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尘[中篇小说]
2012-12-18李永立
安徽文学 2012年11期
本报讯:1月15日,上海市普陀区某拆迁工地发现一无名男童尸体,年龄10岁左右,身高1.45米,圆脸、短发,身着“建英希望学校”校服。死亡时手攥一张本市晚报,上有记者XX撰写《安徽一民工子弟学校遭遇强制停学,两千民工子女何去何从?》一文,标题旁有铅笔书写的“我不是小偷”字样,估计为死者生前所写。据了解,建英希望学校确系一所民工子弟学校,现已被强拆,教职工解散,无从知晓死者更多情况,望有知其信息者,速与本报编辑部或辖区派出所黄警官联系……
天还黑着,陈小帅就被娘叫醒了。他伸头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六点十分,正是该起床的时间。陈小帅将头探了探,又缩了回去,并用被子裹紧了身子,立刻,他又感觉到了温暖。小帅,娘又喊了一声。声音里有了责备与嗔怪。陈小帅不敢再贪睡,腾地坐起身,三下两下穿上衣服,跑到屋外的公厕撒了泡尿,回来时娘已经备好了热气腾腾的洗脸水和香喷喷的饭菜。
坐下来吃饭时,只有娘和陈小帅。爹每天出去干活,总是天不亮就走,天黑了才回。陈小帅很少见到他的身影。菜是芹菜炒豆皮和一盘葱花凉拌咸菜,馍是现蒸的葱花油卷,饭是小米稀粥,黄黄的汤汁里透着香,这都是陈小帅平时爱吃的。但是,今天陈小帅吃得特别少,咬一口馍就停下来发一会怔,菜也忘了夹。娘察觉到了,说,有事?陈小帅受了惊吓似的忙说,没,没有。慌慌地低下头,加快了速度。
吃完饭,娘将一个铝质的半旧饭盒装进了陈小帅的书包。饭盒里盛的是刚吃过的芹菜炒豆皮和葱花油卷,偶尔娘还会在菜上面卧一个油煎鸡蛋,这是他的午餐。
他上学的那所民工子弟学校有食堂,陈小帅吃过几次,是最便宜的那种,土豆炒肉丝外加一份米饭,三块钱。吃得娘直稀溜嘴,娘不是舍不得让他吃,而是认为一份土豆丝加一份米饭不值那么多钱。后来陈小帅就提议带盒饭,因为他看见不少同学都是拎着饭盒来上学的,中午放食堂的蒸笼里一蒸即可。娘便每天早上做饭时,多炒一些菜,给陈小帅带着。
陈小帅背着书包出了门,立即被一股冷飕飕的寒气包裹住了。天刚蒙蒙亮,巷内的行人很少,周围的一切都湿漉漉、灰蒙蒙的。陈小帅一边慢腾腾地走,一边不时回头张望。他想看郝美丽跟上来没有。郝美丽跟陈小帅同乡,都来自皖北农村,他们同在那所民工子弟学校读书,且是同班同桌。以前,两人总是结伴去上学的。但是今天,陈小帅走走停停,磨蹭了十多分钟,还是没看见郝美丽的身影。陈小帅估计,郝美丽今天不会去学校了,她肯定把昨天学校发生的事告诉了爹娘。
昨天,天本来晴得好好的,突然就变了脸,平地刮起了大风,扬起的沙尘将单薄的玻璃窗打得啪啪响。建英希望学校四年级2班的教室里,来自安徽寿县的张老师正在弹奏电子琴教学生唱歌。突然,教室门被撞开,冲进来几个彪形大汉,挥舞着铁锤把讲台砸了个稀巴烂。张老师站起来刚想跟他们理论,就被一个大汉抓住头发狠扇了一巴掌。鲜血顺着张老师的嘴角流下来,殷红殷红的。张老师眼里就汪起了泪,但她强忍着,大声斥责道,别伤着孩子!然后母鸡一样张开翅膀将目瞪口呆的孩子们护在了身后。
郝美丽就是在这个时候哭出声的。她的声音嘹亮,一下子感染了很多学生。教室里顿时哭声一片。陈小帅没有哭,他紧紧攥住郝美丽的一只手,感觉到她浑身都在发抖,而另一名女生,吓得小便失禁,裤腿处湿湿的一片。后来,陈小帅和众多的师生被一群着装复杂的人(据说有警察、保安、协管人员)赶到操场上,一个自称是教育局副局长的人手持一只灰色的喇叭,站在篮球架下,大声宣布说,建英希望学校现在开始停止办学。好多人都懵了:已经办了十来年的学校,怎么说关就关了呢?让这两千来名的民工子女到哪上学呢?陈小帅想,最伤心的应该是张老师和姚校长,他们是一对夫妻,学校是他们一手创办的。
晚上回到家,陈小帅几次想把学校停课的事跟爹娘说一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爹娘很晚才回来,吃完晚饭,倒头便睡着了,陈小帅没忍心喊醒他们,他不知道把这件事告诉爹娘之后,他们会是怎样的反应,是将他送回老家呢,还是另择一所学校,他不知道。同时,陈小帅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因为自两年前他到建英希望学校上学以来,已经七八次被迫停课,但每次又都化险为夷,又能照常开课了。他多么希望,昨天的事同样是一场梦,一觉醒来,什么都没发生。
陈小帅最终没有看到郝美丽,却看到了一只小狗。那是一只流浪的宠物狗,浑身脏兮兮的,白毛变成了灰色。它大概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嗅到了陈小帅书包里的菜香,就跟在陈小帅身后不停地狺叫。陈小帅停下来,猜出了流浪小狗的心思,便将书包移到胸前,掏出饭盒,拿出一个葱花油卷,掰了一半丢在了流浪狗的面前,流浪狗欣喜若狂,扑上去一口吞了下去。看得出,它肯定饿坏了。陈小帅朝饭盒里瞧了瞧,娘给他拿了两个葱花油卷,就自言自语说,还是自己少吃一个吧,又将手中的另外半块扔给了它。这次它没有急着吃,而是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陈小帅的手,似乎在表示感谢。陈小帅被舔得痒痒的,忍不住咯咯笑出了声,于是就拍拍流浪狗的头,说,你自己吃吧,我要迟到了。
