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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

2012-12-18江长深

安徽文学 2012年11期

  1
  昨夜下了一场透雨,吉生一早起来,发现村前屋后彻底变了样儿:门前的那棵百年古枫抖落了残留在枝头的旧年枫果,青嫩的枫叶绽放了一树,朝阳照上去波光粼粼的;屋檐下的一些无名小草高昂起了头,把或黄或红的小花开得酣畅淋漓;最是山上的杜鹃花,昨天下午还是星星点点的,现在看上去已是铺天盖地的流光溢彩了。季节催人,谷雨节到了,一年的活计开始了。
  吉生把早就准备好的箩筐和竹篮拿出来,他要把浸在塘里的谷种捞起来,播撒到秧苗田里。清明浸种,谷雨下秧,今天再不下,就要耽误季节了。老话说人误庄稼一季,庄稼误人一年,耽搁了季节,到秋天别人家谷麦满仓,你家就等着饿肚子吧。
  吉生走到塘边,把水里的谷种往上提,提了几把没提起,心里笑了笑,什么东西都能作假,年龄作不了假,人老了是没啥用,斗把田的谷种,百十斤重,都提不起来,真让人笑话。他歇了口气准备再提,蹲在大门口刷牙的二毛喊道,吉伯,吉伯,别提别提,别伤了腰,我来。说完了,带着一嘴的白沫赶了过来,抢过他手里的绳索,把浸在水里的谷种提上岸来。二毛伸直腰,埋怨吉生,吉伯,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你田地里的活我包了,怎么还要亲自干!二毛机灵,早年在广东一家珠宝厂当领班,母亲瘫痪后,才把工辞了,回家边种田边照顾母亲。他人勤快,湾里的一些下力活儿,都少不了他。
  吉生笑笑说,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大事小事麻烦你,我也过意不去。这么大的湾子,能看到的都是老人和妇女,没几个男人在家的,哪家没有下力的活儿,你干得完吗?
  你不一样,大智哥为湾里做了那么大贡献,又是修路又是改水的,我们帮你干点活还不应该吗?何况乡长村长还专门交待过的。
  吉生一笑,淡淡地说,他们张张嘴容易,你别往心里去。
  二毛提到的大智是吉生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市交通局,当年湾里修公路时没钱,二毛作为湾里推荐出来的牵头人,到市里找大智,大智带着二毛与局长见了面,递了份要钱的报告,顺便送了从各家各户收上来的两百个土鸡蛋。二毛解释说,我们李坳湾,六十户人家,两百号人,一人一个鸡蛋,算是两百份心意。心意重礼品轻,能不能收到效果,也没抱太大的希望,没想到到了年末,修路的钱批下来了,二十六万。通村公路的钱基本解决了。二毛因此特别佩服大智。
  吉生心里为儿子骄傲,但脸上嘴里从不流露出来,他见二毛提起这事,就说,他从小是从这泥巴田里滚出来的,帮湾里做点事也应该。钱是国家的,他只是带带路跑跑腿,你跑的路比他多多了。
  我跑路算啥,跑断腿不如大智哥张张嘴。
  吉生摇了摇头,说,你别神吹他!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有你这个好邻居,比我养个儿子得力多了。
  二毛笑着说,要不要我跟大智哥换换,让他回到你身边来,我到市里去,你干不干?
  吉生没接二毛的话茬,而是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当年你大智妈要是听我的话,多生一个儿子,现在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乡下,那该多好,你们省力,大智在市里工作也少些牵挂。
  二毛笑着接道,就算婶婶生了五六个孩子,你还不是会变着法子要他们跳出农门?
  吉生说,也是的,你看看村里,读书不读书的,有几个留在村里的?
  2
  吉生挑着谷种往秧田走。谷雨算是小农忙。一到农忙,农村人吃饭就没早晚,一切以农活为准,早干完早吃,迟干完迟吃。吉生出门都十点多了,送饭的和喊回家吃饭的应答声此起彼伏。大智娘在时,吉生到农忙时总是赖在田头,不管早晚都要大智娘把饭送到田边。活路紧不紧是一回事,庄稼汉子的味儿要出来,泥一身水一身的,蹲在田边的树荫下,捧着一只大海碗,旁边站着个娘们,一边打扇,一边看自己吃得山呼海啸,那才叫味!大智娘会弄饭,在湾里是出了名的。平时省着,半干半稀,农忙了就上“大件”:煮糯米饭,那饭实在,经饿,金黄色的锅巴一寸多厚,香味能把油菜地里的蜜蜂引过来;还有红烧肉,两寸宽的肥肉块子,夹在筷子上忽闪忽闪的,吃到嘴里嘴皮都粘住了;最可喜的是还有酒,自家酿的高粱酒,被大智娘用玻璃瓶装着揣在怀里带过来,一口下去,从舌尖到喉道到心窝热乎乎的,上劲。一口酒一块肥肉,油沿着下巴往下流,擦都不擦。大智娘看了,笑着把他叫狼,饿狼!他不但不恼,还得意,不狼叫什么男人?吃完饭,借着酒劲躺到树荫下养养神,再干到太阳下山也不觉得累。如今,娘们走了,那味儿也跟着娘们走了。吉生想到这里,鼻子竟有点儿酸酸的。
