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
2012-12-29张爽
上海文学 2012年2期
一
周六这天,是张生的休息时间。他照例早醒了,比崔莺莺醒得还要早,可当崔莺莺身体一动,张生却像听到老师睡觉命令的幼儿园孩子一样,立刻把眼闭上了。崔莺莺这个女人的优点是,只要看到自己的丈夫睡着,她爬起来的动作就会像只猫,不会轻易打扰他的睡眠,也不会像一些怒吼的河东狮,喊醒丈夫干这干那。崔莺莺从不。张生有时都奇怪,这是出于她善良的本性呢,还是她惯于逆来顺受,心甘情愿做个贤妻良母?崔莺莺或许是心疼他吧,想到他过去走马灯一样的挫折和磨难……现在终于踏实了,想让他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刚到东风镇上班时,张生还是挺自觉的,每到周六,他都会准时和崔莺莺一同醒来,虽然不情愿但还是一声不吭地换上过去装修时穿过的衣裤和崔莺莺一起出来,而这时他们的徒弟——本村的彪子早发动了他的三马子等在路口了。他们笨手笨脚地爬上车,挤在一堆料桶和工具中间去东风镇。东风镇这两年疯了一样,沿环抱的柳河湾建了很多栋高楼,据说是要扩容,把附近煤矿的矿工和农民都吸引来,让小镇的人口规模达到五万以上,那样就可以让东风镇像西厢一样摇身变成一个县级市了。东风镇的蠢蠢欲动很多人看在眼里,很多人也跟着一起蠢蠢欲动,也想跟着东风镇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市民。张生很镇定,他从来没想到要到东风镇去买楼,他觉得去东风镇买楼的人都是疯子。他仇视并看不起每个在东风镇买楼的人。在他眼里东风镇是个日渐萎靡的小镇,是一个在将来没准会像风一样消失,或者像天塌地陷一样陷进地里的地方,这在张生看来一点都不耸人听闻,因为东风镇确实是一个被煤矿掏干了的城市,东风镇下面是无数空了废了的纵横贯通的旧巷道,在这里买楼,不等于是给自己挖坟墓吗?这样一想,他们可不就是一群疯子吗?
但张生还是很不平。因为张生去东风镇是为这群疯子一样的买楼人做装修的。东风镇距离四顷地不过八里。每次从别人家的楼房回到自己四顷地的平房,张生就感觉自己活得还不如一匹给别人拉脚的牲口。所以后来他宁肯在镇政府谋了一份闲差,也不想给这帮疯子去干他妈的装修了!过去,都是他领着彪子一起干,其实彪子什么都不会干,除了会开个三马子,这个长得一表人才的彪子在工地更像个二杆子,但彪子踏实,车开得稳不说,还不惜力,是个不错的帮手。所以,他到镇上上班后,彪子又成了老婆崔莺莺的帮手,两个人默默支撑起了张生原来的装修摊子。张生呢,就有点像个后台老板,每日可以挟着个公文包骑车到镇上的办公室去写写画画了。这个闲差,工资低得可怜,还不及人家正式工的四分之一,可这份工看上去听上去都还体面。有人曾当着张生的面故意问崔莺莺,你家张生现在做啥工啊?崔莺莺说,他不做工了,坐办公室。人又问,张生真坐办公室去编故事去了?崔莺莺就说,他不编故事,他每天除了喝茶看报就是和办公室的一帮娘儿们闲扯。人问,张生和她们扯什么啊,你就不怕她们把你家张生迷住,把你给撇了?崔莺莺笑笑,说你问问他有这个本事没有?崔莺莺他们说这些话时,张生就在不远处,他从不插嘴说话,顶多会微皱起眉头。张生哑巴一样抽着烟,有时会深吸几口,吐出来,这时他脸上的表情就深远了。他的脑袋会长时间望向一个地方,像是在瞭望,好似崔莺莺和说话的人以及他们说的话都和自己没关系。
崔莺莺说张生在镇上坐办公室喝茶看报和娘儿们聊天,实际上只说对了一半。他喝茶看报不假,但他从不和那里的娘儿们闲聊天。也不是他清高,是因为镇上工作的娘儿们更势利眼。他们根本看不起张生这个倒霉蛋,既然她们都看不起他,他又怎么会上赶着和她们聊天呢。他往往是一杯茶水一张报纸来回翻,翻翻半天就过去了。这样混下去半天,只能挣到十块钱。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人心里都会淡出鸟来,人不活得泼烦才怪了。
周六这天早晨,崔莺莺起床,匆促地洗脸,烧饭,行军打仗一样吞下几口饭后,她走进屋来,张生赶紧闭上眼睛。崔莺莺说,不困就别勉强睡,昨天我在镇东边揽下了一个大活,一百四十平的房子,我和彪子要加班了,你没事白天就过来搭把手。张生见妻子发现自己的假寐,只好睁开眼睛对了暗淡的屋顶,说我有事,白天要去西厢,和人定好了。崔莺莺顿了下,你现在一到礼拜就奔西厢,西厢有什么东西勾了你魂了?张生说,别放屁,真有事。崔莺莺说,你能有啥事?还不是混那几个狐朋狗友,吃吃喝喝,最后还不是我给你买酒还债?收收心,妥妥和我干装修,一天少说这个数。崔莺莺举起两个手指,像是一个士兵打胜仗时常干的那样,更像个傻了吧唧的女人在相机面前摆出一个pose。张生说,你忙你的去,不是有彪子在吗?我有事!大事!张生说完重又闭上眼睛。崔莺莺无奈地出去了,转了一圈,复又进来,说你去那里少喝酒,自己身体有病,别不当事,走时别忘把药带上。
张生不说话,心里的烦却越酿越重了。
崔莺莺走后,张生也爬了起来,一双儿女早上学走了,自家院子空落落的,没有一点声响。他向自己的母亲房间望了一眼。门关着,里面无声无息。他有一刻突然觉得,他的母亲可能已经死掉了。他的父亲就是十年前在那屋里突然无声无息死掉的。还有他的弟弟,一个长得轴实得像座铁塔似的小伙子,五年前的一天也是突然不晓得怎么就钻到拉了满满一水泥的汽车轮子底下,成了沾满了血水的肉泥,收尸甚至要动用铲子。还有张生的母亲,本来身体特别好的一个人,每天不在地里转就失魂落魄的一个人,每天不像下蛋母鸡一样数落一番张生就不安生的人,因为父亲的病故、弟弟的车祸,原来轻微的血栓越来越重以致突发脑溢血,从医院出来,就成了个每天流着口涎,说话呜噜噜像含了整个热鸡蛋,手抖得像是通了电,脚满地画圈的病入膏肓的老太太了。
张生想进母亲屋看一眼,可最后还是一脚迈出了院子。
迈出院子,他的心就奔了西厢了。他自己都奇怪,就像崔莺莺说的那样,难道西厢真的有什么东西在勾他的魂么?
