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土
2012-12-18王爱慧
安徽文学 2012年11期
春天还没站稳脚跟,气温就往高里爬了。天也不掉个雨,塘底子裂成了龟壳,风一起,灰尘在白亮亮的日头里飞扬,地里,庄稼开水锅里走过一般,蔫的蔫,枯的枯。也不是所有的农民把心思放在地里庄稼上,有的地只要生对地方,不毛之地也是块金疙瘩,永兴街北头生产队的地就是被施了魔法的金疙瘩。许多商家中了邪似的一窝蜂在街北生产队圈地开公司,街北生产队人不种庄稼只做两件事:卖地,打麻将。
街北生产队是长在金兰心里的刺,怎么也挑不出来。这些年,她算是活明白了,自己就是街北生产队结在街南生产队地里一个苦瓜。早年,她从街北被娘老子替哥哥换亲换到街南,换给了老病鬼子吴大成。开始那阵子,她还隔三岔五去娘家哭:“黑了心啊,把我往坑里推,日里夜里那个齁,是吃了许多蜈蚣进去的齁,齁着齁着人就缩一团抽……天哪,你们没挨着他的肉,都干了啊……你们不知道没病的身子多好……”先是嫂子黑了脸,再是哥黑了脸,娘老子只陪着落泪死活不言语。只要嫂子一拎包袱回街南,哥哥就会用绳子抽着撵她。
孩子能让女人的日子生下根来,她也不知道怎么有了两个孩子的。她不闹着回街北了,也不让嫂子回街南来。
屋漏偏逢连阴雨,一场意外把她连根拔起,她倾家荡产算是捡回儿子的小命,她红了眼睛咬牙切齿像和谁发狠:“过上残废的气了,要不好好的就从床上栽下来了?好好的就残了?”正齁着的吴大成赶紧躲远了齁,在黑暗的角落里再把自己齁成一团。没人敢应她的话,老吴家没有,街南也没有。
她恨自己没有代儿子过上残疾,她恨自己就把自己当牲口一样使,骂着娘和街南生产队老爷们比耕田比耙地比下河抢水。闲时叼着烟叉麻将,烟钱常常不落空,偶尔输了,李大胡子暗地又塞给了她。她也不十分买他的账,想骂他张嘴就来:“绝了八代的,黑了心啊,把老娘当过水沟,什么时候真疼过老娘,平时好吃好喝赖着不走,过年过节就没了人影。”李大胡子日日来让她骂几句出火,只笑不还嘴。遇到该出力的他也不耍奸,不避自己老婆也不避吴齁子。天好的时候,吴齁子坐在屋檐下一边齁一边笑着看李大胡子忙前忙后。李大胡子的老婆有时会来借鸡骂狗,金兰叼了烟,揸开腿坐在门槛上敞开骂,骂得听不下去的时候,李大胡子就跑开了,等不骂了他又来了。
街北卖地的时候,金兰在地里累得直不起腰,就盘算着街南卖地,街北地快卖光了,街南也没有动静,后来,金兰想明白了,是街南的学校碍着卖地了,别说卖地了,因为碍着学校就连个网吧都不给开。
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阎王吃小鬼,靠着学校街南的也就落几个学生住宿煮点学生饭,糊张嘴,就这还被新来的校长给禁了,学校大门一关,说是搞封闭教学。
金兰上火,在校门口堵着那个新来的吕校长,扯着嗓门喊:“还不是把学生关在食堂吃饭,给你们赚承包费,你们学校占着的可是我们生产队的地,也不知道留口食给我们,黑了心哪。”都说会叫的雀不长肉,这些年,金兰话没少说,肉却越长越厚实。再有型的女人到了岁数,跟掺了酵母似的,说变就没了模样。金兰一身肉把褂子都快撑破了,胸前的纽扣拼命拦住往外挤的肉砣。
新来的吕校长皮子薄,看着眼前这个肉呼呼的女邻居,动了动嘴话还没说脸先红了。吕校长还是没有把要说的话说出来,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走了。
金兰打心里瞧不起这个新来的吕校长,老爷们动不动红了脸,读书读得呆气了,别瞧着是个校长,鸟用,拿的钱也没个瓦木工多。也是没手段的人,要不怎么从城里学校下放到农村中学当校长呢,搞什么封闭教学,折腾来折腾去,还不是想使出点手段让上面的瞧得起他,好让他早点回城。