  吉生家的秧田在冲底,途中要经过一个小山坡。他挑着谷种翻过山坡,见前面的公路上有一群人,围着一辆拖拉机吆喝着。原来是拖拉机滑到路边去了,几个人拉的拉扯的扯,想把它重新拉回路上。拖拉机不能熄火,那几个人也不能松劲,拔河一般。拖拉机轮胎搅起的泥水溅了他们一身一脸。赐福西装革履地在一边指挥着,不但不帮忙,还恼着脸,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吉生想,赐福这家伙,手里有了几个钱,脾气长了,请人做事还不给人好脸色。
  赐福的发家算是李坳湾的奇迹。父母虽然给他取了一个好名字,可在他还没认清这两个字之前就都离开了他,他是靠吃湾里的百家饭长大的,长大后在城里打工,专门掏下水道,一身的腥臭味洗也洗不掉。没想到几年下水道掏下来,居然掏成了百万富翁!大智到交通局后,他也从下水道里钻出来,开始了向公路工程的进军,这几年财富急剧增长,听说资产已过千万了,在武汉和县城都有好几套住房,还养了好几个情人,有两个还死缠着要和他结婚。老婆荷花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婚不离,也不到城里去住,带着两个孩子守着几亩田,自己又不种,买了一台麻将机,成天邀人打麻将。平时夫妻俩各玩各的,河水不犯井水,一到农忙季节,荷花就让儿子打电话,叫赐福回家做农活。一次不回打两次,两次不回打三次,再不回,就亲自带着孩子到工地上当着民工的面闹。赐福拿她没办法,荷花的电话一到,就从工程队带一批人来,三下五除二干完了事。估计今天又是带着拖拉机和人回来打整田地的。
  吉生见拉拖拉机的人手不够,就把谷种放下过去帮忙。赐福见了,忙跑过来说,吉伯,吉伯,折杀我,折杀我,快莫动手,莫动手。话没说完烟就递上来,火也递过来。见吉生吸了口烟,冲那群人说,一帮废物,那么多人,堆起来一座山,躺下去几亩田,拖拉机抬也抬到田里去了,在这里磨磨蹭蹭,把太阳扯下山了,拖拉机还扯不起来。
  吉生帮着圆场,说下雨天,路滑,也难怪。
  赐福说,要怪就怪荷花那鸡巴女人,叫她别种田别种田偏不听,要种自己又不动手,整天死在麻将机上,打个屁也要老子回来,整田插秧割谷,累死累活的,到头来收三粒鸡巴谷子,成千上万的花费打水漂了,豆腐盘成了肉价钱。
  吉生心想,那收的是谷子吗?那收的是你小子的心!嘴上说,她是想你经常回家看看,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你说是不是?
  赐福气愤地说,我还没看透她?存心气我,整我。今年要不是大智做工作,她把电话打破了我也不回来。
  拖拉机吐着黑烟,声嘶力竭地吼着。一伙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拖拉机的轮胎从田埂上爬上来又滑下去,滑下去又爬上来。吉生把烟丢了,跑过去,赐福见吉生去了,也过去帮忙。加了两个人,效果很明显,拖拉机和人齐声一吼,机身总算回到了路中央。赐福见吉生脸上和身上溅有泥巴,有些不好意思,吉生抹了抹脸,说,没什么,没什么,种田人身上沾点泥巴是福气。
  赐福见吉生去挑谷种,就说,吉伯,你今天下秧是吧,我找个人给你下,这点小事还用吉伯亲自动手!李坳的男人哪去了?二毛哪去了?他向围在拖拉机边的人群喊了一声,顺子,过来,帮吉伯把这些谷种挑到秧田去撒了。
  叫顺子的人匆忙跑过来,吉生忙说不用不用,你们事多紧急,我这点谷种,一眨眼工夫就完了。说完挑着谷种就跑。
  赐福在后面说,也罢,撒秧他是外行,没你撒得好,早点回,中午到我家喝酒啊,我好好敬你一杯。
  3
  快到正午,太阳已经有了一些热度。
  吉生挑着谷种来到了田头,远远望去,田地里稀稀拉拉的,而且大部分都是老人、妇人,心里便有些今不如昔的感觉。早年到了谷雨这个季节,田地里到处都是人,整田的送肥的锄草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啥样的玩笑都敢开,啥样的邪招都敢使,好不开心快乐。记得有一年,也是谷雨这天,他和大智娘下地干活,他们新婚不久,人们都叫大智娘新大姐,湾里人都喜欢逗她玩,她又漂亮又活泼,也乐于与别人一起开玩笑,有发的父亲志和那时候还没结婚,中午休息的时候,他乘大智娘没注意,将两个大麦穗偷偷塞进了大智娘的裤脚,等到开工后,大麦穗随着裤脚的摆动不停地上升,一直升到了裤裆。大智娘当时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痒痒的好难受。田里人多,又不便查看,就一直忍着。等到收工回了家,迫不及待地脱下裤子,才发现那两个麦穗把整个下身都弄红了。吉生又心疼又气愤,第二天准备去找肇事者算账,可是等到他俩下到田头时,这个事情早已被当成笑话在人群中传开了。他哪还有心思去报复肇事者,也跟着一田人笑疯了。
  见吉生到了自家的秧田,旁边田里有发的父亲志和主动与他打招呼,说,你也下地啦?