二
西厢是县城,张生打二十多年前开始跑西厢,跑了二十多年,愣是没跑腻。其实二十年后的西厢和二十年前的西厢没多大差别,还是一条又腥又臭的河,还是那几条街,还是山圈圈里那么大一个地方,唯一不同的是街面上像东风镇一样多了几栋高楼,高楼下多了些做生意的门面,门面前的大街上多了些来来往往的人。张生到西厢常常什么事也没有,他只是活得泼烦时,喜欢到西厢来。西厢的街上总有很多的陌生面孔,而不像东风镇,东风镇街上的面孔熟悉得让人生腻,你往街上一站不到一分钟,说不定就会有一张熟脸凑过来和你说话,问你最近干什么,又编什么搞破鞋的故事没有?紧接着他还会告诉你谁谁干什么发财了买了车和房子,谁谁又在镇上包了个小三小三又为谁谁生了孩子了……张生烦透了。和那些熟悉的面孔相比,西厢大街上越来越多的陌生人让他感到新鲜,还有隐隐的兴奋。他有时候在街上一走就是一天,这一天里,他进去的地方屈指可数。按去的次数最多的,依次算下来是新华书店、小饭馆、卖烟酒茶的小铺面和个人开的住一宿只需三十元的小旅馆。他去新华书店从不买书,翻书纯粹是为了消磨时间,他去小饭馆是因为他饿了必须去果腹,他去卖烟酒茶的小铺面往往是他口袋里的香烟瘪了。张生现在烟抽得很凶,而且越来越凶了。他在西厢走得累了倦了时,就会找一家小旅馆,他熟悉西厢的小旅馆就像熟悉自己的家,他在小旅馆的床上一躺,抽几支烟,一天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过去了,而后会打着很响的鼾,心满意足地睡去……第二天早起,再步行到车站,花五块钱买张票,坐上开往东风镇的班车。当然,在西厢,张生除了这几个去处,细心一点的人,还会发现,他从新华书店出来时,眼睛总会有意无意地向书店对面的那个墨绿色招牌的邮局望上几眼。
张生在西厢行走,手里总是标牌一样拿着一根点上的烟。他手上的烟的牌子总是变来变去,好像从没固定过,但价钱基本可以肯定是在三元到十元之间。十元以上的烟他从没买过。如果你此时恰好走在西厢的大街上,大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找一个人像大海捞针,但只要是张生走过来,不论他走在哪里,我发誓你很容易第一眼就会从人群中把他认出来:他很瘦,身上敞开的西服看上去更像风衣;他走路的步子很快,但鞋子好像一直贴着地面行走,刷刷刷的,有一种风尘仆仆的味道;关键是他的表情,他的表情说不上是落寞还是严肃,总之是与众不同;他的不小的眼睛深陷进眼窝里,时刻炯炯发光,像一条饿狗遇到一块肉骨头。还有他手中的烟,那烟会时不时被他放在嘴上深吸一口,没错,张生抽烟时越来越像个大烟鬼了。除了像大烟鬼,还像个吝啬鬼,他不像别人那样把烟盒拿出来随便抽出一支,他总是习惯用手指头伸到西服口袋里去摸索着拿烟,烟拿出来后迅速插在嘴里,看不到他什么时候打开的打火机,只看到火苗一闪,张生那张寡瘦难忘的半面脸就被映出来了。第一口烟,张生总是吸得很深,有些狠呆呆的意味,那烟很久之后会从鼻口处袅袅而出,像是被谁不经意放了一个烟幕弹。
这个时候,太阳往往是很好的。张生觉得最让人信赖的莫过于太阳了,她就像一个殷勤而又温存的妇人,不管他走到哪里,她都跟着他,默默地,用她温热的小手一点点地在他肩上拂过。事实上,西厢大街上有很多看上去温暖而暧昧的场所,美容院、美发屋、足疗馆……这些地方的生意在白天看上去有些不温不火,里面的女人落寞地坐在靠近玻璃窗的地方给自己涂指甲或摆弄着电视遥控器打发光阴。张生在这些地方走过时,会像过路的鸟一样偶尔掠上一两眼,他的表情说明他对这些暧昧而温暖的场所不屑一顾。真的是不屑一顾。真的不是装出来的。他默然而笃笃地走过去了,走过去也就走过去了,从不会留恋地再看一眼。张生在西厢偶尔会碰到熟人,那些和他喝过酒的男人们走过这样的场合,总忘不了向里面投去贪馋的目光,目光真是既贪且馋,还有些淫狎猥亵的味道。男人大都是这样的吧。但张生不。从不。就有人议论,说张生在西厢是有了情人了。他们这样说时,是暗笑着,甚至大笑着的。张生。在西厢。有情人。他们这样说。说的人未必全信,听的人也自然半信半疑了。一个看上去如此倒霉和落魄的人,一个月只挣区区六百块钱的男人,哪个女人会瞎了眼看上他呢?玩笑罢了。他们问张生:说说,那女人是谁?她是干嘛的?张生总是吸着烟一句话不肯多说。张生越是不说,就越是被人追问。你不说我们也都知道了,西厢多大的地方!她家里一定有钱吧?她丈夫肯定是个官,每个官员家里都有一个寂寞女人……哈哈,你小子真他妈有这个口福呢……说得相当热闹。张生在西厢是不是真有情人,谁都不知道。张生不说,谁知道呢?张生看上去像个又黑又瘦的闷葫芦。他口风很紧。想从他嘴里套出什么秘密来,真是太难了。
张生并不喜欢他在西厢的这些熟人。他过去往西厢跑,第一站往往是找他的那些熟人、朋友。熟人或朋友往往会管他喝酒、吃住,但后来他发现,这些熟人往往在事后会说很多话,每个熟人或朋友都会抢着说,张生上次来过了,我请他喝的酒,花了多少多少,或张生上次酒醉住我家里了,我老婆只好住到她亲戚家里去,结果着凉感冒还打了吊针……这些话传到张生的耳朵里,张生就会让崔莺莺从东风镇的酒厂买了酒下次去时送到西厢的熟人或朋友家去。东风的酒不是很出名,但西厢的人却爱喝东风镇酒厂生产的酒,说那酒是真正自酿的粮食酒,不像市场上卖的酒,那些酒大都是勾兑的。张生送过几次酒,慢慢也就腻了。因为他送酒时熟人或朋友还要请他吃饭,酒后还要请他住下,还要说一些注定会传到张生耳朵里的闲话。张生就像掉进了一个自我循环的怪圈和黑洞之中。这样几次过后,张生再到西厢就不怎么找那些熟人了,怕给他们添麻烦,除非是脸对脸碰见了实在躲不开,否则他会很快躲进人群或旁边的商店里去。
现在,张生在西厢的午饭大多时候是一个人吃。不管身上钱多钱少,张生从来不会像附近工地干活的农民工那样,几个菜包子就碗不收费的清汤就凑合了。张生不。他一定要到一个可以买酒买菜的地方,菜也要一凉一热,酒简单,天冷时喝扁二或口杯,热了就要两瓶啤酒,偶尔也会要碗米饭,但米饭在他喝酒的过程中往往一直晾在那里。酒后,有时他会扒两口米饭,有时那饭他碰都不碰一下。张生只喝酒、抽烟、吃菜,这三样他都做得很专注。实际上,他菜吃得很少。脚底下的烟头却一个比一个地多起来,好像他喝酒就的是烟,而不是菜。他一口一口地就着酒,抽他的烟,坐在那里,木木的像个哲学家,常常引得饭店涉世未深的好心肠的女服务员对他动起恻隐之心,以为这个男人一定是碰到什么过不去的难事了,钱包丢了?老婆跟别人跑了?还是好好干着的工作突然被人炒了鱿鱼?
三
张生在小酒馆里抽烟、喝酒。很快,他瘦黑的脸上开始有了血色。那血色好像是被突然泼上的,满头满脸满耳朵都是红的。张生是喝点酒就上头的一个人。他把酒喝到大半的时候,会不由自主拿出手机。他想给人打个电话,说几句话。其实他完全不知道电话打通之后会和人家说什么。他的手机里存了一两百个电话号码,那些号码有十分之九他存上之后就再没打过。当然,那十分之九也从没给他打过来过——他们打电话给张生这样的人有必要吗?
张生首先在电话本里看到一个叫艾未未的电话,这个艾未未不是北京那个著名诗人的后代,这个艾未未是土生土长的西厢人,是个女的,比张生还要小,不过,人家现在已经是宣传部的副部长了。接着张生又看到一个叫曹国军的电话,这个人不是土生土长的西厢人,却在西厢生活了二十多年,现在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之一。挨着曹国军的是一个叫大鸟的电话,其实大鸟只是个嘴唇上留了两绺小胡子的小个子。他是一家粮油商店的老板。他为什么叫大鸟?他又是怎么成为大鸟的?没有人对张生说,张生自然也一无所知。张生的手机里有很多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名字,那些名字都是他在记别人电话时,兴之所至心血来潮的结果,比如他电话里有叫个白水泥的,其实是东风镇上一个批发水泥的小老板;有叫马油漆的,顾名思义是个油漆商;还有叫刘骨头的,这名难猜,其实不过是东风镇一家骨头馆的订餐电话。但大鸟不是。大鸟真是他认认真真记下来的,别人叫大鸟,他就记下了。管粮油店的老板叫大鸟,张生最先是从任飞鹏的口里听到的。现在,这个叫任飞鹏的人的电话就在他手指头上滑过,他注目良久,最后还是放弃了。任飞鹏是西厢文体局的一个副科长,兼着西厢的文联主席,有一次喝酒时,任飞鹏曾经答应要给张生弄个下属作家协会的副主席当当,为此张生还给他送过几坛子的东风酒。他想打个电话给任飞鹏问问作协换届的事,打探一下这次是否有他。可电话刚拨出去,张生又很快后悔,急忙挂了。他突然觉得没意思。他把电话本上的电话来来回回看了个遍,觉得和这些人通话通通都没意思。他想打个有意思的电话。可有意思的电话打给谁呢?
有意思的电话具体打给谁,张生并不知道,不过,他很清楚,有意思的人的电话肯定不在自己的电话本上。这种不确定性增加了张生畸形的探究心理,让他怀了浓厚的兴趣,虽然这种兴趣有很多即兴和游戏的成分。他已经不止一次这么干过了,可谓轻车熟路。说来,张生打这种电话的灵感来自电视,电视上介绍的骗子,就是说那种把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拨过去,不等人家开口就问“猜猜我是谁”的人。张生在活得泼烦时迷上了这种游戏,他常常故意把一个熟人的号码拆分、错位或重新组合,然后拨出去,他不急于说话,而故意等电话那边发问了他才深沉地发出自己的声音,通常,那边在“喂喂”过后,会骂句“神经病”、“有病”或“变态”什么的把电话挂掉。神经病!张生觉得骂得好,张生想,我就是神经病怎么了,我就是神经病,我就是没事逗你玩怎么了,老子就是活得泼烦了,就是有病了,就是变态了怎么了?
张生记得上个周六,他来西厢,在小酒馆喝酒的间隙,当他把电话号码在一个叫杨柳的名字前停住时,他也是差点又拨了出去。他无法预知自己拨出去的后果,能有什么后果呢?顶多是不接罢了,或者像那次事后,她打电话、发短信骂他一样。她骂他像一匹牲口!她不知道她这样骂他,他居然会享受!哈哈!牲口!他可不就像头牲口吗。不过今天张生并不想惹这个麻烦。女人都是麻烦。妈的。张生这样一想,就在手机上按下了十个熟悉的按键,不过最后一个让他换了,由3换成了6,他想如果这个6打出去是个空号,那他就拨9,如果这个9还不通,那他就从头开始,比如1、4、7,比如2、5、8,他相信总会有一个号码被他拨通,总会有一个陌生的声音会通过手机话筒传过来。
意外的是,第一次拨6,那边就通了,几乎没等张生有任何准备,那边就传过来一个清晰的女声,女声拖着漫长的音调,带着慵懒的口音:“喂——你是谁啊?”
“你猜——猜猜我是谁?”张生故伎重演。
那边“咯”的一声笑出来,说:“我猜不出——你说。”
张生说:“猜不出也要猜!”
那边说:“你这个人,到底是谁嘛?”
