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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将历史和泪看

2012-12-18孙叙伦

安徽文学 2012年11期

  贺马德俊先生一部长达40余万字的历史小说《血战大别山》由安徽文艺出版社于中国共产党建党九十周年之际作为经典原创小说隆重推出。书出后,德俊赠我一本,赠言为“淮河儿女不寻常,大别山水也辉煌”,并嘱我看看说说,我竟点头应允。待到第一遍读完正文和后记,我的心变得沉重起来。等到二次阅读和第五遍再读后记,我突然感到,当初的许诺是否有点轻率?我能读懂这本大书吗?
  一个春节前后,无论是端坐酒宴前,还是散入人群中,我总是神不守舍、痴痴呆呆,我自己明白,我仍然没有能够从阅读的氛围和心境中走出,我的思绪和情感还在追随着红四方面军的活动而游走。我是一个愚钝不敏之人,每当友人让我为其作品写序或作评之时,我都入迷而谨勉,我捧着原著,潜入其中,力求抓住作者的灵魂,跟随着作品的文流,精心寻觅和培养自己阅读的感觉。生怕误读难解作品意,浅尝易伤作者情。三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读到意大利历史学家、作家的历史小说《斯巴达克思》,当读到斯巴达克思遭受重围,在尸堆和血河中奋勇冲杀壮烈牺牲之时,直读得浑身冰冷、骨头作响。同样,也是年轻时,读姚雪垠先生的《李自成》,当读到李闯王大军败退,仅剩17人,逃至商洛山中,饮山泉以解渴,食野果以充饥,与野兽为伍,和百鸟而解语,蓄志东山再起之时,青春的血液莫名地充胀。有论者说,那是姚雪垠怀着右派情结而作,但我却认为,作为10卷本的《李自成》,那一部那一章节却是姚先生的精彩顶峰之作:力透纸背的笔力随处可见,卧薪尝胆的风骨散漫飘逸。这两部历史战争小说以其独到的风采永远留在我阅读的记忆中。而今,感谢德俊先生,他奉献的《血战大别山》,再一次让我找回青春阅读的快感。只不过这种感情更加强烈。因为这一页沉重的历史是人民用鲜血和生命铸就,这一本厚重的大书是作者用眼泪和心智写成。
  回首从1840年鸦片战争始至1949年建国止,这一个多世纪以来,战争变幻着性质走马灯似的发生着,广袤无垠的中国大地就是烽火遍野的大战场。人民,尤其是年轻的中华男儿,他们中的许多人就是为战争而生、为战争而死。两次鸦片战争揭开了帝国入侵的序幕。其后,太平天国运动持续了13年之久。左宗棠收复新疆的对俄战争、中法战争、甲午中日海战、义和团运动,战争接踵而至。待到慈禧太后向八国下战书,八国联军一举占领了北京,时间已跨进了20世纪。继而武昌起义,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的清王朝,年代进入了民国时期,但战争却一年也没有停止。紧接着,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于是二次革命、护国运动、护法战争、国民革命军的东征、南征和北伐相继发生。随后,直皖战争、粤桂战争、直奉战争,军阀混战遍地开花。但这一切好像都还没有共产党的事。直到南昌起义、秋收起义始,共产党人才开始带着自己的武装出现在中国大地上。1928年底,张学良在东北将代表北洋军阀时代的五色国旗改挂为国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旗,蒋介石政权才实现了表面的形式“统一”。但随后蒋桂战争、蒋冯战争打响,蒋介石大战中原,借助张学良之军方取胜。那段岁月真是“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当其时的蒋介石想坐稳大中华江山谈何容易,他面对的是:日本入侵,红军兴起,军阀枕戈待旦,党内派系纵横。虽然袁世凯、张勋都演完了闹剧而谢幕,但丑剧仍然在继续上演。1932年3月9日,在日本人的支持与导演下,伪满洲国在长春成立,退位清帝溥仪任“执政”,年号大同。几年后的1940年3月30日,风华一时的汪精卫,高唱“抗日必败,大战大败,不战不败”的论调,离开陪都重庆,成立了南京国民政府,公开叛变祖国,投降日本,人称“巨奸”。
