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罗杰很不安

2012-12-29林上童

上海文学 2012年2期

  一
  
  今晚,儿子说厌烦了那些老掉牙的童话,求罗杰讲一个新鲜点的故事。他于是试着即兴改编三只小猪的故事,可是故事一旦开始,好像就不受他控制了。那些话,似乎是来自于一个未知的地方,用了他的嘴巴做通道,稀里哗啦地跑了出来,进入到空气中。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思想,突然从他嘴巴里冒出来,这和一只活蹦乱跳的青蛙突然从他的喉咙里一跃而出没什么两样。而跃出之前和跃出之后的青蛙,都另有存身之处,都和罗杰没有半点关系。罗杰只是在某个特定的点上,承担了通道的作用,然后这条通道就被空置了。这种感觉如此怪异,令罗杰很不安。
  话说三只小猪到了自立门户的年龄了。什么叫自立门户呢?就是说小孩子长大了,要自己养活自己,要盖房子娶老婆生孩子了。话又说回来了,如今的小孩子们思想很新潮,没准儿不愿为了老婆孩子伤脑筋,只想做自由自在的宅男宅女……可是,那也得先有房子才能“宅”得起来。
  第一只小猪就近取材盖了茅草房。
  第二只小猪不辞劳苦奔波零点九公里来到了树林边伐了两棵榆树锯了木片盖了房。
  第三只是一只聪明的小母猪,她拚了老命跋涉到镇郊的垃圾箱里,恬不知耻地从老鼠嘴里抢出一块发霉的奶酪。嗯,恬不知耻就是说,做了坏事,还满不在乎,一点也不脸红。用英语解释就是:Have no sense of shame at all。
  小母猪揣起发霉的奶酪,来到街角的停车场,偷偷地溜进了一辆运马的箱式小货车,车厢里只有一匹涉世未深的小公马,昂起头就要嘶叫,小母猪连忙妩媚一笑,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小公马乖乖低下了高昂的头。车颠簸地向着山中开去。途中,小猪三言两语俘获了正处于发情期的小公马的感情。小公马被从天而降的爱情冲昏了头脑,决定不去农场过无聊的日子,跟着小猪私奔了。
  小猪骑着深深爱上了她的小公马,到了山上的采石场,拿出奶酪贿赂了采石场的意大利看门狗。看门狗趴在地上享受着发霉的奶酪和新鲜的阳光,假装看不见小猪把一块块上等石材放到小公马的背上,一趟趟偷运出采石场。
  备好了盖房用的石头,小猪又骑着小公马来到险峻的山崖上老鹰的家。小猪说:“鹰大哥,您的眼力这么好,可不可以帮我找一个方圆百里内最大最好的花园呀?”老鹰翻着白眼,连看都不看它。小猪叹了口气,说:“小马,你转过身去,不要看。”然后小猪就从屁股后掏出一张纸,摊开来,上面记录的都是老鹰干过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小猪收起纸来,慢悠悠地说:“鹰大哥,万幸呀,这东西,是在我手里。您说,要是森林里别的动物们知道了这些,会怎么样呢?”老鹰二话不说振翅而去。半个时辰后从空中俯冲下来,把花园的经纬度给了小猪,然后伸出一只爪子,意思是要那张纸。小猪笑了笑说:“不好意思,纸已经被先行的小马带走了,它将被储存在一个万无一失的地方没有谁会知道你干过那档子事儿除非有意外发生在我小猪身上……”
  小猪拍拍肥屁股,哼着小曲儿下山了,留下老鹰独自站在山顶的风中,失魂落魄。
  它回到圈好的房基地那儿,请蜜蜂们蘸着蜂蜜在蒲苇叶子上画了一张未来房子的结构图,而报酬呢,就是告诉它们那座方圆百里内最繁盛的花园的位置。蜜蜂们有了这么大一个新蜜源,实在是喜出望外,画图纸的时候,格外地认真,不惜腿脚不吝蜂蜜。
  房子的关键是要牢固,动物际关系的关键也是要牢固。小猪这辈子最为欣赏的就是蜘蛛网的结构,虽然纤细,但能捕捉住很大的猎物。这是因为蜘蛛采用了经纬交叉的网状结构,非常牢固。线性结构很容易被毁掉,只要中间一个点出问题了,整条线就会断掉,网状结构就不同了,断了一个点,还有别的很多点支撑着,可以有充足的时间去修补断点。小猪受蜘蛛的启发,编织了一张大而坚固的关系网,牵制、操纵着本领各异的动物们,很快就盖起了一座坚固的豪华的石头大别墅。别墅完工了,小猪含着眼泪对为了爱情累得皮毛不全的小公马说:“其实我们更适合做朋友……”
  有一天,狼来了!它一口气吹倒了茅草房,一脚丫踹倒了木头房,好不容易逃窜出来的两只小猪玩儿了命跑到第三只小猪家,迅雷不及掩耳地逃进屋内并牢牢地闩上了大门。三只猪爬到二楼,你推我搡,争先恐后地从窗口探出头来,对着气急败坏的饿狼做了几个老大的猪脸,就围着灶台吃火锅去啦!
  狼在屋外,闻着门缝里飘出来的涮白菜帮子、胡萝卜、火腿肠的味儿,忽然觉得一点都不饿了,倒是头晕恶心。那个火腿肠的味道闻起来煞是熟悉,让它想起半个月前吃的那头受了伤的老狼的味道。当时实在是饿极了,第一次吃自己同类的肉,味道不太好。狼琢磨着:为什么这两个味道这么相似呢?搞不好,它们涮的,正是狼肉做的火腿肠?狼被这个念头吓坏了,更惊悚的念头接踵而至:也许有一天,自己也会被做成火腿肠,被小猪们一片片地丢进开水里煮?狼的肠胃一阵痉挛,扶着一棵橡树,低下头呕吐,只吐出几口稀薄的液体。这半个月来没吃过任何东西,那只老狼的肉,也早就消化成气体了吧。
  吐完了,狼讪讪地离去。它知道,这个世道变了。
  ……
  故事讲完了,罗杰的儿子虽然没怎么听懂,可还是很满意地睡着了,因为这个故事和他以前听过看过的所有故事都不同。
  罗杰在儿子的身边躺下来,心里很不安。
  罗杰是杂食者。他吃蔬菜、水果、鱼虾,也吃猪牛羊肉,吃得心安理得,从没有杀生的罪恶感。作为人类的一员,罗杰和生物链上其他的物种一样,已经安于自己在生物链上的位置。大家吃来吃去的,都照着亘古不变的规则来,就没有负罪感了。
  罗杰想:如果,如果有一天,所有现行的规则都被打破了,像故事里说的,猪可以吃狼。再进一步说,老鼠可以吃人,植物可以吃动物,甚至连空气和土地都能吃树吃草吃牛羊!忽然之间就乾坤大挪移,可以乱吃一气了。原本生物链上各安天命的各个物种们,该当如何自处?
  儿子已经发出微微的鼾声,罗杰却久久不能入睡。他心里暗忖,下次见心理医师詹妮时,要记得给她说说这个故事……
  
