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瓦古丽
2012-12-29阿拉提.阿斯木
上海文学 2012年2期
阿瓦古丽烦闷、不高兴的时候,换上旧衣服,扮成一个做家工的佣女,来到苦力街,溜进穷人饭馆,坐在角落里吃包子。然而,她艳丽的相貌,仍吸引众人的窥望。其实,吃饭是她的一个掩护,贼心里她想听穷人说话,他们的痛苦和唠叨,平静的幸福,无望的眼神,他们给饭钱时的那种窘情和失望,还有他们在饭后知足的笑声,都能无形中安慰她脆弱的神经。她低头开始吃第二个包子的时候,一位白发老太太坐在了她的对面,她抬头一看,是来自家乡同村她养母的朋友妮莎汗,她热情地邀请她吃包子。妮莎汗笑了,说,古人说得好,年轻人来了要干活儿,老年人来了要吃饭,这现成的包子,我就不客气了。她抓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感觉了一下,说,没有肉,都是洋葱。阿瓦古丽说,这是穷人吃的包子,穷人自古以来就看不见肉。妮莎汗说,对了,我还纳闷儿呢,你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为什么穿得这么没落?像世界的末日似的。阿瓦古丽说,我把灵魂丢了,我来找灵魂。妮莎汗没有说话,心想,人活着,灵魂怎么会丢呢?钱多的人事儿也多。她继续吃包子,八十岁的牙齿帮助她一口一口地把最后一个包子吃完后,她喝了一大口茶,用浑浊的眼睛看着阿瓦古丽,说,你今年应该是五十岁了,这个年龄你还要灵魂吗?我知道,你是男人病,五十岁的女人还嫁人吗?一个女人享受男人的时间只有二十年,从二十岁到四十岁,过了这个岁数,男人就是我们的苦役。你已经享受过男人了,原配男人应该是我们的哥哥丈夫,肚子疼了半夜能背我们上医院,以后嫁的男人,是我们的累赘和老贼丈夫。算了,不要再折腾嫁人的事了。阿瓦古丽来情绪了,又要了一份包子,说,我养母死得早,你就是我的母亲,给我指条路吧。妮莎汗喝了一口茶,咳了几声,说,我?这可能吗?我现在是一个冰冷的躯体了,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我给你推荐一个巫婆,你去找她。一个人的心中不能没有巫婆的阴魂,但是又不能全信巫婆,这样说来,巫婆就是个圣人了。阿瓦古丽听说过茹贤巫婆,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女人,民间传说她以前是个男人,十岁的时候突然失踪了,五年后回来,就变成大乳女人了,而且魔力无边。茹贤巫婆家住断头坡,这里以前是刽子手们杀人的地方。
阿瓦古丽找到了茹贤巫婆的宅院,老巫婆平时就在黑暗的屋子里,接待心痛脑子疼的可怜人。茹贤巫婆把她叫到身边,在暗淡的煤油灯的光亮下,看了一眼她的面相,昂起头,紧闭双眼,说,女人紊乱的时候,就丧失感觉,那时候屁股是脸,脸是屁股,嘴是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又是嘴,这应该是一个人最阔气的时代,因为她没有方向,狗、猫、老鼠们为什么幸福呢?它们没有目标,走到哪里就生活在哪里。欲望不要脸的时候,我们才是仙女,当一个城市只剩一个男人的时候,一切的女人,才是树上的红樱桃。贪婪明白了什么是羞耻的时候,风和候鸟为人的胜利歌唱,一个时代结束的时候,崭新的机会引诱你去发现另一个你自己,这才是你的节日,你该出发了。阿瓦古丽说,我应该去哪儿?茹贤巫婆说,回到你出生的村庄,去咨询三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她们会告诉你。
阿瓦古丽虔诚地出发了,在幽静亲切的村庄,阿瓦古丽找到了萨热穆奶奶,这是村里最热闹的老太婆。那年,六十岁的寡妇布阿伊先穆想嫁人,请教萨热穆奶奶的时候,老太婆说,掉过牙齿吗?布阿伊先穆说,掉了两颗。萨热穆奶奶说,才两颗,真有福,行,嫁吧,牙齿好,什么地方都好,续嫁不能看年龄,嘴巴里面只要还有十颗完好的牙齿,就能不断地嫁人。阿瓦古丽来到家住河边的萨热穆奶奶家里,把从城里带来的礼品放在她古色古香的小方桌上,说明了来意。萨热穆奶奶说,你这个年龄,不能没有男人的味道,但是,好男人不好找,因为现在的男人,眼睛是女人,手是两性人,心是狐狸,只有下面的那个巴巴子,才是男人的东西。嫁人吧,只有男人才能治好你的病,但是要记住,要把你的心藏在笑脸里,永远记住,第二个、第三个男人永远是温暖的敌人,一旦你把心交出去了,你就会生活在看不见的地狱里。最珍贵的东西不是我们的肉体,而是我们的秘密,一旦男人掌握了我们的秘密,我们就玩儿完,我们就会成为他们的玩物。阿瓦古丽提着礼物拜访了哈斯也提妈妈,她是村人都尊敬的老妈妈,八十五岁的年龄,嗓音仍旧那样洪亮、脑子仍旧那样清楚,看见村里经常跑城里一夜情半夜女人的那些蝴蝶们,站在门口大叫,一点面子也不给。屁股痒痒了就嫁人!现如今睡一天玩半天什么都不是,要命的东西是那些疲软男人全身都是病!哈斯也提妈妈是村里唯一的接生婆,那个年代乡里没有医院,全靠她高超的接生技术,把许多有良知的生命,暖手接送到了热闹的人间。当年,阿瓦古丽也是她接生的。哈斯也提妈妈看到阿瓦古丽手里的包,一笑,说,怎么想起来给我带东西了?阿瓦古丽也一笑,说,前天梦见你了,我们俩坐在一条飞毯上,在天国里转悠呢。哈斯也提妈妈说,你就这样,总是想着天上的事,人间多好啊!我知道,你有男人瘾,但是你这个年龄,男人就是毒药了。五十岁以前,男人是人参,五十岁以后,男人是寄生虫,你梦见我们在天上飞游,就是你在想男人,我就送给你一句话,远离男人,但是不要诅咒他们,他们是我们记忆的一部分。阿瓦古丽走出哈斯也提妈妈的院子,走在高高的白杨树下,看着从脚下飞起的野鸽子,自语道,男人,就像这些鸽子,可爱,总是飞来飞去,永远不属于一个女人。米娜娃尔太太今年八十八岁,长辈们说她是半个神仙,眼神仍旧那样智慧、锐利,她看了一眼阿瓦古丽,说,是的,城市逗你玩可以,但你的精神出路只能在你自己的村庄,村庄是给你生命的地方,当你的心狼狈的时候,只有村庄才能安慰你。该净身静心了,几年前我就想送你一句话,但那个时候你的心没有回到村庄。现在,你该出发啦,到麦加朝圣去,那条长路,会让你的心和灵魂,在一片崭新的田野里,沐浴另一种崭新的阳光,这个温暖的热能,会赐你哭泣的语言,当忏悔的雨滴滋润你灵魂血脉的时候,你就会成为我当年看到你时的那个阿瓦古丽,让你的心去决定吧,心永远是让你幸福的好朋友。
回到家里,阿瓦古丽躺在新近买回来的高级铜床上,开始回忆自己的一生。候鸟在苹果树上鸣唱的时候,风把它们的心曲从窗户缝里送进屋子里,让阿瓦古丽回忆绚烂醉人的童年记忆。童年亲切地躺在她的怀里,说,阿瓦古丽,出发吧,你可以找到你的第二个青春。古老亲切的风,从半开的窗户里吹进来,把苹果的香味和菜地里染眉草的味道也洒在了她身上。这是阿瓦古丽最熟悉的味道,苹果味和田野里醉人的薰衣草味,是她生命血液里最深刻的记忆,是陪伴她成长的味道。她在家里躺了三天,她在努力下决心,如果去朝觐,就要告别自己热爱的生活方式,过一种平静的、检点的、自控的生活。她终于做出了决定,决定告别人间的繁华,让心闭上眼睛,把欲望寄存在荒原深处,拯救自己。只有亲戚和长老们欢迎她的这个决定,围绕她的那些老虎和蝴蝶们,说她入魔了,眼睛成窟窿了。但是朝觐的指标不好找,没有门路的人要等好多年,光辉灿烂的麦加,不是那么容易抵达的圣地。但是她有钱,她托人去办了。她做出决定的时候,离朝觐的时间还有三个月,她信她的钱可以为她弄到一个名额,很自信。
一个月过去了,那个叫赛里木的汉子不见了,人们说他去上海做生意了,本金就是阿瓦古丽给的那笔钱。阿瓦古丽回到城里,又找了一个汉子,是个可以忽悠狼娃子转圈圈的人,她说钱不是问题,结果一个名额到手了。在她的可亲的钱的帮助下,负责朝觐的毛拉买买江,使出拿手的老把戏,把个上了年龄的人换下来了,说六十五岁的老人,不能适应长途旅行和在麦加的朝觐活动,在最后的时刻,给阿瓦古丽铺上了红地毯。毛拉买买江有一个魔鬼朋友叫艾莎,是个有窥视窥听习惯的人,他知道了阿瓦古丽的托儿和毛拉买买江做的交易,就骂他,这么神圣的事情,你也敢搅浑吗?毛拉买买江说,什么叫浑?没有浑你我吃风吗?现在是有钱的老爷炕上坐的年代,一个文明的现代人,要尊敬有钱人的要求。艾莎魔鬼说,那么你早早吃垃圾去了吗?怎么那老人快走了你才脱裤子放屁呢?毛拉买买江说,哥们儿,那个时候不是没有市场嘛!