  蒋介石无论遇到多少对手,无论对手是谁,他都是这一历史时期的主角。于是,战争在继续:对红军的“围剿”和红军的反“围剿”、抗日战争、全面内战,直至败逃台湾孤岛。于是中国大陆,另一位伟大的主角毛泽东登场。风雨甫停,天下太平。忆及历史,1966年7月8日,毛泽东在给江青的信中,以自豪自负而又调侃的口吻说给他的老对手蒋介石写了一份“述职报告”:“中国从1911年皇帝被打倒以后,反动派当权决不能长久的。最长的不过20年(蒋介石)。人民一造反,他们就倒了。蒋介石利用了孙中山对他的信任,又开了一个黄埔学校,收罗了一大批反动派,由此起家。他一反共,几乎整个地主资产阶级都拥护他。那时共产党又没有经验,所以他高兴得暂时得势了。但这20年他从来没有统一过。国共两党的战争、国民党和各派军阀之间的战争、中日战争、最后是四年大内战,他就滚到一群海岛上去了。”终于一百多年的中国近现代史在炮火硝烟、血雨腥风中写成了。
  之所以重新掀起这百年战争史,一来是让沐浴在和平阳光之下的人们再听听消逝的炮声,闻闻窒息的烟火,忆忆惊人的血腥。二来是想提醒,这些被史学家定格了的历史,而对于文学家来说,却是一块新鲜的领地。这里发生过的每一次战争每一场战役都能被有志于此、有心于此的作家们创造出一部部皇皇巨著来。而关键在于作家自己的选择。
  德俊先生作出了自己的选择,他在“后记”中说道:“中国工农红军自诞生之日起就在‘围剿’与反‘围剿’的经历中发展壮大。鄂豫皖苏区和红四方面军值得写的内容是太多了,胜仗也多,我却选择以红四方面军第四次反‘围剿’失败开始战略转移作为切入口。”一般来说,长篇小说尤其是长篇历史小说的作者,对题材的选择是慎重的,主动的,并且带有天才的成份。他们常常具备了两个成熟才敢动笔,一个是资料蓄积的成熟,这些资料收藏经年,经过粉碎、消化、发酵,已经草成形象、化作语言,呼之欲出。另一个则是思想情感的成熟,思想以幻化成作品的灵魂,情感将推动着作者宣泄,一切都将喷涌而出。而德俊又为何作此选择呢?似乎仍需要回首看几眼:孙中山提出“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之大策不久便因病撒手而去,国共第一次合作也曾有过虚伪的握手与拥抱。随着蒋介石的“4.12”和汪精卫的“7.15”反革命政变,宁汉合流,一统天下,蒋介石置党于国之上,高喊“党国”,一党专制,岂容他党存在,于是开始对共产党下毒手。兄弟失和,同室操戈,杀人者有戈,被杀者无戈,于是共产党成立红军,建立武装,开展游击战争,进行土地革命。至1930年6月,全国已形成规模较大的湘鄂赣、鄂豫皖、湘鄂西三大革命根据地,组建了中国工农红军一、二、四方面军。见到对手手中有戈,蒋介石怒而征讨,先后对湘鄂赣的井冈山地区发起5次“围剿”,对鄂豫皖的大别山发动了4次“围剿”。德俊是大别山的儿女,他从小耳濡目染乃至道听途说,听到的都是红军的故事;抬眼望去,青山绿水间,大棘荒林中,趴卧的都是红军的坟墓。还有他们马家的革命先烈马宝山,这位徐向前的警卫员,在长征途中牺牲的英雄,至今仍闪耀在马氏的家谱中。所以德俊深情地说:“他们常常在梦中和我对话,我也想象着他们的音容笑貌和说话的声音。多少次我走过浸透先辈眼泪和血汗的大别山、红军反‘围剿’战场,抚摸红军将士的墓碑,注视着这块英勇顽强而多灾多难的土地,我仿佛听到许多地下的英魂在叮嘱,‘后辈们,别忘了我们啊!’”一生都在寻找红军的德俊,岂敢有一刻遗忘,他要用自己的才、识、学、情与爱,将红军的伟业和形象留存在文字里,播扬在后人中,达千古而长在,逾万载而留芳,这是他真诚的唯一的选择。