张生说:“你再猜一次就猜出来了。”
那边说:“你不说我可就挂了,我正午睡呢。”
张生不知道该说自己是谁。他明显被这个慵懒的女声迷惑了,恍惚中,还没等他说话,手机那边已是嘟嘟嘟的忙音。那边还真挂了。
张生骂了句什么,兀自笑了。他把手机放到桌上,继续喝他剩了一口的酒。抽他手中的半支烟。他准备把这半支烟抽掉后,继续按照原来的思路进行,不过,他不准备再拨6了,他准备拨9,他要掌握好这个分寸,当6明显对你有了戒心时,何必自讨没趣呢?说不定9才是个和他一样活得寂寞且泼烦的人,说不定他会和9聊得开心。一切都是说不定的事。具体到9是男人还是女人,他觉得都没关系,男人又怎样女人又怎样?有时张生想,碰到男人比碰到女人甚至要好一点。男人通常没有那么多戒心和防备。他张生有什么可防备的?他不想骗人钱财。事实上张生也不具备骗人的基本素质。一般来说骗子都具备良好的心理素质,精通沟通和谈判的技巧。可张生不行。张生就是瞎聊。就是和陌生人胡说乱侃。因为陌生反而聊得舒服。他就曾经和一个陌生男人在汽车上打电话聊了半天。他们在电话里互相问候又互相调侃,但电话放下,他们互相谁都不认识谁,他们谁是谁都不知道,谁是谁都没关系,谁是谁都无所谓。
半支烟很快抽完了,他想把刚才的最后一个号码变成9拨过去,可这时张生的手机却在桌上唱起来。张生拿起一看,却是刚才的6拨过来的。张生不知她还拨过来干嘛。觉得不对劲,骂几句?他碰到过这样的,因为受了打扰,心理不平衡,最后会追着打过电话来,骂几句,解解气。骂也无非是那几句:“神经病!”“有毛病!”“变态!”这些都算不什么。骂就骂吧。张生开始被骂时,会脸红、愤怒,内心会受小小的伤害。但随着他泼烦的次数多了,“有病”的电话打多了,他也慢慢成熟起来,甚至越来越有耐心和涵养了……听到有人回拨骂他时,他会微笑着听他们把该骂和想骂的话说完,然后不等他们结束,会抢先把电话挂断。这个度和时间,张生掌控得极好。这让他心里暗自滋生一种类似成就感的东西,觉得自己很有风度,像某个高级人物。高级人物也无非如此吧,像他一样富于涵养和忍耐!
张生犹豫了下,还是接了。
那边还是那个慵懒的声音:“你到底是谁嘛?”
张生说:“你可真笨,我一瓶啤酒都喝完了,你还没猜出我是谁?”
那边说:“真猜不出,不过,嗯,听声音,好像我初中时一个同学——”
张生一口酒差点笑出来,说:“你终于猜对了,我就是你同学。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同学啊?”
那边又“咯”地一声笑了,“死了都记得,班上最调皮的那个,用粉笔头打老师的后脑勺,用黑墨水涂女生的白裙子,把毛毛虫放进我的铅笔盒,你,你,不会真的是他吧?”
张生说:“那你说说,你这个老同学——你还记得他叫啥吗?”
那边“妈呀”一声,说:“瞧你说的,我记不住自己的名字也忘不了他,他小名叫石头,大名叫张磊,就是三个石头垒在一起的那个‘磊’……咯咯咯……”女人发出了一串母鸡下蛋后愉悦的笑声。
张生说:“算你狠!算你聪明,这么多年了,还记得哥,我就是你说的那个三个石头垒在一起的——张磊!”
那边又“妈呀”一声,“不会吧,你真是张磊?”
张生说:“这个还有假?”
“可我还是不大相信你——你怎么会是张磊呢?我觉得你倒像个骗子。现在打电话骗人的家伙太多了,我要不是听你声音像我初中同学张磊的口音,我才不会给你打过去。”女人的话突然多起来,语气愉悦又带着几分疑惑,“彻底交代,说说,你到底是谁啊?”
张生说:“我只能告诉你,你没碰到骗子,你还真遇到你初中的同学了,我就是张磊。”
那边说:“可我还是不信,张磊上学时虽然调皮捣蛋,但他的话很少,不像你,油腔滑调的。”
张生说:“你不信就算了,反正我就是张磊,张磊就是我。”
四
吃过午饭,张生又去了新华书店。他在“文学艺术”那两架子书前,把那些定价越来越高的书拣顺眼的挨个翻了一遍。书不多,在张生的眼里,县城这家最大的新华书店其实早就没落了,再也没有二十年前那种既便宜又好看的书可买了。现在这个书店三分之二成了教材、辅导书的地盘,即使在他熟悉并热爱的文学艺术面前,他二十年前喜欢的作家也难觅其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以“80后”、“90后”冠之的青春文学畅销书,对这些书,张生从来不屑一顾,觉得无异于垃圾,如果放在十几年前,就是在他骑着自行车在东风镇上收废品的时候,如果碰到这些书,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把他们送到废品收购站。现在的张生家里,有一个破书架,还有半书架的书,那个书架和书,都是他当年收废品时收来的。里面的很多书,包括《水浒传》,都是收废品收来后,他舍不得卖掉,自己珍藏起来的。而这些所谓的青春畅销书,他看都不想看第二眼。
没有人像我一样爱书如命。张生恨恨地想。他突然觉得伤感,眼里竟有潮气泛起,他放下手中那本“百家讲坛”讲“水浒”的书,觉得里面的很多观点都像在放屁。都像放他娘的狗屁。张生最喜欢看的一本书就是《水浒传》了,他喜欢《水浒传》里的那些英雄好汉——没人知道张生,这个落魄的中年男人当初是怀了怎样的理想。二十年前,他也是在西厢辉煌过的,他手下的学员来自周边十几个县市,有一百多人。真的就像《水浒传》中那一百零八条好汉。张生是这些好汉的头儿。想到这里,张生撇下书,昂着头从书店出来了,对身边穿了黄绿色马甲的店员看都不看一眼。那些黄绿色马甲店员倒是很认真地看了张生。他们叫不出他的名字但都认得他。他是这里的常客,除了偶尔买一两本处理的过期杂志外,一个从来不买书的怪人。他们并没有给他白眼。因为现在像张生这样的逛书店的人太多了,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张生从书店出来,太阳正当午。他在太阳地里站了会,脑袋开始有些热胀,眼也有些迷离,好像有眼屎糊在了眼角。张生用空下来的那只手,在眼角处抹了抹,发现眼角那里竟湿了,这让他有些局促不安。阳光直射着张生的脑袋,很热,让人发困。不过张生不想睡觉。他像下了很大决心一样,还是穿过马路,到邮局的大厅来了。
张生想看看杨柳在不在。最少有几个星期了,张生最少有几个星期没看到杨柳了。
一进大厅,张生就看到储蓄柜台里静坐着的杨柳。大厅里零零散散的几个人,有的邮信,有的取包裹,储蓄柜台两个窗口,都在那里闲着。和平时一样,储蓄柜台第一个窗口坐着的还是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挨着眼镜男人的就是杨柳。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却好像隔了万水千山,都把对方当成互不存在。他们的冷漠让张生莫名其妙,也让张生幸灾乐祸,还让张生产生了有机可乘、小人得志的快感。如果没有那次男人的冷漠,张生怎么能那么顺利接近杨柳呢?现在的杨柳再也不是二十年前的杨柳了。
张生一进大厅,杨柳就发现了他。杨柳看上去有些紧张,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看了看身边的眼镜男,眼镜男此刻正用指甲刀精心修剪指甲。他一定是个有洁癖的男人。张生每次来,他好像都在修剪指甲。他的手看上去保养得又白又嫩,而他的脸却永远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假象。张生也看了眼眼镜男,几步走到杨柳对面坐下来。今天不忙?杨柳没吭声。张生说,那人没再找你麻烦吧?提到那人,杨柳的表情温和下来,她小声说,你有事吗,有事下班说,我这会正上班呢!张生并没起身,他只是把椅子往后挪了挪,跷起二郎腿,点了一支烟。他在书店站了一个小时,累了,想歇会。张生吹了口烟雾出去,说,你们这里工作就是清闲啊。杨柳说,你没碰到忙的时候,烦死。
像那天那样的人多吗?张生又提到那人。杨柳说,那样的人倒不多,可比那种人还坏的人有的是。杨柳说完,看了眼眼镜男。张生是个聪明人,说,现在有正义感的人确实越来越少了,你说人和人之间怎么就这么冷漠了呢,有时候面对面的同事还不如旁的人呢,尽他妈势利眼!张生这些话是故意给眼镜男听的,可眼镜男就像一个聋子,他打磨指甲的认真程度有点超然物外。张生骂了句他妈的,说现在有些男人越来越不像个男人了。杨柳“扑嗤”笑出了声。张生觉得有机可乘,刚想近前向杨柳低语几句,可这时一个胖得像荷兰猪一样的女人正从门口向这里走来。杨柳说,你没事就走吧,我这里来业务了。张生只好不情愿地懒洋洋站起来。
杨柳的笑又让张生看到了希望。杨柳的笑没怎么变,还和二十年前一样。张生觉得回想一个女人的笑是件很温暖的事。从邮局出来,他顺脚往东走,东边不远就是汽车站,张生又顺着汽车站往南拐,南边是中医院,门口照例挤了很多满脸痛苦和焦灼的人,不过,张生对这些众生的烦恼丝毫不在意,他的思维停留在温暖的记忆里,中医院对门,楼还是二十年前的模样,丝毫没变,楼下面的商铺却变了。不是第一家就是第二家。张生想着,顺脚走进一家烟酒店,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女人走出来,问张生买什么,张生说,我不买,我想问一下,过去这里是不是开过一家“顺风包子铺”,女人见张生并不买东西,又抱着孩子进去了,边走边说,什么包子铺,我在这里都开了十年了。张生并不介意女人的冷漠,他从商铺出来,心说,你十年算个屁,我二十年前就是这里的常客了。
应该就是这里。站在外面,张生仰头看商铺的匾额。他觉得就应该是这里。当年,他拉着一百多个学员在西厢搞培训。弹尽粮绝时,他就领着几个骨干学员到这里赊过包子。顺风包子铺的老板是个矮冬瓜一样的男人。给这个男人打下手的是一个叫杨玉芬的姑娘。后来他才听说,那个男人其实就是杨玉芬的姐夫。杨玉芬姐夫赊过张生几次包子,后来就说什么也不肯再赊,怕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怕张生是个骗子。是杨玉芬趁姐夫不注意,自作主张偷偷赊包子给了张生。张生因此很感激这个不言不语的姑娘。他确定那个叫杨玉芬的姑娘是有些喜欢自己,并很有可能爱上自己了,否则怎么会赊包子给他呢?他当时的培训班已经是大厦将倾,市里请来的报社记者和文联的老师已经纷纷拿了属于自己那份钞票走人了,再不走他们怕自己那份钱都要搭进去,当时的市文联主席因为没拿足张生之前许诺的讲课费用,甚至拍桌子大骂张生是个骗子,然后不欢而散。张生四面楚歌。学员剩下来的课,怎么办?张生只有亲自出马,磕磕绊绊地胡讲。这还好说,关键是他还要管他们的吃住。当时张生已经穷途末路,管得了他们住管不了他们吃了,所以才有了后来到几家包子铺为学员赊包子的闹剧,整得后来那些卖包子的碰见张生像碰见了仇人,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在那种窘境下,唯一肯赊包子给他的只有杨玉芬,她不是爱上他又是为什么呢?
