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智 练达 蕴藉:小岸婚恋情爱小说一瞥
2012-12-18蔡润田
蔡润田
小岸是山西近些年涌现出来的创作势头甚好的小说家,就我所读到她的一些作品看,觉得她对生活观察深入,对人物情感、心理尤其是两性间微妙复杂的感情纠葛刻画细腻。在这个最能凸显人类至情至性的题材领域,以其时而从容时而奇兀的叙事策略展现作品人物的悲欢与命运,寄寓她对人类感情生活的深切思考、悲悯情怀乃至困惑与追问。其成功或曰独特处大抵有如下几个方面。
穷形尽态的世相描摹、鞭辟入里的情感剖析与语微旨婉的警策意味水乳交融。
作者对社会生活的观察、对两性心理的体味别具慧心。对一些别人看似平常、习焉不察的现象,时有独特而细微的发现和领悟。而一经诉诸纸笔,就能惟妙惟肖,意趣盎然。《车祸》写一个年轻美容师袁小月的生活、命运。在写人物的辛苦备尝及对顽劣丈夫无奈情状的同时,极细致地描述了美容的技法、流程。不能不叹服作者观察的深入。这篇小说以生活化、世俗化的细节描写见长。然而在浅俗中见出幽深,于平淡处寄寓隽永。小说中,袁小月在一次外出时,被误传为在车祸中丧生,为此,丈夫及母亲、弟弟都得到了高额经济赔偿。当小月不期而至骤然回到家里时,非但已有新欢的丈夫不欢迎,母亲、弟弟也神情麻木。似乎一时都为如何处置那笔颇为丰赡的赔款困扰:亲人的出现仿佛不合时宜。一场意外事故,尽显金钱与亲情的畸重畸轻。于此,作者不动声色的针砭人性为金钱所扭曲所异化的严酷现实。小说没有写主人公作何反应,然而,却留下深长的余味。《梦里见洛神》写一对家庭不幸福的情人间难以言喻的爱与怨。在一波三折、细致入微的心理描写中不乏睿智的感悟和警策的识见。这是一篇极富感染力的小说,它对两情人在理智与情感间焦灼、纠结心境洞幽烛微、刻画得深及骨髓。而个中是非,似乎作者也无从案断。在感情层面,作者笔端流露同情,把其间的人与情写得真、细、美。以致于以曹植与甄氏的凄美爱情为隐喻,暗示挚爱的可贵,现实的严酷。对那种不问情由,盲从流俗,一味把情感问题世俗化、礼教化、政治化的倾向与做法略有微词。而在现实层面,作者让杜某忏悔,因为他毕竟为家庭、孩子乃至社会带来负面影响。流露了某种劝诫意味。总之,这是个难解的社会问题,作者只好留给人们去思考、去吟味。《水仙花开》也写爱情,主人公水仙是一个善良农村女子。小说着力描述了她坎坷、困厄的人生。而更多流露的是对人生无常的幻灭感。两个知慕少艾的少年,从小信誓旦旦要结为连理,但因了一些偶然因素,虽都心系对方,美好心愿却终成画饼。以致过了知天命之年,一方为生计所累,岁月磨蚀了一往情深,复归于平淡麻木,全然无爱可言。小说在平实、自然的叙述中深入剖析了人物情感关系,凸显了难以主宰的宿命,对人生无常、美梦难圆不胜感慨。《海棠引》可谓《水仙花开》的姊妹篇。海棠与水仙原本是同村结拜姊妹。但与水仙的淳朴善良不同,海棠则虚荣近乎无耻。她为争夺结拜姊妹水仙的升学名额觍颜出卖肉体;她为走向婚姻与男友同床时不惜自伤私处以冒充处女;她徐娘半老而刻意修饰;她为了丈夫升迁对作为上级的老同学曲意逢迎,卖弄造作。小说通过一系列极富表现力的情节对这个人物的表里、言动进行多侧面的细致剖析,曲尽其狐媚、狡黠又复势利的鄙俗心理。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样一个富于机心、自以为得计的女人竟被不动声色的政坛丈夫所蒙蔽。小说在迂曲委婉的叙事中寄寓了作者的褒贬倾向和审美旨趣。对人物的挞伐是严峻的,却也是不露痕迹的。
在这些作品中,作者对笔下的人、事、物的体察,尤其对人物内心生活的描写丝丝入扣,如出诸己。俨然就是代人立心立言。李渔有云:“欲代此一人立言,先宜代此一人立心。若非梦往神游,何谓设身处地……务使心曲隐微,随口唾出,说一人,肖一人。”(《闲情偶寄》“语求肖似”)不妨说,作者把自身的感知、理解化成“非我”的艺术形象,就正是通过“设身处地”的“神游”“代人立心”,因而,才说一人,肖一人的。而这一切无疑都源于作者对世事的洞明与人情的谙练,其“妙处都在人情物理上”。(叶昼说《水浒传》)小岸的这些婚恋情爱小说正可作如是观。然而,更可嘉许的是,作者在给读者讲述生动故事之时,总隐含着对生活的某种思考或感喟,别有一种超越性的思致。正所谓既能“入乎其内”又能“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王国维《人间词话》)小岸这类小说在“出入”亦即在生命体验与审美超越的融合上把握得可谓到位。
巧用“偶然”令叙事跌宕有致。