  蒋介石对中共苏区的5次围攻前4次均告败,而对鄂豫皖的4次“围剿”前3次也失利。从1931年11月上旬到1932年6月上旬,红四方面军打了黄安、商潢、苏家埠、潢光4大战役,皆以胜利而告终,总歼国民党正规军6万余人,尤其是苏家埠战役更是以少胜多、充分运用红军游击战争的战略战术克敌制胜的经典之战。然而作者并不正面去写这些胜战,而是将其穿插文中作以交代,恰恰选择了第4次反围剿失败大军西去作为切入口,充分看出作者的深思熟虑和精巧架构。一来从根本上奠定了作品的悲剧基调,而我以为全书的基调即是大气磅礴、悲壮凄美。鲁迅曾言:“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德俊就是要做这样一个美的毁灭者。《洛丽塔》的作者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就说:“美加怜悯——这是我们可以得到的最接近艺术本身的定义。何处有美,何处就有怜悯。道理很简单,美总要消失,形式随着内容的消失而消失,世界随着个体的死亡而消失。”在德俊的笔下,故国河山如诗如画,皆因战争而变色;无数年轻美好的生命,均因了战争而消亡。它怎能不让人为之悲切动容,为之伤悼怜悯。
  其次,选择悲剧,更有利于作者纵横捭阖浓墨重彩地驾驭战争、描写战争,而将哀兵之战写到天地惊、鬼神泣的境地。
  再者,人生之大事,无非生死之二字,在悲剧中,生的苦难自不必说,而死的来临却如影相随,交战双方的将士们都必须在生与死的命牌前接受灵魂的考验和命运的安排。
  所以,打开了《血战大别山》就等于拉开了悲剧的大幕。阅读的悲壮和灵魂的战栗令人充溢始终。
  在《血战大别山》中,作者用艺术的手法,忠实地记录了反“围剿”战役的前奏、场景,过程、结局,真实地再现了战争的酷烈、惊心和残忍,场面的再现和细节的描摹已非魏巍《谁是最可爱的人》一文的描写所能比。从而打破了战争题材作品中带有欺骗读者和历史性质的“敌死我不死,敌败我不败”的传统神话,还战争以真相。
  1932年的国内政局极其动荡而又变幻莫测。日本于1931年发动“九·一八”事变,侵略中国东北后,又于1932年1月在上海挑起了事端,从而爆发了19路军抗击日军的“一、二八”淞沪之战。中国国民政府因此从南京迁都洛阳,并以西安为陪都。由于日本的入侵打乱了蒋介石的“围剿”计划,使得全国三大革命根据地及众多小区的红军能够得享短暂的胜利并加以补充与休整。但这种局面并未维持多久,3月,国民党四届二中全会召开,任命蒋介石为军事委员会委员长,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张学良、陈铭枢、李烈钧、陈济棠为委员。5月,中日《淞沪停战协定》签订,19路军被调出上海调往福建“剿共”。国民政府又从洛阳迁回南京。政局一时间取得了虚假的平稳。而在政治上,蒋介石和汪精卫已达成默契,共同坚持“攘外必先安内”的战略方针,而在反共剿共、亲日叛国的道路上,汪精卫比蒋介石走得更远。所谓的“安内”就是要继续“围剿”红军。鉴于先前“围剿”的失败,此番蒋介石作了精心的战略准备,调集了包括自己的嫡系黄埔官兵在内的81个师63万兵力,分两大阶段发兵征讨。第一阶段主要“围剿”鄂豫皖和周逸群、贺龙领导的湘鄂西洪湖地区红军。蒋介石亲自坐镇武汉督剿。在汉口成立了“鄂豫皖三省剿匪总司令部”。大军分左、中、右三路进发,何成俊的左路军用来进攻湘鄂西,而中、右路军则剑指鄂豫皖红军。蒋介石再也没有先前挥鞭断江、趾高气扬的气势,而变得似乎兼听则明、礼贤下士,而将凶狠内敛、狡诈深藏。在军事上,他采纳了参谋长曹浩森提献的“纵深配合,并列推进,步步为营,边进边剿”的战略方针。在政治上,他接受了秘书长杨永泰的设计,即“三分军事,七分政治”的方案。将百姓编组保甲,实行“连坐”,并采取强化各级党政机关和地方武装,扶植地主豪绅反攻倒算、还乡执政,以配合军事“围剿”。