阿瓦古丽朝觐回来,变了个人,双眼虔诚,前额闪烁温暖的光芒,给人一种仙女般的感觉。她迅速适应了这种生活,名字后面多了两个字:阿吉。这个名字的后面隐藏的东西是被人尊敬的。在一个温暖的周末,阿瓦古丽阿吉的性伙伴米吉提来找她,要请她吃晚饭,也就是暗示要与她旧梦重温。阿瓦古丽阿吉说,我现在是一个虔诚的穆斯林了,已经和那种肮脏的事情决裂了。米吉提说,人要那么干净有什么意思呢?干净的人就没有味道了,没有味道的人还是人吗?阿瓦古丽阿吉说,我朝觐回来后,明白了一个大道理,人最后必须要干净,这样灵魂才能引导双脚双手走好做好最后的事情。米吉提说,人太干净了,水就不高兴了。阿瓦古丽阿吉说,水是神圣的,不要玷污神圣的东西。米吉提说,那么,你那个要做好的最后的事情又是什么呢?阿瓦古丽说,老老实实地迎接死亡。米吉提说,你我只是一片枯叶,死亡不是我们要考虑的事情。阿瓦古丽阿吉说,心里有死亡的准备,我们才能记住日子的味道。米吉提说,死亡是什么呢?阿瓦古丽阿吉说,是改名换姓,在没有太阳的地方,回忆太阳。米吉提说,那才是真正的无聊了。阿瓦古丽阿吉说,不,这是一种机会和清算,是最后的结论,我们的灵魂和我们的后裔,都需要这种东西。对于我,这种忏悔是光荣的,我的眼泪会留在人间,在天国,我要向儿子的灵魂认罪,向养父认罪,跪拜光明永恒的时间,在迎接死亡之前,向亲密的时间说,哥们儿,我准备好了。阿瓦古丽阿吉崭新的生活开始了,她抽出时间开始行善,对有困难的人家给予资金上的帮助,对有困难的大学生也支持,在短短的时间里,把个人威信树上去了。茶余饭后,在宁静的夜晚,在黄昏神秘的雨夜,她总结自己的日子,说,为什么没有在二十年前就去朝觐呢?
二十年前的阿瓦古丽是个比喇叭花儿还要漂亮的少女,也是村里唯一的太阳。不幸的是,她五岁的时候就成了孤儿,春天修堤坝的时候,她的爸爸艾拜被洪水冲走了,唯一流向西方的河水,疯狗似的把一个虔诚的穆斯林卷走了。四个壮汉找了几天也没有找到尸体,于是阿訇就在他被冲走的地方念经祈祷,留住了他的灵魂。艾拜是外地的移民,当年是带着新婚不久的妻子来这里落脚的,在家乡,他和心爱的妻子帕提古丽逃婚了,帕提古丽是有钱人的姑娘,她父母不干,还收买混混打他,他们就找了一个阿訇,念了尼卡尔,来到了这个村庄。秋天的时候,她可怜的母亲病了,是疯病,整天抱着村口的大槐树亲嘴,有时候大叫,骆驼在天上舞蹈,麻雀藏在云层里叽叽喳喳,我诅咒天下的苹果,为什么星星比人还多呢?为什么艾拜的月亮不来看我呢?好心的邻居们为她请来了巫师,巫师念了大半天,说,只有一个办法能拯救这个可怜的女人,礼拜日黎明前,在河边宰一只山羊,埋在地里,念经祈祷,就能留住她的生命。邻居们也照着做了,那只大山羊牺牲在了神秘的河边,但是她仍旧那样疯癫,在一个黄昏,她死在了院门前。给她送葬那天,当时在油亮的河边宰羊的屠夫马里克说,那只羊可惜了,如果宰了喝汤吃肉,兴许能治好她的病。阿瓦古丽成了孤儿,村里一个叫穆萨的木匠收养了她,他是一个能干的人,什么样的木工活儿都能做,小摇床也做得很好,特别是给小孩儿接小便的小木具做得很精致,男孩儿女孩儿的都好用。穆萨木匠是一个有宗教知识的人,他看到小阿瓦古丽聪明过人,就给她讲许多生活道理,用“一锅饭”的道理开启她的心智,说,孩子,一锅做好的饭,看起来是一家人的事,其实那是许多人的奉献,铁匠要做锅,农民要种粮食,菜农生产蔬菜,屠夫宰羊,山里人提供柴火等等,才能做好一锅饭。一个人的成长长大也是要靠大家,所以要尊重一切人,向大家学习,学会帮助他人,一个人只有在许多人里面,才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小阿瓦古丽其实是在故事里长大的,父母亲过世后,短暂的痛苦随着时间一起消失了,在穆萨木匠贤良的妻子帕提满的照料下,健康地成长,长成了一个圆圆的石榴。她成年了,邻村有个叫卡哈尔清油的人,做媒来了,说他们村里的磨坊主黑力力是个好人,儿子艾山长大了,想娶你们家的阿瓦古丽。在这以前,本村有好几个老人也来提过亲,只是那些人家的条件都不是太好,穆萨木匠就说孩子还小,不是结婚的年龄,就把人家打发了。这一次,因为他了解黑力力磨坊主的情况,就同意了这门亲事。婚前的准备做得很理想,穆萨木匠和老婆帕提满都较满意,送来的彩礼也让前来帮忙的亲友们看着高兴。接待男客用的牛和米油、馕、糖果也送得充裕,中午接待女客的羊和一切所需的用品也很丰富,街坊们看着都笑出了白牙。村里有名的婚宴女主持尼萨汗百灵鸟说,这有钱人就是不一样,磨房的磐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转动,那可是财富呀!好日子定在了星期天,黎明最早的微弱曙光在近处的天边闪烁的时候,在清真寺做完晨礼的穆斯林们出现在古老的村路上,走进穆萨木匠的庭院,坐在漂亮的土屋前,享用婚宴的第一盘香腾腾的抓饭。长老们祈祷过后,欢快的乐曲响起来了,沉睡的候鸟睁开了眼睛,开始和幸福的人们一起歌唱。中午是女客来庆贺,接待女客是最麻烦的事,自古这个村庄都是这样,女人们不吃牛肉,说羊肉不仅热性,而且养颜,奶茶、凉菜、肉馕、酥油点心、干果,少一样都不行。最忙的人是尼萨汗百灵鸟,只有她的嘴,才能镇住那些喜欢多嘴的乌鸦嘴们,所以全村的女人们都佩服她的香饽饽嘴。按照习俗,倩丽的阿瓦古丽,昨天就到好友米娜娃儿的家里过夜了,挚友们都在那里过夜,做最后的告别,因为出嫁离开村庄,就是人家的人了,身子和时间都是人家的了。接亲的时间也是傍晚,这也是这个村庄一个奇怪的习俗,县城和四周的邻村都是中午吹着唢呐唱着情歌来娶亲,只有这个村庄,才有这么个日落后山后才接亲的习俗。下午,米娜娃儿陪着阿瓦古丽来到县城,在那个大唇美女热姿脘的美容店里,把头发卷到了肥美的乳房前,把眉毛、嘴唇、脸蛋搞得艳丽性感,走出了散发着异味的美容店。阿瓦古丽走进美容店的时候,在电影院后面的烤肉店里,苹果村的大款波拉提公牛正在和哥们儿喝酒。公牛是他爸爸给他留下的外号,传说大人当年娶亲的时候,把个新娘子弄死在炕上了,血流了一地。波拉提公牛吃好喝好,走出烤肉店,来到十字路口,准备开车回家的时候,看见了刚刚从美容店里走出来的阿瓦古丽。他看见阿瓦古丽愣在那里了,问身边的酒肉色相顾问买买江走狗说,哎哎,我们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这心肝是仙女还是淑女?是人还是画皮?从哪儿冒出了这么个凤凰?这是要命的事情,如果我今天得不到这个天女,我会发疯的,那时候你就会变成女人,这会是苹果村历史上一大悲剧,赶快想办法!波拉提公牛的命令下来了,买买江走狗深知他的女人瘾,手段毒辣的脾性,就带着自己的贴身小走狗无迈尔尿尿,走进了大唇美女热姿脘的美容店。热姿脘迎了上去,说,我们这里可是女人的乐园,你需要修理一下改变性别吗?买买江走狗来到热姿脘前面,贴在她的身上,开始深深地闻她身上的香水味,而后慢慢地抬起右手,抓着她的大乳,小声地说,世界上还有比这个东西还要好的东西吗?热姿脘甜甜地说,有,有的人就是不知道自己的好东西,所以有的人是走狗,你的好东西在你的两腿之间,那个不要脸的祸害就是你最好的东西。买买江走狗说,如果你晚上有时间,我想把我最好的东西送给你,可以吗?热姿脘说,晚上吗?那多么遥远啊,好像是一个世纪以后,我听说过男人有一个真理,说男人的好东西一旦醒来基本上都不要脸了,还要等天黑吗?你没有听说过吗?买买江走狗说,我懂,我自己就是那个真理呀!可是我现在有情况,我问你,刚才那个神话一样的小妹妹是哪个村庄的野花?热姿脘看了一下周围,走过来把脸贴在他的脸上,神秘地耳语了几句。买买江走狗说,好,我走了,改日来享受你的好言好语。热姿脘扭着肥美的屁股,翘起大唇,舞动着油亮的舌尖,说,你还是男人吗?说话不算数,你不是说要把你最好的东西给我吗?买买江走狗说,也请你记住,男人有的时候还真的是走狗!热姿脘笑了,在心里骂了一句,男妓!买买江走狗来到十字路口,见到波拉提公牛,把阿瓦古丽的情况小声告诉了他。波拉提公牛说,什么?阿瓦古丽今天就要做新娘子了,这么鲜嫩的天鹅肉我怎么没有发现呢?只有一个办法,抢!买买江走狗说,抢吗?抢的话会怎么样呢?抢是下策,我明天给你想办法。波拉提公牛昂起头,啪的一掌搧了过去,说,我日你祖上的第一个奶奶!明天阿瓦古丽就是你奶奶了,我要她奶娃娃吗?!买买江走狗说,好,老大打得好,咱们抢,等公家的人找到我们了,那时候已经是天女开花了。买买江走狗开着车,去追阿瓦古丽了。
阿瓦古丽从美容店出来,和米娜娃儿坐上她弟弟的毛驴车,已经拐上了通向村庄的小路。毛驴儿在熟悉的小路拉着小车小跑,候鸟在白杨树下悠闲地歌唱,风把田野里成熟的艾草籽儿和大麻籽儿熟透的苦香味,洒在阿瓦古丽身上,祝福她幸福地去拥抱一个陌生的但又是命中前定的男人。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过来了,挡住了毛驴儿车的去路,阿瓦古丽和米娜娃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刹那间买买江走狗和他的无迈尔尿尿走到毛驴儿车跟前,把阿瓦古丽抱下车,把她推进了轿车里。无迈尔尿尿麻利地配合买买江走狗,捆住了阿瓦古丽的手脚,蒙上了她的眼睛。米娜娃儿吓哭了,买买江走狗走过来威胁她,说,老实一点,不许给任何人讲是我们,不然我会割掉你的奶子!波拉提公牛坐在副驾驶位上,一动不动,等买买江走狗一上车,就命令他开快车,迅速消失在了通往县城的土路上。
