里看见柯比用手掌抵依着小佴的后脑,这是她的男人第一次如此对待一个女孩,她无法控制自己,从背后追上去推倒小佴,用纤长的指甲在她脸上刻上了花。
那个瞬间小佴被按在地上不动,她好像知道这是应得的惩罚,痛快而凌厉。因为她迷恋着一个属于别人的男人,一个有着玩世不恭和童真两副面具的男人,从他们相遇的第一天起她就无法摆脱,撕裂一切的冲动比恐惧来得更为强烈。她们在一生唯一遭遇的这一刻达成了残忍的默契,小佴不动,甚至忽略了面对着的清明的夜空和聚拢的人群,直到柯比成为她们之间一扇愤怒的门,她站起来,看着一个想瞬间毁灭她的女人,破损的嘴角竟战栗着一丝自嘲的微笑。
女人发现柯比捍卫着一张平凡的没有姿色的脸。只这一次,她选择了决绝。在小佴出现之前,她已经尝试过了。她一次次幻想着柯比对着一双泛青的眼白,他的手沉进了湖底,他开不了门。爱比死更冷,这一刻,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到来。城市的低空中飘荡着她告别的寓言,恬静的声波在每一扇门里穿梭盘旋,时而优美,时而感伤。时间行进着,它们慢慢坠落成小佴难以破解的咒语。一个女人死了,她的床渐渐冰冷,一个男人在积雪的路上寻觅一只盒子,然后去面对强灯照射下的质疑。小佴不能嗑药,不能用刀片划伤手腕,也不能站在高于三十米的露台想心思。两个陌生人找她谈话,他们看见她以命相许般的从容,从此缄默。
柯比掌心的温度还留在那里。三年前小佴找回从南方归来的他,一定要和他在一起,柯比换了房子,用最后的一点钱装修了这间老公房,他交给她一把钥匙,背过身说,我们……没有未来了。小佴点头。她不漂亮,也不温柔,带着女人的致命缺陷,和一个出色的已婚男人谈情说爱,她必须付出代价。
他顿了一下,又转过脸,轻轻翻转她的下巴,说,如果我有一碗饭,那半碗就是你的啊。他说了这句男人对女人最原始彻底的表白,小佴努力咽下一口水,她发现自己执著的所谓爱情所谓契约在他那里被纷纷击溃,显得慌乱无措。
她的手没有温度,此刻,她要做一个无声的枪手,把门打开。
她欠他一个葬礼,他从来没有从哀乐中苏醒。
他交给她一把钥匙,从此成为她的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