  这就是红四方面军面临的严峻形势和残酷现实。
  让我们的视线追随作者,去领略一下德俊先生的笔下战争。全书按红四方面军活动的轨迹,依照战争发生的时间顺序,前后写下了:麻城围攻战、冯寿二、七里坪、扶山寨、飞旗山、河口、仙人洞战役。
  攻打麻城,是张国焘被胜利所左右,遵照“共产国际”的指导而采取的失策之举。兵书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听听蒋介石秘书长杨永泰的分析:“红军此时正沉浸在他们已得胜利的喜悦之中,正按既定计划出击平汉路,下一步恐怕要攻击麻城,执行会师武汉、饮马长江、夺取一省数省首先胜利的任务,国军进剿战场形势不会有太大的变化。”真是一语破的。张国焘尚未出牌,对手已窥猜得一清二楚,胜败难道天定乎?作者并没有正面地去实写麻城围攻战,也许实地里真枪实弹,他这里却“虚晃一枪”。
  其实,作为短兵相接的反“围剿”大战,作者共计写了五次:冯寿二之战可谓阻击战,也可称遭遇战,红四军急行军赶至冯寿二,为阻截国民党军队进占黄安,两军相遇,打响反“围剿”首战。七里坪之战实属阵地战,黄安丢失,双方怨气仇气相交加,大战升级成为恶战。扶山寨之战究其实质是新集的保卫战,但战争的形态仍可算作阵地战。而后来的河口战已属败退之中的遭遇战。仙人洞之战则是掩护大军西撤的断后战。作为战争小说,有的作者对场面和过程的描写常常会有自觉或不自觉的雷同或重复,这也是令读者阅读极端不悦的。而德俊深谙用笔的简繁、先后、轻重、主次之道,尤擅把玩个性,努力写出每一场战役的不同声音、不同色彩、不同画面来。而“决战七里坪”则是他写的从容不迫、舒缓有序、藤萝得体、激情飞跃、血泪相合、悲从中来、气壮山河、一泻千里的最精彩篇章。
  他将对阵双方的将领进行巧妙的穿插介绍,用倒叙、插叙、补叙不断变幻的手法,先后将徐向前、张国焘、成仿吾、程训宣、徐继慎、吴焕先等人推出。尤其对徐向前来到鄂豫皖,一步步打开局面,乃至和美丽、贤惠的大别山姑娘产生爱情、建立家庭等都作了工笔描绘,使人在大战的前夕似乎还感受到些许的温馨。而对对方的大将陈继承、黄杰、郑洞国等人也作了客观公允的推介,他们也是身经无数战争洗礼、深藏战争韬略的真正可怕的对手。
  作者作为后来人,没有能够亲历战争,他只能通过艺术的想象来描写战争的场景、细节乃至酷烈的程度。他说:“笔者不能详细地叙述较大的事件,无法描绘所有的人,甚至是那些最优秀的师长、团长、营长、连长、排长、班长,更不可能对所有战士作出包罗万象的分析。我们的红军战士肩负了革命战争的全部责任,他们在敌人密集的炮火中前进、战斗,不惜生命,不怕困难,他们为了战胜敌人,付出了自己全部的激情、智慧和生命。”这似乎是作者开宗明义地在为自己的战争描写作诠释和辩护,其实不然,他绝不会放弃对双方正面绝杀的悲壮描画。他在写红军的反击:“敌人发现红军发起反击,就集中所有火力向红军射击,不少红军战士倒下去了。虽然到处都是沟坎、田埂、树林,可是红军战士没有人隐蔽,仍喊着‘冲啊’、‘杀啊’的口号,蹚过水深没腰的倒水河,向敌猛攻。红军反攻的潮流腾挪上岸后,河中漂浮着一具具红军士兵的尸体,而原本清澈的倒水河河面,变成了胭脂河。倒水河两岸犹如山倾海翻,震天动地。于是,中国20世纪国共两党土地革命战争史上一场空前未有的恶战,便在长江这条不大的支流两岸展开了。”接着,作者以冷峻的笔法行文,以每天照常升起的太阳作参照来写阳光照耀下的已面貌全非、惨不忍睹的战后河山:“1932年8月16日清晨,初升的太阳,对昨晚的拼杀一无所知,它以鲜活血红的面孔,从大、小悟仙山后升起,把它血红的光芒投射到倒水河两岸硝烟升腾的群山之上,投射到那里的河滩、稻田、草丛、树林、岩石之上。激战一个昼夜幸存的双方,在朝霞露出的一刹那,都看清了昨天白天和夜晚作战的痕迹:燃烧的树枝在晨风和薄雾中抖动,尚未化成灰烬的草丛还冒着轻烟,到处是碎裂的头颅、折断的四肢、血淋淋的肚肠和分不清是什么的染着血迹的物件。正所谓‘尸填青山峡谷,血流川底沟涧。’”在这里,战争的概念已被模糊,战争的双方都被死神驱赶着,天地间被死亡所吞没笼罩,死神在愉快地收数着死魂灵。