不过,那时的张生也确实容易迷惑人。他那时的学员中绝大部分就是从各处乡下来的女孩子,她们对未来充满幻想,对张生充满迷信般的崇拜。那时的张生二十四岁,西装革履,走路说话十分潇洒,称得上风流倜傥。即便后来,他的培训班提前结束,他的学员两手空空,各奔东西,对他怨声载道的也多是那些男学员,很多女学员仍对张生怀了份梦想,即便到了后来,张生铩羽而归,早早回家娶了崔莺莺,他还时不时会收到女学员的信,希望他能东山再起呢。所以,二十年前卖包子的杨玉芬看上二十年前的张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直到最后,张生还欠了杨玉芬三十块钱的包子钱没还。
五
张生是两个月前再次见到杨玉芬的,这时杨玉芬已经改名成了杨柳,一个卖包子的姑娘也摇身一变成了邮政储蓄柜台里的中年女人。那次事发突然,张生下午到邮局为单位帮忙办理保险业务。其实这事和张生屁关系都没有。他名义上是镇里雇的一个写材料的秘书,实际上不过是个办公室里打杂的,除了看大门烧锅炉的不指使他,镇政府是个人的话他都得听,是个人交代的事他都得给办。不过,张生是个好脾气的人,他从来不说什么,而且只要是单位派他到西厢做事,不管什么事他都愿意做。
那天,张生进去时,杨柳正和柜台外面一个男人在吵,男人很凶,挥着胳膊冲杨柳嚷。杨柳委屈,小声嘟囔了几句,那男人以为杨柳在骂他,隔着柜台就要打杨柳。那天的邮局有很多人,但很多人都在看热闹,连个劝架的都没有,外面办业务的指指点点,甚至有人说,这女人的服务态度就是差劲,早该打。而柜台里面的杨柳同事,竟然在男人如此嚣张跋扈时都没过来替她说一句话。杨柳旁边的那个戴眼镜的男同事还故意把转椅往后挪了挪,说你们要打出去打,别影响我办公。你说这叫什么话嘛!张生在外面看了一圈热闹,觉得里面的这个弱势的女人很面熟。他想挤进去,问问怎么回事。男人以为来了个帮他说话的,愤愤地说,她单子填错了不说,还他妈赖我,差我一百想不给我。张生走近了,才发现看似熟悉的脸庞不光是熟悉,女人容颜没有大变,脸上的神情甚至还是二十年前的神情,没错,她就是那个卖包子的杨玉芬,那个背着她姐夫赊包子给自己的人,那个偷偷喜欢过自己却从没向自己表白过的人。张生面对杨玉芬突然豪情满怀,突然怒发冲冠,突然有了英雄救美的豪勇和侠气,有了梁山好汉的机智和勇敢。张生从怀里掏出一沓钞票来,啪地摔到柜台上,把眼睛盯了男人,说不就一百块钱嘛,她弄错了,我给你——你一个大老爷们和一个女人逞什么能啊。杨柳见有人出来替她说话,憋了半天的眼泪一下出来了。杨柳表白说单子是她弄错了,可她已经把钱退给他了。张生听女人如此说,就把钱装回自己口袋,推着男人向外走,说有本事出去说去,大街上人多还热闹,要赔多少我来赔,不就是一张人民币吗,何必和一个女人过不去?
张生把那个男人推出邮局,低声说,哥们,你捅大篓子了。那个男人诧异地看张生。张生说,算了,不知道更好。男人开始还愤怒的面孔渐渐生出了某种疑惑和恐惧。张生说,我不是帮她,是在帮你,明白吗?张生连吓带劝,气势汹汹的男人脸上表情千变万化,最后居然就半推半就地被张生推离了邮局门口,混入了人群中。张生看男人走远,吐出一口浓痰,骂了句窝囊废,自己却笑了。
张生就这样和二十年前的杨玉芬邂逅了。杨玉芬也很快凭借着难忘的记忆想到了那个风流倜傥的小伙子张生。那天下午,杨玉芬早早从邮局出来,说什么要请张生吃一餐晚饭。杨玉芬脸上的表情是又惊又喜,还有点不大相信,毕竟这个见面来得太突然,太戏剧化了。杨玉芬陪着张生喝酒,酒喝到一半的时候,杨玉芬脸上的表情竟然有了少女般的憧憬。
你害得……我姐我姐夫都不理我了。杨玉芬突然来了一句。
张生愣怔一下,想到二十年前的那桩公案,不禁红了脸。
张生很快知道了现在的杨玉芬已经不叫杨玉芬而叫杨柳了。据杨柳说,张生从西厢走后,她还到他们培训地点找过他,但那时培训处已是人去楼空。
我像个失恋的少女……杨柳歪着脑袋看着张生说,知道人不在了,可就在那里愣愣地站着,想着你没准会突然出现……后来就听到了你结婚的消息。
你过得好吗?杨柳问。
我……张生踟蹰了一下,凑合活着吧……我在东风镇政府上班。
不错啊,公务员吧?比我们强,杨柳说,你也看到了,我那工作,琐碎烦人不说,还尽挨欺负。我正想问你,你把那男的拉到外面怎么了,看他那不依不饶的架势,我还真担心他会和你过不去,也怕他啥时回来找我……麻烦。你不知道单位那些同事……怎么说呢,你要是碰上事了,他们不但不上前帮你,还幸灾乐祸,他们只会落井下石。这事多亏遇见了你,打死我也想不到会是你啊……难道那时你就认出我了,不会吧?
不会。怎么会呢?那会儿那么乱,我连谁是谁都不知道。这种事,摊到谁身上,我都要管的。
嗯……遇上你,我真高兴。杨柳脸喝得红扑扑的,还在给张生敬酒。
这顿酒他们喝了足足三个小时,两个人从饭店出来时,身子都有些打晃。杨柳问张生哪里住,张生说宾馆。张生说他来西厢是给单位办保险的。本来想下午办完就回去。杨柳说,真对不起,是我耽搁了你。张生说,耽搁什么,我还为碰见你高兴呢……张生说完就着夜色大胆看杨柳,杨柳低了头,说我酒喝多了,我得回家了。张生就说,好,我送你。
走到半路,张生就把杨柳带到一个黑黢黢的胡同里去了,那个胡同左右都是高墙,白天都少有人行。杨柳几乎是被张生裹挟着被推拥在一堵墙上,张生低下头,把满是酒气的臭烘烘的嘴扎到杨柳的头发里,后来又吻向杨柳的脖颈。杨柳的身子像打摆子一样地动。杨柳一声不吭,张生的胆子就大起来,手就抓了杨柳瘪瘪的一对乳房,后来又把爪子伸进了杨柳的裙子,很快拽下了杨柳的内裤。张生站着就进入了杨柳。杨柳的身子一个劲地抖着,她感觉张生就像一个牲口,她被一个牲口抬起腿来,被一个牲口压在墙上,墙上凸出的砖把杨柳的后背硌破了,生疼!可杨柳就是一声不吭。
六
那之后,张生明显觉察到杨柳对自己冷淡了。为什么呢?她是怕了什么吗?怕他会纠缠她?他们分手后,张生是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发过几次短信,电话和短信回复中的杨柳迥异于那晚酒桌上的表现,她变得矜持,甚至冷淡、世故起来,甚至对他怀了淡淡的敌意。张生很奇怪。女人都是奇怪的东西。她怕什么呢?怕那个当了副局长的丈夫?张生是在那晚事后知道杨柳现在的丈夫的。是一个局的副局长。哪个局张生忘了。副局长算他妈什么?张生当时想,我他妈还不是把副局长的女人都给玩了!张生觉得他玩的不是二十年前的杨玉芬,也不是现在的邮局储蓄专柜职员,而是一个副局长女人。这可真他妈带劲!