  吉生答,谷雨了,谷种该落泥了。你早来啦?
  不早来不行啊,六七张嘴巴的田,只有我这把老骨头种了。志和比吉生小两岁,当年的英俊玩劣早就被岁月的风雨磨损殆尽。他弯腰曲背,站在田里,就像一截枯树桩。
  小老弟啊,够你累的,上岁数了,不服老不行,别人没死自己先把自己埋了。
  家门不幸啊,这辈子就这么几天了,早埋早安生!
  老弟,往宽处想啊,你没看昨天电视上,一个女孩被人贩子拐走八年,还被公安解救出来了?
  真的?志和停下手里的活儿,迷茫的眼中闪过一丝亮色。
  真的,我还会骗你?
  唉,不知我家孙子有没有那样的福份。话说完,志和又埋头撒秧去了。
  在李坳,志和原也算是有福的老头,儿子有发当了几年兵,退伍后通过关系在乡民政所谋了个会计的差事,虽说不是国家正式工作人员,但在民政所算实权人物,大事能说话,小事能当家,大智读大学时,他还特批过一千元的救济款给吉生。他一家老小七人,责任田在李坳最多,有发和他媳妇意如却从不下田干活,季节一到,邻近的村组干部和住在附近拿民政补助的民政对象就过来帮忙,有发和意如的手都没湿,一季的农活就忙完了。记得那一年抢收早稻,他和志和也像今天一样,在各自的田里忙着捆稻子,难得的好天气,稻子已经晾晒干了,正等着往家里搬运,天边突然雷鸣电闪,暴风雨说来就来,他和志和都心急如焚,这时候,有发带着一班人赶到了,有发站在田岸上大吼大叫,批评这个指责那个,一班人也不计较,捆的捆,挑的挑,抢在雷雨到来之前把一百多担稻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而他家只有大智娘和他两个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干透的稻子被暴雨淋湿,全部浸在水田里。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大智娘每每提起这件事,还对有发羡慕得要死。
  有发是在当了八年会计后出的事,有人举报到检察院,说民政所有人贪污救灾款,检察院一查,有发有五万多块钱说不清楚去处,被法院判了六年。有发出事的第二年,有发的宝贝儿子在上学途中又被人拐走了,至今下落不明。儿子失踪后,意如也跟一个在乡间流窜的文物贩子跑了。七十岁的志和不得不重新撑起这个家。
  4
  吉生家的秧田是他昨天亲手打整的。二毛当时还拦住他,说,天气还是有点冷,你年龄大了,下到水田怕吃不消,你那点活,我顺便给你做了吧。
  吉生说,自已来,自己来。谷雨了,再冷也冷不到哪里去。大集体时生产队挖藕,三九天的,赤脚跳到藕塘里,一干两三个钟头,冻得失去知觉,那才叫冷。现在这点活,只当用冷水洗了个脚。说完裤脚一挽,下到了田里。二毛没法,只得由他。
  吉生种了一辈子庄稼,恋活。再说这打整秧田的活儿,影响一年的收成,他得亲自干。育秧的秧田得平,得细,得肥。这是他总结出来的经验。土地通人性,田不肥苗不壮,土不细不利吸收,就像没有丰满健壮的大智娘怎能生出又白又胖的大智?除了肥和细,平整是关键的关键,秧田不平整,高的高低的低,低的地方秧苗长期被水浸着,像女人的头发发软,高的地方秧苗长期晒着,根须扎得深,扯秧就麻烦,要么把秧苗拔断了,要么扯起鸡蛋大的泥疙瘩,一把秧几斤重,让插秧的人活受罪。所以承包到户这么多年,别的轻重农活可以请人干,唯独这一样,年复一年他都要亲自来。三犁三耙,翻来覆去,如同绣花。吉生想起了大智小时候的一件事,大智放假了总喜欢与他一起到田地来玩,有一天大智看见他蹲在秧田里捧着一捧泥巴左瞧右看,就过来问,爸爸,这泥巴很香吗?他抓起一把泥巴敷在儿子的脸上,你闻闻,这泥巴多香。大智一边抹脸上的泥巴,一边说,好臭好臭。他笑了,说,儿子,你还不是种田人,当然闻不出泥巴的香滋味。
  吉生在田头看了看,田平箱直。他把浸好的谷种装进竹篮,挽起袖口,下到秧田开始播种。谷种在水里浸泡了一个星期,根芽已经冒出来,白白嫩嫩的,嫩绿的叶片还藏在金黄的谷壳里,抓在手上蓬蓬勃勃,一股淡淡的酒香直钻鼻孔。他一把一把将它们撒进秧田,也将丰收的希望撒进了土地。
  一箱还没播完,就听见有人喊,吉伯,吉伯,大智哥回来了,大智哥回来了。
  吉生以为是小孩子骗他,大智清明节带着媳妇和孙子回来过了,这才几天,怎么会又回来呢?平日湾里的人都知道他们父子感情深厚,经常用这种方法骗他,他也习惯了,真的假的都一笑了之。
  没想到这回却是真的,大智和小满已经走到了秧田边。后面还跟着湾里一群没上学的孩子。吉生有些吃惊,问,你们今天怎么有空回?