  二
  
  手持大英帝国护照,生活在伦敦的罗杰,四十五年前出生于中国山西双鹿乡小鹿村,在黄土地的窑洞里长大,混杂在那些黑红脸膛流着鼻涕的孩子之间,在饥饿的折磨下长大,居然奇迹般地考上了大学,而且是中国的顶级学府——清华大学。罗杰毕业后被分配到省会太原一所大学的建筑系当老师,不久后和系领导的女儿许颜结了婚。这一切,给贫穷的罗家乃至整个小鹿村,蒙上了一层经久不退的光环。
  上世纪80年代末的中国,出国还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业务突出,又是系领导女婿的罗杰,被学校选派到英国牛津大学交流学习。他边上课,边在中国餐馆里打工。一年的交流学习很快就结束了,罗杰不想回国,便想方设法地留了下来。在一家英国建筑公司找到了工作。两年后,他老婆许颜也到了英国。她的英语不好,找不到工作。就报了个语言班,每天下午上课。而罗杰为了多挣点钱,每天下班后都到朋友开的中餐馆里打工,半夜才回家。
  当他们生下儿子查理的时候,买房子的首付款也存够了。中介公司带着他们到处看房子,罗杰不看装修,只里里里外地观察着建筑结构。对于一幢房子来说,结实合理的结构比花里胡哨的装修重要多了。而人生何尝不是这样呢?
  罗杰很早就有人生如建筑的想法。他上大学时,教中国建筑史的何老先生曾说,“宅者,人之本。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又说,“宅以形势为身体,以泉水为血脉,以土地为皮肉,以草木为毛发,以舍屋为衣服,以门户为冠带,若得如斯,是事严雅,乃为上吉。”
  一座建筑就像一个人,而人的一生,何尝不是一座建筑?少年时画图纸做规划,青年时打地基砸夯,壮年时砌墙,到了中年,就该上梁了。上完了梁,房子的好坏,人生的高低,就算是定格了。
  
