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引
2012-12-18小岸
小 岸
1
海棠的右眼皮呼扇呼扇跳了一上午,跳得她心烦意乱,情绪不安。右眼究竟“跳财”还是“跳灾”,她总也记不住。科学的解释好像和睡眠姿势有关,谁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临到下班的时候,终于不跳了,刚松了口气,丈夫崔民才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说是老同学马诚来青州了,约好中午一起吃个饭,让她赶紧过去。海棠联想到呼扇了一上午的右眼,难怪,原来是有客自远方来。
家乡有句俗语:眼皮跳,客来到。母亲每遇跳眼,就会唠叨,家里要来客人了。果然有客人来,越发笃定,真准。可是,更多的时候不准,眼睛跳了半天,院子里连只麻雀也没飞进来。母亲就自嘲地嘀咕,白跳了,白跳了。
想起母亲,海棠心里不好受。母亲生前一度希望到她家里多住几天。母亲说,你总也不回来,不如我去你那儿吧,做几样你小时候爱吃的饭菜。但是,她没给母亲机会,她蛮横地拒绝了。她说,我很忙,您别来了。她害怕和母亲待在一起,也不愿和母亲待在一起。她们之间横亘着巨大的空白,她跨不过去,母亲也跨不过来。现在母亲走了,她们之间的空白永远也补不齐了。
海棠和丈夫是大学同学,今天来的客人马诚既是崔民才的同学,也是海棠的同学。毕业五周年,有人组织同学聚会,海棠正好去省城出差,顺道参加了。那次聚会,她匆匆见过马诚一面,印象中没怎么交流。再后来,天南地北的同学彻底散了。别说聚会,彼此的联络都中断了。算起来,都二十五年了。人生有几个二十五年?彼时她还是个年华正好的妙龄女子,如今已是年过半百的迟暮妇人。
意外之余,海棠忍不住抱怨丈夫:“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一点准备也没有。”崔民才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想给马诚准备礼物,便说:“你什么也不用准备,我都安排好了,你直接过来就行。他是路过青州,赶上午饭时间,想见见咱们。人家特意提到你,你务必过来。”挂了电话,海棠愣了一会儿,转身朝办公室门口走去。
稿签
我刊2010年第10期曾刊出小岸的《水仙花开》。此篇《海棠引》可算做《水仙花开》的姊妹篇。当年,海棠和水仙是情同手足的好姐妹,却因为推荐上大学,本来是留给水仙的上学指标,海棠却靠自己的身体赢得,两个农家女子人生轨迹都发生了改变。《水仙花开》发表之后,被多家刊物选载,引起很大反响,备受评论家关注。《海棠引》则将《水仙花开》中的次要人物海棠抽出来,展示农村女性进入城市、进入主流社会之后的另一种人生。看起来,海棠的选择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但无论是婚姻的经营还是世俗生活的处理,她并没有因此而安定。不安和焦虑应该是这个时代的某种标签。小岸的小说之所以总能撩人,可能是也迎合了当下的时代氛围,这从她自如地把意外事件杂糅进小说即可看出一二。
门后挂着一面长方形镜子,镜子里的海棠无精打采,嘴角两道纵深的法令纹,感觉好像她在生谁的气。她也的确生气,为这突如其来的饭局。找借口不去吧,可崔民才说得对,老同学大老远来了,怎好意思避而不见?况且,她的心里还有个小手在挠,挠得她很痒痒。多年未见,马诚变成什么样了?通过崔民才的嘴,海棠知道马诚现已是一方诸侯,在某地担任县委书记。崔民才和马诚原本没多少交情,只是二人后来都走了仕途,一度还是中央党校的同学。近两年,关系变得较为密切。所谓密切,也只是两个男人之间偶有联系,毕竟不在同一个省份,离得不远,碰面的机会却不多。
都当了县委书记,也算是功成名就。崔民才与马诚相比,稍逊一筹。他在青州北区任区长,一干数年。当书记本是水到渠成的事,可惜天违人愿,辖区出了假酒死人事件,给他这个区长背了处分。今年现任书记高升,机会又到了他面前。该跑的、该找的、该求的、该打点的,一样没少做。想着这回应该得偿所愿了,谁知,眼看落进嘴里的“馅饼”宛如调戏他一般,在他嘴边晃了一圈,还是跑了。省里空降来了位青年才俊,学历高,后台硬,据说还有博士学位,他这张老脸还得俯低做小映衬这个比他年轻十余岁的小书记。崔民才心里别提多窝火了,赶上牙龈发炎,连着挂了几天吊瓶。风言风语传到外面,很不好听,说他气得住进医院了。