那之后,他还是有事没事就会给杨柳打个电话,发个暧昧的短信。他一点没有追忆似水年华的温情,有的只是一个成年男人对另一个成年女人的挑逗。对,就是挑逗。张生觉得女人天生都是等着男人来挑逗,来调情的。
张生觉得杨柳是,那个手机尾号是6的人也是。现在张生已经知道了手机尾号6是西厢人了,而且是西厢一个小学的语文老师。张生觉得语文老师很好,最起码从手机里听上去不错,最起码不怕逗,不矫情,不像那个被他站着干了都一声不吭的杨柳。张生并不介意杨柳对他故意的疏远和冷淡。他从邮局出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一圈,西厢到处都在建楼,耸入蓝天的塔吊,像是天空伸下来巨型手臂,而那些建了一半的高楼就像一个个拔地而起的方形怪物。张生无端地有些恐惧了。
张生在街上嗒嗒嗒地走,到一家洗浴中心,他停了下来,感觉身上的汗已经把汗衫溻湿了,黏腻腻的。他想洗个澡。进去才发现眼熟,仔细打量又想起这个地方他来过,是前年夏天,他刚到政府上班时,一个还不知道张生是什么来头的煤矿老板请镇里的几个同事,顺便把张生也捎上了。老板弄了两个小车拉着他们来到西厢,到了这家洗浴中心。煤矿老板不是请他们洗澡,是请他们“泡妞”来了。老板一进来,就被满面含笑的老板娘请到二楼一个大间里,在那里老板娘一拍手,就有十来个彼此分不清面目的女人走了出来,在灯下站成一排,让他们挑。老板也让张生挑了一个。张生那晚喝多了酒,稀里糊涂就被女人带到一个房间去了。从房间出来,他就忘了女人长什么样了,他只记住了女人在凉席上蛇一样扭动的身子,和她文在私处的一朵玫瑰。
张生不在状态,可他刚一进去,女人还是配合地哦哦叫起床来。张生兴味索然,他停下来,想和女人聊聊天。女人却说:这个是要另收费的。他妈的,聊个天也收费。婊子就是婊子。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张生觉得那次玩了也就玩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张生转身从那家洗浴中心出来了。
张生找了一家看上去比较正规的浴池进去,冲了冲,蒸了蒸桑拿,桑拿房里就张生一个人,他一边蒸桑拿一边想杨柳和那个尾号是6的语文老师,等他搓完澡出来,重新走到大街上的时候,他的手机就毫不犹豫地拨过去了。那个号码被他存在手机上。通讯录名单里古怪而神秘地多出了个“6”字,是那个语文老师的代号。
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女老师就翩然赴约了。张生选了个相对安静的饭馆。他自信在这样的饭馆不会碰到他西厢的熟人。女老师在约定时间还差五分钟的时候准时出现在了酒馆外面,张生其实很早就从马路对面发现了这个犹犹豫豫的身影,女老师肯定是精心打扮过了,可张生还是很遗憾,这个叫“6”的女人长得一般了,个子不高,身条有些臃肿,神情却有些拿捏的意思。她在门口那里贼一样张望了几眼,张生向她挥了挥手,她立马眉开眼笑就过来了。没有什么过渡。她把和她很不搭配的一个小巧的坤包放在桌面上,看了眼张生,突然又拘谨起来。等她坐下来,又喝了张生给她倒过来的两杯啤酒后,她面目表情终于活泛起来。她可以肯定对面的张生不是她的初中同学张磊。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其实,他们最开始通话时,她就猜到了。张磊长得尖嘴猴腮的,还促狭得要命。她对张磊并没什么好印象。但她还是对那个陌生的号码产生了兴趣。
现在“张磊”就面对面坐在她对面。他在抽烟,在喝酒,脸上因为刚洗完澡,也显得十分红润,看上去比她初中同学好多了。她记得张磊虽然调皮捣蛋,但从不抽烟。而对面这个“张磊”,一看就是个嗜烟如命的家伙。他抽烟的姿势狠呆呆的,很酷。她觉得很酷。抽烟的男人都是很酷的。女老师很不解为什么现在抽烟的男人越来越少了。
“我记得张磊从来不抽烟。”女教师看着正在制造烟雾的张生故意说。
“那是原来的张磊。现在的张磊一天要抽两包。”
“行了……”女人咯咯地笑了,“行了,别装了。我知道你不是。”
女人长得一般,不过笑声还挺动人。
“你笑起来……像只野鸽子。”张生说。
女人就爆发出一连串真正野鸽子一样的笑声
女人说:“你说话可真逗,你是干嘛的?”
张生说:“我是猎人啊,专打野味。”
女人红了脸,她低下头猛喝了一口啤酒,样子像是被呛到了。
你慢点。张生说。女人低头的瞬间,张生觉得她虽然不漂亮,但她红脸的样子挺温柔,挺……迷人的,张生想到这个词,不禁有些心猿意马,他感到一场艳遇已经不期而至,用不了多久,这女人就会成为他手中真正的猎物。
晚饭后,女人把手伸到她的小巧精致的坤包里,她居然要抢着结账,被张生按住了,这种场合怎么能让女人结账呢?虽然张生不是个大方的人,他也大方不起来,但他的手还是很坚决地按住了正向外掏钱人的手。那手白皙、丰腴,肉嘟嘟的。他按住那手时,才有些后悔,张生一眼看出女人是个会生活的人,手保养得那么好。女人最好的地方可能就是她的手了,比崔莺莺的好,比杨柳的好,杨柳和崔莺莺的手差不多,伸开来像干枯的树枝。
从酒馆出来,女人站在街道上,并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张生就趁机上前邀请她去自己住的宾馆坐一坐。张生顺手一指酒馆南面街口处的一家装潢不错的酒楼,说我就住这里,上去坐坐再走吧,二十多年没见了。张生说到这里,突然憋不住笑了起来。女人却矜持开了,说不了,我晚上还有事。女人说完就要走。张生有些急,上前拍女人肩膀,说,哎——女人回眸,诧异地问:有事?
张生发窘,觉得情急之下确实唐突了,忙说没事,说今天仓促没聊好,想明天再接着聊。张生说,明天中午,还是这里,还我请客。老同学嘛!张生又此地无银地故意补了一句。说完,张生就看着女人。女人愣了愣,噗嗤一笑,大度地说,好,你请就你请。谁让你小时候老欺负我们女同学呢。明天中午啊,我肯定来,不见不散。
女人挥了挥手中的小包,咔咔咔沿着路灯照耀的方向走了。
张生嘟囔了一句“不见不散”,滋味复杂,有些后悔刚才的莽撞和故意装出来的大方,也有些盼着明天中午的到来。
七
走过刚才指的那家宾馆时,张生向里面看了看,宾馆装修得富丽堂皇,大厅里的灯光照耀得亮如白昼,有几个穿得油光水滑的男女拖着行李箱走向服务台,服务台后面的墙上炫耀似的挂着四五个显示不同时差的钟……张生一点没犹豫就走过去了。这么多年,他来西厢从来没住过一宿超过一百元的房间。
他住的还是自己常住的站前旅馆,一个养尊处优的女人开的,丈夫好像是交通局一个什么科的科长。在楼下他和那个胖胖的老板娘打了声招呼,就一个人上来了,房间挺好,里外两间,四张床,雪白的墙壁和床单,雪白的日光灯,床单好像刚收拾过。又是一个人。不错。张生进去就把自己放倒在床上,点上烟,深吸一口,烟头很快灰白了一截,他懒得起来,索性把电视柜旁的烟缸拿到床上。他在想那个女老师,却拿起电话给杨柳拨了过去。拨了很长时间,杨柳没接。他再拨,杨柳却挂断了。不久,杨柳的短信发过来:我感冒了,睡了,有什么话明天说。张生把手机扔床上。他很生气。她怎么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张生那次在胡同里强行进入她,已经给她道过歉,她还想怎么样?别忘了,在你遇事的时候,挺身而出的人是谁?还不是我吗?连个电话都不接,算怎么回事啊?