  大智说,我和小满昨天晚上参加县城一个同学的生日会,今天星期天就没赶回去。知道谷雨前后要下秧,就顺道回来看看有没有需要我们帮忙的。
  吉生说,这有什么要帮忙的,一会儿就干完了。你们开着车跑来跑去,也不怕浪费汽油。
  顺道的事,再说星期天,回去也没事干。
  小满跟在大智后面,淡淡地笑着。她心里清楚,大智拿这个老头没办法,叫他别种田了,到市里与他们一起住,他就是不同意。强留了几天,还总是惦记着田地里的活儿,手痒脚痒的,身上的毛病就出来了,吃不香睡不稳的,还没药治,大智只好把他送回家。要说也怪,他只要一踏上李坳的土地,与熟人说说话,打几个哈哈,就啥都好了。拿起锄头下地,健步如飞。李坳的人说他贱,他笑笑不生气,解释说他的命属土,有土就生离土就死。没办法,大智只好由他。
  大智是从农村走出去的孩子,季节性的农活他都知道,到了农忙季节,放心不下父亲,只要有时间就要跑回来帮忙干点活儿。他们家没买车时,大智就一个人回来,有时一天,有时两三天。后来买了车,大智就希望小满也能跟他一起回,说是两个人坐车热闹,聊聊天不觉单调。其实这是面上的话,大智的心思小满清楚,要她回来只是做做样子给村里人看,让村里人羡慕,让父亲高兴。小满是城里人,到了农村,没什么事可做,陪着玩儿,而且一到农村,大智就对她百依百顺,想方设法让她开心。所以只要有时间,小满都愿陪着他一起回来。
  大智看见田埂上的塑料薄膜,问父亲,是不是现在就盖?
  吉生说你就别弄脏手脚了,把小满带回家休息,这谷种马上撒完了,我来盖。
  大智听明白现在能盖,也就不再说什么,脱了鞋袜,把塑料薄膜抱到田里盖起来。
  给秧苗盖薄膜虽然是一个简单活儿,但是一个人想盖好可不容易。薄膜的宽度与秧田的箱宽基本一致,必须先把薄膜敷盖在秧苗箱上,然后再用泥巴把两边压紧固定。薄膜轻薄,在往秧苗箱上敷盖时,容易被风掀起,一个人往往固定了这边又吹跑了那边,手忙脚乱的。大智就遇到了这种情况,刚刚把塑料薄膜展开,一阵风吹来,薄膜像彩带一般飘了起来,带起的泥水溅了大智一身一脸。在一边玩耍的孩子们哄地笑了。大智也笑了,抓起田里的泥巴,向那帮孩子们扔过去。边扔边说,我叫你们笑,我叫你们笑。小满也笑。大智又抓起一把泥巴吓唬她,你再笑我就扔到你身上,你信不信?
  风再一次把塑料薄膜高高地掀起来,小满看大智一个人实在不行,也脱了鞋袜下到了田里。夫妻俩一个在箱这边一个在箱那边,小满学着大智的样儿,一手伸展着薄膜,一手用泥巴固定。吉生手里撒着秧,眼睛瞄着这边,心里美滋滋的。
  正在夫妻俩干得起劲的时候,二毛带着一大帮乡里村里的干部们赶过来。乡长老远就喊,哎呀呀,哎呀呀,李处长,你带夫人回来支农也不通知我们一声,偷偷地回,偷偷地干,吉伯的这点农活还用得着处长和夫人亲自动手?你们也太小看我们十里乡党委、政府的能力了。快起来快起来。
  村长家远也说,是大智哥把我们看外了,这点小事一个电话不就解决了,还瞒着。这冷的天,你还要嫂夫人下田,真狠心。
  看着这帮人,吉生的好心情没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一家的好光景又被他们搅和了。
  儿子一家三口回来看他,是吉生最开心的事。但这样的时间总是很短暂。大智回来后,消息传得快,乡村的头头脑脑就会像苍蝇一般围过来,他们小题大作,把本来很平常的事情搞得神经兮兮的。清明节那回,他鸡也杀了,小满喜欢吃的香椿头也掐了,孙子喜欢吃的小黄鱼也买了,饭菜刚上桌,两辆小车开到门前,喇叭一响,书记乡长涌进屋来,好说歹说,硬把大智一家弄走了。他望着自己费神费力准备的一桌家宴,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才过了几天,那怪怪的滋味儿还噎在喉管,他们又来了!
  乡长村长们走到田头,大智只好停下手中的活儿从田里上来。二毛看见小满还在田里磨蹭,就笑着说,嫂子是不是住在城里身子痒,想寻点刺激,也好,我捉条蚯蚓拱拱你。抓起田埂上的一条长蚯蚓,直奔小满。小满一边答应上来上来,一边躲闪。二毛还是把那条蚯蚓连泥带水甩在小满的屁股上。小满也不发毛,上了田岸,乘二毛不注意,将手里的一个泥团塞进了他的衣领。一田岸的人笑作一团。
  笑闹过了,乡长吩咐家远,派几个人,把吉伯的秧下好,薄膜盖好。乡长说,你们这些人,太不讲党性了,李处长给你们要了那么多钱,干了那么多好事,老伯的这点活还得处长回来亲自动手!