海棠当然一门心思,朝思暮想地盼着丈夫官运亨通,飞黄腾达。可是,做官做到一定程度,再想往上面挪一步,难呐,简直比登天还难。要说登天,现在登天多容易呀,一张机票就上天了。崔民才在家发牢骚,她在一旁好言相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空云卷云舒。她不知从哪里搜罗了一堆箴言警句,一一念给崔民才听。崔民才边听边奚落,这都哪儿跟哪儿呀,前言不搭后语,没文化。崔民才批评海棠没文化,其实他自己也强不到哪儿,包括马诚在内,他们都是最后一批工农兵大学生。
海棠之所以心里痒痒,还有另外一层原因。上学的时候,海棠打过马诚的主意。她给马诚递过一张两指宽的纸条,上面写了一行字:“马诚同学,愿意与我同行吗?”马诚是个聪明人,焉能不知其意,却佯作懵懂,回了一张纸条给她:“海棠同学,你要去哪里?远的话我可不去,我还有别的事呢。”海棠不傻,辩出马诚的弦外之音,她知趣地回复:“哦,那就算了。”马诚心知肚明:“即使不能同行,我也非常感谢你的信任。”后来,海棠知马诚已有心仪的对象,便死了心,退而求其次,瞄上了崔民才。
当然,那张纸条只能证明海棠一度看上过马诚,并不能说明她爱过他。就像她后来看上了崔民才,也并不见得是因为爱上了他。真正的爱情是不会说出口的,真正的爱情不以最终结合为目的。她像个爱情专家,给爱情下定义,其实是纸上谈兵。她根本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什么是刻骨铭心?什么是死生契阔?什么是荡气回肠?什么是海枯石烂?这些听上去美妙诱人的词汇究竟饱含着怎样的感受?她没有品尝过,没有经历过,不懂,亦不明白。她只知道,倘若当年真的爱马诚,马诚的拒绝会让她伤心难过。可是,她一点也没有伤心,更不觉得难过,仅仅是失望。短暂的失望之后,她便移转目光,寻找更合适的对象了。那情形——那情形颇像猎人寻找猎物。对,猎物。马诚也好,之后的崔民才也罢,都只是她眼中的猎物。猎人会爱上自己的猎物吗?当然不会,猎人只是中意自己的猎物。没错,中意,这两个字很适合海棠对异性的态度。她先是中意马诚,马诚拒绝了她,于是她便中意崔民才。
“中意”自然也是有原因的,好端端为何不中意别人,偏中意这两人?原因只有海棠自己知道。她中意马诚是因为马诚出身于城市家庭,父母都是吃公家饭的。中意崔民才是因为偶然听说崔民才的姐夫是一家国有大型煤矿的副局长。只可惜,情报严重失误。崔民才的确有个当局长的姐夫,但只是个表了三千里的远方表姐夫,关系堪比陌生人。等她了解到了真实的情况,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咳,这话说的,好像她受了多大委屈。她压根就不是“生米”,倒也谈不上煮成熟饭。罢,罢,罢,往事休提。
海棠生气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不满意眼前这副没有修饰过的面孔。究竟是去还是不去?崔民才电话里使用了“务必”两个字。他务必让她去,要知道,他很少用命令的口气同她讲话。一旦用了,必是有特殊原因。海棠未必那么听丈夫的话,但是,关键时候,她尊重他的意见。这也是她经营婚姻的秘诀,她对自己经营婚姻的手段和能力还是颇为自得的。
她调整自己的心情,对着镜子努力笑了笑,动作麻利地从包里翻出化妆盒。她用的化妆品动辄数百上千,往往旧的没用完,就迫不及待换新的。她迷恋化妆品拆封的瞬间,拧开瓶盖,凑近鼻子一嗅,内心蓦地升起孩子般的雀跃。那种感觉新鲜极了,美妙极了,让她觉得,让她觉得自己还很年轻。
——然而,那是错觉,她已是更年期的女人了。女人过了更年期,衰老就像越野车驶上高速,加速度向前冲。在这之前,她用过好多方法,服用进口雌激素、定期卵巢保养、跳健身操、练瑜珈……但都没能延缓更年期的到来。她只是想使它到来的时间纡缓一些,延后一点。然而,一切的努力皆是徒劳。先是经期紊乱,接着一夜一夜失眠,盗汗,面颊潮红,身体发热,情绪反复无常。再后来,曾经在她体内汹涌旺盛如河流的经血戛然而止。肌肤失色,水分缺失。在余下的人生中,她知道,自己的性别特征会日渐衰微,直至消失。这是每个女人都要面对的残酷现实,她又怎么能躲得过?