从家到学校要乘44路公交车,而从家到车站要走近半个小时,陈小帅加快了步伐。到了44路公交车站,站牌下冷冷清清的,没几个人。每天早上,44路第一班车拉的几乎都是建英希望学校的学生,但是今天,车站却出奇得安静。
44路公交车按时开来了,陈小帅刷了卡,坐在空荡荡的车上,一缕阳光照进来,把他半边脸上的绒毛照得金黄金黄的。
葵花依在门框上,目送着儿子陈小帅出了巷口。儿子已经10岁了,却出奇地瘦小,书包背在身上显得庞大而沉重。她有时甚至担心儿子承受不住那么多的重量,但是儿子每天都是背着它走,背着它回,表现得很轻松的样子,并没有她想像的那么吃力。但是,今天,她却分明感到了那书包的分量,因为它让儿子的脚步变得异常迟缓,甚至有几分踉跄和犹豫。书包里依然是那些书,咋就让儿子不堪重负了呢?还有儿子的几次回头张望和吃饭时的沉默寡言,都让她感到不安。她不知道儿子今天究竟是怎么了,仿佛有满腹不便言说的心事似的,让她猜不透,摸不着。
葵花边想心思边收拾院内的一辆脚踏三轮车。车有五成新,锈迹斑驳,是丈夫陈大帅花150元钱从旧货市场买来的。车上盖着一层厚厚的油毡布,毡布底下是大半车的新鲜蔬菜,都是两个小时前葵花从批发市场精心挑选的。批发市场距葵花居住的小区并不太远,骑车半个钟头就到了。每天一到黎明,葵花总是将车骑得飞快,怕去晚了菜就被人买光了似的。其实她是想早去早回,回来还要为丈夫儿子做早饭,等丈夫儿子走了,她再到街上遛着将它们卖掉。葵花不是个正经的商户,而是遛街串巷的,所以菜要比市场上的更鲜嫩才好卖。如果卖不掉,就带回来自家食用。偶尔,剩的特别多的情况下,葵花就会把卖不掉的菜跟同样遛街卖肉的换回一窄条五花肉,改善一下家里的伙食。每当这时,丈夫和儿子都像过年一样高兴。这也是葵花最幸福的时候,无论是炝是炒还是红烧,丈夫和儿子都吃得津津有味,并齐声赞她厨艺高超。葵花看着丈夫和儿子吃,自己却吃得很少,她沉醉在浓浓的温情与心酸里,因为这样的机会并不是很多,她几乎每天都能将批发来的菜卖得精光。她多么希望能天天给丈夫和儿子炖上肥美的肉啊!
葵花锁上院门,来到户外,骗腿上了三轮车,用力一蹬,车子沿着巷道朝着与儿子相反的方向而去。几天前刚下过雪,墙角尚有未解的冰冻,路上也硬硬的。葵花带劲地蹬着,风迎面扑来,刮翻了她头上的围巾,刀子样在脸上阵阵划过。她要尽快赶到一人巷去,把菜早早地处理一些。
葵花是5年前跟随丈夫来到这座世界闻名的大都市的。她的家在皖北一个叫作黄庄的村子。由于交通闭塞,那里产的水果、农作物根本卖不出去,一年的汗水与辛苦换来的除了吃喝,全部烂在了地里,村民至今多数还住着土坯草房,跟原始部落似的。村里的青年只要不再上学,十有八九进城打工了,村里只剩下年迈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陈大帅是跟葵花结婚快一年时提出进城打工的。当时葵花怀着身孕,有些不舍,可望着一贫如洗的家,想着即将出世的孩子,最终还是含泪将丈夫送到村头。后来孩子出生,再后来孩子长到能够上学的年龄,夫妻聚少离多和村里有人挣来的大把钞票让葵花的心蠢蠢欲动起来,她做通丈夫的工作,把儿子交给了年迈的公公,毅然决然地进了城。
葵花读过初中,是个聪慧的女人。凭着她的条件,本该能找个好一点的工作,可她不想离丈夫太远,几年分离的日子她过怕了。陈大帅是个建筑工,几年来,在这座举世闻名的大都市究竟盖了多少楼,他也说不清。葵花进城那天,适逢下雨,工地上停了三天工,陈大帅就领着葵花一座一座一层一层地数,数到最后连陈大帅自己都弄迷糊了。刚开始,葵花同丈夫一样兴奋,但数着数着她很快失去了兴趣:再怎么骄傲与自豪,可楼毕竟是为别人建的。她想起了家里的破烂草屋,想起了与丈夫一起租住的那间狭窄的民宅,失落的情绪迅速蔓延。她不禁边叹气边暗下决心:一定与丈夫同心协力,努力打拼,将来在家乡建一座最漂亮的房子。
起初,葵花在丈夫所在的工地做饭。工地老板也是安徽的,姓刘,是个挺不错的厚道人。丈夫跟随他多年了,常夸他呢。听丈夫说,刘老板以前也是个打工的,后来发迹了,就有了自己的工程队,还在上海购了房,买了车,真正成了城里人。丈夫给葵花说这些时,总是不停地咂嘴,无比地羡慕和向往。对于能否成为城里人,葵花是断不敢想的,她只想拥有一栋属于自己的温暖的舒适的漂亮房子。刘老板的确是个好人,丈夫领葵花去见他那天,他正满身灰尘地指挥两辆大型挖掘机使劲刨土,轰轰隆隆的声音震耳欲聋。看见葵花和陈大帅,刘老板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说,你就是大帅媳妇吧,欢迎欢迎。说着,似要将沾满污泥的大手伸出来,跟葵花握一握,后又意识到不妥,就兀自用手挠着头嘿嘿笑了。这给葵花留下了极好的印象,这种印象一直影响着葵花,这也是葵花出事后不愿拖累刘老板的原因。
