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婚年鉴
2012-12-18李金寿
李金寿
一九五七年(农历丁酉年)
这一年的春天,风格外的多。刚出正月,小风就哧溜哧溜乱钻,到了三月,几乎是天天刮风,而且越刮越大。每天早上起来天好好的,有时还非常晴朗,一吃过晌午饭,天就毛了,接着就刮起来,还伴着尘土飞扬。这个季节,正是小麦播种的时候,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可老天偏偏不帮忙,早半日地皮子还冻着,犁不开,下午地化了,但风刮得种子撒不到犁沟里,粪溜不到犁沟里,庄稼就没法种进去。有时候这风是一阵一阵的,人们就牵着牲口,扛着犁铧铁锨,牲口背上驮着种子,在地埂上或避风处等着,风稍小一点,赶紧下地种一阵,风大得实在不行了就停下来。就这样种种停停,停停种种,好在农业社人多夯劲大,社员们站在风地里和老天爷玩了一个多月游戏,硬是凭着集体的力量,把一年的希望播下去了。
娃娃们可不管这些,风大土多不影响他们玩耍。尤其是成立了农业生产合作社以后,大人们都在一起干活,有时候还开会,孩子们在一起的机会多起来,各种玩法在孩子中间得以交流,“溜盗盗家”就显得简单落后。这年春天风多,庄子上就流行开了玩风陀螺。
风陀螺有两种。一种比较简单,找一块硬一些的纸,牛皮纸最好,裁成边长三四寸的正方形,分别折出两条对角线,沿线把四个角裁开,深度为角顶到正方形中心的三分之。每对角选其中同方位的角拉向正中,四个角尖重叠,然后用针在中心点扎一个洞,掐一截一头带杈的芨芨缨花,从纸角重叠的一面穿进洞中,再插进一根粗长的芨芨空心中,风陀螺就做成了。迎风一举,风陀螺就快速转动起来,风越大,转得越欢。没有风的时候,人拿着风陀螺跑动,风陀螺也会转起来。
另一种风陀螺是把较粗的麻杆子一劈两半,折下三四寸长的一截,正中钻一个小孔,小孔两侧顶头各粘一块面积相同的小纸片,然后掐一截一头带杈的芨芨缨花穿入小孔,再插进一根粗长的芨芨空心中。这种风陀螺类似一个螺旋桨,玩法和前一种一样,看上去比较先进,只是做起来比较麻烦。
李富春家的孩子玩不成。五个娃娃,秀兰十七岁,在农业社已经算是劳动力了,天天随社员们下地干活。秀珍八岁,正是玩的时候,但下面有三个侄儿侄女:五岁的金玉,两岁多的生娃,还有不到半岁的金风。大人们下地了,秀珍要看好三个孩子,每天还要帮嫂嫂做些洗锅抹灶的零碎活,哪有时间玩,偶尔跑出去看看热闹,不是小的拉屎拉尿了,就是大的跌下炕来了,尕丫头子当着个大人使唤,一天忙得脚不沾地。。
生娃太瘦弱,和他同时出生的盛家尕毛子,半年前就拌在大人脚底下乱跑了,可生娃才颤颤抖抖地扶着墙开始学走路,不是这儿碰了,就是那儿磕了。每当生娃磕碰号哭的时候,秀珍就学着嫂嫂的样子,揉着磕碰起来的肿块反复念叨:
疙瘩疙瘩散散,爹爹妈妈不了见面。
疙瘩疙瘩散散,爹爹妈妈不了见面。
念叨的意思是娃娃头上碰起来的疙瘩赶快消失,不要让爹爹妈妈看见。揉上几下,生娃就不哭了。
李富春哮喘病本来就不轻,眼下碰上这没完没了的扬土冒沙刮风天气,就越发重起来,成天咳呛打嗽,喀出来的痰里总是有泥。五月份,终于不能下地干活了。这时候天气暖和了,他就把一架不用的老牛车车排的辕条锯掉,安上四个腿,做成一个粗陋木床,放屋檐下,晚上炕上睡觉,午后就躺在木床上晒太阳。生娃成天价偎在爷爷身边,听那单调嘶哑断断续续的咳嗽。合作社活太多太忙,李生财两口子和小姑子秀兰都是年轻社员,干活不惜力,家里老弱病小四五口子,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弄得手忙脚乱。李生财只知道下力气干活,家里事情不太多操心,回家来饭碗一搁倒头就睡,天塌下来也不知道。亏周兰英心灵手巧干活麻利,里里外外,家里地里,没一样挡住手的,虽是疲惫不堪,但总算能把这个破包袱一样的一摊子家事兜起来,背着走。