  多年来,罗杰辛辛苦苦,一砖一瓦地构筑着,总算是为他人生的房子上好了梁。在伦敦南部拥有了一幢带花园的小别墅;许颜在一所大学里找到了一份会计工作;儿子也渐渐长大,明年就要上小学了。罗杰欣慰地想,是停下来歇口气的时候了。
  谁料到经济危机突然席卷了欧洲,英伦半岛也未能幸免。这场危机实实在在地落在了罗杰身上,他失业了。
  就在罗杰心烦意乱的时候,许颜突然提出了离婚。
  罗杰大吃一惊,他绞尽脑汁,却想不出许颜为什么铁了心要离婚。他们之间的裂缝是怎么形成的,原因何在?在最后的摊牌之前,许颜似乎没有表露过对他的不满。怎么就突然发难了呢?难道真像她说的,他们两个根本就是不同类型的人,这个结合,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现在,是修正这个错误的时候了?
  罗杰却记得,他们也有过美好的日子。刚到英国的头几年,罗杰为了多挣些钱,白天在建筑公司上班,晚上到朋友开的中餐馆里打工。每天晚上十二点多,他从公交车上下来,拖着疲惫的双腿走在深夜的街道上,四周静得可怕。这个时候,怕是连鸟和松鼠都熟睡了。依旧瞪大了双眼的,应该只有森林公园里的猫头鹰和转角酒吧里的酒徒们了。
  罗杰转过街角的酒吧,就看到黄澄澄的灯光从自家窗口倾泻出来,许颜在窗口张望着。罗杰看着她纤细的身影,疲惫的双脚顿时又轻快起来。拎着从餐馆里打包回来的宫爆鸡丁和咕咾肉,朝家里奔去……
  想到这些甜蜜的细节,罗杰就认为他们的婚姻并不像许颜说的那样,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也许,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他失业了。正如所有的决裂一样,总应该有一个最初的裂缝,哪怕是暧昧不清的。而裂缝与墙之间的对话,长时间以来都是单方面的、自语的、阴险的。只有在轰然倒塌的最后一刻,墙才能听见裂缝的声音。
  他不能确定,因为遗忘和记忆都富有创造性。也许,那些温馨的镜头,不过是他在深夜的街头想像出来的,为自己的辛苦劳作而杜撰的一个理由。
  许颜突然发难,却似早有准备。不管罗杰怎么劝说,她都充耳不闻。
  她斩钉截铁地说:“房子和奔驰车都归我,我给你把儿子养大。我不打算再婚,但也实在和你过不下去了。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向法庭起诉。你也知道,英国的离婚法是保护妇女的……”
  看着她的嘴巴一张一合,罗杰顿觉心灰意冷。他考虑了一段时间,最终同意了离婚,并答应了许颜的条件,基本上所有的财产都给了许颜。罗杰搬出了这个家,到伦敦西部租了一间很便宜的房子,与其他三个租客合用厨房和浴室。
  三个月后,罗杰和许颜分别收到了离婚证书。许颜立刻卖了房子,照着离婚协议书上写的,给罗杰开了一张两万英镑的支票,随即带着儿子搬到了布里斯托郊区的一座四层别墅里去了。
  罗杰辛苦构筑多年,谁料想转眼间房倒墙塌,裂缝随着墙一起消失,罗杰似乎落进了真空之中,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这个结局,完全在他的人生规划之外。
  四十五岁的罗杰,揣着两万英镑的支票,在伦敦牛津街上的人流里茫然地走着,不小心撞上一个迎面走来的年轻姑娘。姑娘趔趄一下,他赶紧扶了一把她的胳膊,姑娘身上穿的皮草外套又厚又软。
  罗杰突然发现,冬天已经来了。
  