张生的心情慢慢沉下来。他瞪着眼盯着天花板想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在西厢开办新闻文学讲习所之前,张生还和一个朋友一起合伙开过一家音像店,其实应该是和两个人合伙,那个人是朋友的未婚妻,后来朋友的未婚妻跑到了自己的床上,他们的音像店也就此关门了,朋友为此大骂张生,说朋友妻不可欺,你连朋友的未婚妻都敢抢你他妈还算个人吗?张生被朋友指着鼻子骂的时候一声不吭。这事他没法解释。分手后,朋友的未婚妻成了自己的女朋友,和自己回到了东风的老家——四顷地。未婚妻是个时髦的女人,张生拚命想证明自己,想在东风镇重开一家音像店,结果他只是成功地开了一家小吃店,张生会做饭,会做包子,会做鸡蛋汤,还会简单炒几个家常菜。开始几天,女朋友还和他在小吃店里忙活,后来就不来了,整天对着家里的穿衣镜唉声叹气,结果他们的小吃店开张不到一个月就关了。张生为了挽留她,又张罗着想弄一个服装店,他还异想天开地想在东风镇成立一个婚庆公司,幻想他和她站到新人面前去为他们主持和祝福,他的幻想一直持续到年根儿,女友回西厢老家过年,过了年女友再没回来。他关于东风镇的幻想也就此罢休。
后来张生不甘心,也是为了挽回自己在西厢狼藉的声名,他史无前例地在西厢办起了那次新闻文学培训班。培训班开始时,他整天领着一群男女学员在街上溜达,希望碰上那个和他跑了、又撇开他跑了的女人,他想让自己成功的形象使她羞愧,让她后悔,让她无地自容。但结果他却沦落到到杨玉芬那里赊包子吃的窘迫境地。
后来张生娶了崔莺莺。崔莺莺踏实。没跑。还给他生下了一双儿女,儿女成双,夫妻和睦。按说张生的事业也该抬头了,开始确实有抬头的迹象,他给一家果脯厂跑业务,业务跑得不错,很快升任了果脯厂的车间主任。但就在这时他心活了。因为四顷地的男人除了下煤窑外,又发现了一条发家的途径:收破烂。骑上车子,车后架上焊两个铁筐,扯开嗓子吆喝几声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四顷地最穷的曹家兄弟因为收破烂已经发了财,盖起了两层的小楼,还买了车,日子富得像流油。张生觉得论智商,曹家兄弟捆起来也不如自己,为什么兴他们发财不兴自己发财?那时的张生还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他当即辞了果脯厂那份徒有虚名的工作,找焊条厂焊了两个大筐,第二天就去东风镇收破烂了。他骑自行车收破烂干了一年,看到曹家兄弟示威似的开着农用车突突突在他跟前冒烟,抢自己的生意,就和家里商量也要买辆车,破烂这东西肯定是收得越多挣钱越多,一个农用车顶他几十个大筐,这道理一讲即通,可家里却一分钱拿不出来,张生的父亲那时已经卧病在床,吃药都拣最便宜的买,他弟弟刚到水泥厂做工,正为自己结婚盖房眉头不展。最后还是崔莺莺帮了他,从娘家兄弟那里借到了买车的钱。张生买了车,却突然不再想收破烂了。他觉得破烂这行都让曹家兄弟做到极致了,何况一个东风镇哪里有那么多破烂可收?张生把眼光瞄上了烟酒批发,事实上这个主意也是张生从曹家兄弟那里学来的,不过人家是边收破烂边搞批发。张生却想专做批发。烟酒批发需要大量现金,张生没钱,就负责为这些批发点运货送货。张生想借送货学点这一行买卖的生意经,他明显发现这买卖不错,很多人靠做这个发了财。张生那些年想发财想破了脑袋,他没理由不好好做。可天有不测风云,开着农用车每天奔走于西厢和东风镇之间的他偏偏在这时触到了一个更大的霉头。一天半夜从西厢回来,他把一个老人刮到路边的排水沟里去了。他没敢跑,报了案,还把老人送到医院。没想到老人在医院一住就是半年,而张生不但被判全责,自己还被关了两天黑屋子,如果不是崔莺莺找了娘家兄弟疏通,相信张生在黑屋子里蹲的时间还会更长。这也怨不得人家,因为他的农用车没牌子,而张生也没本。他记得出来那天他和小舅子在县城最好的饭店请交通队那些狗娘养的们吃饭,他记得小舅子把一个纸包着的厚厚一沓钱递给他让他亲手交给交通队事故科的那个副科长,那个副科长看都没看那个纸包一眼就当着一桌子人的面装进了自己的口袋,回头还不忘训斥张生贼大胆不懂法……那次事故,张生连赔带罚花进去三万八,不但花光了他辛苦一年的全部积蓄,还欠下了小舅子两万多,整得张生见了小舅子都害怕。欠小舅子的也是欠,欠了就要还。为了还账,也为了躲账,坐火车和一个装修队进了京,在北京干了三年,住了两年的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吃了三年的面条,后来张生一见地下室就膝盖疼,一见面条就反胃,就恶心。
三年后,张生还清了小舅子的两万块钱,他本想在北京再干几年,自己也拉出一支队伍来。他觉得北京的地下室虽然潮湿阴冷,北京的面条虽然味同嚼蜡,可北京的钱相对来说还是好赚的。就在张生憧憬未来时,属于他的新一轮打击又来了,而且一来就是一连串的,让他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先是一直卧病在床的父亲突然病重住了医院,父亲的病还没好(后来张生才知道,父亲得的是绝症,好不了了),母亲一着急,得了血栓,也一同住医院里了。张生回到家里一筹莫展,一个月后,父亲被医院劝回了家,母亲也跟着口齿不清地被崔莺莺搀扶着回来了。几天后,父亲在他和母亲住的东小屋黯然辞世。父亲辞世时,母亲连哭都不会,就会在屋子里哇哇怪叫。北京是回不去了,东风镇的移民计划也正在悄悄酝酿。安葬了父亲后,张生在东风镇转了几天,决定在东风镇开始他的装修。他开始跟别人干了几个月,只几个月时间,矛盾就像屋子里腾起的灰尘,让人睁不开眼了。他决定自己干,并想拉着自己的兄弟张翔一起干,谁知还没等和张翔说,张翔也出了事。那天张生看着兄弟摊在水泥厂路上血肉模糊的尸体,他捂着脸号啕大哭。张生长这么大还没这么大声地哭过,还没流过这么多的眼泪,张生的眼泪就像夏季被雨水浸泡过的小溪,撕扯不断牵连不绝,而他嘶哑的号啕让每个听到的人无不动容……张生真是太倒霉了,为什么倒霉的事情总是一桩跟着一桩地追着张生跑,不让这个倒霉的男人有个喘气的机会呢?
此刻,张生大睁着眼一动不动看着小旅馆的天花板,觉得天花板上溅的全是兄弟张翔的血水,想着张翔一摊泥一样的尸体,张生捂住自己的脸,泪水再次像虫子一样爬满了脸。张翔死的时候,他和他新婚妻子的蜜月刚刚结束,他甚至没来得及在他媳妇的肚子里种上属于他们张家的种子,就等不及地离开了……
弟弟的死给张生的打击有别人难以想像的重。重压之下,张生反倒开始慢慢放松了,好像他了悟了生死大关,看破了红尘劫数,他不能再像过去一样苦着自己累着自己了。你们凭什么这么折磨我?张生在心里大喊,凭什么!我再也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了!
他的装修吊儿郎当地干了两年。那两年里,装修的活有一多半是崔莺莺帮他做的,很多时候,在别人的楼房里,崔莺莺蓬首垢面地在那里干着,张生就坐在一边的料桶上看书。一本《水浒传》被他来来回回地翻,都快翻烂了。晚上到家,看崔莺莺猪一样地呼呼睡去,他却无论如何睡不着,过去的记忆一幕幕地在脑子里过电影。他就是在那时开始萌生写东西想法的。他想当个作家,还想在西厢有自己的一块立锥之地。难道遭遇了这么多还不够当一个作家的资本么?如果我张生连个作家也做不成,这世界不是太他妈荒谬和无耻了吗?
没人知道张生的苦闷。没人知道张生这几年疯了一样朝西厢跑的秘密。其实在认识杨柳之前,他在西厢什么秘密都没有,很多时候张生不过是从东风镇坐车到西厢来,而他到西厢也不过没头苍蝇一样乱碰乱撞,等到走累了,走得疲惫了,就把自己放倒在一家小旅馆的肮脏的小床上,大睁着眼看着无趣的天花板,想他的这些年的遭遇,最后捂着脸压抑着抽动着哭一会儿。
可这能算得上秘密吗?
还有他在小酒馆里给毫不认识甚至是莫须有的号码打电话时,有谁知道他内心巨大的荒凉和压抑?有谁知道他和电话里毫不相干的女人调情时他时时还会冒出想找个地方哭一哭的念头呢?
八
第二天中午,张生还是兴高采烈地赴约了。他是有些兴高采烈,甚至还有几分迫不及待。早晨时,他接到了女老师的电话。女老师说话的口音居然嗲得一塌糊涂,让张生一时精神恍惚,以为是别人拨错了号码。可女老师口里说的“假张磊”,不是他又是谁呢?张生说,你怎么变得像个小姑娘似的了?女老师说,讨厌,这么说你嫌我老了?张生说,谁说你老,我看你还青翠欲滴呢。女老师妈呀一声,说想不到你说话还挺拽,就问张生到底是干嘛的,干嘛装张磊骗她。张生说,知道是骗,你还上套?女老师说,你魅力大呗,我欲罢不能了。说完就哈哈哈笑,声音也转回原来的调子,说还是昨晚那个酒馆,今天我请你,不见不散啊。
女老师淡妆轻描,女老师出手阔绰,不但定了那家酒馆唯一的雅间,还点了一桌子的菜。张生感叹说你真有钱啊,像个女大款。女老师说出来吃就要吃好嘛,不然还不如在家做。张生问她,你会做菜?女老师说,当然,我不但会做,做得还很好吃呢,有人专门想吃我做的菜。张生就说,是吗,那有时间也给我做一次吃?女老师说,那还不容易,晚上就可以做给你吃。
张生和女老师的关系就是在这种貌似轻描淡写的对话中意外走近了。张生都奇怪,他怎么会一见这个女老师就有这么多话。这一餐饭他忘了吃菜,忘了喝酒,甚至忘了抽烟,几乎都是和女老师逗话了。女老师都说他,你真是太贫了。张生自己也觉得贫了。他和女老师说的话,顶上他十天和崔莺莺的话了。真是奇怪了,他和崔莺莺整天躺在一张床上,二十年了,崔莺莺给他的感觉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了,他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崔莺莺,不知道她每天都在想什么,而崔莺莺更是从来没问过张生在想什么,两人相近咫尺,却形同陌路。而面前这个和自己谈笑说情的人,不过才见过两面。见两面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邀请自己到她家去了,已经答应晚饭要亲自下厨给他露一手了。张生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刻结束这餐饭,恨不得立刻就随了女人到她家里去。他要在她家里和她共进晚餐,没准最后还能和她同床共枕,同温鸳梦。这不是没有可能——女人的眼睛已经在朝他放电了,这是个独守深闺的妇人,是个养尊处优却又寂寞难耐的妇人,而张生呢,一个倒霉蛋,一个被命运打击得找不着北的男人,他们在西厢因为一个故意打错的电话而坐到一起了。
他们吃喝完毕,女人竟真的领张生回家了。走到女人住的小区入口,张生才有些犹豫。他没想到自己会跟了女人走,难道他喝多了吗?可他又觉得从来没这么清醒过。他清楚自己内心膨胀的欲望,也清楚自己的隐忧。他甚至还不知道面前的女人叫什么,更不知道,这个女人家里又是怎样一种情况,她有老公吗,有孩子吗?如果她有老公和孩子,碰见了又会是怎样一种境况?