天气热了,家里的老母鸡开始成天呱呱地叫,下的蛋上也有了碎小的疹斑。周兰英知道,老母鸡要抱窝了。她把树皮盒里积攒的鸡蛋拣大的挑出十五个,在厨房一角垒了个鸡窝,垫好厚厚的麦草,把蛋放进去,老母鸡就乖乖地也是熟练地卧上去开始焐蛋。周兰英用筐子把母鸡扣住,保证它安静下来专心致志孵蛋。抱窝的母鸡每次拉的屎又多又臭,把厨房里弄得臭烘烘的,周兰英就叫秀珍赶紧捧来一些干土撒到鸡屎上,过一阵鸡屎渗干了,连土铲掉扫净。在鸡婆散步时,周兰英用一件棉袄把鸡窝盖严实,以防焐热的鸡蛋晾冷。
农谚说,鸡鸡鸡,二十一,就是孵小鸡需要二十一天,这话一点不假。二十天头晌,周兰英趁母鸡散步,把一个箩儿扣在太阳下面,把窝里的鸡蛋挨个拿出来放到箩底纱上验看,鸡蛋都会动弹。第二天早上,大多蛋壳先后破开,湿漉漉的鸡娃挣扎出来,等到晚上,就有十四只小鸡出来,只有一个臭蛋。不到两天,一群黄灿灿毛绒绒的可爱的小生命,就唧唧叫着跟妈妈下地散步玩耍吃小米了。
新成立的农业社,牲口没处圈,暂时由各家各户继续喂养。庄稼全部种进去后,相对农闲,社里张罗着修饲养场。地址选在王家西庄子,这里有一大片闲滩空地,离人家比较近便,在全社位置往哪边走都不太远。
地址选好了,经过一番丈量,就开始放线。北边一溜是牲口圈,分别是牛圈、马圈、驴圈、羊圈。因为牛的数量相对较多,同时闲养的生牛娃子和套车犁地拉耙的老大牛必须分开,否则生牛娃子调皮捣蛋,影响干活的老大牛们休息,所以牛圈就有两个。南边最西头靠王家西庄子庄墙是饲养员住的房子,房子东侧是粪场子,专门用来堆积肥料和停歇牛车。再往东是草圈。
策划放线完毕,就开始动工。牲口圈全部土坯码墙,木头树秧柴草棚顶。合作社人多力量大,半个来月,一溜整齐的牲口圈棚就盖好了。粪场子不用修建,平整就行。草圈是一个长宽各十几丈的土墙围成的圈子,露天的,只在圈子里一角立四根柱子,搭一个树秧棚好在下面铡草。因为圈子较大,一来用土坯太多,费人工也太多,二来墙太长,潮湿地方容易坍倒,从节约和牢固考虑,社里决定草圈墙用土夯筑。
就他本人研究初唐诗而言,章句家的诗、类书家的诗和“诗中的诗”,均有眼力判断。他的《孟浩然》是从孙润夫家藏的王维所画的“孟浩然像”说起,《贾岛》开篇勾勒贾岛、姚合阴黯的形象,确乎源自性格的考量。定其品第,别其体性,估其价值,用历史的眼光来研究,则已然是“综合”下一阶段的重心了。
夯筑土墙首先得有杵头。正好头年秋天社里打场时一匹马受惊拉着石磙子狂奔,两个石磙子碰在一起都断成两截。四年前总寨搬来的王大哥是个石匠,这几年碫碾子碫磨,还给庄户人家凿过几个姜窝子,手艺不错,只是长年坐冰冷的石头,坐出了痔疮,又因经常被凿飞的石头粉渣刺激,两只眼睛总是红肿流泪,加上他是新来户,人缘又不怎么好,大家背后都叫他王红眼子。现在要做杵头了,王红眼子有了耍手艺的机会,立刻又神气起来,说碰断的石磙子就是好材料,差不多就是半成品,做几个杵头对他来说就象婆姨揉馍馍。说完就操起家伙连明昼夜干起来。几天工夫,就把碰断的两个石磙子凿成了八个杵头。
杵头实际上是个夯筑土墙的大石锤,头像半个大西瓜,平面的中间凿一个眼,安一个二尺长的木把,木把顶端用木棒做一个手提的横柄,抓住横柄提起来,圆头朝下杵下去,凭借杵头自身的重量就能把土砸瓷实。社员们在秦学明社长的吆喝下分成三个组,每组二十人左右,先由有经验的老农把木板用芨芨草拴好做成夹板,女人们用铁锨把事先泡湿的泥土均匀地扔到夹板内,男人提着杵头在墙上夯土,八个人动作协调整齐,八个杵头同时提起,同时落下,一杵头下去一个坑,一排杵头下去一排坑,第二排杵过去,每一杵头都必须砸在前一排两个坑的中间,这样杵杵有力,严丝合缝,夯筑的土墙就非常瓷实,否则墙体就会松散。一夹板土夯满了,夹板卸下来往上移动,再夯一板,这样一层一层,一道墙就夯筑成功了。夯筑的土墙大都下宽上窄,再用板锨把表面铲得整洁平光,看上去结实而美观。
石桥合作社的饲养场宣告落成,南北两溜设施中间形成一个东西向的通道,每天的太阳早早把这里照亮,照耀着牛羊从这里进出,照耀着饲草肥料从这里进出,照耀着大小车辆从这里进出,也照耀着在饲养场干活的社员们从这里进出。这是这个村落里有史以来第一个公共场所,秦学明站在通道中间慷慨激昂地向社员们说:这是石桥社的社会主义康庄大道!