  三
  
  刘天给罗杰打电话,约他到唐人街的“巴蜀人家”吃火锅。刘天是罗杰在牛津交流学习时认识的朋友,内蒙古人,很仗义。是罗杰在英国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
  刘天一边从红彤彤的火锅里捞着羊肉和虾子,一边对罗杰说:“你知道吗?许颜搬进去的那幢别墅,是一个英国男人的,这个男人叫史蒂夫,四十来岁,一表人才,未婚无孩,是布里斯托大学无线电系的系主任,年薪八万英镑。八万啊,挣的是你的三倍还多!”
  刘天恨恨地咽下一口羊肉,骂了一句,接着说:“听说许颜和史蒂夫早就好上了,去年寒假,你在这儿上班,许颜带着查理回国,其实是和史蒂夫一起回去的,就住在许颜父母的家里。史蒂夫很大方,给你儿子买了很多好东西。许颜还叮嘱你儿子千万不要对你说。”
  罗杰盯着锅里翻腾着的辣椒和牛羊肉,想起去年寒假将结束的时候,许颜和查理从国内回来,他开着那辆十年前买的大众车,去机场把他们接回家。
  到家后,许颜把带回来的小吃分出一份来,准备带到学校去分给同事们,剩下的就摆在餐桌上。
  许颜剥开一袋麻辣牛肉干,塞到罗杰手里,笑着说,“我们家就一辆车。你开走了,我就得坐公共汽车上班,太不方便了。这样吧,我们账户里不是还有六千英镑?就用这笔钱交个首付,给我买一辆奔驰500吧。”
  罗杰不同意,“可不能把存款都花光了。万一我失业了,会出现家庭经济危机的。”
  许颜不以为然,“怕什么,我不是已经有工作了嘛!再说了,英国人都是提前消费的。我们也该解放一下思想了。钱留在银行里,只会越来越贬值的。”
  罗杰便点头说好。
  现在听了刘天的话,罗杰才明白,许颜提出买车的时候,就已经决定离婚了。
  她逐渐地做着抽身的准备。罗杰失业以后,她多耗一天,就多损失一些,便毫不犹豫地摊了牌。
  用刘天的话说,许颜用了一年,或许更长的时间,细细密密地编织了一张网,把罗杰网了进去。单等着合适的时机收网呢。而罗杰失业之日,就是许颜收网之时。
  刘天指着罗杰的脑袋说:“你说,你为什么要签那个鬼离婚协议书啊!就跟她上法庭,耗上一两年,起码能多分几万磅钱。哎,要是我当时在英国就好了。他奶奶的,要不是我到北非做项目一做就是半年,你也不会被整得这么惨。”
  刘天说这些话的时候,许颜已经以完胜者的姿态,漂亮地退出了一场存在了十四年的婚姻。
  罗杰与刘天离开巴蜀人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他从唐人街坐上地铁,回到他租的十二三平方米的小房间里。脱了外套,穿着衬衣睡裤就钻进了被窝里。
  罗杰心里想:刘天啊刘天,你还不如不告诉我这一切哪!
  罗杰一早就知道,许颜是一个有心机的人。当年还在太原的时候,她曾数次在人际关系上指点罗杰,使得他在大学里名利双收。为此罗杰曾经很佩服于她的心机。
  如今,自己被这个有心机的女人吃完了,嚼完了,变成渣子吐出来了,却还浑然不觉。
  罗杰在黑暗里苦笑一声。一切都太晚了,要怪只能怪自己蠢。那些钱,就当一半是给儿子的抚养费,一半是报答许颜当初肯嫁给自己这个乡下小子的恩情了。
  往事不可以矫正,但可以回顾。失去了工作和家庭的罗杰,终于有了大把的时间,来回顾自己走过的路:这么些年了,先是为了肚子拚命,后来为了理想拚命,再后来为了老婆孩子拚命,为了偷偷给老娘和傻妹妹寄点钱拚命。他一直是提着一口气,脚不沾地忙活着。突然间,那口气泄了,多年来的拚命仿佛毫无价值。罗杰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活着的了。他突然想起来,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过哲学的三个终极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到哪里去?
  罗杰以前从不会想这种问题。而现在,这三个问题却在他脑子里来回穿梭,像三架疯狂的马车,在小镇的狭窄街道上来回狂窜,寻找着本应坐在车上的乘客,却没有任何头绪和结果,只是把所到之处都搞得一团糟。
  罗杰的脑子一片混乱,只觉得被子下的身体不停地萎缩,像一个漏了气的充气小丑。从前他曾经以为自己很强壮很高大,原来不过是口气在撑着。刘天的话,如同一根尖锐的钉子,而真相恶狠狠地跟在后面,活像一把沉重的锤子,不由分说地敲在钉子上……那些曾经填充着他的信念,噗哧噗哧地泄了,转眼就消逝得无影无踪。
  他于是只剩下一张愚蠢可笑的皮,软塌塌地横在一床旧棉被底下……
  