星星满天的时候,这消息才传到了村庄。米娜娃儿回家后只是哭,后来在哥哥图达洪的追问下,才壮着胆子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哥哥。图达洪到大唇美女热姿脘的美容店,了解了一些情况,断定是买买江走狗干的坏事,就带着新郎艾山和他的朋友四十多人,骑着马,点上火把来到了苹果村。两家的大人们劝不住,准备求救村里的长老和阿訇们制止他们的时候,小伙子们已经上路了,那些血性龙儿们家家都有一匹刁羊时用的备赛烈马,他们喊着要血洗耻辱,上路了。经过沼泽地后,马队短暂休整,飞快地来到了苹果村。有人知道买买江走狗的庭院,图达洪在村里是小伙子们的领袖,他喊了一声,让他们交出阿瓦古丽,交出那个驴日的买买江走狗!买买江走狗的父亲吾布力是个地毯商,在村里也是一个有脸面的人,只有儿子不正经,从小给他制造事端。那年村里的郎中穆里克请客,晚上院子里煮好了大锅羊肉,买买江走狗和无迈尔尿尿组织几个混混,把煮好的肉偷走了,和狗肉朋友们喝了一晚上酒,那天也沾了浑水的几个裤腰带比较松的酒肉朋友们,揭发了那次肉案,他老爹赔了一只大黑公羊。吾布力地毯要图达洪说清楚这是为什么,图达洪说,你养了个好儿子,把人家的新娘抢了!吾布力地毯说,我不知道这事,但是我可以承担一切后果。在一般的情况下,他是不敢这样说话的,看到这些马背上的血性男儿,他怕了。图达洪说,我们不要后果,要的就是现在,弟兄们,砸!图达洪在马背上就这么一句话,小伙子们冲进院子里,开始动手了,把院门和围墙也推倒了,有人进屋,把家里的东西也砸了,有人走近羊圈,牵出大肥羊,驮在马背上,走了,混乱中,君子和小人都穿一条裤子了。汉子们当中有个叫玉素甫瓜皮的小子,他忽悠了几个小球把买买江走狗的老婆拉到麦草房,糟蹋了。他们威胁她说,你自己脱,老老实实地给我躺着,不然,我掐死你!那女人害怕了,面无人色地把裙子脱给了他。有人大叫着点火烧房子的时候,买买江走狗的爸爸吾布力地毯出来说话了,我的老婆孩子与这事无关,你们杀我吧,我这把年纪,也活够了,再说了,我儿子没有人味,也就是我教育不当,我受罚。图达洪反应过来了,一声令下,众人停手了。图达洪说,买买江走狗不在这里,咱们目的达到了,撤!小伙子们上马了。院子静下来的时候,在草房,买买江走狗可怜的老婆仍在那里哭泣,夜静下来的时候,她偷偷地回到娘家,抱着母亲大哭,说,妈妈,这是世界的末日吗?她妈妈说,孩子,灾难是百年不遇的飓风,祈祷吧,伤口会愈合的,真主在我们的心中。十天后,买买江走狗回来了,他决定到县里忽悠几个警察,收拾图达洪。吾布力地毯说,该收拾的东西是你!带着你的老婆到城里过日子吧,什么东西,你要是再乱来,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弄你出来,当初我还不如尿一泡尿呢!从此,买买江走狗就进城了,父亲的话刺伤了他最后的自尊心。老婆一直装糊涂,没有向他控诉那天晚上那些人轮奸她的事,她怕延续那个灾难,哑巴了,洗净屁股,永远离开了令她伤心的这个村庄。在人比麻雀还要多的城市,她悟到了这样一个真理:时间有的时候像婊子的脸,非常好看。
那年出大事后,没有成为新郎的那个艾山,在那个庸俗颓废性感下贱没有理智的时间里,在十年后的一个傍晚,杀死了波拉提公牛,于是阿瓦古丽守寡了,继承了男人的遗产,手里算是有了一笔可观的钱款。这时候的阿瓦古丽回忆她十年前的遭际,她曾经为自己的命运哭泣,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属于哪一个男人,在梦中她曾经拥抱过艾山,但艾山是一个不会说话的纸人。五年后,一个比她小十岁的汉子想娶她,外力钟情的东西是她的姿色。这时候,阿瓦古丽已经是五个儿子的母亲了,十八岁的大儿子居马洪,看不惯外力几天一次往家里跑,在母亲的床上做父亲的动作,就把他杀了。居马洪在监狱里躺了三个月,最后被判死刑,抵命了。阿瓦古丽在家里躺了一个月,死了好几回,又睁开了美丽的眼睛。阿瓦古丽的男人死后,她永远告别了苹果村,进城发展了。那年艾山在一次婚宴中,有意识地靠到波拉提公牛跟前。大家喝得正高兴的时候,他用一把漂亮的英吉沙长刀,勇猛而又平静地捅进了波拉提公牛温暖的肚子里,波拉提公牛就要倒地的时候,艾山用左手扶住了他的脖子。波拉提公牛说,朋友,这是报应吗?艾山说,不是,我随后就到阴间去陪你。而后,把他放在了椅子上,从他的大肚子里抽出了长刀,血,新鲜的血光,像中世纪和月亮交配的太阳一样闪着亲切而又醉人的珠光。他在衣服上擦净刀子,平静地欣赏刀柄,象牙花纹和红铜工艺看着骄傲的艾山说,哥们儿,你侮辱了我们。艾山说,你认为漂亮的东西都是漂亮的结果吗?大家叫着疯跑的时候,他把愤怒的刀子放在桌子上,平静地喝了一杯酒,坐在那里,抽了一支烟,咳嗽了几声,给派出所打了电话,说,我杀人了,我等你们来。他的朋友围过来了,说,艾山,快跑,到国外去!艾山说,这是我的祖国,活在这里,死在这里,才是我的命运,男人应该为金山银山所累,但也应该为一口气而捐躯。他的一个朋友说,傻逼,天下的美女成千过万,值得吗?另一个小伙子反驳说,你是有奶便是娘的人,你不行!艾山说,这不仅仅是美女的事,我要给家族和村庄留下有头有尾的故事。
阿瓦古丽在城里盖了一座十五层的高楼,租给他人做了酒店,自己静下了心。但是她的性欲仍在膨胀。她的一个女友,名叫沙尼亚,外号傻大个儿,至今嫁不出去,父母发愁,说,这姑娘家没人要了,也是灾难它哥哥呀!沙尼亚傻大个儿形象丑陋,大嘴,鼻孔像马的鼻孔一样膨胀,牙齿像男人的牙齿一样结实,满脸麻子,自己却兴奋地调侃,麻子是天上的星星,我是有福之人。她最可怜的地方是乳房,那东西梨子那么大,阿瓦古丽曾建议她到上海看看乳房,打针吃药,或是塞点东西回来,忽悠个半吊子男人嫁了,哄着把种子下进去,有后代就行了。沙尼亚傻大个儿说,不嫁男人,我闻到男人的味道就头晕,我就不能理解你了,你都这个年龄了,为什么还这么馋男人呢?阿瓦古丽笑了,说,我能知道这个原因吗?如果你问一问圣人,水为什么不是固体的,他能回答你吗?你这么壮实,但乳房这么可怜,谁能说清这个事呢?
那个时候,在苹果村广阔的平原,波拉提公牛是个有钱的人,基础是他老爹伊相巴依给留下来的,老人家什么事都做,他的一个朋友,这样评价他:只要来钱,我们的这个伊相巴依连儿子也愿意卖。家产留给波拉提公牛以后,他在旱田开了一万亩地,种苜蓿,这草料储存到下雪的时候,就是金子它爷爷,进项让他的肛门也痒痒。他超出老爹的另一个方面是,大量收购全乡牧人的春秋两季羊毛,下雪的时候给他们付款。而在整个黄金夏季,他周转那些羊毛钱,买卖牲畜,住在白条河以南的畜牧市场,今天买进明天出手,可以挣大钱。顾客是沙漠里找石油的汉子,开着大卡车来,主人要什么价就给那个钱,马牛羊一起往卡车里装。波拉提公牛死后,留下了一大笔钱,弟妹们一度想分享哥哥的遗产,说阿瓦古丽不是他们家族正娶的女人。阿瓦古丽说话了,强盗自古是不正娶的,因为他们的灵魂丑陋肮脏,我家族里有的是人,如果你们继续欺负我,就是欺负波拉提的五个传人,我会让家乡的马队来扫平你们的家园。那些人不甘心,开始周密策划的时候,村里的纳伊里长老说话了,最早的时候,财富和魔鬼是一个娘肚里出来的,同胞们,你们要警惕,人不是财富的机会,人是自在的光荣,家里以外的东西,永远是我们的麻烦。后来的日子,阿瓦古丽在城里过得很潇洒。又过了五年,她认识了阿布江,二人醒着睡着都能相互打折忽悠,阿瓦古丽爱他的性格,笑的时候像女人,抱住她的时候是狗熊。阿瓦古丽的儿子们也认可这个相貌可亲的男人。在正式办事以前,他们在一个秘密的住所里试着住了一年,讲卫生,没有口臭,是他的一个显著特点。她发现他的男性感觉和性欲也极棒,每次都能坚持到最后,照顾她的高潮涌流,这种体验,她在别的男人身上是没有过的。在那些寂寞的周末或是细雨濛濛的夜晚,她和一些不错的男人交欢过,基本上都是比较自私的男人,自己舒服后迅速疲软,双眼紧闭,像丝绸,躺着回味高潮后的天上人间,而阿布江给她的感觉是崭新的,非常适合她的性渴望。她给阿布江买了一辆车,浮荡的夏天到来的时候,他们去了一趟情人岛,那是最好的旅游宝地,西面是亲切的河,白天河水像丝绸,像美女的皮肤,又像女人的肉,让人陶醉,逼人亵渎高尚。晚上,水的味道忽悠岛上百花野草的睡眠,和它们的梦一起,亲切慰问客人们时而伟大、时而丑陋的灵魂。阿瓦古丽说,我们一辈子就住在这里,慢慢地变老,我们就会变成天堂的。阿布江说,我的一个朋友去过天堂,发来短信说,那里太沉闷,空气不流畅,只有没有欲望的人才喜欢天堂。阿瓦古丽说,是啊,世世代代,人都被欲望玩傻了,欲望疲软的时候,我们才发现自己是什么东西。每天候鸟开始夜唱的时候,他们就早早地开始男欢女爱的游戏,这是阿瓦古丽的说法,说这种事就是游戏,因为累月长年所有的动作基本上都没有什么新意,像吃饭一样,馒头就是馒头,米饭就是米饭,永远都是一条路,而且那个神秘的小肉肉是个永远的深坑,祖祖辈辈都填不满。当最后的疯癫结束以后,阿布江紧闭双眼,继续享受人在人上的古老而又常新的感觉和快感,让他心中的那个秘密在这个醉人的小岛,私密地策划温柔的路线图。当野草味和无名夏虫的祝福声,开始从窗口激情地飘进来的时候,也就是阿瓦古丽从性爱的搏斗中,退回到理性状态的时刻,那些醉人的味道,是她灵魂深处的朋友,她知道许多男人对她好是要随时享用她的肉体,是一种笑着宰人的游戏,而那些伟大的味道,是永远忠实她的绅士,无论在什么样的状态情绪下,都能为她保守隐秘,唤醒她的从前,在宁静的爱夜,赐她回忆的机会。