她一个人在学校门口叽叽咕咕数落,有闲着没事的陪读家长搭她一句,她便扯出学校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的闲话来,说到最后是男老师会搂女学生,说的有鼻子有眼睛。
金兰经常挂嘴上一句话是学校白占了街南生产队的地,政府不拿街南的地当个地,白给了学校。金兰想不明白早年街南生产队的人怎么就那么傻呢,要换成现在行情,发得还成样啊。
等街南生产队人醒过来的时候,学校一直没有动静,那几栋旧楼,每年国家拨点钱,狗皮膏药一样哪破贴哪。教师住的还是破旧的小平房。金兰骨子里看不起教师,看上去一个个斯斯文文的,最是小气,在街南生产队人手里买把鸡毛菜也要捞根葱,也该他们住得连街南生产队猪圈不如的房子。
机会还是被金兰逮着了,学校要建教师过渡房。
学校教师过渡房动土的鞭炮一落地,金兰就把街南生产队老娘们都给赶了过来。如今房地产是只屙金蛋的鸡,房价是天上断了线的风筝,上的去下不来。金兰在自己的地上逮不住鸡,怎么也要赚只金蛋。
教师过渡房选在校园北侧,四周用拆除的旧砖围成鸡圈模样,挖土机轰隆隆掘下去,没有挖出金蛋,却引来一群咯咯叫的老母鸡。司机也是见过世面的老江湖,没等金兰一屁股坐上来,就先熄了机器,遇到这群能哭能闹能上吊的老娘们来阻工,只有让,自己是办事的,不是主事的,只求财,不生事。
主事的很快就过来了。吕校长后面跟着的是后勤主任缪林,吕校长走两步,他跟两步。缪林人长得不算丑,头发却按都按不住,长了腿似的,跑得差不多了,就像一大灯泡。男人猫似的,见了女人,不说句荤话吧,憋得慌。要真把个把男人搁女人堆里,一准装孬。这不,工地一下来了这么多女人,七嘴八舌闹哄哄的,缪林有些慌乱,脑门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堆出一脸的笑容,有些结巴:“都是好……好……邻居,有话好……好……说,这些年,学校为街南生产队娃娃……学费……没……没……少免……人才也培养了不少……”
他指着一个紫褂子的女人:“你儿子就是我们学校培养出来的大学生……”
紫褂子的女人听见这话,头一低往人后面躲。
话往动情处说,缪林也就不结巴了,他指着不远处的小平房说:“你们看看,破得实在不能住人了……”
金兰手夹着烟过来打断了缪林的话:“缪大主任,你就不要哭穷了,再难还有谁比我们农民难,我们不是来听你上政治课的,是来告诉你们,这地是我们街南生产队的,要盖大楼,得补偿我们土地使用金。”
说到钱,吕校长沉不住气了,他天天为钱发愁,学校需要钱的地方太多,却没地方去要钱。学校就因为没有钱没房子留不住老师,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拿下建房手续,临了还遇到这一节。
他还没说话,脸先红了:“我们建教师周转房,不是搞开发。我们是在校园里盖房,不占用街南生产队的地,我们有土地证建房证,手续合法。”
金兰转身拍着手笑着对大家说:“我娘老子在一块养了一窝儿女,没个结婚证,你们说事实婚姻合法不合法?就像学校这块地,原本是我们街南生产队的,是事实婚姻。这地和我们街南生产队的女人似的,被你们学校白占了这些年,我们吃了这些年亏,现在该还我们个公道了。”
街南生产队的妇女纷纷出声应和,开始有人说学校不仗义,街南的娃娃分数缺点,上高中居然还要缴纳议价费,现在学校和商贩一个面孔。有的提出应该签个协议,以后街南生产队的娃娃上学一律免费。
吕校长脸气得紫涨,口气也硬:“街南娃娃学费困难,我们会酌情免除,学校以后用工也可以优先考虑街南生产队,如果无理取闹,别怪我们报警。”
一句报警像火星点着了金兰,她扔了烟头,用脚狠命踏去,一拍屁股跳八丈高:“老百姓也不是被吓大的,秋菊打官司都打赢了,我们不犯王法,是在维权,能把我们这些婆婆妈妈的抓去判劳改?”