  四
  
  罗杰大病了一场。
  病中的罗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
  十几天了,大雪就像一个冰冷的疯狂的幽灵,飘荡在英伦半岛,以致整个欧洲的上空。那些老人们,多年来习惯了没有冰霜的冬季,缩在壁炉前,皱着眉头说,这可真是百年不遇的大雪啊!电视上的各国气象学家们,忧心忡忡地说,这是地球暖化导致的极端气候现象。环保人士的情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激昂,他们呼吁所有的地球人行动起来,环保减排!还警告说,否则人类就会遭到大自然更猛烈的报复。
  
  罗杰就这么躺在病床上,听着收音机里各种慌乱的新闻,迎来了中国的新年。初一早上,罗杰给山西的老娘打了个电话。老娘还不知道他离婚了。用山西话唠叨着“你娃要晓得心疼婆姨噢”。老娘说想和孙子说句话,罗杰说他去放鞭炮了,并答应回头再打一遍电话,叫他给奶奶拜年。老娘依依不舍地放了电话。
  接着罗杰爬起来,拖着虚弱的身体跑到唐人街的西联汇款处,给娘汇了五百英镑。最近从网上看到,中国的物价越来越贵了,菜啊肉啊,都翻着跟头地往上涨,娘和罗英的生活费肯定也涨了。
  从西联汇款出来,听见唐人街上锣鼓喧天,罗杰顺着人流走过去,牌楼下,几十个人在舞龙。舞得真好,金色的长龙在空中翻舞,喜气洋洋地,娘和罗英肯定都喜欢看。想到这里,罗杰的眼角有些湿润。他从人群里走出来,走进唐人街尽头的一家茶餐厅,要了一杯茶,坐在窗口,望着窗外昏暗的、似乎又要下雪的天。
  罗杰好像又回到了六岁的时候,父亲死了,妹妹疯了,他茫然站在小鹿村口的冷风里,被饥渴折磨得有气没力。罗杰觉得自己已经精疲力尽,最终还是逃不出他想逃离的那个世界,那个让他自卑、孤独、窘迫的世界。他不想跑,也跑不动了,像一只疲惫不堪的猪,隐隐盼望着被狼吃掉,那样就一了百了了。可是老娘和妹妹呢?没有了罗杰,她们还能活下去吗?
  罗杰知道,娘这一辈子,事事不顺心,唯一的荣耀就是他考上了清华大学,娶上了教授的女儿,在她看来,这就是戏文里唱的中状元做驸马了,足以抵消她所有的苦难。
  罗杰想,自己已经离开了娘最敬重的城市,现在又失去了娘最敬重的媳妇。她要是知道了,肯定会伤心的。索性就瞒着她吧,反正隔山隔海的,她也看不见罗杰如今其实是一个人在过日子。
  作为一个建筑师,罗杰一向认为建筑和人生颇为相似。有的人,年轻的时候图省事,用稻草或木片草草盖个房子,结果很容易就塌了。有的人,不辞辛劳地盖了结构坚实的大厦,从此一生在里面过着安乐的日子。因此,他曾像小猪一样,辛辛苦苦地搞来石头,夯地基,搭房子,构建着自己的人生,而忽然之间,狼来了,吹了一口气,踹了一脚,他认为无比坚实的房子,哗啦一下就塌了,多少年的辛苦毁之一旦。
  罗杰稍微好一些的时候,就打开收音机来听,英国的物价有升无降,尤其是汽油价,节节攀高。人们刚适应了大幅削减福利的政策,政府就又出台了公务员和警察大裁员的新政策,噩耗频传,这场经济危机,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而雪还在下,收音机里说,伦敦希思罗国际机场的所有班机因为雪灾而停飞,数万旅客被困在机场大厅里,等待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的班机,缩在机场发的薄毯子下,想像着家里温暖的壁炉,披萨饼,以及亲人的笑容。