  大智说,村组两级都做得不错,大事小事都放在心里,比我这做儿子的周到多了,我父亲挺感谢他们,我回来一次他就念叨一次,我和小满很过意不去。
  家远打完电话,说,么卵子过意不去,对于吉伯,什么样的关心都不过分,干再多的事也是应该,哪还有过意不去的?吉伯你也上来,我已经通知人了,马上到,你要是不放心,就在田岸上站着看,他们不听你的你找我,出了问题我要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大智说,乡长,你们太热情了,我家这么一点小事,还劳你们这么多领导亲自来。
  家远接过话,说,处长家里无小事,到了我的地盘,一切听从我的安排。
  对,对,县官不如现管,我们听村长的。一帮人热热闹闹,拥着大智夫妇走了。
  吉生心里失落,自个儿埋头撒谷种。
  5
  大智他们走后不久,真的来了几个人,都是骑摩托车过来的。他们分为两班,一班人撒谷种,一班人盖薄膜,看那招式,有板有眼的,都是种田的老把式。他们边干活边夸奖吉生,说他有福,养了一个好儿子,有权有势,让一串人巴结着。也有人说吉生有福不晓得享,养了那么一个好儿子,还在家里种什么田,早该到市里享清福去了。一个腿肚长满淋巴瘤的中年人说,农村人长期呆在城里不习惯,城里到处干干净净的,地下要用毛巾擦,厕所比我们厨房还干净,像我们这些散漫惯了的人,屎尿满山满地随处拉,一坨痰吐出几尺远,住在城里也受罪。
  吉生对他的话不以为然。城里的日子他不是过不惯,儿子孝顺,媳妇贤惠,孙子伶俐乖巧,一家人在一起很和睦。小满虽然也用毛巾擦地,但只要他去了也就由着他。房间的被子喜欢叠就叠,不喜欢叠就不叠。知道他喜欢吃肥肉,隔三差五煲一大罐子,烂豆腐般入口即化,每次都要盛上一大碗给他……可是,住在城里尽管舒坦,但他还是恋家,恋家里的田地,恋田地里的春种秋收。况且他身体还好,除了年纪大点啥毛病没有,不能现在就依赖儿子媳妇,让人觉得是包袱和负担。在家里守着那份田地,哪怕收成很少,也是属于自己的劳动所得。在儿子家里,他只有满足感没有成就感,成就感属于当处长的儿子和漂亮儿媳,只有回到家里,把手插进饱满的谷麦囤里,他才既有满足感又有成就感。有人说他有福不晓得享,其实是不了解他,他是一个有福享又会享福的人。
  田里的活一会就做完了,那帮人在田沟里洗了手脚要走,吉生忙说,你们稍等,我把工钱一起付给你们,饭我今天没准备,就不留你们吃了。
  腿肚长满淋巴瘤的中年人说,老哥,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栽有梧桐树,不愁凤凰来,你养了一个乡长都巴结的儿子,还愁没人管饭管工钱?村长早交待了,中饭在赐福家吃,工钱算积累工,年终统一结算。
  吉生说,两码事,两码事,帮我家做事,工钱怎能要村里出!
  一位长着青蛙眼的青年哈哈大笑,说,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做样子给我们看的吧?村里出三五个工钱算什么,大智在市里说句话签个字就是十万八万的,他们出你家的几个工钱,是放长线钓大鱼。
  儿子媳妇被乡长叫走吉生心里已经不快,现在听了这番议论更加冒火。他走到田头,收拾好箩筐和篮子。他要尽快把工钱付给这几个人,用事实堵他们的嘴。乡长村长怎么放长线钓大鱼的他管不着,但他不愿意有人说对大智不利的话。
  一阵风起,一道白光在眼前划过,顺着白光看去,志和站在秧田里,塑料薄膜的一端握在手里,另一端在空中飘着,无论他怎么摆弄,薄膜也不肯落泥。志和望着空中飘飞的薄膜,一脸的无奈和悲伤。吉生忍不下心,放下箩筐和篮子,走到了志和的田头,说,别着急,老弟,我来帮帮你。
  志和伸直腰,喘了口气,说,老哥,你也忙一上午了。
  有那帮人,我还轻松。吉生伸手将飞舞的薄膜拉下,覆盖在新落泥的秧苗上,又从水田里捞起泥团,严严实实地盖上。
  志和一边干活一边叹息,说,老哥,人比人没法活,你家大智在市里当那么大的官,不惧泥不惧水,啥活都能干,我家有发,没名没分的,聘请的会计,泥腿子一个,却人五人六的,肩上怕搁扁担,脚不沾泥巴,金贵得像个公子,不出事才怪。
  志和把大智和有发拉在一起比较,尽管是夸奖大智,数落有发,还是让吉生反感。他不接志和的话,自己转了话题,说,家远那帮人,呵卵捧球惯了,爱掺和,我家那点活,我和大智顺手就能干完,他吆喝一帮人来,真是扯卵子蛋!