  作者的思绪并没有仅仅停留在艺术想象的空间里,而是延深笔墨,充分利用当事人的回忆资料,使七里坪战斗的历史史象更加真实、丰富、生动、饱满。作者先后引用了良木、王宏坤、汪乃贵、董洪国、许世友等人的回忆录,他们都曾经拼杀血战在一线,是为红军建立功勋的人,是七里坪战役的幸存者。而60年后,作者亲历当年的战场,目睹山包、战壕、古塔以及红军的坟墓,尤其听一位沧桑老人的叙述:“当年金灿灿的稻田里都是红军阵亡将士的尸体。第二年春耕,稻田里还看到许多红军烈士的骨架。这些红军娃,都是父母十月怀胎,一把屎一把尿抚养大的,来不及掩埋的就这样陈尸山野,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姓名。是年秋冬,因红军和白军阵亡尸体腐烂,招来不少雀鸟和野兽,3人以下不敢上山砍柴,倒水河两岸日不坠山即关门闭户。多少大别山的优秀儿女倒在这块红色土地上啊!”谁听了能不为之动容?时任11师政委、后来幸运当上国家主席的李先念重返故乡,途经七里坪,感慨万千地说:“柳林河,在这里我们牺牲了多少同志啊!”时任12师师长、建国后被授予大将军衔的陈赓为七里坪决战作过经典的总结:“柳林河战役(即七里坪决战),比中国任何一次内战都更为猛烈,比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激烈程度,也是毫无逊色。”
  红四方面军的第四次反“围剿”实际上是一次败仗和悲剧,他所打的5次战役都是强敌压境、寡不敌众、战略失当、节节败退的结果。局部的小胜并不能弥补和挽救战略大局的失败,若沉浸于此,则是战争上的“阿Q”精神胜利法。若以伤亡人数的多少、武器弹药的失得来算计,则更是五十步笑百步。作者尊重历史,还原人物,在危局险境之中,在生死存亡之间,在大是大非之前,将诸多历史名人的真实面貌、真情实感、内质外染推到了读者面前。
  张国焘是一个备受争议,不可回避的人物。由于张国焘是中共元老,又是鄂豫皖及红四方面军集党政军大权于一身的人,根据地的生死存亡、胜败得失都与他有着不可分割、千丝万缕的联系,按照今天的俗语讲,他是第一责任人。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张国焘很少走路,他总是骑在马上。翻山越岭时,还坐在战士们为他绑扎的抬轿上,头上有大伞避雨遮阳。他身材高大壮硕,成仿吾和他握手,感到他的手“肥胖而又松软”。
  纵观全书,徳俊先生既擅长写战场,又精心写会场,写战场血染泪浸、凄风苦雨;写会场汪洋恣肆、风云暗动。会场是最难写的,最容易写成千篇一律、枯燥乏味的,但那是凡角所为。而巴尔扎克似的生动描绘,又常常使开会、聚会成为勾勒人物的最佳场所,这是高手,徳俊属于此中。由于张国焘不懂军事,既无理论之昭示,又无实战之经历,一线战场从来不会有他的身影,而更多地出现在会场。从开篇的夏店会议到败退西进前的最后一次“黄才畈”会议,召开师一级以上的会议就不下十余次,而每一次必有张国焘参加,必有他主持,必有他总结发言,必有他拍板决策。可以说,他就是红四方面军的灵魂和主脑。
  从我们青少年时代起,教科书上张国焘从来就是一个反派人物,他背负的罪名多多。但在《血战大别山》中,德俊却是用心地写出了一个鲜活的真实的变化着的张国焘形象。夏店决策会议,张国焘出场,此前红四方面军先后打了4次胜仗,对手的3次“围剿”均告败。踌躇满志的张国焘正为胜利的喜悦所控制。在地方、在军队,他俨然一个太上皇。对中央,他在致电中责问中央红军无积极行动,并指令湘鄂赣、湘鄂西红军投亡之意行动。他认为国民党军队已成“偏师”,坚信共产国际所认为的,要先夺取“一省”或“数省”的胜利,和帝国主义正面交锋作战,进而取得全国的胜利已为期不远。当此时,张国焘正沉浸在胜利的幻觉之中,这也正是他制定第四次反“围剿”战争之战略战术的思想、政治、理论、经验的基础。