  一个礼拜天,天气阴,有风,罗杰在摄政公园湖边的长椅上傻傻地坐着,凉飕飕的风从领子钻进脖子里,罗杰把最上面一粒扣子系上,还是有点冷。他缩了缩身子,继续坐着,不想回家去。两只肥胖的鸽子落在他坐的椅子右边,等了一会,发现罗杰没有喂食的意图,就扑拉着翅膀,飞到湖边一个正在撒面包屑的女孩那里抢食去了。
  大约十一点多的时候,罗杰听到教堂的钟声。他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朝着钟声的方向走去。自从踏上英国的土地,罗杰从没有进过教堂的门。多年在中国受的教育使得他坚信唯物主义。他觉得,上帝和耶稣之所以“存在”,是因为绝大多数人是脆弱的,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很需要也很容易被麻醉。不同教派的神明,是贴着不同标签的“精神吗啡”,其作用有二,一是供统治阶级所需——麻醉群众安定社会,二是供苦难中人所需——自我麻醉缓解痛苦。两种作用是在同一个过程中实现的。
  可是那天,他身不由己地走进了圣·马可教堂。
  也许,罗杰并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坚强,也许他早就病了,从他在娘胎里,就通过母亲的脉搏,感受到了那个不安的时代,生下来后,他被饥饿所伤害,被父亲的暴怒和母亲的眼泪所伤害,上大学后,他被老师同学的鄙视所伤害……为了战胜这一切,他孤军奋战着,从不喘息,因为生活从没有给过他喘息的机会。他看起来很坚强,其实不过是把伤口全藏起来了,藏得他自己都找不到了。
  而突然地,看不见的伤口全都裂开了,哗哗地淌血。他变得虚弱无力,想找个外力来拯救自己。
  所以,罗杰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了教堂的大门。
  他站在唱圣歌的人群后面,听他们唱:“赞美我天父,因他差遣爱子,降生来到这世界,为罪人受死。”
  风琴声在教堂高高的屋顶下回旋,而站在神台左边的两排穿白衣裙的少女们,用纯净美好的声音高唱着副歌:“哈利路亚,荣耀归主,哈利路亚,阿门!哈利路亚,荣耀归主,主使我复生!”
  罗杰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们哼唱,仿佛有一双慈爱的大手抚摸着他的头颅,往他的身体灌入父亲般的慈爱。而他真正的父亲,无论活着还是死了之后,都不曾给过他这样的慈爱。
  罗杰积攒了多年的眼泪蜂拥而出,无声无息地顺着双颊而下,打湿了土黄色的夹克前襟,就像一阵无声的急雨,打湿了干燥的黄土地。
  罗杰一生三回大哭,都没有声音。一回是六岁,哭的是没有东西吃;一回是十六岁,哭的是他爹的死,他妹妹的疯。这一回,罗杰四十六岁了,他边哭边发现,其实他跟他爹娘和妹妹没什么两样,一直都是个可怜人。
  礼拜就要结束了,人们纷纷站起来。罗杰不想被人看到满面的泪水,遂在他们转身之前,溜出了圣·马可教堂。
  但是从那以后,他没有再进过教堂。过了那个最脆弱的瞬间,教堂的钟声和圣歌声不再能吸引和感召他。他终究成不了上帝的子民,于是上帝也无从来拯救他的沉沦。
  