  志和也不知趣,自作聪明地说,老哥,这事我经历过,正常得很。不过有句话得提醒你,这火候你得把,人心隔肚皮,能看清的不多。
  我懂!吉生抓起一团泥巴重重地甩在塑料薄膜上,泥水溅了一脸。
  6
  吉生回到家已经一点多钟了。儿子媳妇都不在家。门口停了三辆小车,一辆是儿子的,一辆是赐福的,另一辆没见过的估计是乡长的。他家的门口比别人家宽敞,修公路时,二毛让工程队铺了水泥,说是大智回家时停车方便。吉生明白二毛的心思,来往进出湾子的车多了,总得有个地方停泊,把这地方定在他的家门口,既解决了大家的需要,也送了大智人情。
  吉生把箩筐和篮子放下,抹了把脸,二毛和赐福就过来了,叫他去吃饭。二毛说,乡长又准备把大智接到乡里去,这回是我和赐福坚决不同意,总算留下来了。赐福接话,嘴里还是不干不净,乡长也是扯卵子蛋,大智回来了要他请客?大智和小满在市里什么没吃过,回到家里不就是想吃点家常口味?走,吉伯,他们都在我家。说完,不由分说,强把吉生拉出了门。
  自从县里出台政策,村组一级实行零招待后,湾里很少请人吃饭。乡里村里一有人来,二毛就把他们带到赐福家。他家有麻将机,工作上的事说完了,就让他们打麻将。荷花按照麻将馆的规矩,收堂子钱。打的小每人收十五元,打的大每人收五十元,再大再加收。收完了钱管饭,有时三菜一汤,有时五菜一汤。如果超标了,二毛就让荷花记账,年终找大智在赐福的工程款中帮点忙。
  赐福的家是一栋二层小楼,前后有大院子,前院有厨房、水井、时令花草,后院有厕所、柴火房和猪圈牛栏。赐福家早就烧煤气了,柴火房废弃没用。猪圈和牛栏也早就没猪牛可关了,堆放着胎板、脚手架和翻斗车等一些建筑用材。吉生走进赐福家的前院,厨房里正热汽腾腾,煎炸烹炒全套上阵。几个年轻妇女忙进忙出,像是在给赐福家操办一件大喜事,脸上灿灿烂烂的。
  正屋的大门关着,吉生推开门,一桌人正在打麻将。乡长和家远坐对过,小满和赐福媳妇荷花坐对过。大智没上场,坐在小满身边看。吉生瞄了一下牌桌,小满这边的钱最多,有好几千。
  乡长见吉生进来,打了一声招呼,笑着说,你这儿媳妇真厉害,大牌大赢小牌小赢,三灌一,统收,把我们的衣袋割了。今天她不需要吃饭了,我放的“冲”早就把她“冲”饱了。
  荷花接着说,我们今天才算见识了什么是最厉害的“冲”,什么人最不怕“冲”。吉伯我告诉你,乡长的“冲”可真准,小满什么时候需要“冲”,乡长的“冲”就什么时候“冲”。
  家远手中举着一张牌说,李夫人接“冲”还看人呢,专接乡长的,我想“冲”还“冲”不准。
  吉生虽然不打麻将,但麻将桌上男女之间借麻将插科打诨的话还是懂一些,见他们越说越起劲,正准备走开,忽听小满用手中的麻将敲着桌子说,村长,把心思放在打牌上,看好了,我开五杠了,再“冲”就是“金顶”!
  吉生一听这话,有些好奇,停下了脚步。
  家远一听笑了,今天我偏要“冲”你的“金顶”!说罢,把手中的牌放下,从七八九万的一和牌中抽出八万,叫了声“大嫂”,打出来。
  金顶!小满把手中的八万亮出来,说,我就是单钓八万的将!
  真准!“冲”到李夫人的“金顶”了,家远,舒服吧?众人一边大笑一边数钱,每人三百,小满进了九百元。
  吉生看明白了,这张牌是家远有意打给小满的。吉生的心提了起来,有机会得告诉大智,与家远这种人交往,要当心。
  7
  下午三点多才开始吃饭。两大桌,一桌放在院子里,是赐福带来的工程队和那几个帮吉生下秧的人;一桌摆在屋里,乡长、家远、二毛、赐福和大智夫妇。吉生溜出门,想到院子的桌子上去,乡长说,那怎么成,老天牌不坐我们能吃得进?二毛,把老天牌请进来。
  二毛架着吉生的手膀,当着小满的面笑着威胁说,再不听安排我就让你坐到小满怀里,信不信?
  吉生没办法,只好呆在屋里听候安排。
  荷花哩荷花哩,乡长又喊,荷花哪去了?
  赐福说,她就不坐吧。你看看,来了这么多高人要人,今天哪有她坐的位子。
  乡长眼一瞪,什么话?我做主,今天她还非坐不可。怎么你眼睛绿绿的,不服气?有意见去厕所提。
  赐福说我哪能有意见,乡长这样看重我媳妇,我高兴啊。
  他们话未说完,小满已经把荷花叫到了身边,挽着她的膀子对大家说,我们不能喧宾夺主,我听说乡下有句话,叫作主不请客不饮,你们想喝酒,主人不上桌,你们自己喝?她望着赐福笑着,李大老板,我没说错吧?