葵花出事是在进城半年之后。她做饭的地方是个简易的工棚。葵花没学过厨艺,却能把普通的饭菜做得喷喷香,民工们都爱吃,都夸她比大饭店的厨师烧得强上一百倍。被民工夸着,葵花心里美滋滋的,可她清楚,自己怎么能跟大饭店的厨师比呢,只不过民工们没进大饭店吃过,自我抚慰罢了。但葵花在做饭上下了功夫确是真的。民工们劳动强度大,最缺油水。做饭时,葵花总是将为数不多的肉炖得油花漂漂的,不馋人才怪呢。出事那天,没有任何征兆。挖掘机在简易房附近挖土,由于驾驶员操作失误,将土块不慎甩在房顶上,房梁喀嚓一声断裂了,整个简易房歪斜着塌了下来。当时葵花正烧一锅开水,开水顿时泼了一身。正是夏季,葵花穿着极其单薄,被开水这么一烫,痛极了。葵花被火速送到了医院,医生说,身上由于隔着衣服没什么大碍,治疗一段时间就可痊愈。主要是脸,需要植皮,否则整张脸就没法见人了。陈大帅是个农民工,从没遇见过这么大的事,只好流着泪用满是哀求的目光望着刘老板。刘老板被陈大帅的目光烫着了,咬牙说,植皮就植皮,无论花多少钱我出。
葵花在医院躺了三个月,身上的烫伤基本痊愈了,但脸上仍旧蒙着厚厚的纱布。为给葵花治伤,刘老板前后花了近三万块钱,但植皮的事依然没有眉目。不是刘老板舍不得花钱,而是刘老板没钱了。土建工程开工以来,开发商没给刘老板一分钱,工地上一切开销都是刘老板垫付的。葵花出事时,楼房的地下工程已完成得差不多了。刘老板找开发商要钱。开发商却以地下工程没达到标准为由拒绝支付。刘老板无奈,与开发商打起了官司。中国的官司打起来很麻烦,总是没完没了地拖来拖去,一拖就把葵花治伤的事耽搁了。
出院是葵花主动提出来的,她不想因为自己而拖累了丈夫和刘老板。自从葵花烫伤住院,陈大帅就没再去找活干,整天呆在医院陪着葵花,对葵花关怀得无微不至。每次医生给葵花换药,陈大帅表现得似乎比葵花还紧张,看着葵花疼得龇牙咧嘴,不停地呻吟,陈大帅就会伸出健壮的胳膊,让葵花抓着,换好药,他的胳膊就会留下几道深深的血印。后来,葵花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再换药时,就强忍着。至于刘老板,葵花始终心存感激,出了这样的事,不能全怪刘老板,可刘老板却表现得仁至义尽,不仅花钱给她治伤,在治伤期间夫妻俩的误工费、营养费、护理费一样也没少给。现在人家遇到了难处,不能就这样赖在医院里吧,那不成了讹人了吗?将心比心,葵花是一天也不愿在医院呆了。陈大帅也支持葵花的想法,两人就悄悄收拾了东西,离开了医院。
回到租住的小屋,葵花不敢照镜子看自己的脸,陈大帅鼓励她说,照吧,看一看那道坎就过了。葵花还是不敢照,依偎在陈大帅怀里,泪流满面地说,我是不是很丑啊?陈大帅同样落了泪,用粗糙的大手捧起葵花的脸说,怎么会呢,再丑你还是我的媳妇啊。葵花哽咽住了。自从葵花住院,两人已经好久没亲热过了。现在终于单独呆在一起,都有些急不可耐,相互撕扯着衣服,寻找着对方的嘴唇。平息之后,葵花还是偷偷去照了镜子,猛一下看见镜子中的自己,她还是惊叫了一声,然后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奔涌而出。
刘老板来了,带来两千块钱,似要了断的意思。葵花没接,陈大帅也没接。刘老板说,我对不起二位呀,我只有这么多了。葵花见刘老板误会了他们的意思,就说刘老板啊,这钱我们真的不能要,您也不容易啊。刘老板就把钱按在葵花的手上,说,大妹子,你就甭客气了,以后我翻了身,一定把你的伤治好,否则,我心不安呀。说者泪水潸潸,听者泪水哗哗。
没多久,听说刘老板打赢了官司,可开发商却携着几百万工程款跑了。刘老板又领着一帮人奔赴另一个工地。临走时,他邀葵花一同过去,继续做饭,被葵花婉言谢绝了。她知道,已有另一位民工家属顶替了她的工作,她去只会给刘老板添麻烦。再说,她那张脸实在不好在原来的场合露面。于是,就让陈大帅跟了刘老板去,她选择了遛街卖菜。
一人巷位于城市的北部,骑三轮车需要半个多小时。说是一人巷,其实是一条宽阔的大街,因临近一所著名的钢厂,每天进进出出的人很多。按说,这样的场所是不准小商小贩摆摊设点的,可葵花遇到了老张。老张是负责一人巷的城管,五十多岁了,身材瘦小,黑黝黝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在了解了葵花的遭遇后,就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不过他让葵花早点来,将菜卖给那些上早班的人,8点他上班以后就不可再卖了,如果让领导发现了,他会挨批评的。再说开了这个口子,别人如此效仿,也来摆摊设点卖这卖那,这高楼林立干净卫生的一人巷不就成了菜市场了?葵花对老张保证,她会早来早走,不会给老张添麻烦的。老张看这女人可怜,对葵花说,迟早帮她在菜市场弄一个摊位。在菜市场拥有一个摊位,对她这个在城市举目无亲的民工的妻子来说,显得多么的遥不可及啊!如果能那样,自己再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胆地与城管们打游击了,并且一家三口还可以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听老张愿意帮自己谋个摊位,葵花就把老张当作了恩人。出于感激,她每天都会把最鲜嫩的菜给老张留着,以批发价格卖给他。每当老张来取菜时,总是摇头叹息一声说,你这个人呐!葵花爱听老张说这样的话,这证明老张记着她对他的优惠,记着自己对他的好呢。