二十多年来,她时常不自觉地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当年正常地嫁给了艾山,我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呢?我会有如今已是勇猛罗汉的四个儿子吗?会有这么多的财富吗?那个下午到底是祸还是福?反正不是好事,为了那天下午,已经死了两个人了,不,是三个,我伟大的儿子也失去了生命。阿瓦古丽这样评价波拉提公牛,他是一个有男人豪气的人,十年的夫妻生活中没有打骂过我。波拉提公牛其实是个野蛮粗壮的人,自从强娶阿瓦古丽以后,他变得收敛了一点,那种三五天让买买江走狗给他找女人的事,就撂在了一边。这主要是阿瓦古丽的魅力,是她出众的相貌在他的那个宝贝上面撒了一些盐巴,他的好东西逐渐六点半了。那天,波拉提公牛把她抢到城里的宅院,左一个“您”,右一个“您”地忽悠她,说,这是缘分,为什么会是我呢?又为什么会是您呢?这是真主的旨意,我们凡人是无能为力的。那天晚上,波拉提公牛使出搞女人的所有经验,疯狂地、公牛般地、地震似的折腾到天亮以后,那个“您”就消失了,像他从前的歪嘴婊子一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你”了。因为目的实现了,这是波拉提公牛很管用的一招。用“您”来忽悠女人,目的达到后,迅速改称“你”,这是波拉提公牛的一大发明,他的那些哥们儿,很欣赏他的这个诡计。因为他知道,“您”这个伟大的词儿是最能忽悠女人心肝的词儿,因为在那个心肝下面,有一坨神秘的小肉肉,那才是他的目的和能静下心来的归宿。
婊子一样亲切的夏天一天比一天美好,在阿布江的要求下,阿瓦古丽开始准备结婚事宜了。婚宴安排在了自己的酒店,她要求酒店经理一切餐具都换新的,每桌要准备雪鸡和新鲜马肉,酒要准备上等的洋酒,乐队要请民间一流的乐队,歌手要请美丽的阿瓦汗。她这样具体操作的原因是,要认真排场一次,满足她当年未能明媒正嫁的遗憾,让朋友和小人们看看,她这个好男的婊子到底有没有人气。好日子定在了周末,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中午客人们一到,就可以开宴了。一大早,阿瓦古丽就走进了她约好的美容店。其曼仙女是城里唯一的高级美容师,曾在广州学习美容专业,她本来对这个专业一点兴趣都没有,为了治愈满脸的麻子,最后逼着自己接受了这个专业。学成回来,那技术可以把六十岁的女人装扮成三十岁的少妇。“仙女”最早是社区里的血性小伙子们给起的外号,他们为了进一步讽刺其曼的麻子脸,就给起了这么个外号。时间一久,外号在大人小孩中传开了,姐妹们也知道了这个外号。她找了许多美容店,没有人敢下手让她漂亮起来,都说面积太大,弄不好要出事故,那个脸就什么都不是了。极度悲伤的其曼找到了阿瓦古丽。阿瓦古丽说,你应该自己到广州学习美容,治好脸,回来开美容店,一举两得呀。其曼仙女高兴地去了广州,待了三年,脸上的星星一个也没有了,真的变成仙女了,重要的是技术学到手了。从早上到这会儿,三个小时的时间里,她把阿瓦古丽的脸变成了二十岁的少女的脸,头发更是散发着青春的朝气。阿瓦古丽前后左右照过镜子后,说,谢谢你的双手,但我更要谢谢你的心。这时,美妙的音乐从她漂亮的包里传了出来,她掏出手机,看了一下号,自言自语说了一句,是谁呢?手机里说话了,我是可怜你的一个人,我有天大的要事要告诉你,但绝对不是为了领赏。阿瓦古丽说,你叫什么名字?手机里的声音说,库德来提。阿瓦古丽平静地说,我们在哪里见面?手机里的声音说,地点你定,必须是现在。阿瓦古丽把库德来提叫到了其曼仙女的美容店,库德来提是个四十来岁的人,高鼻子,黄牙齿,蓝眼睛,他坐下,说,我是了解你的一个人,只是你不知道我,我有一个重要的情况,关系你一个小时以后的婚礼。阿瓦古丽听完,脸色变了,说,你讲一讲看!库德来提说,今天就要和你结婚的那个阿布江是个骗子,我有一个录音,你可以听一下。库德来提掏出手机,打开了录音。阿瓦古丽熟悉的阿布江的声音响起来了,亲爱的,你放心,我和阿瓦古丽这个婊子的这场婚礼只是一场忽悠,我和她结婚后,想办法把她的酒楼忽悠到我的名下,把它变成钱,转到我的账上,我就抛弃这个逼养的贱货,你是个聪明的好姑娘,你应该配合我,未来是我们的。阿瓦古丽脸色苍白地看着其曼仙女,说,不错,就是阿布江的声音。其曼仙女说,库德来提先生,我能录一下刚才的录音吗?库德来提把手机递给她,说,你用吧,如果能拯救阿瓦古丽女士,是我最高兴的事情。阿瓦古丽说,你是怎么弄到这个录音的?库德来提说,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你现在没有时间。阿瓦古丽匆忙来到了酒店,打开在三楼的办公室,给阿布江打了个手机,要他速来见她。阿布江来了,打扮得像王子,他走过来,蜜蜂一样地笑着,准备拥抱阿瓦古丽的时候,阿瓦古丽迅速转身,给了他一个后背。阿布江把双手放下来了,脸色变了,刚进门时的那种红润和喜气顿时消失,神色变得垃圾一样难看了。阿瓦古丽走到柜子前,开始照镜子。她发现自己变成了豆腐脸,没有血色,十分丑陋,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在她可爱的镜子里,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人,镜子也顿时变得十分丑陋。她转过身,眼神直射阿布江污水般的眼睛,平静而又锐利,最后是仇视的怒光。阿布江把眼睛移开,他感觉到出事了,但是不知道阿瓦古丽对他的底细知道多少,他笑了笑,刚迈步,阿瓦古丽制止了他,说,哎,人,不要过来,你的眼睛什么都说了,在这个钱的世界,男人已经不是男人了。阿布江说,亲爱的,出了什么事?阿瓦古丽说,一个婊子被骗了。阿布江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阿瓦古丽说,就你的身体来说,你是个好男人,但是你的灵魂,是全世界最下流的男妓!阿布江说,你怎么骂人呢?阿瓦古丽说,是的,是这个录音让我失去了理智。说着,从包里取出库德来提的手机,按下了放音键。阿布江的声音开始在静静的办公室里回荡,阿瓦古丽开始观察阿布江的反应,阿布江开始是吃惊,听完录音后是震惊,不明白这个天大的秘密怎么会落到阿瓦古丽的手里。他低下了头,头颅变成了夏日炎热里的蔫黄瓜,但又立刻昂起头,疯狂地说,那不是我的声音!阿瓦古丽说,那会是谁的声音呢?阿布江说,我可以起誓,这不是我的声音!阿瓦古丽说,那么,是魔鬼的声音吗?阿布江说,可能是。阿瓦古丽说,那么,你和魔鬼是一体的了?阿布江在心里骂了一句,没逼样的婊子!他静下来了,说,阿瓦古丽,世人嫉妒我们,这是有人在陷害我。阿瓦古丽说,没有,是你自己在侮辱你自己,你的这个游戏直接毁灭你的人格,和你的躯体无关,而我有的时候也会婊子那么一些时期,这只和我的肉体有关,我玩肉不玩人格。咱们的婚礼就此打住,我和你任何关系也没有了,你走吧。阿布江说,这是一个天大的陷害,我们都需要时间,我们今天把婚礼办完,你再弄清这件事,你我都需要脸皮。阿瓦古丽说,脸皮?你说脸皮吗?你还有这个东西吗?我很早就没有这个东西了,我连屁股皮都没有了。阿布江说,如果今天不举办婚礼,后果无法预料。阿瓦古丽说,我是在威胁的诅咒和刀光里长大的,我什么也不怕,中午的客人我一个人接待,我自有说法,你不来,是你聪明,你有脸皮,如果你来了,我就把今天的真相告诉大家,我不怕出丑,我第一次躺在男人下面的时候就不知道什么叫丑了。阿布江开始刀子般怒视她,说,我会烧掉你的酒楼!阿瓦古丽说,你现在才像个男人!但是我提醒你,你静下来回忆一下,你长这么大,烧过一个鸡窝吗?你要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允许我在你的上面吗?阿布江的眼睛开始冒火星了,他刚迈步,阿瓦古丽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抓出了一把闪亮的匕首,说,你要是再往前走,我就是正当防卫,你放理智一点,门口我早已安排好了保安。阿布江止步了,说,其实你比婊子还坏。阿瓦古丽说,女人不坏,男人不爱,要是男人坏了,天下的盐巴就没有味道了。阿布江走出了办公室,在门口,他看见了凶光闪闪的两个保镖,凶相吓人魁梧的两条汉子,双手象征性地向后,罗汉似的立在那里,护卫着阿瓦古丽。阿布江进了电梯以后,自言了一句,是谁在置我于死地呢?