女人丝毫不在意张生在想什么,她打开了自己的单元门。她回头催促张生,你快点啊。张生心想,他即将迈进的是一个温柔乡,还是一个深深的陷阱?他和她,是不是发展得太快了?女人终于看出了张生的犹疑,怎么了,害怕了?张生说,是有点怕。女人说,你不说自己是猎手吗,哪有猎手怕野味的。张生嘟囔说,我怎么感觉自己像是钻了套的野味。女人就暧昧地笑,说那晚上就把你给炖了吃了吧。
女人的家就她一个人。真好。私密、温馨,还有淡淡的味道,连那味道也是淡淡的私密。本来心里直打鼓的张生,进了女人家反而放松了。他大着胆子用手触了一下女人丰肥的腰肢,说,那就把我当成一盘菜吧。
女人家的沙发很软,像个温柔的陷阱,张生倒在那里就不想动了。女人问张生抽不抽烟。张生说,你不怕烟?不怕呛?女人说,一个大男人我都不怕,会怕一支烟?开玩笑。张生在自己的口袋里向外摸烟。女人说,怎么?没了?早说啊。说完转身拿出一整条的“熊猫”来。张生笑了,你家里还预备烟?女人说,我不预备,有人预备。张生拆开包装,这种烟张生认得,一条最起码几百块。他点起一支,深吸一口,表情被隐藏在烟雾后面。这女人是个有钱人。张生想。这烟比自己口袋里的强多了。女人说,你抽烟怎么看上去狠呆呆的,看你抽烟的样子,我也想抽了。张生就把烟递过去,说你张嘴过来,我给你插上。女人真的就噘个嘴过来了,嘴里还说你这个坏蛋……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有些顺理成章了。外面阳光很亮,里面却被一层纱一样的窗帘遮挡着。他们开始在沙发上亲昵,像一对互相找不到嘴的小兽,游戏一样。很快,两个人身体里的欲望就越烧越炽,两个游戏的小兽变成了喘着粗气互相进攻的畜生,他们给对方脱衣服的动作既像打架,又像撕扯,两个人很快一丝不挂了,很快就彼此纠缠不清了。
张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个女人。尤物?活跃?性感?张扬?脱下衣服的女人一点不像那个和他对面喝酒的稍嫌臃肿的身躯。她灵动、丰沛,充满想像力和激情。她的叫声像野兽一样从胸腔里咆哮而出,是真的在叫,而不是像那年他碰到的那个妓女,故意表演的叫床令人发笑,更不像崔莺莺和杨柳的沉默。张生被女人调动得血脉贲张,他像个杀红了眼的将军,横冲直撞,自己都不晓得子弹都飞向了哪里。
晚上,女人真的下厨为张生做了顿丰盛的晚餐。张生觉得那是他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的一餐饭。晚饭没下面条。这很好。她怎么就知道自己不爱吃面条呢?香甜绵润的白米饭嚼在嘴里,都不舍得吞下肚了。饭后,女人没有赶他走的意思。张生也想住下。他甚至说了轻佻的话:我们晚上再大干一场!女人说,你这样子像是八辈子没沾过女人了。张生没说话,仔细想想,确实有几个月没碰崔莺莺了。崔莺莺的头发有一种他不喜欢的味道。崔莺莺睡起来像个男人。崔莺莺的呼噜打起来让他失眠甚至愤怒。虽然那次酒后,在胡同里,张生强行把杨柳压在墙上,但那感觉并不舒服。杨柳后来发短信,说她再也不想见他了,他像个牲口。她说的是牲口,没错,而不是野兽。他想做的是野兽,而不是牲口。他想在女人的鼓励下做一个一路嚎叫的野兽,但他不想做牲口。
本来他想晚上再成为一匹野兽,他想把这个并不漂亮的女人折腾成一摊稀泥,他想让这个女人叫他野兽而不是牲口,但最后他却落荒而逃。他落荒而逃不是因为女人,是因为女人带他走进了一个屋,那个屋里摆满了高档烟酒,看上去像个烟酒批发商的库房。女人对张生说,都是他放我这里的。别人送他的烟酒他都放我这里。他每周三晚上还会固定来我这里和我过夜。张生问,他是谁?女人就咕咕地笑了,用小拳头捶了下张生,不过,他可没有你这么有本事,他趴在我身上就像一个面缸。但他很会折磨人。他变态。女人再次爱怜地伸出手去,一把捉住张生,说,他还不让我找别的男人,不让我结婚。他每周有五天住在外面,只有周三才来我这里。他规律刻板得就像一个挂钟。张生问,难道他不回自己家吗?女人说,他周六晚上才会回家。因为他得向他的妻子交公粮。不过他说,他一点都不喜欢他女人。他说抱着自家的女人睡觉就像抱着一根干柴。他说自己要不是个副局长,早就和她离了。她女人你没准见到过,就在咱西厢的邮局工作……张生差点喊出杨柳的名字。女人说,听说她在邮局和单位的同事很不和睦,虽然她有一个副局长的丈夫,可单位的人没几个看得起她。因为他一点都不爱她。他说他爱的是我。他跟我说,他喜欢我胖乎乎的身子,抱上去暖和。女人问张生,你看我胖吗?暖和吗?说着身子就贴上来了。
张生最终还是逃了出来。他找了个借口,说去旅馆拿东西,趁女人不注意,他还把那盒打开的熊猫顺手放在自己的西服口袋。他在小旅馆的床上抽烟想那个女人的话。他没想到无意的一次艳遇让他发现一个更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和他有关,确切说,是和他的情人有关——如果杨柳算他情人的话。他想着想着,不知为什么竟因此兴奋了,好像这个秘密让他有机可乘,好像这个秘密是他手上的一把撒手锏。
九
张生再次走在西厢的大街上,已经是周一的上午了,阳光依旧很好,白花花的,很温暖,温暖得甚至有些奢侈。他在西厢两天多了,身上带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可他还不想回东风镇。现在的东风镇距离自己已经越来越远。远得就像一场梦。这几天,除了那个女教师,没一个人给他打过电话,崔莺莺没给他打,单位也没人找他。这很好,虽然这预示着张生的无足轻重,预示着张生从来一贯的可有可无。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张生反而觉得恣意享受。
张生顺脚奔西厢的文联来了。文联在文体局的五层。一层作为商铺出租给了很多面目不清的商人。张生从来都没到这片商铺去过。文体局的大楼是两年前新建的,六层。外面看上去很堂皇很壮观,可顺着一间黑黢黢的门进入楼道,张生发现这个楼实际上肮脏破败,好像建了很久的老楼,好像楼道里从没有收拾过,楼梯把手上覆着厚厚的灰,楼梯间布满杂乱的脚印和肮脏得令人作呕的痰迹。张生皱着眉头爬到五层,推开文联办公室的门。很多年了,张生到西厢总会时不时地要来文联看看。文联办公室一个秃顶结巴的中年人看到张生,说,任主席刚,刚才还,还提到你,问你最近来,没来?张生笑问,任主席在吗?中年人说,在,在,他一直在的。说着顺手指了下隔壁房间。
任飞鹏正在打电话,好像在张罗着一场饭局,看到张生进来,露了个笑脸给他。挂下电话说,你来了啊,来得正好,正找你。张生忙问,是那个事定下来了?任飞鹏应付一声,哈,定下来了,刚定下来,找你也为这事。张生忙说,谢谢主席挂念,兄弟久居东风镇,消息闭塞,这次能当上……任飞鹏没等他说完,忙递过一支烟来给他,要那虚名有什么用啊,我如果不是……我连这个文联主席都不当他的,累心……张生不知任飞鹏想说什么,愣愣地看着他。任飞鹏说,我和你明说吧……我给你尽力了,可你也知道,咱们西厢对文学艺术不重视,文联没有独立编制,文联现在是挂靠在文体局的,我是文联主席,可我也只是文体局的一个小科长……我推荐了你,可副局长老刘推荐了曹国军和大鸟……张生听着,不知怎么就激动了,他说,曹国军是商人,能盖高楼能写诗,还出过诗集,咱们比不了,也不比,可他大鸟算什么?连一篇像样的文章都没发表过……任飞鹏打断他,发还是发过的,在市《群众报》发过几篇。张生说,不就是个破《群众报》吗,我还在省报发过小说呢,我的小说还在省报获了奖的,任主席您说,西厢写东西的,有几个上过省报,更别说获奖了,再说,我怎么也算在政府系列的,大鸟算什么,不就是一奸商吗?他凭什么……任飞鹏等张生停下来,忙递茶过来,说,你别急,喝茶。张生说,我不是急,我说的是事实,我是不平。任飞鹏说,不平你也得承认,现在已经既成事实了。我劝你就不要为这些个虚名争了,你争不过他们。你知道大鸟是个批发粮油的奸商,可你知道大鸟和文体局刘局长什么关系吗?好了,不说了,今天中午这顿酒就是大鸟请的,他还特意嘱咐我要叫上你。西厢文化人不多,所以团结比什么都重要。不过,任飞鹏拍了下张生的肩膀,中午这顿饭我饶不了他,让他好好出出血,让奸商的血补一补咱兄弟受伤的心灵。
中午的酒喝得并不愉快,大鸟显然并不像任飞鹏说的真的要请张生。张生的到来让大鸟诧异,再搭之任飞鹏点菜毫无顾忌,使他积了一肚子的无名火,话里未免夹枪带棒,说张生现在在西厢是独来独往,跟谁也不联系了。还故意提到张生在东风镇的工作,说要是他早就辞他个球的了,六百块钱我给他干。张生也压了一肚子的火,不过张生始终沉默着不说话。酒席上的,都是张生在西厢的熟人。可现在在张生眼里,这些熟人顷刻间都变得面目模糊起来,甚至让张生觉得越来越陌生了。他们对作协的这次换届都出语谨慎讳莫如深,唯恐张生会吃不住劲。他们都太了解张生,知道他太在意这个副主席的虚位了。这个倒霉蛋,这个久居乡下的人,放着自己好好的装修生意不做,躲到一个镇里拿六百块钱做一份几乎是打杂的工,为的就是在人前的一份体面。张生骨子里就是个务虚的人啊。可现在,他又一次在生活面前栽了个跟头。一个小小的作协的副主席位子也有人和他抢!