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葵花到了一人巷,已浑身是汗。在钢厂门前不远的位置,她刚跳下车,就有几位下早班的妇女围上来,挑挑剔剔地跟她讨价还价。葵花将脸用围巾包起来,只露出鼻子和嘴。她怕别人看了她的脸,不再光顾她的菜摊。卖了一会,葵花就不停地朝巷口张望,平时这个时候,是老张出现的时间,仿佛闹钟似的,雷打不动。但是今天,葵花没看见老张的身影。又过了一会,还是没看见老张。葵花原本打算今天好好问问老张摊位的事给她弄得怎么样了,要是能弄,送些礼也好,她连钱都准备好了,整整五百块钱,在贴身的衣服里装着呢。可老张愣是没来。
正左顾右盼,猛听背后一声断喝,谁让你在这儿摆摊的?奶奶个熊,不想好了!葵花扭头一瞧,是个陌生的穿着跟老张一样制服的年轻人。就想,这不是老张的地盘吗?怎么又平空冒出个城管来,老张呢?容不得多想,忙收拾了蔬菜和秤盘,飞快地跳上车,朝街的另一头狠命蹬去。年轻的城管跟在后面仍骂骂咧咧地紧撵着,葵花绷紧了全身的神经,把车骑得飞快,很快将他甩在了身后。
葵花是在另一条街上遇到马荣的。其实葵花跟马荣并不是很熟,她知道自己的儿子陈小帅跟马荣的女儿郝美丽是同班同学,一次开家长会时,两人坐在了一起,一聊,马荣跟她不但是老乡,而且就是顶替她在工地做饭的那个人。马荣的丈夫葵花认识,进城务工七八年了,仍老实木讷得跟个石猴似的,没长一点见识。听说他们一家也住在城郊附近,两家离得很近,可都因为忙,交往并不多。
是马荣先喊住葵花的。马荣是个热心肠,拉住葵花的手不放,问菜好不好卖,春节回不回家等等,好像失散了多年的姐妹似的。末了,马荣谈到了一桩让葵花十分震惊的事:建英希望学校彻底关闭了,孩子这下算是无学可上了。说完这些,马荣就急匆匆地走了,她要赶往工地做饭去。望着马荣逐渐消失的背影,葵花仍懵懂着。这个消息太让她感到意外了,学校怎么能说关闭就关闭呢?都停课了,儿子陈小帅怎么不吱一声还去上学了呢?如果学校真的停办,儿子又该去哪里读书呢?葵花心里一时长满了乱草,怎么也理不清,就更无心卖菜了,飞身跨上三轮车,向儿子的学校奔去。
陈小帅来到学校的时候,太阳被一团云翳遮住了,只露出几缕淡淡的黄尾巴。偌大的校园显得极为冷清,三辆巨大的挖掘机停在教学楼前,一楼的几间教室已被工人当成厨房、卧室,里面不时冒出团团热汽和打闹嘻笑的声音。原本该在教室里的讲台、桌椅堆在操场一角,显得破旧而孤独。陈小帅的教室在三楼,他快步跑上去,教室的门虚掩着,一推便开了,里面同样一片狼藉。幸好课桌和板凳都在。陈小帅便习惯性地将书包抹下来放在自己的位子上,像往常一样打开书本准备上课。陈小帅是个读书用功的孩子,他将昨天老师教的课程重新温习了一遍,又做了几道数学题。教室里很静,失去了往日的喧闹。陈小帅做得很认真,完全忘却了身在何处。蓦然,一阵急促的铃声打破了校园的沉寂,陈小帅以为到了上课时间,坐直了身子,可是环顾左右,教室里空荡荡的,除了自己,没一个同学的影子。陈小帅轻叹一口气,收拾了书包,背在身上,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教室。下了楼,一群民工正蹲在楼梯口吃饭,想必铃声是为招呼他们吃饭而响的。陈小帅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们,朝校外走去。
校门口聚集了一群人,多数是学生的家长。他们闹哄哄的,吵着要找学校的姚校长,但被几个穿制服的工地保安拦住了,说学校已经不姓姚了,还找什么姚校长,撵他们快走。家长们蹲在校门口,情绪激动地商量着对策。陈小帅这时才发现,学校大门已经被锁住了,外边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陈小帅站住了,说,放我出去。一个瘦子保安走过来呵斥说,谁让你进来的?陈小帅说,这是我们学校,怎么就不能进了?瘦子保安好像是个头,见陈小帅顶嘴,狠搡了陈小帅一把,陈小帅没提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地上很硬很凉,把陈小帅的屁股硌得生疼。但他强咬着牙爬起来,一头撞向了瘦子保安,瘦子保安同样没提防,被撞了个趔趄,差一点也摔个屁股墩。瘦子保安恼了,抬手狠狠扇了陈小帅一巴掌,陈小帅感觉到半边脸一木,鲜血顺着鼻腔涌出来。家长们见保安打了学生,就都不愿意了,哐哐地摇着铁门栏杆。瘦子保安害怕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用钥匙开了大门,让陈小帅赶快滚出去。家长们趁机涌进来,两拨人推搡在了一起。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断喝,住手!声音沙哑而有力。陈小帅定神一瞧,原来是姚校长。身后还跟着他的班主任张老师。同他一样,张老师的右半边脸青紫着,想必昨天被那人打得不轻。见到张老师,陈小帅一下扑倒在她怀里。张老师掏出手绢,轻轻地拭去陈小帅脸上的血迹,无比爱怜地问,疼吗?陈小帅摇了摇头,他本不想哭的,但不争气的泪水却大颗大颗地滚下来。见陈小帅哭得伤心,姚校长也走过来,用手拍了拍陈小帅的后背。
姚校长名叫姚为健,建英希望学校是他十年前创办的。那时候,全国各地的民工纷纷涌进上海这座美丽的城市,很多民工的子女也一起来到了上海。但是当时这座被人们誉为无比宽厚仁慈的城市以极其慷慨博大的胸怀容纳了民工,却并不接纳他们的子女,导致很多孩子没地方读书,只能在街头闲逛。那时还在安徽寿县教书的姚为健听到这个消息,不禁萌发了去上海为这些民工子女办学的念头。姚为健是个敢想敢干的人,他说服妻子张琴义无反顾地来到了上海这个喧嚣繁华的都市,开始了艰难的办校生涯。