  在中外的战争史上因盲目乐观、以为胜利在握,从而导致胜利走向失败的战例比比皆是。远的不说,“二战”期间,希特勒蔑视苏联,他鼓动部下说:“比较起来,对苏联的战役就像是一个小孩在沙盒里玩游戏。”而“我们只需踢开门,然后整个腐朽的体系就会分崩离析。”他同样小觑美国,认为美国社会是“一半犹太化,另一半黑人化”,是一个不能打仗的“腐烂的国家”。
  而在亚洲的战场上,日本的战争策划者鼓吹可以用不超过5个师的兵力在3个月内击败中国。
  而在后来的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中,美国人都过高的看重了自己的力量,过早地划定了胜利的日程表。
  在伊拉克战争中,骄横狂妄、不可一世的非洲雄狮萨达姆·侯赛因战前对美国大使说:“你们的社会不能接受在一场战争中死亡10000人。”这似乎是他准备消灭美军的最低估计数字。他骄傲地在全国宣布,美国人将“在他们自己所流的血中游泳。”战争的结果,他本人却像一只土拨鼠一样在一个土洞里被对手捉住。
  对于个人而言,带着胜利的幻觉去渴望和梦想着胜利的到来,也许是光荣和可爱的;但对于战争的谋略家和指挥家来说,为这种情绪所控制,后果将是致命的、可悲的。于是,我们看到,红四方面军在张国焘的带领和指挥下,霍邱丢失、麻城未克、黄安失陷、新集不保、千里迂回、丢城丢池、全盘撤离、大军西去……这就是历史。这就是鄂豫皖根据地从星星之火点亮到燎原之势既成乃至熊熊烈火燃烧殆尽仅留少量火种待机再燃的历史。但另一方面,鄂豫皖根据地又是在张国焘、陈昌浩到来之后发展至鼎盛时期的;三次反“围剿”、尤其是4次战役的胜利,张国焘是身在其中、功不可没的;搞内部“肃反”、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杀害功臣和战友,他是有罪的;攻打麻城、急功近利、战略失策、战术失误,他是难辞其咎的。但当胜利的幻觉渐渐被血腥的现实所惊醒、所粉碎,避敌锋芒、保存实力、跳至外线、挥师西去,张国焘又是明智的。这就是张国焘,一个内心刚愎自用、充满军阀主义色彩、带有浓厚党棍味道而又能随机应变的人。
  人们知道茅盾(沈雁冰先生),但未必多了解他的弟弟沈泽民。人们即使了解沈泽民,更多了解的是他作为作家和教授的一面,而作为中共早期的革命者和高级领导人的一面,人们了解得甚少。德俊先生在作品中第一次精心地塑造了沈泽民的艺术形象。
  沈泽民1902年生于浙江桐乡。早年留学日本,就读于东京帝国大学。1921年回国,由其兄沈雁冰介绍在上海入党,资格可谓老矣。1926年赴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后成为莫斯科红色学院教授。1930年10月,被共产国际内定为中共领导班子成员。对党的无比忠诚的信仰,对共产主义事业必胜的信念,使得他在革命的道路上矢志不渝、勇往直前、目不斜视、永不回头、绝不拐弯。在他身上属于人的自然属性的成分已很少,他已是社会的人、阶级的人、政党的人、集团的人。他对共产国际怀有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对苏联共产党,尤其是斯大林的一套,不但心领神会、自觉接受,而且深入骨髓,自觉仿效。他强调斯大林式的钢铁般的意志和钢铁般的纪律。他对自己的战友、文友成仿吾的工作调动,以省委书记的口吻说:“你必须去!这是党的命令!”“必须”就是神圣的庄严的命令。对自己的妻子张琴秋,他也同样使用这生铁一般的词:必须到河口!必须到游击区去!必须到白区去!