金兰吃准了政府不能把她们怎么样,在工地上直接喊学校得花钱买安。
吕校长看形势比较被动,真的往派出所打电话,派出所所长在电话里说,街北也在为卖地的事和水泥厂闹着呢,老百姓纠缠无非为两个钱,这样的群众事件处理不当就是社会事件,现在资讯媒体发达,要慎重。要是个把流氓扰乱校园治安,立马捉了来拘留。
吕校长黑了脸,挂上电话丢下一句话:“楼,一定得盖,钱,一分也别想。”说完话扭头走了。校长走了,缪林也夹了个包跟着走了。
金兰冲着吕校长的背影敞了嗓门嚷:“那走着瞧,看谁耗得过谁。”
学校里学生多,树也多,香樟,银杏,梧桐,槐树,都成了材,树盖子伞一样罩着校园。树盖子里藏着许多鸟叫声,知了也掺合在里面不知疲倦地唱。教师过渡房旁边有棵老槐树,一树花开,雪似的白,因碍着老槐树,吕校长把教师过渡房往小里挤,说,怎么着也不能伤了老树,树和个孩子一样长成才,要爱惜。
金兰一屁股坐在老槐树下,掏出一根烟在大拇指盖上砸砸,然后点着了,一大口一大口吸,边吸边和一帮女人嘀咕。
老槐树上的知了突然知了知了地叫起来,激越,高亢,往歇斯底里处唱。金兰一肚子火被知了点着了一般,她一拍屁股站起来,睥睨着老榆树树盖子吼:“知了,知了,你知道个啥了。”
街南生产队那帮女人就笑金兰,你和个虫子较什么劲。
金兰和虫子较劲的时候,来了个眼镜老师,抓着相机,拍过来,拍过去,抓魂一般。不过,他离得也远,怕一不小心被金兰她们咬了似的。金兰轮了眼睛吼:“老娘也不是什么仙女,拍什么拍。”眼镜老师也不理她,拍了照忙不迭地拔腿就走。
第二天,没等挖土机响,金兰那一帮女人像校园树盖子里一群觅食回巢的鸟唧唧喳喳进了工地。门卫李老头平时凶巴巴的,街南生产队的哪个女人想进校园掐朵花比登天还难,这会他见来了这么多泼货,软了,拦都没敢拦一下,耷拉了眼皮坐在传达室装没看见。
昨夜的风吹落了槐花,远着瞧,像散了一地碎银子,白花花的。
金兰她们在树荫下安心做起玩具,不像是来阻工的,倒是集中起来替玩具厂赶货的。女人手闲嘴不闲,是群花喜鹊,唧唧喳喳的,陈开枝家的从唧唧歪歪的韩剧说到自家夜晚私房话,笑得花枝乱颤:“别看老爷们白天硬,一到晚上就软了,让喊娘都成。”
菜富贵家的接口:“软了?软了怎么成?”女人们笑翻成团。
金兰龇着牙笑,笑好了就劝:“春话留在稻田麦地扯,学校里被人听见落人家笑话,也不要大声嚷嚷,让人抓了把柄,说我们扰乱正常教学秩序呢,昨天没见那四眼来拍照片啊。”她指指不远处教学楼:“那里面有我们街南的娃娃,不能分了娃娃的心。我昨天想明白了,要文斗,不要武斗。”
女人们安心做起了玩具,偶尔有风吹落了槐花落在女人们的头脸上,女人们便用手弹开,也有用手拈了往嘴里送,说甜。眼镜老师又带了相机来拍照,金兰冲镜头咧嘴笑得猛,吓得眼镜老师离得更远,敷衍地照几张就跑,怕腿拔迟被逮住一样。
第三天,吕校长开始动作,他带了土地证、建房证和一堆照片找律师朋友讨主意,律师朋友建议他找人调解,说,这几年,老百姓也是看有钱人看得眼红,想钱想急了,为两小钱和老百姓不至于诉诸法律。
吕校长叹口气,回来发动教师利用一切力量去做疏通工作。街南生产队的利益权由大家集体裁决,家家男人软耳朵根子做不了主,学生娃娃也说不动家长。
吕校长只有请示乡政府出面调解。贾书记冲吕校长直咂嘴,说老百姓无非是闹两个钱,花钱买安算了。
吕校长直叫苦:“我也不是下蛋的鸡,哪里生出钱来?”
贾书记笑着说:“食堂承包给别人了,那承包费不就是你下出来的蛋?匀出些给他们就是。”
吕校长咧嘴苦笑:“我还指望这颗糖蛋哄哄教职工呢,这下好了,蛋还没生出来,却先给打了。尊师重教喊得响,又想马儿好又想马儿不吃草,合着教师该苦的命。逼急了,我也撂挑子。”
贾书记说:“哪就到那地步了?!真磨不开,还有我在后面给你顶着呢。先派个人给你调解调解,她可是有名的面糊帚子,什么烂纸都能糊上墙。”
出面调解的是乡里负责妇女工作的杨主任,她是街北生产队出来的,和金兰熟,一张巧嘴,死的能说活了。
杨主任做事雷厉风行,她让街南生产队选出几个代表和学校协商解决。她说也不是抢水打架,不用一起上。
天也识趣,下了场小雨,地里的庄稼缓了口气,杨主任选在雨后第二天开的协商会。
金兰在学校会议室落座一开口要五十万,噎得吕校长半天没缓过神来。
杨主任哈哈大笑:“金兰,你别把吕校长当地产商,你瞧他身子骨,就把他榨干也出不了几滴油。”
金兰也笑:“你们公家拔根汗毛比我们大腿粗,就当你们发发善心救济我们农民兄弟,你们吃肉也带我们喝口汤。”其他几个代表就指望金兰唱主角,见她不松口,也咬着不放。
杨主任见谈不拢了,就岔开不谈钱的事。她起身给金兰她们续上茶水,然后从桌上烟盒里拈了根烟递给金兰:“知道你这老东西好这一口,抽根安安神,养足精神再磨牙。”
金兰接过烟就往嘴里一叼。
办公室副主任张燕是个机灵人,她摁着了火机给金兰点上。金兰凑过头来就着火燃着了烟,连声说得罪得罪。
杨主任端着茶杯踱到会议室北边桌前,桌上堆满了各色奖杯:“男子团体第一,女子团体第一……团体总分第一……女子团体第一,男子团体第二,团体总分第二……想不到永兴中学不但文化成绩过得硬,体育成绩也这样突出,老师不容易。”
张燕不亏做了这些年办公室工作,人情练达,她赶紧过去介绍学校这些年取得的成绩,杨主任对金兰她们招招手:“都过来看看。”
金兰她们过来凑凑热闹,气氛一下轻松起来。
杨主任指着墙上宣传栏上一张照片啧啧称赞:“夏家的老大,这孩子可是街南生产队飞出去的金凤凰。现在是博士生导师了吧?知识改变命运啊!”