姚为健租了普陀区丹巴路165号上海华亨化工厂技校的房子作为校舍,创办了九年制的建英希望学校。按照当时“流出地管理”的原则,学校经过了寿县教育局的审批,并在普陀区教育局备案。学校刚创办时很艰难,学生只有50多名,而且经常还有不明身份的人前来检查,第一学期就被抄了三次家,黑板被敲掉,桌椅被搬走。2002年,普陀区对全区13所民工子弟学校进行整顿,很多学校因为不符合办学要求而遭关闭,但是姚为健不断改善硬件设施和师资力量,并经过安徽省有关方面与上海市的沟通,终于坚持了下来。
建英希望学校的校舍是租用上海华亨化工厂技校的房子,合同到2006年6月份到期,由于华亨化工厂技校属于普陀区规划的动迁区域,因此厂家和学校没有续签合同。但是,姚为健一时没有找到新的校舍,另一方面华亨化工厂还不急着动迁,因此双方协商让建英希望学校再在此办学一学期,等到下学期姚为健找到新校舍后再将学校搬出。然而,有些人已经等不及学校春节后再搬迁了。2006年12月19日下午,六七个不明身份的人来到学校门口,趁学生放学散发传单,称学校将要拆迁,并与部分师生发生冲突。12月28日下午3时左右,又有约60人手持铁棍、瓦刀来到学校门外,再次向学生、家长散发传单。学校教导主任秦茂辉出去阻止,被那群人殴打,造成头、颈、胸多处内外伤。后来,1月5日,就发生学校被强行停办的事。
事件发生时,姚为健正在派出所,他上午10时左右被带到这里询问情况,直到当晚7时才从派出所出来。听说学校已被停办,姚为健一夜无眠,白发骤然间多了起来。早上,他连饭也没吃,就在妻子的陪同下来到学校,没想到却看到陈小帅与保安发生冲突的一幕。看到学生也遭欺辱,他的心都碎了。怒斥了保安,安抚了陈小帅,就带着学生家长心急火燎地向校园走去。陈小帅没有跟着,处理这样的事情都是大人们的事,不是他一个10岁的孩子应该掺和的。他满脸阴郁地转过身,猛然想起了另一个同学刘阿宝。刘阿宝在另一所学校读书,此时他在干什么呢?
在学校,葵花没有见到陈小帅,而是看到很多家长吵吵嚷嚷地涌向一间会议室。葵花忙将三轮车停放在楼下一个拐角处,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会议室。会议室不是很大,挤满了家长。葵花只好站在门口听台上的人讲话。主持会议的是个体态很胖的人,据说是教育局的副局长,他对学校停办的原因作了如下三点解释:一是学校没有办学许可;二是存在安全隐患;三是租赁的房屋已经到期。对此,姚为健校长作了反驳,他说,上海的民工子弟学校都没有办学许可,建英希望学校并没有违法乱纪的地方。而且,学校的安全问题曾经通过有关部门的检查验收,还被评为“治安先进单位”,怎么突然就有安全隐患了呢?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刚开始,葵花还在认真地听双方不厌其烦地打口水仗,越听越是气恼,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大声说,离放寒假只有十几天了,即使要停学不能等到学期结束吗?孩子们还要考试呢!
葵花的话,提醒了家长,难道期末考试都不考了?场面顿时闹哄哄的。一位女家长激动地站起来说,昨天孩子回家都还吓得发抖,即使停学也得早一点通知,突然强制性行动孩子怎么受得了!胖局长没有回应这位女家长的指责,而是很认真地盯着葵花看了一眼,解释说,之所以在临近期末采取快速行动,是为了做好过渡衔接,保证下学期的工作开展,同时保证安全。对于局长的说法葵花并不买账,她说,这样做对孩子太不负责任了!学校、教育局、工厂有什么矛盾我们不管,但是这样随随便便闯进校园,特别是在正常教学时间,对孩子的影响太不好了。话音未落,家长们又是一阵附和。就在这时,葵花似觉一道亮光在面前闪过,像是被人拍照了。但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她讲得太投入太激动了。
按照教育局的计划,建英希望学校的学生应当在1月8日下午到新办的曹杨小学就读,但是很多学生并不愿去。葵花听一个学生解释说,不知道那边会不会用上海的教材,如果用上海的教材,回家后就和老家的学校衔接不上了。另外,对于外来的学生,曹杨小学要收借读费的。这也是葵花所担心的。
陈小帅是两年前葵花夫妻亲自接来的。在那之前,陈小帅一直在乡下读书。奶奶死得早,生活上全由爷爷照料。天有不测风云,某一天爷爷突然卧床不起。到医院一检查,竟是食道癌,晚期。起初,葵花夫妻还企图瞒着爷爷,但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被爷爷知晓了病情,当夜,爷爷就吊死在了房梁上。葵花哭得几次昏死过去,她知道公公疼她,不想让她和丈夫在他的病上花无用的钱。但葵花和陈大帅还是用全部的积蓄风风光光地厚葬了老人,然后带着儿子重新回到了上海。
散会时,已是中午时分,天上没了太阳,空气阴冷逼人。经过半天的折腾,菜没卖出多少。葵花推着三轮车出了校门,饥饿随之而来。她从菜堆里掏出个灰白色的布包,摸出一个葱花油卷,费力地啃了几口,就吆喝着,买菜喽,新鲜的蔬菜。那时,她想起了儿子,咋在学校里没看见他,他现在吃饭了吗?