  五
  
  看到上帝无功而返,撒旦屁颠屁颠地粉墨登场了。上帝的法宝是《圣经》、圣歌、免费的面包和无边的爱心,撒旦的武器是金钱、性爱,以及看似无限制的个人享受。
  又是一个星期天,罗杰走进了伦敦南部一幢四层别墅的大门。
  是看了中文报纸上的广告找过去的,他提前打了电话,来的路上还是有些忐忑。到了地方一看,这幢房子看上去与普通的英国别墅没什么两样。他按下门铃,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四十多岁保姆样的黄皮肤女人打开了门。她操着东南亚口音的英语,很谨慎地上下打量着罗杰。罗杰被她看得很不舒服。
  大概觉得罗杰不像是警察的探子,保姆样的女人放心了,让他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稍等一会,自己转身上楼了。
  罗杰打量着四周,厚重的窗帘拉得紧紧的,外面虽然是阳光灿烂,屋里却是一片阴暗。大概长年都是这么闭门锁窗的,屋里充满着混浊的味道,有隔夜的食物味,有烟味,还有些说不清楚的味道。罗杰感觉很不舒服。
  一个秃头的白人老头从楼上走下来,保姆样的女人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站在门边,打开一道刚能容一个人的门缝,恭送老头出去。她依旧操着东南亚腔调的英语,说:“欢迎您下次光临。”
  她随即关上了门,刚才从门缝里透进来的阳光随之被关在了外边,屋里又是一片阴暗。保姆样的女人一转眼,又不知道钻进哪里去了。只剩下罗杰一个人,不安地坐在沙发上。
  不一会儿,又有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随着懒塌塌的脚步声,一个女人出现在楼梯拐角。她化着浓妆,头发蓬乱,睡衣的领口直敞着,露出半个松垮的乳房。女人漫不经心地瞥了罗杰一眼,甩着两只手,走到厨房里。从罗杰坐的地方,能看到厨房里也挂着窗帘,黑乎乎的。她打开灯,倒了一杯果汁,遂关灯上楼去了。她皱巴巴的脸上,覆着厚厚的白粉,一走路,粉渣子就哆哆嗦嗦地似乎要掉下来。
  罗杰有些坐立不安,终于下定决心走到门口,伸手拧门把手,可是拧不动,看来大门已经被反锁了。他正不知所措,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国女人下楼来,满脸堆笑,可是眉毛粗重,眼睛上挑,肩宽胸阔,骨节粗大,颇有些凶相,应该是这间中国人开的地下妓院的妈妈桑了。罗杰赶紧对她说:“不好意思,我临时有急事,要走了。”女人很体贴地拉起罗杰的手,一边说:“先生,已经来了,着什么急呢?你放心好了,我们这里的女孩子服务一流,讲究卫生。包你舒服,安全!我看你这么斯文的样子,给你选一个温柔型的,皮肤白,身材好,很会伺候人的,嘻嘻……”说着一边把他拉到二楼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前,打开门,把罗杰塞进去,对里面的女孩招招手,“莉莉,把这位先生照顾好啊!”
  
  罗杰一眼瞥到床上的莉莉叉开腿坐着,正在贪婪地嗅着一张红色纸片上的白色粉末。她抬起头来,脸上的白粉,扑簌簌的,似乎要掉到她正在吸的粉末里去,这可不就是刚刚下楼去的那个蓬头女人?
  老板娘扭身出去正要关门。罗杰一脚把门顶住了,伸手拉开门,从老板娘身边走过,蹬蹬蹬下楼去了。老板娘在后面跟上来,一直跟到大门口。罗杰使劲转了几下把手,打不开门,就着急地说:“请你把门打开。”
  老板娘先是好言相劝,后来看罗杰油盐不进,就把脸一拉,说哪有你这样的客人,打电话说要来玩,害得我们小姐把别的客人都推了,这损失怎么算啊!她扬着脖子喊了一声:“小亮!”一个两臂都纹着女人裸体图案的青壮男人应声而出。走到门口,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罗杰,好像在考虑从哪个部位下手。
  罗杰权衡情势,掏出了钱包。说我身上只有一百磅钱,你们拿去吧。老板娘说,一百哪够啊,莉莉是我们这的头牌,每个钟要两百的!罗杰说我出门就只带了一百,多了也没有。老板娘翻翻钱包里确实是空的,连张卡也没有。罗杰很庆幸自己出来前,特意把驾驶证银行卡都留在了家里。老板娘脸一转,笑了,说,你这个先生这么斯文,一百就一百吧。说着把门打开,罗杰一出去,门就迅速地关上了,门缝里送出一句话:“那先生下次再来哦。”
  罗杰头也不回,急急离开了这幢房子。
  坐在回家的地铁上,罗杰的痛苦依然是清醒着的。他知道了,上帝没干成的事,撒旦也不一定就能干成。
  