由于春天风多,播种时风把一部分种子刮到犁沟外头,浮在土壤表面,没有发芽,麦苗出来后断棱较多,将近三分之一的地块庄稼秧苗普遍比往年稀疏,这当然会影响产量。但现在绿茵茵的麦苗已经快苫住地了,补种为时已晚,两个社长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经过和老农们多次商量,最后想出个办法:打破多少年来小麦只施底肥的耕种方式,在苗期来一次追肥,促进麦苗分杈,弥补出苗不全的缺憾。至于肥料来源,大家想到了家家户户必有的厨房核心设备:锅头,长年烟熏火燎,早已烧透,加上灶膛里的草木灰,是乡下最好最熟化的肥料了。二十户人家,大小三十多台锅头,全部拆下来捶细,在麦地浇第二次水时撒进去,保证见效。把这个主意给社员们一说,大家还都愿意,只有西庄子的王恭老汉说,青黄不接的时候拆锅头恐怕不吉利,往后日子会很紧巴,再说把锅头都拆了,当下怎么做饭吃。大家知道王恭平日爱看个风水,爱讲个迷信,啥事都缩头缩脑不敢干,就有愣头青顶撞他:庄稼歉了收,日子就宽裕了?地里头打不下粮食,锅头自己能做出饭来么?王恭就不吭气了。社员们积极行动,不仅把大小锅头拆了,有的人家连泥火盆也打碎了。与此同时,社里组织人给各家盘新锅头,拆一家,盘一家。李生财平时不管闲事,却不知道啥时候学会了盘锅头,而且盘得非常好,默默无闻的男人一下子大显身手了。
锅头也叫灶火,全部用土块和泥盘成,基本是一个方形的土台,其大小根据家庭吃饭人数的多少而定。一侧有填入柴火的灶火门,灶火门上面横担的类似门楣的部分叫锅头脸子,里面柴火燃烧的空处叫灶火壳廊(灶膛),上面是安坐吃饭锅的圆洞,其大小又依据饭锅大小而定。锅放上去,火就直接烧在锅底上。灶膛最里面走烟的通道,一般隐蔽在墙里面,引到房顶后用土块砌一个烟囱,既让烟顺利地冒出去,又让烟和堆在厨房上的柴草保持一定距离。有的人家因燃料不过硬,或者灶火不利索,就在锅台旁边做一个风箱,风箱的出风口通在灶膛底下,拉动风箱可以向灶膛里鼓风,火就烧得旺。还有的人家在灶膛与烟道之间叫锅头脖子的地方,留一个小圆洞,安一个小锅叫带锅子,做饭时,过路的烟火可以把带锅子里的水温热,用来在饭后洗锅刷碗。这些,李生财都会,主人要求盘啥样子,他就能给盘成啥样子,所有原先笨拙累赘的锅头,这一次重盘后都精巧美观了;所有原先出烟不利索的锅头,这一次都变通畅了,听见大家的赞扬声,李生财走路就又哼开了歌儿。
周兰英精心侍弄的一窝小鸡,十只母的,四只公的,已经长拳头大了,成天跟着老母鸡觅食玩耍。鸡妈妈很尽责任地保护着它的小鸡,孩子们要抓小鸡,它会把两个翅膀立起来,脖子上的毛竖起来,张嘴瞪眼,凶巴巴叫着示威。家里小狸猫觊觎小鸡的美味,几次想行不轨,慑于老母鸡的威力,不敢妄动,一天躲在门槛后刚想偷袭,被老母鸡鼻子上狠狠啄了一下,负疼而逃,从此再不敢有非分之想。小鸡成天地上跑,爪子上每个指甲都结上一个豆子大的泥蛋蛋,很结实,且会越结越大,连累得小鸡走路都很别扭。周兰英就先把老母鸡抓住用筐扣住,再一一把小鸡抓来,把爪子放水里闷湿,把泥蛋蛋捏碎。突然卸掉累赘的小鸡好像走不来路了,一扭一扭,逗得金玉和生娃直乐。这事每过几天就得做一次。秀珍这时候最快活,可以放心满院子追着帮嫂嫂抓小鸡。这天过于兴奋,跑得过急,散乱中没防住,把一只小鸡踩到脚下,肠子都挤出来了。周兰英拽住小姑子就是两巴掌。秀珍哭了,她又拉过来哄开了。
“毛主席鼓励我们学文化了!