陈小帅最初的同桌不是郝美丽,而是刘阿宝。刘阿宝跟陈小帅同岁,两人处得很好。后来,刘阿宝转到了上海一所有名的小学。刘阿宝的父亲是个建筑包工头,很有钱。听说为了让刘阿宝进上海那所小学,他父亲没少托人花钱,自从刘阿宝转学,两人再也没见过面,今天无事了,陈小帅特别想见到刘阿宝,最主要的是想看他在什么样的学校读书。
陈小帅知道那所学校,却不知道怎么走,打听了好多人,转了几趟车,才到了目的地。到了学校,已是放学时分,陈小帅站在校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没看到刘阿宝。校门已很少有人出入了,陈小帅就磨蹭着想绕过门卫进到校园去。他想,即使没见到刘阿宝,观赏一下他上学的校园也是一件挺有趣的事。但他被眼尖的门卫拦住了。门卫问,干什么的?陈小帅胆怯地答,找人,他叫刘阿宝,四年级的。门卫瞅瞅他说,放学了,到哪儿找人去?陈小帅说,求求您,叔叔,让我进去吧,我在这儿等半天了,没见他出去。门卫就有些不耐烦,说,少废话,这样的学校是说进就进的?你是建英希望学校的吧?听说被停办了,咋,想到这儿读书呀,恐怕你爹妈再打十年工也供不起你到这样的学校读书。陈小帅的脸刷地白了,他低头看了一眼校服,上面确实印有建英希望学校的字样。难道民工子弟学校的学生就低人一等了吗?难道有钱人和本地人就可以上好的学校,而作为民工的孩子连上学的地方都没有了吗?陈小帅再没了去该所学校看看的欲望。学校的对门是一家肯德基店,陈小帅看到很多年龄同他差不多的孩子在父母的陪同下,兴高采烈地进进出出。他舔了下干裂的嘴唇,想起了书包内的盒饭,就掏出来,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由于馍、菜没加热,吃进去没有温暖的感觉,反而弄得肚子沉甸甸的难受。后来,实在吃不下去了,陈小帅又将饭盒装进书包。他想,他不会再来这所学校了,哪怕这里有他最好的同学刘阿宝。
回到家,天差不多黑透了,娘已经回来了。娘的菜卖得不理想,还剩了小半车,被推进了狭窄的屋里。爹也回来得比以往早。陈小帅猜想爹娘可能知道了学校停办的事。果然,饭桌上爹娘忧心忡忡地聊起了这个敏感而沉重的话题,没有谁问陈小帅这一天是怎么过的,爹娘说的最多的是选择哪所学校和借读费问题。当然,还说到了老家那所学校。陈小帅默默地吃完饭,照例洗了脸和脚,刚钻进被窝就觉一股倦意慢慢覆盖了全身,睡梦中他听到了爹娘的叹息,看见刘阿宝背着书包神采奕奕地向他招手,在刘阿宝身后矗立着那所美丽得令人窒息的学校。当然,陈小帅也梦到了老家那所破败的学校,一想到自己极有可能孤苦伶仃地留守在那片土地上,陈小帅伤心地哭了。直到被爹娘摇醒,他才知道是南柯一梦。爹娘满脸焦急,问,小帅,没事吧?陈小帅抹了把眼泪,侧过身背对着爹娘,有些羞惭地说,没事。直到天色微明才迷迷糊糊睡去。
葵花依旧起得很早,到市场批了菜,回到家见陈小帅仍在酣睡,破例没有喊他。做好了早饭,葵花随便吃了几口就上路了。出于习惯,葵花首先来到了一人巷,执勤的仍是那个年轻的城管,她没敢在钢厂门前出摊,就穿过一人巷朝另一条街上去了。
葵花一边吆喝着卖菜,一边想着儿子上学的事。不知不觉已是上午10点了。葵花手腕上有只电子表,准着呢。是刚开始卖菜时,陈大帅花10块钱在小摊上给她买的。葵花喜欢得不得了,一直戴着,除了晚上睡觉,从没舍得摘下。一看到了10点,葵花不再吆喝了,将车子骑得飞快,朝曹杨小学赶。这是昨天跟几个学生家长商量好的,到新建的曹杨小学看看,如果借读费不是太高,倒是可以考虑安排孩子在那儿上学的。到了地方,除了约好的几个家长外,还看见了马荣。离老远,马荣手扬着一张报纸,兴奋地说,葵花,你上报纸了。
那是张当天的晚报,整版报道了建英希望学校被强制停学的事,标题为《安徽一民工子弟学校遭遇强制停学,两千民工子女何去何从?》,标题下方的配图是几辆挖掘机停放在教学楼前及家长会上的场面,其中一张照片是葵花的面部特写,很逼真。这让葵花想起家长会上突然闪过的白光。葵花看了看记者的名字,项磊,但怎么也想不起他的模样。项记者在文后借用专家的口说,流动人口子女就学问题是创建和谐社会的重要一部分,一些民工子弟学校解决了很多农民工家庭的当务之急,很受民工好评。如果急于对这些学校强制停学,受伤害的不止是孩子、家长,还有社会。葵花将那张报纸讨过来,小心翼翼地装进贴身的口袋,她想拿回家给丈夫和儿子看看,她上报纸了,满足一下自己小小的虚荣。
新建的曹杨小学还是挺不错的,只是借读费贵了些。这是家长们考察的一致结果。可无论怎样贵,葵花都打算让陈小帅尽快读书。但同时她也看得出,多数家长为借读费的事忧心忡忡,特别是马荣,由于进城时间不长,公婆、爹娘、子女都需要赡养,家庭负担很重,她唉声叹气地对葵花说,看来,下学期只好把美丽送回家乡读书了。