  赐福说,没错没错,这世道,女人说了算。就位吧,乡长,怎么坐你说。
  大智说乡长是客人,乡长上座,其他人随便。
  乡长说,今天是在我们十里乡,我说了算。处长和夫人是贵客,坐首席。老天牌你也不要见怪,你虽然是老天牌,但都是十里乡的臣民,这首席的位子你不能坐,你就坐靠上首的位子吧,我与你坐一起。其他人哪里好就哪里坐吧,我就不一一点了,听处长的,随便!赐福斟酒。
  二毛说,乡长,今天这酒得我斟,刚才大智做工作,赐福答应了,那台拖拉机不带回县城了,留在湾里给我用。我还要给赐福荷花敬酒呢。
  那你小子今天最赚,你不仅要敬酒,还要带头喝酒。赐福,天不早了,上菜!乡长说。
  待各自入席坐好,酒菜就上来了。酒是好酒,吉生在大智家喝过的五粮液,几百块钱一瓶呢。菜也都是好菜,有的吉生叫得出名,有的叫不出名。无论素菜荤菜,都不是湾子里能够找得出来的。吉生明白为什么到现在才开饭,二毛和赐福他们肯定到县城餐馆转了一圈。
  乡长举杯敬酒,先代表十里乡六万之众感谢吉伯养了一个好儿子,再感谢他年过七十不到市里享清福,仍然留守在村里辛勤劳动。乡长说,正是你的留守才给了我们经常接触处长的机会。乡长把酒杯举到吉生面前,说老天牌,你表示我喝干。话完酒干。
  第二杯酒敬大智。李处长年轻有为,是我们十里乡的骄傲,当年用两百个鸡蛋为家乡争取了二十多万元资金,这件事已成为十里乡的神话。感谢你对家乡工作的支持,也希望处长一如既往地关心、支持家乡的建设和发展。特别是刚才专题向你汇报的大别山腹地公路延伸至十里乡的事,处长一定要拿出两百个鸡蛋换二十万元的精神,在市里多奔走,多操劳,演绎出新的神话。
  大智笑了,打断乡长的话,那是个特例,时过境迁,没可比性。
  这个我懂,现在我就是用代表全乡的六万个鸡蛋,也换不回二十万。何况这次是耗资百万的工程。你放心,你只当旗手,我当后勤部长,你指哪我打哪。没说的,为了家乡千百年的好事,我们干了这杯酒。乡长话干酒干,把空杯举到大智面前,我先干为敬。
  大智也把酒杯举起来,说,谢谢乡长,首先我能力有限,没有为家乡做出什么贡献,即使力所能及地做了一点事情,也是完全应该的。大别山腹地公路向十里乡延伸五公里,是耗资百万的大工程,难度肯定有,不过有乡长做后盾,也不是没有可能。当年二毛能用两百个鸡蛋争取到二十万的资金,现在乡长手中握有六万个鸡蛋,我不帮他搞定五公里的路程,日后还见不见面?还给不给酒喝?
  说得好,说得好!乡长带头鼓掌。
  大智鞠了一躬,接着说,这话真也真,假也假,关键是如何运作,我会尽力的。我父亲在家,田地里的活儿多,给乡村组三级添了许多麻烦,我和小满感激你们,千言万语,都在这酒里,干了。
  乡长说,我们做的都是些肩挑臂扛的贱生活,这算事?你在市里说一句话,我们全乡六万人都挑不起。你把老天牌留在家,就是把根扎在村里,能让我们为你服务,是看得起我们,大家说对不对?
  对,对!一桌人大喊,喝酒,喝酒!
  乡长敬完酒,接着是家远敬,二毛敬,赐福敬,荷花敬,意思就一个,都是要大智在市里多说话。争项目,要资金,揽工程。大智喝酒,意思也只有一个,老父亲在家,要他们照顾,帮乡亲们点忙是应该的。酒喝了,脸上红红的还有愧色。
  一圈酒敬完,第一个高潮结束。边吃菜边说一些闲话。生产生活都有,新闻旧闻都谈,远的近的都涉及。家远抢到一个话头,说,现在的强盗真大胆,清明节前几天,一伙强盗把车子开到我们邻村一个小湾子中间,三四个人,一家一家偷,准确一点说是抢,油啊米啊鸡啊猪啊,见什么拿什么,走了还放下狠话,说现在公路通了,他们出进也方便,叫这湾子的老人妇女听党的话,别偷懒,努力做,多种粮,多打油,下秋他们再来,如果只收这么一点东西,小心他们点把火把湾子烧了。
  荷花说,我也听说过,这事就发生在我娘家相邻的湾子,只有七八户人家,都是些老人小孩。我还听说一个笑话,强盗从这湾子的一个老头家偷了十多万元的现金和几十张存折,老人不敢报案,后来这强盗被抓了,交待了这事,听说还带出了一个大贪官呢。
  荷花的话讲完,没见人笑。二毛见乡长脸上不高兴,忙转换话题说,这些都不应该是我们讨论的话题,今天我们只管喝酒,是不是乡长?见乡长严肃的脸仍然没化开,为了搞活气氛,他继续说,现在工作酒、感情酒都敬了,是不是该敬长辈酒了,我提议小满敬吉伯一杯。
  家远觉得刚才的话不投机,特别是荷花补充的那一段,把一桌人的脸都说黑了,二毛的话刚完,立马附和,应该应该。
  吉生在琢磨刚才家远和荷花说的话,一时还没转过弯,听说要小满敬他的酒,忙回绝说,你们喝你们的酒,谈你们的话,不关我的事,怎么又扯到我头上。
  在座的敲筷击碗,一哄而起,都说要敬要敬。
  小满见大智喝了不少,就站起来说,大智喝多了酒等会不能开车,这车得我开,酒我就不喝了,我以茶代酒,敬大家一杯吧。她起身要去倒茶,荷花一脸坏笑地把优酸乳递给她,说,就用奶,就用奶。
  二毛贼精,一看荷花手中举起的奶,就大喊,行!行!只要感情有,什么都是酒。你就用奶,用奶敬吉伯。
  小满装着没听懂他们的话,还是坚持以茶代酒,她一边倒茶一边威胁二毛,二毛你这个坏家伙记着,有一天到市里,看我怎么整你!