  在红四方面军内部“肃反”问题上,他是支持张国焘的。在攻打麻城、剑指武汉、永远进攻、夺取胜利的战争之初,他在政治路线、思想体系、军事方针上和张国焘也是一致的。冯寿二战斗刚刚打完,七里坪战斗正在酝酿,在省委机关报《鄂豫皖红旗》上,由他执笔的社论已经发出,文字慷慨激昂,但对形势的错误估计,对胜利的自我放大,对敌人的盲目轻视,对未来的空洞鼓动,都为瞬间到来的战争所证实。
  随着反“围剿”战事的日趋严峻和被动,沈泽民和张国焘的分歧越来越严重,几乎是逢会必吵、针锋相对。在最后一次撤军的会议上,沈泽民依旧抱住“固守一拼”的态度作离别演讲:“我要亲自带领省委、我的红军和游击队在鄂豫皖战斗。我将使用红军的最后一点力量,这力量比胆小的人设想的更伟大!”这胆小的人肯定指的就是张国焘。因为1933年1月15日,沈泽民在致中央的信中,状告了张国焘“丢了苏区”和“右倾逃跑”两大罪状。而在张国焘的眼里,沈泽民就是一个弄文学的书呆子、一个理想主义者,属于空想社会主义型的革命者。
  沈泽民因肺病未得及时治疗和调养,于1933年11月20日病逝于红安卡房天台山中老东山刘家湾,终年31岁。鲁迅先生“挈妇将雏”、驰骋文坛,而沈泽民却是别妻抛女(幼女沈玛娅留在苏联),一生为信仰而战。他是文人革命者的典范,其风骨与文天祥酷似,文山先生的名诗“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正是沈泽民先生人生精神之写照。
  如果说德俊在此作中写出了一个变化着的张国焘形象,写出了一个不变化的沈泽民形象的话,那么他更用饱蘸深情的笔墨塑造出一个大别山般伟岸、厚重、坚韧、挺拔的徐向前形象。军事上,徐向前虽是总指挥,但在中共党内却不处于主要领导地位,所以他始终处于进退两难、委曲求全的状态中。会场上他光明磊落、坦诚直言、高瞻远瞩、剖析战局,但他的意见又常常不为张国焘、沈泽民、陈昌浩所采纳,他郁闷、痛苦,而一旦形成决议,他便会无条件执行,他忍辱负重、分解战略、细研战术、亲临前线,将错仗也当胜仗打。这位从士兵走向元帅的卓越军人,在国史、党史、军事史上永远都是一颗闪亮的星。作者用准确、概括、深情的语言写道:“他是这支红军的缔造者之一,是这支地处危境的红色大军的大脑和意志的体现。他性格诚实、心胸宽广、谦和忠厚;他临危不乱、遇敌不惊、处之泰然。大别山农民武装从这位黄埔精英、北伐战将身上汲取养分,成为一支能征善战的方面军。李先念、王树声、徐海东、秦基伟、陈锡联、刘华清、洪学智这些来自大别山的声威赫赫的战将在已成为军事家之后,谈起徐向前,犹然发自内心的说:‘是徐帅教会我们打仗!’”他们都说了一句大实话。
  但由于受制于人、情势所逼,徐向前也可谓游走在胜败之间。“胜败乃兵家常事”,世上哪有不败的将军?这不,他和陈昌浩带领西路军西征,遭马步芳军阀袭击,损伤更为惨重。李先念所率之部仅剩400余人,那是后话。但在川陕苏区空山坝和万源保卫战中,在抗日战争响堂铺伏击战中,在解放战争攻克太原的大战中,徐向前指挥若定、进退自由、玩敌于股掌之上,尽现一位军事指挥家的风流。所以,元帅是战出来的。
  同样,德俊先生在其大作中深情地塑造出红四方面军的英雄群像,他们之中,有战死的、有负伤的、有幸存的,有遭受“肃反”不白之冤而被处死的、降职的……他们是一个个真英雄,他们响亮的名字将与世长存,他们群星闪耀、光照寰宇。舍生忘死为信仰而战是他们的精神,英雄主义气概铸成了他们的灵魂。他们创造的丰功伟绩犹如江河行地、日月经天。他们是:蔡申熙、陈赓、陈昌浩、王树声、王宏坤、李先念、张广才、甘元景、徐海东、倪志亮、许继慎、曾中生、旷继勋、董洪国、张琴秀、成仿吾、王平章、周纯全、傅钟、徐宝珊、吴焕先、刘士奇、许世友、陈再道、韩先暑、陈锡联、秦基伟、刘华清、洪学智、高敬亭……“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这些人,他们哪一个不是大名鼎鼎?哪一个又不是九死一生?共和国给予他们的嘉奖和誉称,那是他们战出来的。建国后,军队中的高级将领,竟有百分之七十都是从红四方面军走出来的。