葵花家也没多少积蓄。陈大帅跟随刘老板搞建筑,工资也是没准头的。自从那次被骗后,刘老板伤了元气,工钱一拖几个月。要不是刘老板人好,重情义,工人们早跳槽了。家里平日的开销,全靠葵花卖菜的收入,除去房租、水电所剩无几。好不容易存了几千块钱,元旦弟弟结婚,全被借了去。但葵花想好了,将出嫁时娘送的一对白金手镯当掉,再加紧卖半个月的菜,寒假一过,陈小帅就不愁上学了。说到这对手镯,那是祖上传下来的,究竟有多大价值,她心里也没底,幸亏是当,要是卖,她才舍不得呢。
一连几天,葵花起得比以往更早了,回家也比以前更晚了,连嗓子都喊哑了。有一天,葵花在一个很深的弄堂里吆喝着卖菜,忽然听到一栋楼的二楼阳台上传来一句喊,卖菜的,新鲜的芹菜有没有呀?葵花忙刹住车,连声说有有有。待那人下楼,葵花一下愣住了,竟是老张。老张看见葵花,也是一愣,说,你咋跑这么远啊?葵花仿佛遇到了久别的亲人,倒一时不知说啥好了。老张说他退休了,单位突然决定的,他说我都六十啦,该让位给年轻人啦。老张没穿制服,比以前更和蔼可亲了。葵花拣出一捆最好的芹菜,没称就递给了老张,说不要钱,送给您吃了。老张死活不同意,硬将十块钱塞进葵花的手里,说你不要钱我就不要菜了。无奈,葵花只好将菜如数称了,收钱时还是少收了一块钱。老张又说了那句常说的话,你这个人呐!这是葵花这个冬天听到的最暖心的话。末了,老张说,现在退休了,有时间给她找摊点了。让葵花留下电话,一旦找好了好跟她联系。葵花家没有电话,就留了丈夫工地上的号码,然后,千恩万谢地辞别了老张。
下雪了,这应该是今年上海的第二场雪。本来,这是个多雨少雪的城市,但是一旦下起来,也不比东北的那些城市差,温度骤降,飞雪如盛开的梨花漫天狂舞。于是,大街小巷很快空荡了许多。还有半车菜没卖,天却渐渐黑了。葵花心急如焚。就在这时,一个打伞的中年妇人说要买菜,她要葵花推车给她送去。葵花跟着中年妇女七拐八拐来到一条小巷内,中年妇女说到了,让葵花称了黄瓜、豆角、番茄和青椒,总共32块钱。中年妇女掏出一张百元钞票,葵花也没细看,找了68块钱。
天彻底黑了。雪越下越大。葵花将车推到一杆路灯下,拍打着身上的积雪。车上的菜已经不多了,葵花不想就这样收摊回家,儿子还等钱上学呢,她要将菜卖光卖净才能心安。葵花在路灯下伫立着,昏黄的灯光拉长了她瘦小的影子,没几个人光顾她的菜车,但她坚持着,很快就成了一个滑稽的雪人,在暗影中移动着。
葵花所站的位置,身后是一家火锅店。或许是下雪的缘故,生意显得特别好,进进出出的人很多。每过去一个人,葵花都要将目光殷切地投过去,可是没人回应她的热情。透过敞开的店门,传来阵阵喧哗和让人口舌生津的菜香。中午葵花只吃了少许自带的饭菜,加上天冷,早饿得不行。闻见菜香,顿感饥寒难耐。正在这时,店内走出一个30岁左右的青年,说自己就是火锅店的老板。老板说,恁冷的天,你就别再等了,车里的菜我全要了。老板是个地道的上海人,说话柔声细气的,很讨人喜欢。葵花感觉自己突然活了过来,忙将菜称了亲自送到厨房去。到柜台结账时,青年同样给了葵花一张一百元的。找钱时,葵花从兜里掏出所有的钱,发现自己唯一的那张百元钞票颜色不是很对,仔细看了看,越看越紧张。老板把钱要过去,用指头弹了弹,又在灯光下照了照,告诉葵花,这一百块钱是假的。
葵花踉踉跄跄出了火锅店,脑海里浮现着打伞妇女买菜的情景,可茫茫雪夜到哪里去寻这个该千刀万剐的骗子呢?葵花将那张百元假币撕得粉碎,然后跌坐在雪地里号啕大哭。
陈小帅就是在这个时候犹犹豫豫走出家门的。下雪了,天已经很晚,爹和娘没一个回来的。爹,陈小帅倒是不担心,天气不好的时候,他可以住在工地上,以前常有这种情况。但是娘咋还不回来呢?这几天,陈小帅都在家温习功课。今天,他还破例炒了菜,馏了馍,等娘回来吃哩。他到门口张望了几次,就是不见娘的影踪。后来,他开始打扫屋子。早上,娘走得匆忙,屋子没来得及收拾,到处乱糟糟的。陈小帅清扫了地面,叠好了被子。归置娘的衣服时,发现一张报纸,展开一看,竟是报道他们学校停学的事。更让他意外的是,上面竟有娘的照片。家里从没买过报纸,娘从哪里弄来这张报纸还保密不给家人说呢?仿佛发现了娘的巨大隐私,陈小帅兴奋着,临出门时,他将那张报纸叠好装进褂兜,想,如果碰见娘,一定要好好问问,这报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不定娘还会闹个大红脸呢。
出了门前的小巷,陈小帅又看到了那只流浪狗。它比以前更瘦更脏了,眼圈四周堆满了眵目糊,走路也东摇西摆的。陈小帅后悔出门时没捎点食物给它。流浪狗似乎并不计较,一如既往地亲吻着他的脚跟。地上的雪已经有半尺厚,走在上面相当困难。陈小帅把流浪狗抱到墙角背风一点的地方,然后命令它不许追。流浪狗似乎听懂了陈小帅的话,兀自呜咽几声,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陈小帅的手背,果然不再跟着他。
陈小帅在巷口徘徊了许久,没看见娘,就上了一辆公交车,那辆公交车开往的方向是陈小帅完全陌生的地方。按照陈小帅的思维逻辑,坐哪辆公交其实无所谓,只要看见娘他就下车,万一看不见再乘车原路返回。所以一上车他就趴在窗口大睁着双眼朝外张望。