  二毛邪笑着说,你怎么整我都愿意,就是莫用奶整我。
  吉生心情不好,任凭二毛、荷花怎样拉扯,坚持退了席。
  8
  吉生出来,外面的一桌已经散了,有的退到树下喝茶,有的还坐在桌边聊天。他从衣袋里摸出两百元钱,走到青蛙眼青年人面前说,忙了一上午,这点钱你们四个拿去买包烟抽吧。
  青蛙眼青年酒喝得有些多,见有人递过钱来,先是一惊,一看是吉生,回了一句,村里的用工单已经开了,费用你别管。村长还说了,今后你家的大小农活,全部承包给我了,做什么一个电话就行。
  吉生脸一黑,说,你告诉村长,该我做的事我做,该我出的钱我出,卵子蛋莫扯过河!他把钱丢到桌上,快步走出了院门。
  吉生有一种被包围的感觉,这种包围就像谷雨时节的天气,温温柔柔的,不知不觉中让花红了,让草绿了,让人的心也醉了,眼也花了。不仅他深陷包围之中,而且把儿子媳妇也带进来了!吉生觉得刚才那个青蛙眼青年说得对,放长线钓大鱼。乡村两级甚至包括二毛和赐福,都是放长线的人,鱼就是大智。所有的好话,所有的敬酒,都集中在大智身上,就是要大智上钩,为他们谋取利益。在这样的包围之中他是什么?他恰恰是挂在鱼钩上的蚯蚓。这帮人因为有求于大智才帮衬他,大智来了他们来,大智走了他们走,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做给大智看的。而大智,也是因为他深陷包围而对这帮人心存感激。没有他这条老蚯蚓,大智与这帮人也许根本不可能坐在同一张桌上。因为他的存在,大智脱不了钩,乡村组的这帮人也撒不了手!现在要帮助儿子跳出包围,他自己必须先行跳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志和的提醒没错,这火候他得把!
  吉生的门前早就候着几个人,手里提的有活鸡,有新鲜的香椿和笋。有的说是送给小满的,有的说是送给他孙子的。也不多说,放下东西就走。志和也过来了,手里的竹篮里放着半篮鸡蛋,对吉生说,都是家里鸡下的,也没花钱。他拿出一个布包包说,这里面是有发的几件替换衣服和他爱吃的花生米,想麻烦大智带给监狱里的有发。志和不好意思地说,这事本不该麻烦大智,这大农忙的,田地里一大堆活压着,分不开身,只能托他寻个方便。见吉生犹豫,又忙说,不方便就算了,没事的,等忙完了这季农活我自己送去。
  吉生是在犹豫的刹那间联想起一件事,他接过包裹,说,这事交大智办方便!我到市里后,陪大智一起去,不误事。
  志和表情凄然,说,家门不幸,让你们也跟着受累!说完放下鸡蛋要走。
  吉生忙说,老弟,鸡蛋你拿回去,大农忙的,自己补补身子,一大家人还靠你撑着。
  志和摆摆手说,东西我搁这,你要是瞧不上就扔了!说完,放下篮子走了。
  吉生追出大门,志和已经走远。他望着志和枯枝一般的身体,想起有发,想起他家过去的热火朝天,有些不寒而栗。
  乡长和大智一行走过来,大智喝多了,一边走一边骂,赐福,你个狗日的,有几个钱就了不起了,老婆也不要了,泡小姐,养情人……乡长,大别山腹地公路延伸的事,我回去,回去就找领导说,力争搞定。赐福想揽公路工程,我要看他今后的表现。表现得好不成也成,表现得不好成也不成。大智说完,哇一声,酒菜奔涌而出。
  赐福急了,指着大智的脊背说,狗日的大智,我今天表现得够好了,你别借酒装疯,抽了鸡巴不认人。
  荷花拉了拉赐福,说,大智不是那样的人,一句玩笑话,看把你急得跟孙子似的。
  小满一边拍着大智的后背,一边对乡长说,我说的没错吧,大智回家,你们就不会放过他,一准灌醉。现在说话已经不知天高地厚了,你们可不要见怪啊?说完与二毛一起把大智扶上车。小满准备开车走,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下车把吉生叫进屋,递给他一个装钱的信封,告诉他,我走后你把这交给乡长,其他话你也别说,就说报告大智带走了,他们懂,五一我和大智再回来,帮你插秧。没等吉生回话,小满已经走出了大门。
  小满与乡长村长一一告别,特别拥了拥荷花,二毛趁机要去拥她,她大笑着快速钻进车门,按了一声喇叭。车子启动了。
  吉生把志和的包裹和邻居送的鸡、鸡蛋、香椿、竹笋提出来,紧追慢赶几步,也没追上小车。他望着远去的车子,高声喊着,大智、小满,五一你们别回,这田我不种了,秧也不插了,我收拾一下屋子,进城。
  在场的人开始没听清,待吉生又重复了一遍,都大吃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