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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里的庄市

2012-12-18鲁敏

安徽文学 2012年11期

  各地的城市,要比新鲜、比富丽、比阔气,那真是永远都比不完的,这里有五星饭店,那里有超五星,这里有八车道,那里有双向十二车道,这里有高铁,那里有机场,这里有市民广场,那里有城市客厅,总之到最后全是了不起的高大展馆、玻璃幕墙、音乐喷泉、花坛与雕塑,以及装装样子的露天咖啡座(那越来越糟糕的空气,谁还能坐在露天里啊)……这其实跟一个人是一样的,有钱未必要镶几颗金牙,有才未必就要戴副眼镜并拿两支钢笔插在口袋里。一块地域,一方水土,其真正的根基与底气,并不在门面上,反而是在弯弯绕绕、青苔丛生的小巷深处,在阒静的老街与年深日久的旧宅里。
  譬如宁波,要到她的市中心去,楼宇煌煌、华光灼灼、流金淌银、人车拥堵,似也没什么特别,但是往下面走走,往边上走走,往深处走走,到了镇海,到了庄市,异处才慢慢显现出来。
  庄市是个小地方,早先就是一处临海的小镇,就算到现在,户籍人口也就两三万,方圆不过25平方公里,可是,仔细一看,不得了,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大了!所谓“无宁不成市”的“宁波帮”,就是发源于庄市:首建电厂水厂的宋炜臣、为国人带来火柴、美孚灯、食品罐头、船舶制造的五金大王叶澄衷、世界船王包玉刚董浩云、影视巨子邵逸夫、建筑泰斗叶庚年、荣华纺织创始人赵安中等等商业奇才,都是从这个小镇一步步走向全球的。但是与晋商、徽商大有不同,庄市的儿女都有拳拳赤子之心,发达之后,竞相反哺乡里,立志公益,先后捐建有崇正书院、叶氏义庄、“江南第一学堂”中兴学校、私立轫初国民学校、同义医院、菱漕小学、宁波大学等,祖荫浓厚、墨香流传,小小庄市而今竟“出产”了六位两院院士……这样的渊源与传统,成为庄市老屋的一个很重要的背景——走进叶氏义庄、中兴小学、包玉刚故居、庄熙英旧宅、大夫第、沈家大屋、叶家小洋房、龙头老屋等处,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端正不俗、简洁实用、精致而绝不奢靡。尤为可贵的是,这些老屋都保存得当,物以致用,以一种从容安详的姿态在现代都市中与光阴一起呼吸。要知道,在许多的古城,为着所谓快速发展之需,对老街旧宅大肆拆迁重建、在保护的名义下毁坏、修旧不如旧的商业包装,等等,已成为令人心痛的一大怪圈,以此观照庄市老屋,更是令人感慨。
  我们随便走进一家老房子。这处庄熙英旧宅始建于三十年代,两间两弄两层,占地有500多平方米,其屋主人曾在沪上创建华中银行、上海银行,后在上海任行政官员……进得庄宅,两位一口宁波方言的老人家正坐在正屋的廊下逗弄笼中鹦鹉,这个长而宽大的旧屋廊,跟《镇海文物大观》上的图片几乎一模一样,可见保存之完好,也足见当初工艺与材质的精当。笼中鹦鹉活泼地跳动,为表欢迎,老奶奶上前,以宁波话逗弄,鹦鹉果然清晰地开口“你好你好”,接着它又以宁波方言叫唤一个小孩的乳名……主人引我们进堂屋,只见长条桌、清供、条屏、太师椅、圆桌等居家物品一应俱全,虽然古旧,但自有光泽,墙上还插着拂尘与鹅毛扇,散发着大户静宅的气息。堂屋中悬有一匾为“积善堂”,几步之外的院子门头上另刻着“积善迎祥”四字,足见屋主人宅厚仁心的旨趣所在。而今的后人也是一样,两位老者必已多次接待访客,但热情之态依然自如,浅笑着耐心回答众人南腔北调的各式问题(有的十分幼稚、有的则近于打听隐私)。
  前院子里,有旧时用来防火的储水大缸两只,另有大小石权十来只,随意置于墙根,因年日深久,上面的花纹已被蚀平,或许是祖上用来作为盐粮出入的计量工具,或许是某辈里曾有几个习武的兄弟在晨间用来练功,光是这些石权,简直就可以写上两个短篇小说……最可喜的是几缸荷花,缸器或是长方或是椭圆,材质有瓷有石或是瓦,皆是浮萍密密,荷叶带珠,衬着墙上的小青砖与地缝间自在生长的野蔓,朴趣天成,一种江南宅第特有的温润清雅之气,纯正得简直令人伤感……
  另一拨人却在厨房里啧然惊叹不已。老屋的厨房十分宽敞,约摸有五六十平方,“新旧”两套体系并存,旧的这边,大的风箱土法灶台,很讲究地镶有一圈木边,中间安放着三口大锅,半空吊装着木质架子,收拾得十分洁净,老人说,到过年时蒸包子做年糕,还是要用的;但平常饮食所用,则是——目光稍转,另一套完全现代派的蓝色整体橱柜则赫然在目。不过,这两者并置于一屋,毫不冲突,反而像老祖宗带着小孩子似的,自有谐趣,也可能因为新式灶与老式灶之间有个过渡:倚墙而建的架子上,自上而下,整整齐齐放着各式餐具与器皿,十几只造型各异的水壶、五六只大小不同的铝锅、七八只颜色热闹的热水瓶,最下边则是剥好了的两箩筐蚕豆,大约就是晚上用来做菜的……这种家常的富足与烟火气,实在可爱煞了。老人家步子迟缓地扶着家具走进来,表情平静地对着相机的镜头,她的眼神比最先进的尼康镜头都要深远得多,那里面,有着整个庄市的历史——这间老屋,以及庄市的许多老屋,在极速崩坏的世道面前,正以宁静的方式守护并延续着民间的雅正与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