车上的乘客不是很多,每到一站,上来一拨人又下去一拨人,都是完全陌生的面孔。由于下雪的缘故,车开得很慢,陈小帅全神贯注地盯着窗外,不错过眼前闪过的每一个人。又到一个站台时,陈小帅发现一个极像娘的人,头上围着一条绿色的围巾,脚蹬一辆破旧的三轮车……陈小帅激动地叫起来,娘。拼命地朝车门方向挤。就在这时,他听到背后一声女人的尖叫,抓小偷。还没等陈小帅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的后衣领已经被人抓住,同时觉察到有几个年轻的身影从他身边穿过去。没人听信陈小帅的辩解,因为从他身上搜出一只瘪了的女式钱包。拳头铺天盖地打来,特别是那个穿着妖艳满嘴猩红丢了钱包的女人,一手掐住陈小帅的脖子,另一只手来回扇着响亮的耳光。陈小帅只感到整个脸都在不断地膨胀、变大,撕裂的疼痛让他失去了语言的功能。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我不是小偷,我不是小偷!人们从车上打到车下,人们无从知晓陈小帅内心真实的想法,即便知道他们也不会相信,因为他们持有最有力的证据——那只瘪了的钱包。说是栽赃陷害,谁信呢?在这个城市,对于小偷,是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的,何况是一只弱小的只需一脚就能踏死的“小老鼠”。
陈小帅趴在冰冷的雪地里,背部承受着无数只脚的践踏。他偷眼瞧了瞧前面蹬三轮车的人,那人不是娘,只不过跟娘长得很像而已。如果是娘,她一定会听到他内心的尖叫,一定会感受到他身上的疼痛。可惜那人不是,那人只是惊恐地朝他望一眼,然后急急地飞奔而去。
此时,人们还不罢休,a3e37011e27b19de0ea7656befcda821abfae3c99eb3e50a08a0e35cc625fae0那个猩猩一样的女人理直气壮地说,走,把他送派出所去。她的话很快得到了人们的响应,就有人拎小鸡一般把陈小帅提起来,反剪着他的双手不停地推搡。陈小帅身上已变得麻木,也感觉不到疼痛。在陈小帅10岁的印象里,派出所是关坏人的地方,自己又不是坏人,干嘛要去那里?倘若去了,自己将背负一辈子小偷的坏名,以后怎么有脸见爹娘,见老师和同学呢?陈小帅乘推搡他的人不备,猛地朝前窜去。背后传来一阵惊呼,他们兴奋着,嗷嗷叫着。陈小帅虽然只有10岁,却是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是可以追上野兔的。陈小帅很快就将缺钙的人群甩在了身后,他的眼前晃动的除了漫天飞雪就是瞬间消逝的灯光。也不知跑了多久,他在一个拆了一半的楼前停下了,爬上高高的楼层,将身体蜷缩在砖墙后面,大口大口地喘气。
整个楼黑漆漆的,除了风的哀鸣,没有任何声响。而在它的周围,是灯火通明的都市。陈小帅趴在一个破损的窗户前,朝下张望。上海是个多么美丽的城市,就连雪中的夜景也让人惊叹她的雍容华贵。而此时在陈小帅眼里,她又是如此的陌生,如此的令人恐惧。陈小帅想起了遭强拆的学校,想起了在城市夹缝中艰难挣扎的父母,想起了刚才惨遭凌辱的一幕,就再也忍受不住,眼泪源源不断地从脸上淌下来。由于遭到暴打和惊吓,现在他已没有任何力气走下这栋残楼了。他知道,这栋楼不久就会不复存在,取代它的将是一栋崭新的充满生机和活力的新楼。没有几个人能记住老楼的过去,它将像一粒尘埃,悄悄地来,悄悄地去。这让10岁的陈小帅联想到了自己,难道自己不就是这样的一粒尘埃,甚至连一粒尘埃都不是。尘埃还可以生根,发挥自己的作用,而他的父母和无数个打工者,只不过是飘荡在这座城市空中的一粒粒浮尘。这座城市再美丽,都不属于他们。虽然他们为建设这座城市付出过巨大的努力。
陈小帅虽然侥幸逃脱,却极担心那些人会找到家中去,爹和娘都是本分人,最容不得人做坏事,何况是自己的儿子。尽管他是清白的,可是谁能为自己作证?到那时,父母会不会一恼怒就把他送回乡下去,再也不要他这个“坏小子”了?越是想,越是害怕。陈小帅缩紧了身子,就觉得兜里哗啦啦地响,他费力地掏出来,竟是临出门时带的那张报纸。他将报纸展开,借着远处路灯投射过来的微弱光线,娘的面目清晰可辨。陈小帅的眼泪又淌下来,滴到娘的脸上,娘仿佛张了张嘴,似要责怪的意思,陈小帅忙将娘脸上的眼泪擦去。他又在身上摸索一阵,掏出了半截铅笔,那是他随时都带在身上的。接着,他就在报纸上写下了“我不是小偷!”5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然后,他想,要是从这高高的楼房纵身跳下去,会不会飞起来呢?此刻,那种飞翔的感觉让他无比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