农民业余学文化的高潮迅速掀起,各种识字班、扫盲班、夜校、民校,一时间遍布全县农村。石桥社当然也不例外,更不甘落后,不论男女老少,地头作教室,土块当板凳,膝盖当课桌,木板当本子。有的人站着画墙皮,蹲着画地皮,睡着画肚皮。李生财有办法,除了白天田间地头干活歇息时教社员们识字,还在自己家的所有农具和各种生活用具上写上相应的名称,随时教家人读认。这种借助熟悉的实物认字的方法最为简单,也最为有效,到了秋天,周兰英和秀兰都能认得好多字了。
出乎意料,这年麦子长得格外好,全社粮食打得比头年多,光麦草麦衣就把饲养场新草圈堆得满满的。
要犁地了,社里买来了两个犁铧,说是新式步犁,也叫翻犁。社员们抚摸着生铁铸的犁头,刷上绿色油漆的犁杠,很感新奇。
犁铧是农民耕地的主要工具。老式犁铧主要由犁头、犁把和犁杠三部分组成。犁头为铁制桃尖形,是犁铧的核心部件,其作用就是耕地翻土;犁把是犁铧的扶手,掌握犁地的深浅和粗细;犁杠也叫犁辕,末端打眼,用绳子拴一个横担,两头牛分立于犁杠两侧,横担就架在它们的脖子上,这就叫“二牛抬杠”,既是一种耕作方式,也代表着一个时期的农耕水平。犁地时,两头牛并排呼哧呼哧地沿着犁沟前行,犁地人双手扶犁,嘴里吆喝着,手里还要拿根鞭子,一是驱赶牲口,二是犁到地头时用鞭把子捣掉锈在犁头上的泥土。这新式犁铧咋样?当即牵来一对好牛套上,就在打麦场边的麦茬子地里一试,啧啧,轻快便当,不像老式犁铧那样迎面撬土,把土块豁向两边,而是犁头可以左右偏转,来回都把土翻向一侧,人好掌握,牛也省力。
秋天到了,瘦弱的生娃偏偏不爱穿衣裳,成天光着脊背,腆着个薄溜溜的肚子。为了不让孩子前后心受凉,妈妈就给他缝了个筒筒子穿上。这筒筒子是夹层的,没袖子,既像马甲,又像坎肩,只是前面不开襟,样子像水桶,又有意识缝得又窄又小,直接从头往下紧套着穿上,生娃再热也无法自己脱掉,一穿就几个月。
接着几年,玉门油矿大规模开发建设,从邻近各县农村抽调劳动力轮流上矿干活。这年抽到了石桥社,矿上想要个做饭的,就把秀兰看中了,从生下来十七八年没出过家门的姑娘,就告别卧病在床的爹爹和象父母一样疼爱自己的哥哥嫂嫂,去了玉门油矿。不久就有上矿的人捎回话来,说秀兰又去了敦煌。
翻年八月份,从兰州到新疆经过酒泉的火车路修通了,见过的人都说火车不是一个车,是好多车串成一长链子,比几个骆驼链子接起来还长。火车高级得很,不走土路,也不走石子路,走的是铁路。听的人就啧啧称奇。刚好,接下来社里打算盖库房,头年冬天要做准备,趁着去南石滩拉石头的机会,一伙子男人们就去铁路上看火车,李生财也兴致勃勃地跟随其中。一到路边,大家都傻眼了,有人看着排列均匀的枕木和那伸向天尽头的两根亮铮铮的铁轨说,这个梯子太高了,你看,顺着梯子爬上去,就上了天了。这时正好有一列火车呼啸着开过去,大家都害怕,就跑开来,屏住气,站得远远的看,直到火车看不见了,有人才长出一口气:好家伙,这松东西爬下都跑得这么快,要是站起来还了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