这个人正是刚刚给阿瓦古丽提供了录音证据的库德来提。库德来提曾有一个情人叫月亮古丽,小嘴大眼,高鼻子蓝眼睛,像英国人,库德来提和她有过好几年的床头友谊,但他更喜欢的是她的脾性,他称之为“苹果性格”,漂亮、温顺、性感、王子也能欣赏,凡人也能爱恋。就在他准备娶她的时候,阿布江把她夺走了,用钱财把她忽悠到手里了,答应给买别墅,许愿给买高级轿车。但同时,月亮古丽一个屁股忽悠两个人,和库德来提秘密幽会,她唯一的愧疚是她曾花了库德来提的许多银子,因而在结婚前,也时常应邀来安慰她的宝贝和连接宝贝的那颗燃烧的心。昨天他在自己的密宅约睡月亮古丽,闹到半夜才合眼,要不是那张可怜的床散架,库德来提会让月亮古丽的叫唤声送走最后的月亮,继续和黎明的曙光一起交媾,最后在太阳下甜睡野床,在梦里编织昼夜的疯狂。月亮古丽开始打呼噜的时候,库德来提神秘地爬起来,抓起月亮古丽的手包,走进卫生间,开始检查包里的秘密。很长时间以来,他总想知道月亮古丽的私生活,幻想着自己能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得到曾失去的月亮古丽。每干一次这个活儿,他都后悔一次,但是新的机会出现的时候,他又跑进卫生间里倒腾和窥视月亮古丽的灵魂。那天,他翻出她的手机,查看了所有的信息,于是意外发现了阿布江的录音,就录在自己的手机上了。
中午,阿布江没有进八楼的餐厅,酒楼也没有着火,阿瓦古丽编了一个谎言,说阿布江得了急病,住院了。阿布江的朋友迅速给他打去了电话,他愣了半天,反应过来后,说,对对,大夫说是肠子的问题。为了保住脸皮,他接受了阿瓦古丽扔给他的这个病,以转院为由,失踪了一段时间,和他的月亮古丽到异乡旅游了。几个月以后,阿瓦古丽把阿布江找来,给他买了一辆新车,其实这是破财消灾,她不想树敌太多,她用钱来安慰他受伤的心,让自己平安无事。又过了一个月,她又买了一辆好车,秘密送给了库德来提,她保护他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已答应做她的重要耳目了。自从他把那个天大的秘密告诉她以后,她觉得一个活在时间以外的瞎忙人,就是砸锅卖屁股,也要有自己的耳目。库德来提的新任务是:继续跟踪阿布江,他和业余婊子们睡觉的情况也要。阿布江的朋友苏莱曼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就更加看不起他了,说,你真是一个摸不透的人,男人脸,婊子心。阿布江说,你知道什么叫有奶便是娘吗?苏莱曼说,知道,狗奶也是奶。阿布江说,而且是上等的药奶。圈子里,关于他们俩的事,说什么的都有,但是除了库德来提耳目以外,没有人知道他们分裂的原因。一切结束以后,阿瓦古丽生活仍旧那样潇洒,在一次陪客吃饭的场合,那是陪一个县长潇洒的高规格酒宴,她认识了年轻的笑话家米尔扎。米尔扎比她小二十岁,他的一个毛病是喜欢比自己大的女人,说屁股大才好玩。他的朋友图尔松挖苦他说,四十岁以上的女人身子完全是豆腐,这有意思吗?米尔扎说,这种事,大人才有经验。结果,他们床上河边草地上折腾过很多次后,阿瓦古丽嫁给了米尔扎。她没有请客,领了公家的证,请来阿訇念了婚礼尼卡尔,秘密嫁给他,就进屋合法亲嘴折腾了。阿瓦古丽说,上次和那个驴日的阿布江失败的婚宴,就算是米尔扎的了。朋友们说,阿瓦古丽一是嫁给了他旺盛的情欲,二是嫁给了他的笑话,有的时候笑话在前,性欲第二。以前,阿瓦古丽在女人聚会的场合里,听人说过他的笑话,印象极深,非常欣赏。比如那个有名的“找你的老婆吧”。话说艾山傍晚出门找老婆,最后失望地站在十字路口的桥头东张西望,玉山也来找老婆,他们问候过后,艾山问玉山说,你老婆多大了?玉山说,三十岁了。艾山说,我老婆五十岁了,看在你老婆年轻的份上,咱们一起找你的老婆吧。还有一个笑话叫“窗台上的孩子”。哈利普出差回来,紧紧地抱住了老婆,小儿子跑过来,说,爸爸,抱我吧!哈利普抱起儿子,来到窗户前,说,孩子,你在窗台上坐好,注意观察有没有你认识的人路过,如果有,你就叫一声,没有,继续数人,看有多少人走过。儿子答应了,哈利普跑回去抱住了妻子,一会儿后,儿子说,爸爸,麻木提大叔牵着一只羊过去了。哈利普说,好。孩子,继续观察路上的人,这会儿有什么熟人路过吗?儿子说,没有,只有对面楼房窗台上的亚森江也在数人,看样子他爸爸也在后面亲他妈妈呢!后来的阿瓦古丽,就生活在这样的笑话世界里。她更喜欢米尔扎的经典笑话“肥皂”。一夏日,省主席到边境线上的一个村庄体察民情,村里的车夫尤努斯向省主席提要求,说,尊敬的长官大人,我对公家有一个要求,以后,工厂在制造肥皂的时候,在中间留个眼儿,好有个抓手,不然我们老两口晚上高兴完洗澡的时候,肥皂总是往下掉,污水不说,那铁盆里“咚咚咚”的声响,吵醒孩子们,那些家伙就爬起来偷看,羞死人了!米尔扎总是带着表情演说,很能吸引人。有一天,阿瓦古丽接到了一个女人的电话,那女人问候她后,说,你的男人米尔扎是我的男人,他现在是重婚罪。阿瓦古丽放下电话,愣住了,后来派人了解了情况,米尔扎果然是一个有妻室的人。她找来美容店的其曼仙女,把肚子里的苦水一一亮给了她。其曼仙女笑了,说,你这么重视这个人,看来你是爱上他了,爱这个东西,自古就是一个很麻烦的事。这是一种赔本的买卖,因为爱情是一种颓废的情绪,它的底子是精神分裂症,软弱的人都是坚定的爱情主义者,人间只有一种东西真实而伟大,那就是活着本身,是气数,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忽悠。人忽悠人,时间忽悠时间,风忽悠风,苍蝇忽悠苍蝇,只有生命本身是圣水,它知足地、有准备地等待着真主的召唤。我有办法,你把那卖屁股的东西打发了。阿瓦古丽说,把米尔扎的老婆接来,我们一起生活怎样?我听那女人的口气也有这个意思。其曼仙女说,这个世界上的意思多了,我给你讲几个意思,你们两个女人睡一个男人,时间长了,不是你得心脏病就是那个可怜的女人犯疯病,这是一个意思。还有一个意思是,一个有钱的女人,嫁一个专职的男人,才真正没有意思!最有意思的事情应该是,独立生活,只有这样你才能保住你自己的味道,女人没有味道,还有活下去的兴趣吗?男人有的是,我们需要的男人应该是钟点男人,这种男人在二十四小时里面还能保持男人的味道,过了这个时间,男人就是一个紊乱的寄生虫了!放弃米尔扎吧,阿瓦古丽,我们什么样的男人没有见过?记住,讲笑话的男人,基本上都是两性人,一个纯爷们儿,就是给金山银山也不干这种事情,因为笑话的酵母是牢骚,一个以牢骚为荣的男人,他最后的生活不会有什么让人铭记的东西,喜欢牢骚的男人和没有生育能力的人是一码事,他们是阳萎族里的娘娘腔。阿瓦古丽说,这是命吗?其曼仙女说,不是,这是我们骨子里的意志。阿瓦古丽说,离婚毕竟不是好听的事情。其曼仙女说,你放心,我有办法,你这么着,你天天晚上抱着他不放,他那东西不行了,你给他吃伟哥,几个月下来,那小子就一把骨头了,就会自己提出来和你离婚的,这是最好的办法,你会体面地离开他。
阿瓦古丽在以后的生活里,就照着这么做了。这个处方果然有效,米尔扎最后受不了了,就和阿瓦古丽离婚了。当他拿到阿瓦古丽给他的十万块钱,觉得情况不对,这是为什么?这是什么钱?有这么离婚的吗?如果是这种玩法,我干脆一年结几次婚,再离个三五次,我不就发财了吗?他总觉得不对,晚上睡完塑料女人似的老实疙瘩老婆,躺在炕上,就自问,阿瓦古丽玩的是什么把戏?他把情况告诉了好友腰里瓦斯热馍馍,这个外号是他给起的,腰里瓦斯热馍馍是个黏糊人,米尔扎忽悠女人能扫荡几次的工夫,他仍在那里文绉绉做美女的工作,说自己是个善良的男人,心好手好什么都好。米尔扎就骂他,哎,热馍馍,男人要那么善良屌球吗?你善良了女人的裙子咋办?有你这么做男人的吗?我忽悠的那个美女都快生了,而你还在做人家的工作,亲都没有亲一口!他就给他贴了这么个外号,听完米尔扎十万块钱的心病,腰里瓦斯热馍馍慢腾腾地说,这个嘛,噢,对了,爱是有原因的,这么说来,这么多钱,十万,十万可以娶好多女人呀,这里面意思就多了,看来,你好像发现了她的什么秘密!不然那娘们儿不会用这么多钱堵你的嘴。米尔扎听完最后一句,没有说话,心里暗暗地想,阿瓦古丽是不是怕我向哥们儿散布她全新的性技巧,特别要堵我的嘴呢?想到这里,心里踏实了许多,前额也舒展了,有了笑容。而实际上,阿瓦古丽是想用这笔钱收买他的心,不要和她作对,准确地说,是他心下面的那个巴巴糖,深藏的意思是,要常来看我,下雨的时候要来,那个时候女人最需要男人的温暖,下雪的时候也要常来,下雪的时候女人就是炉子,男人是干柴。后来米尔扎真的常去看阿瓦古丽了,阿瓦古丽潜藏的欲望实现了,不需要为了找男人出丑丢人了,但是米尔扎至今不知道自己是被套进去的,他认为自己聪明,占了便宜,而不知道是阿瓦古丽用十万把他绑在了自己的花裤衩上,最后他们都乐在自己的秘密里。在这个双赢的游戏里,米尔扎唤醒遥远岁月里的欲望,用二十岁的心抚爱五十岁的包子,都是胜者,时间仅过了两年,米尔扎身体就剩一张皮了,腰直不起来了。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朦胧地意识到那十万原来是偷窃生命血液的吸血鬼,而不是像阿瓦古丽所说的那样,是离婚费。但是时间已经抛弃他了,当他明白了的时候,已经睁不开眼睛了,什么是苹果,什么是土块,什么都不知道了。