小说在从容平和的叙事中常有横云断岭般的突转。正是这种奇兀的波澜陡起,把人物命运引向不可测知的境地,让人为之错愕甚至惊叹,充满悬疑与期待。小说中这种情形大抵缘于一些意外事件。有人为,有天灾,有机缘凑泊,有外力介入,也有社会邪恶势力的作祟。《车祸》中美容师袁小月因在返家之时提包意外地被小偷窃走,因此未能登上返程大巴车。而大巴途中失事,她因祸得福,幸免于难。由此隐姓埋名,改变了她的生活途径,以致酿成最终与家人重逢时的难堪局面。《水仙花开》中,失去联系多年的泽兴生的母亲突然把他叫走,从而结束了他与水仙青梅竹马、知慕少艾的邻里关系。后来泽兴生考入大学。水仙在村本也被推荐到大学读书,却一夜之间,因村支书与另一女子(海棠)的一夜情而阻断了她的大学梦。从而完全改变了两个人的生活轨迹。改变了两个人的关系和命运,以至于有情人未成眷属。《海棠引》中,多年来,作为区长的丈夫崔民才是被视为丧失了性功能的,海棠深信不疑甚至不乏怜悯。但突然被同学告知丈夫外面一直有女人。而当海棠怒斥、厮打崔民才时,想不到崔非但毫无愧色,竟还道出了海棠一直以为二十几年前骗术得逞的伪装处女事,而崔握有这个把柄竟是在火车上,从一个与海棠同村人讲述她那为争升学名额不择手段卖身支书的丑闻得来的。意外、巧合、偶然,一波三折,悬疑迭现,在令人错愕不置的情境中,把情节推向高潮。《梦里见洛神》两个情人间,因为男方杜浩然手机骤然丢失,因其间与女友辛晓雪的短信而被敲诈,并进而被曝光。这一不虞之灾,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主人公的境遇和性情。
记得曹文轩先生说过,在一定意义上说,小说家对小说的操纵,就是对偶然的操纵。诚哉斯语!偶然以多种模式或者说导致多种模式,使小说情节、人物多姿多彩,更加好看。柏拉图在《法律》书中说道:“上帝统治着万物,而偶然性和机会又与他合作来治理人类的事物”,看来,生活中必有偶然,而偶然意味着新奇或奇异,小说要精彩、有看点就须借重偶然。小岸可谓擅用“偶然”的高手。
在文体语言方面,小岸小说亦可谓“雅无一格”,而各臻其妙。
仅就我读到的几篇小岸小说来看,它们大都是现实生活中人生百态的真实写照。都是生活中实有或可能有的,即所谓“据实指陈,非属臆造”。大体都可归属于传统现实主义范畴。但也有颇富奇幻、浪漫色彩的作品,如《温城之恋》,作者以饱含感情的笔调写了偶然邂逅的一对青年男女由爱慕到热恋的痴迷情状。然而,当读者为之怡悦、感动的时候。小说却告诉读者这只是一种幻境。这里,作者的旨趣似乎并不在于感受的真实,而在于情境的优美。这种发生在乡野山村凄艳的情爱故事,似乎感情都是绿色的,纯真、自然而又炽烈。没有被城市物质化的浇薄风气所污染。然而,惟其只是幻境,人们就不能不拷问现实:现实生活中还有毫无功利色彩的纯真爱情吗?这是值得深长思之的。这个故事尽管是虚幻的,但所呈现的情境、情感是真实而优美的。就像一出凄美动人的传奇戏剧,明知是假的,但虽假犹真,观者仍不免为之唏嘘赞叹。这篇小说与小岸那些写实风格小说是不同的,然而,“佳人不同体,美色不同面,而皆悦于目”。(《抱朴子》)这篇小说在小岸作品中别具一格,同样,也很雅致。
作者语感很好。语言文字的辞气格调显得自然、熨帖。作品语言的整体风格是流丽、得体、蕴藉。同时,富于变化,也不乏警句和妙喻。题材内容不同,语言的格调不尽相同。《车祸》、《水仙花开》等作品写平民世俗生活,多生活化、时尚化话语,《温城之恋》中主人公是编辑,小说语言就略显文气,多书面语。小说中许多颇具特色、很有韵味语言,就中多少都流露了作者的睿智与素养。有的含蓄蕴藉,颇具分寸感,如写到性,绝不做无谓的铺排,多以“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一语带过。有的颇富诗意、哲理。如《梦里见洛神》中杜浩然与辛晓雪关于爱想的对话“也许明天醒来我就不想你了,也许直到死亡来临,我也无法停止对你的思念”。说“这个女人让他头疼,同时也让他心疼”,而其中对方言的模仿则见出作者别样的智巧与诙谐。《温城之恋》中蓝心与迟岩关于盛世与乱世的对话也很有些微言大义的意味。有的话语则堪称妙喻。如说情人断绝关系如“戒烟”,“你就是我的烟,我戒不掉你”;说两人“关系就像纠缠在一起的丝线团,美丽、鲜艳、充满诱惑,却剪不断,理还乱”;说“已婚男人寻找外遇,若是碰到用情太深的女人,就像钓鱼钓到大白鲸”;说“事业是什么,婚姻就是女人的事业”等等。钱钟书先生说过:比喻是文学语言的根本。小岸小说语言大都很耐品味。
略感缺憾的是小说叙事的韵律节奏有时不甚协调。其表现为某些作品前半部分往往显得平缓,冗长。其实有些中篇是可以进一步剪裁,提炼,俾能整体节律匀称,甚或是可以简约为更精致的短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