几杯酒下肚,大鸟在酒席上频频许诺,说他当这个副主席就是想干点实事,而不是像别人那样想利用这个浮名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以便出去招摇撞骗。他还说,自己虽然写得不多发得也少也没在省报那里获过什么奖,可他现在就愿意出笔小钱赞助一下文联的活动。他说他想好了,回头就给文联赞助两千块钱,活动内容随任主席定。一酒桌的人都没想到大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这番话立刻让文联主席任飞鹏改变了看法。他站起来给大鸟敬酒,还亲自给大鸟满酒。酒桌上的气氛因此热烈起来。大鸟赞助的两千块钱不仅改变了任飞鹏也彻底摧毁了张生最后的心理防线,因为他知道自己上次带来的三百块钱已所剩无几,区区的两千块钱在张生听来都惊心动魄的吓人了。酒桌上没人再注意张生,也没人再小心翼翼地维护张生最后那点可怜的自尊。大家的注意点全都放在了大鸟身上。这就是钱的魔力,这就是钱的功能,有钱就有了一切啊,他妈的。张生在酒桌上显得形单影只,显得是那么多余和不和谐。张生的脸此刻红得像一张布,除了酒的作用,更多的是心理作用,他尴尬而扭捏地坐在那里,却没一个人招呼他。在任飞鹏又一次倡议大家起身向新任西厢作协副主席大鸟敬酒时,张生站起身愤然离席。
进酒店时还阳光明媚的天,出来时已经不知什么时候阴上了。阴云密布。压得很低的铅灰色的云瞬间就在西厢上空布了一张撕扯不清的大网。张生径直奔邮局来了。
张生红头胀脸地走到杨柳的柜台前,毫不理会身边的眼镜男诧异而暧昧目光的扫射。他对杨柳说,你出来,我有话要对你说。杨柳说,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你没见我正上班吗。张生说,我的话比你上班重要。说着就转身径直出了邮局的玻璃门。此刻邮局里一个顾客都没有。但邮局里的七八个职工都在。他们愣愣地看着张生。等他一出去,柜台里立刻爆出一阵压抑的窃笑。
杨柳很愤怒。她不知道这愤怒是该对张生还是该对她那些可恶的同事。但她还是打开防盗门出来了。
在邮局外,杨柳冷冷地问张生究竟想干什么。张生拉了把杨柳,说我们前面说。杨柳厌恶地打掉张生的手,说你究竟要干嘛呀,里面的同事看着呢。张生说,让他们看。你怕看我不怕看。杨柳虽然不情愿可还是跟着张生向前面走了一段。前面不远处就是张生常住的一家小旅馆,在门口,张生站下来,对杨柳说,我们进去说吧。杨柳还是问张生到底有什么话要对她说。杨柳的冷淡激起张生的火气,他说杨柳你变化怎么这么快呢,你怎么对我这么冷淡了?杨柳不说话。张生说,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倒是给我说啊,难道你对我一点没意思了?我可是天天念念地想你。张生以为杨柳会说什么,可杨柳只是嘴里哼了声,还是什么也没说。张生说,我刚刚喝了酒……我现在是西厢作家协会的副主席了……文体局的刘局长今天中午请我喝的酒……喝到一半我就想起你了,我把领导扔到酒店来找你,就是想和你说几句话,你怎么这么不近人情,对我这么冷淡呢?你说话呀,杨柳!杨玉芬!我不就是差过你几十块的包子钱吗,我张生眼看转运的时候到了,我就要重返西厢了,我会让全西厢的人都记住我……你说话呀怎么他妈的像个哑巴?杨柳抬头,冷静,还带了几分怜惜地看了眼张生,说你喝多了吧。
浓云密布的天空突然电闪雷鸣,硕大的雨点顷刻间密集地砸下来,西厢的街头顿时一片混乱,人们像受到了惊吓的鸭子,纷纷找躲雨的地方。杨柳转身想跑回去,却被张生一把拽住。张生几乎是连拉带拽就把杨柳弄进了小旅馆的门。他们刚进去,外面的雨已经迅速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了。张生几乎是推拥着杨柳上了二楼,进了一间他常住的屋子。杨柳愤怒地看着张生,低声喝问,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张生顺手把门带上,说我什么都不想干,就想干你。他把杨柳搡倒在床上,说我今天就是想干你想强奸你,你不愿意啊?不愿意你就喊啊,叫全西厢的人都过来看看……我张生在强奸你了,在强奸他妈副局长的女人了……你知道你那个副局长丈夫他是个什么东西吗?他根本就不是个东西……他外面有女人……有相好……他把受贿来的东西全藏在那女人家了,这就是你丈夫……
张生以为这些话会让杨柳有所反应,实际上,杨柳眼都没睁。她像具尸体一样横陈在床上。杨柳的样子让张生愤怒、抓狂,他不知该怎么收拾眼前的女人,但女人坐以待毙的表情也鼓励了他,他很快就把她剥光了。张生进去后反而镇定了,他像一个在自家自留地里耕耘的老农,缓缓地做着动作,他俯身看着身下的杨柳,觉得身底下的女人是那么像自己的老婆。他想自己多久没和崔莺莺做过了,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他要把欠下她的都还给她……后来,张生累了,他还点了一支烟,那些带了火星的烟灰掉到杨柳微微隆起的乳房上,他看到杨柳的胸脯痉挛了一下。但只是抽动着痉挛了一下,杨柳仍旧像死人一样。张生说,杨柳你知道你男人为啥不喜欢你吗?你怎么真的跟一个干树枝一样,你就不会吭两声吗?你比你男人那个情妇可差远了,她叫床叫得那个一个好听……她比你灵活多了,比你会玩多了……
你就不兴叫两声,你倒是叫两声给我听啊……张生变得狂暴起来,他疯狂地动了起来,他希望唤醒杨柳,希望杨柳能配合他,希望杨柳能叫起来。但杨柳就是一声不吭。张生终于愤怒了,他双手掐向杨柳的脖子,说你他妈倒是吭一声啊,西厢的人都瞧不起我,连你也瞧不起我吗……最后一刻,杨柳睁开了眼,她清楚看到张生近在咫尺的脸,那脸因为激动而几乎完全变了形。她还清楚地看到了张生血红的眼睛,绝望的眼神,以及丑陋得像虫子一样爬出眼角的泪水……
一个小时后,外面的雨终于停了。
张生一个人走出小旅馆。班车站内一辆开往东风镇的班车刚刚发动。他毫不犹豫地跳了上去。车上没几个人。张生径直走到汽车的尾部,一个人占了后面一整排的座椅。他躺下来后,才发现自己身体的哪个部位正在隐隐作痛,而且越来越痛。后来,他开始出汗。心慌。他感到胸口那里憋得难受。他想喊一声。他眼前出现了杨柳越来越恐怖的眼神。杨柳现在躺在小旅馆的床上。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把她掐死了。
杨柳不会死的。杨柳不会死。他想,可我快完了。快不行了。现在,张生感到死神正向自己身上悄然降临。他感到的不是恐惧,而是幸福。汽车终于离开西厢了,离开了他又恨又爱的西厢。他现在一点都不觉得西厢好。汽车在雨后的路上跑得很快。张生感到很累,他想躺下来,好好休息会儿。他不知如何处置自己的身体,如何摆放手和脚。他想起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女儿活泼,儿子沉默。但现在他们都被学业挤压得面孔憔悴。他想到自己那些年收破烂,回来后总是一个人独自饮酒,酒后很快烂醉如泥,但他是那么清晰地记得,两岁的女儿会悄悄爬过来给他身上盖一件衣服,而他不到一周岁的儿子也会晃着他缺钙的小小身子来帮他脱又臭又脏的鞋。他们那么好。可他呢,好像从来就没给过他们一个好脸。
张生蜷缩在最后一排座上,那座上只有他自己。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他很痛苦,很迷惘,还很伤感,因为想到了自己的一双儿女,他的眼角再次爬出了丑陋的泪水。四十几岁的男人流出的泪水是丑陋而惊心的。他想朝站在车门那里和司机交谈的服务员要点水喝。他不渴,可他要吃药。如果不吃药,他可能连东风镇都坚持不到,就会死掉。他过去从来没想到死是怎样的一种体验,现在却感到死神在一点点降临了。他很害怕。可他就是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五十里外的东风镇,张生的女人崔莺莺正焦急地拨打着张生的手机。崔莺莺满脸是泪,她固执、机械地,一遍遍拨着那个熟悉的号码。她要告诉张生一个不幸的消息,就在一个小时前,张生的母亲,她那个患了脑血栓的婆婆在自己的屋里悄无声息喝下了整整一瓶敌敌畏……崔莺莺知道张生,他不爱她,不爱自己的儿女,难道也不爱生他养他的母亲吗?可现在,张生的母亲没了,张生的手机打通了,却始终没有人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