下雨的时候,阿瓦古丽孤独一人睡不着,想从前,想童年时代,想养父母的哺育,那些难忘的细节,每次宰羊的时候,养父给她做烤羊肉的情景,斋月跟随村里的男孩子们挨门挨户的唱斋月歌,在亲切的月光下,在男孩子们的歌声里成长。祖辈留下来的那些情歌,像甜蜜的泉水,像腊月里的抓饭,像盛夏里的冰糖果子,又像母亲的乳汁,滋润她的血液,赐她成长力量的那些图像,清晰地在她宝石般透明的眼睛里闪闪发光。她更不能忘记她被波拉提公牛抢走时的痛苦和屈辱,那时候她曾暗暗发誓要寻找机会,杀掉狗日的波拉提公牛,而奇怪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却动物一样适应了他的摆布和习性。当她的生活迅速富裕的时候,她又为自己能被抢走而高兴,觉得那个时代里,自己最幸运,如果没有那个年代残酷的劫持,就没有她今天的富贵,灵魂深处的结论是:噩梦的结果不一定是毁灭,在最黑暗的地方,却可以享受最艳丽的花朵。雨飘落在葡萄架上碧绿的藤叶上,在风的侮辱下,雨水像醉汉,又像孤儿的眼睛,摇晃着飘落在流泪的叶掌里,而后缓慢滑落,滴落在高级大理石上,再流进她的花园里,用自己的屈辱和泪水,灌溉阿瓦古丽的花园,让她的姿色更加妩媚。阿瓦古丽拉上了窗帘,雨水的味道顿时消失了,她来到柜子前,镜子里的她变成了阿拉伯神话里的仙女,迷人的眼睛,开始颂唱人类千年不朽的诗篇,漂亮的屋子顿时变得更加温馨了。她脱掉衣服,套上了风一样轻飘的衬裙,乳房在神秘的衬裙里变成了世界之窗,镜子里出现了世界各地最可爱的果园,夜莺呼唤玫瑰花的花瓣,吸吮甜蜜的花粉,蝴蝶在正午炎热的花丛里骄傲地舞蹈,向伟大的太阳传递大地的温暖和绚烂。阿瓦古丽把右手放在了左乳上,她的手顿时变成了另外一个男人的手,这只手曾频繁光顾她的乳房,有的时候温柔体贴,那种时候是他最愉快的时候,只要不喝多,他的行为和举止就是一个被遗忘的贵族,语言善良,高贵高尚,把掌心对着她的乳头,轻轻地抚摩,开始的时候掌心和乳头有一定的距离,让阿瓦古丽浸沉在朦胧的醉意里,吊她的胃口,而后按住乳头,用掌心按摩,当阿瓦古丽昏睡的时候,就下手完成自己的作业,躺在柔软的沙发床上,打呼噜,让他的肠肠肚肚享受高潮后的快感。而这只手有的时候也很野蛮,喝多了,就使劲抓她可怜的乳房,好像要揪下来填肚子似的,抓来抓去,折磨她的肉体,这种时候,这只手干不成大事,累了,就睡在她的怀里,嘴巴特甜,也就在这种时候,这只手的嘴巴最可爱,让人铭记这种疯癫的夜晚。阿瓦古丽就提她的要求,于是这只手的一句话,第二天就是可爱的财富,是另一种满足。她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往事像激动人心的小电影,在她的脑海里游荡,她想起了米尔扎的笑话,那些颓废的、黄色的、激动心弦的笑话,深深地留在了她的心里。那天,米尔扎折腾到半夜才躺下,那时候是她给他喂伟哥的时期,他像中世纪的煤矿苦力一样流着汗做完以后,在阿瓦古丽的要求下,给她讲了一个段子。说有一个孝子,决定背母亲到麦加朝圣,孝子背着母亲来到路口的时候,长老们问他,你这是背母亲上哪儿?孝子把心里的愿望讲了,那长老说,有你这么背的吗?现在是飞机火车的时代,你走路要走好几个月呢!孝子说,我不是没有钱,而是为了向母亲表达我深厚的爱,我必须流血流汗,背着母亲去完成这个心愿。另一个长老说,你也是,你母亲岁数也不是太大,那可是遥远的地方啊,让母亲开心的事多了,还不如让你妈妈嫁人呢!母亲听着高兴了,男人死后,这正是她这些年来的愿望,于是怪声怪气地说,嗨,现在的孩子,他们懂这个吗?!当时阿瓦古丽十分兴奋,她从这个笑话里面,看到了人的欲望,那种正常的、迫切的、可爱的欲望。米尔扎从她的眼前消失了,温馨的屋子像记忆的宝库,诉说着从前床前月下赤裸裸的细节,那些渗透在灵魂深处的动作,开始骄傲地慰问她今天的欲望。阿瓦古丽的手机响了,音乐是家乡的民歌,像醉人的蝴蝶,忽悠男人的情绪,引诱他们不要浪费青春,该行动的时候必须要难得糊涂,不要让欲望抬不起头来。手机是一个叫斯拉里的人打来的,这人以前是阿瓦古丽的朋友,而且是那种半夜也能从老婆的怀里爬出来,飞到她跟前的大丈夫,斯拉里甜蜜蜜地说,好多年了,非常想你,经常做梦能闻到你的味道,这些天我的情绪非常糟糕,你能给我号号脉吗?阿瓦古丽没有笑,自朝觐回来,她就对男人不笑了,她开始重新认识男人。在非正常的交往中,男人是女人的白血病,是榨油机,是女人的坟墓,一个要想平静地生活下去的女人,不应该依附依赖男人的眼睛。阿瓦古丽说,看来你是冬眠了好多年了,自从朝觐回来,我早就不看病了,我治不了你的病了。斯拉里说,人心是多么的紊乱啊,为什么我们不能一条路走到底呢?他哭了,后来阿瓦古丽对朋友说过,男人哭的时候,那泣声是非常高贵的,像创世男人的颂歌。阿瓦古丽回答他说,大地也不是春暖花开就永远春暖花开了,人也是这样,人也应该有自己的冬天,而这个冬天对我的灵魂来说,它是春天的种子,没有永远的一江春水。后来的几天里,斯拉里给她来过几个电话,她没有接,因为她埋葬了从前。斯拉里用早已停用的新文字母给她发来了一条短信,魔鬼一样不可思议的互联网复活了早已废弃不用的这种文字。题目是:最后的祝福。阿瓦古丽激动地读出了声:美丽的阿瓦古丽,你是我心脏的血库,是我的动脉和静脉,我的日子之所以温馨值得回忆,那是因为有过你的温暖和声音,那些旋律在一切的时间愈治了我失明的灵魂,你的味道在我的呼吸里,给我储备氧气,为什么,为什么我只在你的皮肤里才能发现我自己呢?为什么,为什么在黑夜里我能看见你的尊容呢?不是因为你美丽,而是你作为一个女人,双手和心胸像路灯,照亮了我黑暗的日子,你是一个值得我永远铭记的女人,我在灵魂里祝福你,愿真主恩赐你新的梦想和光荣。从此以后,斯拉里再也没有来过电话,阿瓦古丽不想回忆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那是另一种痛苦。当美好的东西已经成为过去,回忆的神手企图要把它拉回人间,要变成今天的现实的时候,那些血液记忆会盲目地和今天的垃圾为伍,开始的时候自己尿自己的影子,而后就尿自己的灵魂,永远找不到回家的路,绚烂是不能复制的,只有颓废的人抓住从前不放,那些梦想和光荣,只属于在旮旯里窥视人类的时间。阿瓦古丽躺在舒服的床上,闭上眼睛继续回忆着,睡着了。她开始甜蜜蜜地打呼噜的时候,她的心从嘴里偷偷溜出来,滚到阿瓦古丽羊脂玉一般亲切油亮的乳沟里,停下,说,我很满足,我的痛苦是我能回忆从前,如果我没有那些记忆,只生活在麦加的图像里,我不就是天堂的守望者了吗?要周游啊,世界的人参燕窝蜂蜜在哪里?在周游的呼吸里,守望是一生一世,周游是一生百世,这才是活着的秘密。阿瓦古丽仍睡着,但她的嘴说话了,你没有丑陋的记忆,怎么会有麦加的朝觐呢?我们出生的时候是非常肮脏的,所以一生都不可能干净,一生都离不开水,我们会在某一个时期纯洁无暇,但我们摆脱不了污水的浸泡,这是我们甜蜜的悲剧。阿瓦古丽的灵魂被吵醒了,它平静地说了一句,没有人曾经说清楚过这个世界,人间的热闹就在于哲学家认为自己无比伟大,道出了人间的真谛,而苦力认为自己最真实辉煌,中间没有人能调和他们。候鸟说人类致命的弱点是自我吹嘘,但是人听不懂鸟语,世间就这么糊涂可怜地热闹着,所有的人都留下了许多珍贵的东西,但所有的人又带走了自己的密码,这就是我们不能高贵地热闹到最后的原因,如果我们能把自己的秘密留下,天堂的大门甚至不是一步之遥。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阿瓦古丽发现自己的心在温暖的乳沟里睡着了,她向心说,请您原谅,我惊动您了。心说,我们都累了,本来我在你的躯体里好好的,但耐不住性子,跑出来热闹了。日子本来是一日三餐的事情,可是现在,我们把肚子吃坏了。一个人有三十二颗牙齿,现在看来,这些牙齿太多了,这才是悲剧的根源,如果人类不减牙齿,后来的人们都吃什么?一个人前后只要五颗牙齿就够了,一脚一个,双手两个,脑袋一个,这样人就收敛了。说完,心麻利地钻进了她的嘴里。
阿瓦古丽变了个人,从前的朋友不来往了,社区里有什么宗教活动,她都积极地去参加,捐助,用她的理解来讲,这是为后世做准备,后世才是交账的时代。她的经济收入也允许她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周一到周六,她都有严格安排,周一主要是在院子里伺候菜地,浇水拔草补种季节菜,她喜欢吃韭菜,吃面的时候羊肉炒韭菜,放干椒,她最爱吃。中午的时候,打扮成佣人模样,到西大桥去吃韭菜包子,那是一个叫外坦包子的人开的包子店,此人以前是个理发匠,第二职业是割礼手,给满七岁的男孩儿割小雀雀的包皮。一次给一位大人物的孙子割礼,不小心把小雀雀的血管割了,从此就洗手不干了,开了一个包子店,朋友们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阿瓦古丽每次来,都要静坐在角落里,等外坦包子来问她,她才报数字。周二主要是听民歌,她从小喜欢听民歌,村里有婚礼的时候,大人们麦西来普聚会的时候,姑娘们斋月里夜聚吃杏干儿砸核桃儿嗑瓜子儿讲故事的时候,都要唱好多优美动听心醉的民歌,那些旋律曾是她精神生命最主要的养分,在那些朦胧的夜晚,民歌可以把整个村庄醉游到高高的白杨树上,让村庄在神秘的天空里舞蹈,和它们百年千年前的舞姿拥抱接吻,让民歌的旋律和伟大的空气融为一体。村北是肥沃的旱田,旱田的尽头是煤矿,有二百多年的历史,长老们回忆说,开始的时候,煤块露在了外面,人们就发现了这个宝库,后来城里人来了,他们从村长的手里买下了煤矿,但是矿工们歌唱生活的矿谣留下了,那些私密的旋律,在漫长的夏天,温馨地在村子里荡漾。