张燕接过话头:“他是我们学校走出去的科学家,为了感谢母校的培养,他在我们学校建立了奖学金,奖励成绩突出的学生。”
杨主任指着墙上光荣榜,对金兰她们说:“看看这些年你们街南生产队出了多少大学生,再看看这些年永兴中学出了多少人才。”
金兰她们看着大大小小奖杯和墙上的光荣榜,黑着脸,不出声。
杨主任低声和金兰她们说:“没有老师怎么出这些成绩呢,你们要感谢老师把你们的孩子培养出来了。永兴中学老师真遭罪,住的小平房就像老太太的破马桶,一有雨雪漏得厉害,修也没法修,学校考虑到教师的安全才筹建教师周转房的。教师周转房也就三四十个平方一户,资金教师自筹,学校出块地。教师那两个钱都是牙缝里省下来的,哪能和你们比,吃粮吃菜自己种,不要上交,国家还给你们补助。你们要盖楼,自家地皮,说盖就给盖上了……人心都是肉长的……真要往僵里说,你们也落不了好,你们要见好就收。”
会议室北边有一对景泰蓝大花瓶,富丽堂皇,给简陋的会议室添了几分贵气。
杨主任伸手摸摸,说:“八五届学生送的,不忘师恩啊。”
金兰也伸出手摸摸,脸上寡寡的。
杨主任冲张燕使了个眼色,张燕就势把其他人请去旁边展览室,参观学生的小制作小发明。
杨主任一把拉住金兰,坐了下来,她对金兰说:“我知道你这些年心里苦,好在孩子都大了,熬出头了,闺女花一样的人儿,就尽等着好婆家来接,小子手脚不着力,以后开个小店,不愁生活,劳动得来的才踏实,你较错劲了,给教师添什么难呢。有什么难找乡政府,上次残联的钱,我不给你争回来了吗。再说你出的哪门头,添得什么乱,五十万都给了也不是你的,一分到你头上有多少,你犯的着做恶人?教师留不住,以后子孙不读书了?你要真不懂事,以后有难心的事,求天,天也不应。”
金兰霜打了一样,蔫了,她低头不说话,手交互搓着,有些抖,她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烟来,左右口袋捏了半天没找到火。杨主任握了个打火机轻轻一摁,“啵”地一声,火苗窜了出来,烟着了。
杨主任瞧着火候差不多了,就把金兰她们往教师宿舍里带。
雨后的空气湿润中带着甜味儿,槐花没心没肺地开着,一嘟噜一嘟噜的,含着雨珠儿,人打花下走,花瓣儿落在人脸上,一股清凉往人的心里去。
有老师家属在树下洗衣摘菜,看见杨主任,都往屋里让。金兰伸头看见许多家都用瓢盆接雨,脸一红,没往屋里进。她蹲在张老师母亲旁边,伸手帮老太太拣韭菜,拣着说自己家韭菜长得好,得空送些过来,喜得老太太连声说谢谢。
杨主任也蹲下来,帮着拣韭菜,慌得老太太忙进忙出端凳子。
后来,杨主任拍板做了主,永兴中学给了街南生产队十万,这正是食堂承包费的数。金兰却怎么也不许街南生产队要这钱,放出话,谁要永兴中学这钱,和谁急。街南生产队派人和吕校长说,这钱贴补给教师过渡房吧,也算是街南生产队人的心。喜得吕校长咧了嘴合不拢,大声对后勤主任缪林叫:再放鞭炮,开工,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