  六
  
  刘天打来电话,问他是否找到工作。罗杰说没有,刘天就帮他整理了简历,上传到网站上,并给他推荐了几家不错的职业中介公司。
  罗杰终于在伦敦BDP建筑事务所找到了一份工作。他刮了胡子,振作精神,重新过上朝九晚五的日子。人却开始失眠,常常到夜里一两点钟才睡着,三四点钟就醒了,然后怎么也睡不着。
  一宿一宿地睡不好,白天就心情烦躁,在公司里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惹得同事很不高兴,向经理反映。经理就找罗杰谈话。罗杰觉得,经理话里话外暗示着,他有可能再次失去这份工作。
  罗杰去药店里买了草本安眠药。每天晚上吃两粒,原来每晚只能睡两三个小时,现在能睡到四五个小时了,稍好一些,这样起码上班的时候精神不会太萎顿。
  有时候,他睡不着,便躺在床上,闭着眼想像一个裸体的女孩子骑在自己身上,可是怎么也进入不了状态,更别说到高潮了。上回在妓院里看到的那个叫莉莉的,一张粉渣子即将扑簌簌滚下来的大白脸,老是在他眼前晃。他烦躁地想,要是有台电视就好了,看着成人节目就比较容易到高潮。离婚后,所有的财产包括电视都归了许颜。他倒是从车库里捡出一台他们六年前淘汰的十五英寸电视机,搬到了出租屋里。可是只能收到两个卡通台,还不清楚。后来,他干脆不去开它了,却也舍不得丢,就那么搁在床尾的两个纸箱子旁边,一个纸箱子里盛着六件衬衣,四条裤子,一个纸箱子里盛着几十本建筑书籍。
  周末,刘天又约罗杰在唐人街的中华楼吃饭。一见面,刘天就说罗杰的脸色不太好。罗杰说我每天都睡不好,这些天在单位也和同事磕磕绊绊的。现在这个时候,到处都在裁员,我还没过试用期,真担心也会被公司裁掉啊。”
  刘天沉吟了一会儿说,罗杰,你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了。
  罗杰于是找到这个叫詹妮的心理医生,每星期看一次,每次一个小时,已经持续一个月了。作为一个私人心理医生,詹妮每次的诊金是八十英镑,相当于八百多块人民币,价格不菲。国民免费医疗系统里的心理医生倒是免费的,但是要排上几个月的队才能见上,而且每个人的免费治疗时间只有七个小时。
  付了那么多钱,就是找一个人来听他说话的吧。上大学的时候,当老师的时候,罗杰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跻身于一个他始终不能如鱼得水的高等世界里,罗杰生怕说错了话,被人家看穿了他骨子里仍是那个满村子寻摸吃食的绝望的穷小子。到了英国也是这样,他很羡慕英国人与生俱来的从容和淡定,希望自己也能这样。可是他内心里,似乎永远有一双沾满黄土的脚,上了发条一般,仓皇绝望地到处奔走,就算在梦里也不能停下来。罗杰无法控制他心里的这双脚,却也不想让别人感觉到这双脚。他想和别人一样,和妻子、儿子、同事们一样,从容淡定地享受这个岛国的空气、阳光、街道、商店、博物馆,理所当然地划着信用卡超支消费,理直气壮地对威廉王子的新娘品头论足。罗杰和他们不一样,但一直以来,他都渴望着和他们一样,所以他的眼神和语气里,始终暗藏着一分小心翼翼。
  付了钱,罗杰在詹妮面前说话,就不用那么小心翼翼,渐渐地还理直气壮起来。他在詹妮面前敞开了心扉,先是跟她讲单位里的事情,慢慢地讲到他现在的生活状态,他一个星期以来吃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有时候也会聊聊儿子的事情。
  找到工作后,每个月的第一个周末,罗杰都会把儿子从布里斯托接来,爷儿俩在伦敦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