黄昏贪婪地飘进村庄,在婚礼的晚宴上,家宴的窗户边,在河边闲唱的汉子们的灵魂里偷听民歌的时候,阿瓦古丽就会变成歌神,在心里诵唱养父最喜欢唱的歌谣,那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养父曾经在煤矿挖过煤,那是非常悠闲阔气的岁月,在煤矿干一个月,可以进城潇洒三个月,酒和肉非常便宜,那个时候没有忽悠女人的事,女人们大门不出,她们把眼睛借给面纱,把灵魂和心捆绑在男人的裤腰带上,做饭看孩子,永远没有欲望。她至今都能哼出那些歌谣的调子,委婉、神秘、颓废,但又能朦胧地意识到一种希望,像落日的余光,赐予人大地最后的方向。这种时候,养父的民歌就会出现在遥远而又亲切的天空,那些可爱的大雁,深沉地呼唤着,问候大地的苦难和荣光,把矿工们的歌声洒向绿洲下恩爱度日的芸芸众生,飞向遥远的天堂,向神坛倾诉人间万象。周三上午,她给一起朝觐回来的阿吉姐妹们打电话,问候她们,掌握她们的生活境况,了解孩子和老人们的讯息,参加应该她露面的活动。中午就出去吃饭,吃水门清真寺后巷的烤包子,那是全城最有名的烤包子馆,每天都是满满的人。无论是哪一天出去吃饭,她都要打扮成佣人,在角落里静候,她有经验,艳丽地出现在这种底层人群聚拢的地方,那些人就用眼睛诅咒她,穷人不讨厌穷人,本能地反感那些富裕的人。她只能吃六个烤包子,烤包子上来的时候,肉香味和香葱味串在一起,暗暗地滋润她的喉咙,增加她的食欲。烤包子的面皮红润鲜亮,像她的少年时代,又像她被抢前一天晚上红润润的脸庞,高贵地等待她雪白的牙齿光临。这是三十年的老店,卡米里烤包子是个非常能干的汉子,清真寺的管事看在他技术和人气的面子上,不收他的租金,其实租金对师傅什么都不是,他有得是钱,大家都知道,他继承了老师傅的遗产,那可是一笔巨款,加上自己每年的收入,钱已经不是问题。朋友们曾建议他把烤包子店交给徒儿们,自己甩手悠闲自在,让小伙子们晚上给他数钱就行了。他没有答应,如果这样,生意一个月以后麻雀也不会光顾的,因为就是他最看好的徒儿,也不知道他拌馅儿的绝招,他还不想把绝艺完全交给他们,不是他吝啬,只是担心徒弟们自我膨胀,跑出去另立名号,最后孤独的是他自己。他的绝招在拌馅儿上,每天早晨徒弟们还没有来,他就把馅儿给拌了,孩子们看不到他下手时的细节动作。一般的师傅拌馅儿,都是大杂烩的拌法,洋葱、肉丁、青椒放在一起拌,而卡米里烤包子开始是盐拌肉丁,盐劲儿要过一点,而后放洋葱,不给盐,最后拌青椒,放少许盐,三步完成,那味道是别样的香,烤出来的包子可以唤醒死人的食欲,这是他师父教他的绝招。周四的阿瓦古丽仍是佣工打扮,清早起来开着她红色的奔驰车,到农贸市场去采购,羊肉、米、油、黄萝卜等材料购齐后,就驱车到河边的孤儿院,给孩子们做大锅抓饭。这个孤儿院在河边的果园里,是一个小天堂一样的地方,孩子们看到她的小车就跑过来给她帮忙。院长白克力是一个木头一样的汉子,只说一声“上来了”,就不说话,最早他也是这里的一个孤儿,成人后,读完技工学校回到了孤儿院,因为他的童年记忆和青年时代的朋友们,都在这个温馨的孤儿院,这里是他的精神家园。候鸟在茂密的橡树林里欢迎她的到来,它们从她做饭的味道里感觉她的气味,给她和她的灵魂歌唱,让喜欢看热闹的风把它们肠子里面的祝福,带给她的前额,让她的脸庞温暖光亮。抓饭做好的时候,她和孩子们一起吃饭。这时候橡树林里的百鸟飞落凉亭下,给阿瓦古丽讲她最爱听的故事,唠叨的风会从城里吹来,吓飞善良的候鸟,向孩子们和院长白克力散布谣言,说阿瓦古丽这不是施舍,而是清洗从前的罪恶,是给自己的臭脸贴金。她朝觐回来几天后,一个长老找到她说,你现在是阿吉了,你的言行今后也应该是阿吉的言行,要结束从前的生活,灵魂和行为都要纯洁起来,要在真主的恩典下,重新开始你的营生。你挣到的那些钱是你自己的,但不都是,那是民众的钱,是真主暂时寄存在你这里的考验,要学会救济和施舍。一个施舍的灵魂,她不是为了自己的影子施舍,而是为了家族的未来加瓦添砖。财富有的时候是魔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跑到别人的口袋里去了,一个聪明的人是一个可以看透的人,一个看透了的人,当身无一文的时候,她只责备自己,因为她知道自己尿在了哪里,哪里还没有看透,而这又恰恰是她前进的方向。你朝觐回来,就应该是一个有方向的人,不要心里嘴里道德仁义,要行动,让心说话,让心指引你的脚,让脚走过的地方开花结果,让你阿吉了以后的生命,像一个崭新的生命,光耀你居住的那个地方,让你的灵魂为你歌唱。从那以后,阿瓦古丽就开始每周四到孤儿院去,给孩子们做饭了。她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因为长老给她讲过,做好事最好不要让左手发现你右手做的事,右手也是这样。周五的时候,用过早餐,净身换干净的衣服,上坟,在男人波拉提公牛的墓前和儿子的墓前祈祷,祈求他们的灵魂升入天堂。她久坐在墓前,回忆往事,回忆儿子在童年时代给她带来的欢乐,她哭了,哭因为自己不能节制欲望,最后导致了儿子的悲剧。她的眼前出现了波拉提公牛的形象,高大、魁梧,自信的眼神总是闪耀强悍的光芒。出事前一天,他对阿瓦古丽说,好老婆,我昨天做了一个梦,很不吉利。梦里我坐飞机出国旅游,飞机在层层叠叠的云朵里前进,我想要一朵白云作纪念,就打开舱门,抓了一把云朵,刚回头就掉了下去,我喊了几声,没有人呼应,后来惊叫着醒了。这不是个好梦,这些年来,你给我生了五个孩子,你是我的好老婆,我只有一件事对不起你,我应该请大阿訇去说媒,但是当时那个情况,我不抢,你就是别人的老婆了。人总有一死,生命是真主寄存在我们躯体里的一个寄托,我们早晚会回到大地的怀里去的。我想请你提前原谅我,其实我并不坏,我最大的毛病是见了漂亮的女人迈不开步,神经错乱,其实这也是我最大的幸福。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无论好事坏事,在四十天以内,我们都应该忘记它们,这是我爷爷教导我的哲学。爷爷曾说,一个人,如果恒久地吊在好事上下不来,人就是自己的麻烦,锅里的肉就会变成老鼠,这是人固执的要虚荣要炫耀的后果。如果人又泡在坏事的酱缸里爬不出来,那么颓废和猜疑会伴随他一生一世,这个时候的人就会变成动物。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是一个会调节自己的人,忘记自己的好,也忘记自己的坏,在这个过程中尽量少做坏事,颠簸到生命终点站的时候,自己给自己打分,人格良心过关就行。波拉提公牛说,他很欣赏爷爷的这些经验,如果有一天他没有忏悔的机会就死了,请阿瓦古丽能原谅他,帮他在真主的大地忏悔。阿瓦古丽说,我用石头打你的嘴,不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实际上,尿裤子的人自己最清楚,波拉提公牛的那个梦灵验了,第二天,他为十年前的那次抢亲,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阿瓦古丽坐在墓碑前,开始读墓碑上的文字。墓志铭是苹果村里的帕尔哈提疯子写的。阿瓦古丽激动地读出了声音,这里安息着一个站着尿尿的人,敢活着又敢死去的真人,他和他的脾性永生,男子汉大丈夫为美女而死,他的名字和土地一起永恒,和蚂蚁为伍的人也有一死,波拉提公牛,这是我们值得骄傲的名字,我们感谢风和雨,感谢水和肉,感谢默默的大地,赐给了我们一个独立的男子汉。阿瓦古丽从包里取出一小袋玉米,撒在了男人的墓上,她转身的时候,那些在远处等候的候鸟飞来了,各色的候鸟开始愉快地啄食。阿瓦古丽昂着头,来到轿车跟前,打开了车门,回头看了一眼男人和儿子的墓碑,那些候鸟仍在继续啄食,它们唤醒了波拉提公牛的灵魂,他的灵魂飞过来,向阿瓦古丽说,我怀念我活着的日子,许多人诅咒我的时候,我的好朋友曾在雨天里为我歌唱,请向帕尔哈提疯子问好,我喜欢他的墓志铭,我在坟墓里也是一个站着尿尿的人。阿瓦古丽说,你在坟墓里过得还好吗?波拉提公牛的灵魂说,非常好,我仍然是墓地里的老大,我的邻居死灵魂们说,我们既然死了,还争什么呢?我不同意他们的说法,一个男人,只要他的灵魂还存在,他就应该继续折腾,不折腾,还是男人吗?阿瓦古丽点了点头,说,人和人的活法是不一样的,你是吃肉长大的人,从来不吃面粉,这注定了你的活法,而我呢?我是在民歌里长大的孩子,当年,我童年的味道是玫瑰和马兰花的味道,少年时代我的朋友是蝴蝶,我没有青年时代,那个时候我是你的老婆,生孩子和做饭,你更不知道我在你死后的生活,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会成为那样一个随便的人,好像是为了报复你,开始了我没有遮掩的女人生活。波拉提公牛的灵魂说,没有永远的河流,河床是存在的,但是它不能选择自己的位置,水,永远纯洁高尚,在水的面前,我们永远是不洁的,要随意生活,像水一样流向命里前定的地方。阿瓦古丽说,我现在好了,我找到了自己最好的生活方式。波拉提公牛的灵魂说,好老婆,那就好好地生活吧,阴间也好阳间也好,哪儿有最好的生活方式啊!不就是要活着完成任务吗?阿瓦古丽沉默了,说了一句再见,转身来到了艾山的墓地。他的墓在坟地的中央地段,是最好的地方。她把地毯铺在尘土上,坐下来开始为他祈祷。如果那年她没有遇到波拉提公牛的话,她就是艾山的老婆了,后来她多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一切正常,我和艾山进了一个屋子里的话,那么我如今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可以想像,我至今不会走出村庄,可是现在,我在城里有自己的财产,两个孩子在国外做生意,两个孩子大学毕业后也经商,日子过得很温暖。