  在本书的《后记》中,德俊先生有一段优美、沉郁、睿智的文字极端重要:“用沉重的思索和无穷的哲理写出历史的复杂性,才能给人以真理的启迪。不能把历史简化成好就是好、坏就是坏的抽象线索,任何过分的赞美和丑化都是对历史的亵渎,都是对后人的欺骗。写真史写信史形成‘史诗’是我的风格,也是历史的生命……所以我在写作中既有着对‘正史’的EW0OAsmYEj84uzotgcaIUDbWa+B956vhuXZDdERVCuY=突破和补充,又有着对‘历史’客观性、复杂性、丰富性的‘还原’与挖掘,力争使之成为包孕巨大的历史、现实和情感内涵的作品。”我以为这就是作者创作此书的指导思想。他恢复了张国焘在这一历史时期的本来面目,千秋功过,自有春秋评说。他纠正了关于沈泽民是正确路线代表的史说和史学,让后人看到,无论是“左”,无论是“右”,都是戕害革命,杀戮自己的利剑。他还原了红四方面军的真实的历史地位,为什么湘鄂赣中央苏区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弃地而走叫“战略转移”,而鄂豫皖红军第四次反“围剿”失利,挥军西去却叫“右倾逃跑”?他将光荣与梦想还给了红四方面军的将士,而将诬陷与垢名轻掸到历史的尘埃中。德俊是用文学的手法完成了史学的任务。
  德俊是史学家,他以过人的“才、学、识”秉笔直书,还原历史,写下信史。德俊是军事家,他虽然也是“纸上谈兵”,但模拟战争、调兵遣将、排兵布阵,为我们再现了一幅幅历史战争的画卷。德俊是文学家,他艺术地再现了战争,塑造了众多的战将、战神,祈祷了无数的生灵,成功演绎了一幕壮丽的凄美的悲剧。德俊又是史料的收集收藏家。“鸟宿池边树,僧推(或曰敲)月下门”,只是“推敲”二字矣。“十年磨一剑”,待到拔剑出鞘,回首十年矣。而德俊创作的准备却历经20春秋,直让人从青年到白头。
  从清朝末至建国初,中国社会的人口总数都是4亿5千万,也就是说人口没有增长。这在世界各国都是少见的。这正应了马尔萨斯的人口论。其实,除了饥饿、瘟疫,战争机器的开动是绞杀人民生命尤其是年轻优秀儿女生命的主要原因。一百多年来,中国的大地从未平静过,而就战争的性质来看,主要是两大类:一类是反对外来入侵的民族战争;一类是内战。“围剿”与反“围剿”是典型的内战。中国红军的起义就其实质来说,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次农民大起义,他们为生存而战,为土地而战。仇恨厮杀的双方主体大都是贫穷的农民儿女,他们为政党的争斗、王朝的更迭献出了自己最宝贵的生命。从历史的纵深处和世界的广角点来看,都应了张养浩的那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所谓“战争是政治的继续”诚然真实,但“政治是邪恶的,战争是罪恶的”也不虚假。有数字统计,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以及373次局部战争,共死亡1.88亿人,即每22人中就有1人死于战争。所以英国的历史学家尼尔弗格森在《世界战争:历史上的仇恨时代》一书中,把20世纪定义为:“一个充斥着战争和杀戮的世纪,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为血腥、最为恐怖和最为野蛮的一百年。”
  上世纪的70年代中期,我以年轻的脚步走在淮海战役曾经的原野上,田野里偶尔还能捡到黄铜做的弹壳,偏僻的沟渠里时而还裸露出白骨,今人谁还能够知晓这白骨属于哪个政党哪个阶级。垄埂上,无名的野花无声地开放着,大地一片寂静,一时间会令人忘记空间、时间与时代。平原的落日圆大而红烈,蓦然西望,一抹沧桑,几缕苍凉,忽然就忆起李太白的词句来:“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当时的我,刹那间就想到了文字,后来者要有人写出前人的战争。多少年后,我终于读到了德俊先生的《血战大别山》。愿我的朋友们都来捧读这本沉甸甸的书。让我们从心底喊出,愿战争的悲剧从此不再重演。愿和平的阳光永远普照人间。
  草于2012年3月26日下午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