但是,作为一个人,我该怎样消除我血液里的那个耻辱呢?这些耻辱在另外的一个时间里,它是存在的,躲在我记忆的沼泽里,缓慢地侵蚀我的生命。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孩子们都自立了,有钱有学问,不需要我操心,那么,我需要什么?需要有好脸,光有钱是不行的,要把钱花在能让人的脸闪光的事情上,这才是聪明人的活法,怎么做?做善事,用善举推翻、唾弃、诅咒、鞭打那个侮辱,坚强地站立起来,让那个隐藏的恶魔在灵魂里蒸发,在时间里消亡,蜕变成一个崭新的人,在灵魂里重新开始新的人生。然而,这可能吗?会顺利吗?这把钥匙我现在有了吗?我应该有了,我感谢生活,命里前定的东西,树叶一样的人,能阻挡它吗?阿瓦古丽祈祷过后,默默地走了。她的眼前出现了那个疯癫的帕尔哈提疯子,他是一个鞋匠,技术好,但是脑子不正常,给老婆孩子们做鞋,一只鞋是黑色,另一只是红色,自己也是这样。人家问他,他说,现在河里已经没有青蛙了,你们还敢穿一色的鞋吗?你们该忏悔了,从前,我们可以拿到手里的葫芦,里面有我们最早的秘密,可是现在,葫芦里什么也没有了,我们手里的瓶子本来是装油的,现在,盛的都是酒,你们不怕吗?油是延续子孙生命的东西,而酒是宰杀智慧的刽子手,你们用酒来打击它,你们还想穿相同颜色的皮鞋吗?村民们搞不懂他,就不和他理论,回答他的只有一句话,是的,是的。而后给他撂了个外号:疯子。村里只有波拉提公牛理解他,说,帕尔哈提不是疯子,他应该是一百年以后才该出生的人,所以你们搞不懂他。村民们离不开他的鞋,但是不看好他的疯癫,当时波拉提公牛的哥们儿也不看好他写的墓志铭,说那是一派胡言,是侮辱人的东西,天下没有这样写墓志铭的。最后阿瓦古丽说话了,把那些字刻在了大理石上,说,在我们灵魂看不见的地方,我们都是朋友。阿瓦古丽和波拉提公牛十年睡一被窝,思维方式基本上一个样了。周六,她在温馨的床上睡懒觉,脱光,享受棉被的滋润,闭上眼,静静地回忆她在麦加的时光。在整个朝觐活动中,她看到那些上了岁数的虔诚的朝觐者,激动地留下了泪水,泪水的一半属于从前,一半属于现在,她认为现在的她才是前世的她,就是闭上眼睛也能看清自己的内脏。中午的时候,她仍旧是平民打扮,来到苦力市场,吃她最喜欢的牛蹄子。这是波拉提公牛生前最爱吃的东西,也时常带她来吃这种营养价值极高的牛蹄。吃这东西的人都是眼睛发亮的彪悍,没有女人,女人们也不敢到这种地方来。阿瓦古丽主要是要喝钙汤,补身子。老板是一个叫加马力蹄子的人,以前是卖烤肉的汉子,后来改行了,卖了几年蹄子,有了经验,就把蹄骨收捡起来,大锅里面熬二十四小时,第二天就是钙汤了。加马力蹄子认识阿瓦古丽,她刚坐好,就给她端来了蹄子和钙汤,他知道她喜欢他的钙汤。加马力蹄子坐在了她的对面,说,孩子们还好吗?阿瓦古丽说,托真主的福。加马力蹄子说,孩子们好一切都好。只是我不能理解,你为什么总是这种打扮呢,这和你的身份不配啊?!阿瓦古丽说,我还有身份吗?我这是惩罚我的从前。加马力蹄子说,从前,从前是什么呀,我不敢想我的从前,贫困,没有住房,没有白面。阿瓦古丽没有说话,哭了,眼泪顿时在她神女般的面庞上闪闪发光,她哭的时候,却是那样的美丽。加马力蹄子站起来走了。周日,阿瓦古丽大门不出,早饭后,坐在写字桌前写日记。她只有小学水平,但是喜欢写写画画,自从男人死后,就开始写日记,通过日记思考从前。她开始翻看从前的日记,那些公正的文字,像神镜,照亮了她的从前。总结一生,认为自己去麦加朝觐是最智慧的行动,这个激动心弦的旅行,改变了她的生活态度。从前,她看到的是欲望的翅膀在一切的时间里放纵她飞翔,朝觐回来后,她发现这个伟大的世界,还有许多可爱亲切的人们连羽毛也没有,于是她的生活态度变了,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了自己,认识了人生。第二件值得纪念的事情是和孤儿院的孤儿们交朋友,资助他们的生活,了解他们的历史和父辈的遭际,在长老们的帮助下,开始在精神层面接近他们脆弱的私密世界。每次从孤儿院回来,都会有许多智慧陪伴她的灵魂,在亲切的郊区土路上,和路边的沙枣花匆匆亲嘴,接受从河岸飘来给她送行的野罂粟香瓣的问候,她就会放慢车速,思考那些孤儿的问话和他们的笑容,精神维度里认可这样一种认识:看清自己才是最大的财富。如果没有这样一种精神觉悟,或者说在还没有朝觐以前,她是不会开办“阿瓦古丽休闲院”的。这又是她一个深刻垫底的骄傲,邻居赛买提决定卖宅院的时候,她把这个有三亩果园的宅院买了下来,推倒旧房,盖了一个小二楼,把院子交给居委会的帕提满老妈妈,改造成了前后巷子里老人孩子们闲聊学习娱乐的会所。她的这个决定在社会上和她的圈子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许库尔长老对她说,孩子,你这才学会花钱了,大家会为你祈祷的,你父母的在天之灵也会为你骄傲,你的养父母的灵魂也会为你祈祷。每当她从孤儿院回来,和那些跟随她一起回来的蜜蜂、蜻蜓、蝴蝶们商量一个问题:人最后要在自己成长的家园里留下什么呢?蜜蜂说,声音,就像我,我无论到了那里,都有我的声音。蜻蜓说,要留下一个风景,让大地也怀念我们。蝴蝶说,要留下美名,只有美名,才能在人间留住我们的形象。阿瓦古丽说,对了,要留名,一个人的名字,和伟大的一个地名、一条河名一样珍贵伟大,如果我的名字能存留人间,我要那些零碎的幸福和短暂的快乐做什么呢?留名就是活在人们的心里,这多么好啊!她为了让自己的名字长久活在家乡的各个角落,在休闲院里种了一百棵橡树,树的荫绿属于大家,名声属于她。橡树百年以后才成材,到了那个时候,一代代新人会问这橡树是怎么回事,长老们会替她宣传,说,一百多年前,有过一个叫阿瓦古丽的女士……那个时候自己就是女士了。
一百棵橡树栽活后,阿瓦古丽看到了自己的灵魂。灵魂对她说,你太幸运了,几百年以来,没有几个人看见过自己的灵魂,这是一个伟大的奇迹。你以为你做了那些善事才光照人间吗?不是,因为你种树!你知道种树是什么吗?种树是和大地交朋友,是和时间交朋友,是和需要阴凉的人交朋友,是衔接现在和未来。因而,我在你还没有入土的时候,就和你会面了,你要一生珍惜我的形象,其实这是珍惜你自己。阿瓦古丽说,我应该怎么做?灵魂说,去看看那个叫茹贤巫婆的老太太,是她给你指明了一条健康的路。周日下午,她买好东西,驱车来到了茹贤巫婆的巷子,来到院门前的时候,看见一把黑锁子在门环上吊着,像小公牛的小宝贝那样丑陋。她敲开了巫婆邻居的大门,蔚蓝色的门扇慢慢开了,一个傲慢的女人出现了,圆圆的屁股脸,满口金牙,张嘴闪闪发光地说,找谁?阿瓦古丽说,茹贤大妈这几天是在家吗?金牙女人傲慢地说:你从哪儿来?你是巫婆的什么人?阿瓦古丽说,我是一个朋友。金牙女人说,你不知道吗?巫婆死了!从家里搜出了四十年前的一包粮票,那个时候饿死了很多人,她却秘藏那么多粮票。阿瓦古丽愣住了,呆呆地举起双手,做了一个祈祷,说,什么时候?金牙女人说,一年了,巫婆一生孤身一人,没人知道她的底细,财产院子让公家的人收管了。阿瓦古丽从车里拿出准备送给老太太的肉和鲜花,来到金牙女人跟前,说,这些东西你收了吧,愿你能为她祈祷。金牙女人说,肉我收下,鲜花你拿走,我这个年龄已经是黄昏斜阳里的蔫茄子了,鲜花对我有什么用?阿瓦古看了一眼金牙女人,她看见了深藏在她眼神里的对邻居的不满。她把鲜花插到茹贤巫婆院门的那个门环上了,那个丑陋的锁子看不见了。阿瓦古丽说,我想到坟地里去看她,你能带我去吗?金牙女人回去放好肉,上车了,但是她的前额仍盘旋着厌恶嫉妒的灰光。阿瓦古丽说,老太太走的时候多大年龄?金牙女人说,九十一岁。这么多年,她到处吹,说给自己算过,能活一百岁!这世道也真是,巫婆都能活九十一岁!她以前什么坏事都做过,据说姑娘时期是个婊子,老了成仙了!阿瓦古丽说,是这样,纯洁的人老了就一潭死水了,人在年轻的时候,还是乱一点好。再说了,人死了,她们的丑恶也是另一种甜蜜,是黑夜里的蜜汁,应该颂扬一切死灵魂,包括走狗们的灵魂,这是拯救我们自己的一个捷径和机会。金牙女人说,爱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她们来到了坟地,这是城里在高坡上的一个公墓,面向太阳升起的方向,屹立在四周白杨树之上,恐怖地挑战太阳。有钱人已经把亲人们的墓堆修成了小别墅,一方面也是占地,但重要的是炫耀活着的他们自己,借死者的名,扬自己的虚荣。阿瓦古丽跟随金牙女人来到了小路尽头的路旁,金牙女人指着一堆土说,就是这个地方。墓堆上面放了两块旧砖,是百年前的那种长砖,灰色,很神秘,像茹贤巫婆神秘的眼神。阿瓦古丽默默地说,好,葬在了路边。她想起了儿时村里的汉子们和大姐姐们经常唱的那首歌,我死后,不要把我埋在戈壁沙漠上,请把我,请把我呀葬在路旁。那时候她听不懂歌词,长大后,每当听到这个永恒的旋律和歌词的时候,就反复琢磨,为什么要葬在路旁呢?后来有了答案,每一个死灵魂都不愿意孤独寂寞。阿瓦古丽从车里取来了装饰座位的地毯,铺在茹贤巫婆的墓前,邀请金牙女人就坐,自己坐下来开始念经。静静的墓地,在倾听阿瓦古丽微弱、虔诚的祈祷。近处,传来了一个男人的诵经声,洪亮、悲壮,那声音好像是从坟墓里放出来似的,希望和恐惧缠绕在一起,逼人正视死亡。念完经,阿瓦古丽从包里取出上坟路口购得的玉米,撒在了墓堆上,在远处等待施主光临的一群白鸽子,嗅到玉米的香味,愉快地飞了过来,像天使,优美地飞落,在寂静的墓堆,静静地祝福千年的死灵魂,祈求他们的灵魂在天堂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