可是,她不甘心,不甘心早早步入暮年。她痴迷于打扮:不化妆不出门,每周必去美容院洗脸护肤,逛街必买衣服。在穿衣着装打扮方面,她绝不吝啬。有付出,自然有回报。看上去,她就像三十七八岁。没人相信她已经五十出头,马上就退休了。
今早起床晚了,出门前,妆化得马虎了些。经过一上午,加之眼跳使她精神恍惚,此刻,脸色看上去也差。她不能这副样子去见马诚,就算时间来不及,她也要重新上妆。先用面扑蘸上卸妆液洗脸,然后水、乳、霜、粉底,依次抹了几层。她用的睫毛膏是女儿给的,女儿远在多伦多留学,一年只在寒假的时候回来一趟。还别说,国外的睫毛膏很神奇,轻轻刷上一层,眼睛便有神了,睫毛变得长而密。有人敲门,她慌得赶紧藏起化妆盒。一把年纪了,就算人人知道她平素习惯化妆,但被人当面窥到描眉画眼,总归不好意思。
敲门的是下属小刘,小刘来请假,说母亲生病了,下午想陪母亲看病。海棠准了她的假,打发她走。小刘偏不走,一定是瞧见海棠正在化妆。小刘抿嘴一笑:“梁科长,您要去约会吗?”
海棠说:“净胡说,约什么会,和老同学吃饭而已。”
小刘自作主张,讨好她:“我来帮您弄吧。”
到底是年轻姑娘,比她更擅长这个,一会儿描唇线,一会儿刷眼影,一会儿扑干粉。海棠一个劲儿叮嘱:“淡妆,淡妆,别让人看出来。”小刘说:“放心,放心,看不出来的。”小刘还把自己随身带的弹力素喷抹到海棠的头发上。一切妥当后,海棠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满意地笑了。
2
海棠迟到了,迟了近四十分钟。走进饭店的雅间,她连忙向马诚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堵车了,差点来不了,让你久等了。”崔民才扫了一眼妻子,看她浑身上下不着痕迹的妆扮,就明白了她迟到的原因。多年的夫妻,他太了解她了。他为她圆场:“中午这个时候,最容易堵车,我刚才绕了外环才过来的。”
马诚虚张声势地站起来,说:“没关系,没关系,只要能见到你,等再久也心甘情愿。”他张开双臂,“我有个小小的请求,可不可以拥抱一下,纪念我们历史性的重逢。”海棠抿嘴轻笑,走上前,与马诚来了个蜻蜓点水式的拥抱。
马诚夸奖她:“海棠,这么多年不见,你一点变化也没有,时间好像在你身上停顿了。”
海棠相信马诚的恭维是真诚的,刚才她一进雅间,就感觉到马诚的眼睛亮了一下。很显然,她的状态比他想象的要好。她佯嗔道:“马诚,你怎么变得油嘴滑舌了。我们多少年未见了,我若是一点变化也没有,岂不成了妖精?”
马诚感叹道:“以前不相信世上有妖精,见到你,我还真信了。”
无论真话假话,女人总是喜欢被人夸着赞着。海棠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崔民才,只见他赔着笑,身体微微侧倾,做出随时准备为马诚添酒夹菜的姿势,如同陪伺上级领导。至于这样嘛,海棠略感不悦,她见不得丈夫在马诚面前表现出来的过分殷勤。
落座后,马诚看看海棠,又看看崔民才,说道:“你们俩可是咱们班的楷模,想当年,班里好几对恋人,一毕业,劳燕分飞,就你们俩有始有终,让人羡慕。”
海棠哂笑道:“算了吧,我们是一对倒霉蛋,刚好都分到了青州。八十年代的青州还是一座小县城,简直是不毛之地。我们俩只好相依为命,乌鸦不嫌猪黑,凑合到一块儿了。”
马诚说:“说明你们缘分深,夫妻是最讲究缘分的。”
海棠轻佻地说:“你也相信缘分?我可不信,那都是哄人的鬼话。那句话怎么说的,男人要有钱,和谁都有缘。”
崔民才瞟了妻子一眼,似在提醒她说话注意分寸。海棠也意识到这个场合还是端得稳重些。马诚瞧出端倪,笑道:“民才兄,你这是干什么,海棠不过和我开几句玩笑,你就不乐意了?把老婆看得这么紧啊。”
崔民才矢口否认:“没有,没有,没有的事。”
海棠也说:“他才懒得管我呢。”
马诚说:“得了,瞧你们夫唱妇随的恩爱样子,少在我面前显摆。”
点好的菜陆续上桌,又是辽参,又是鱼翅,酒是国窖1 5 7 3,崔民才按贵宾标准招待马诚。海棠一边招呼马诚吃菜,一边细细打量他。岁月不饶人呐!眼见得马诚也老了,头发稀疏,身体发福,与她惯常见到的中年男人没什么两样。她注意到他的眼袋特别明显,下眼睑如同贴着两坨碍眼的赘肉,有一种不洁感。海棠听崔民才说过,马诚的妻子身体不好,几年前办理了病退,现在陪儿子在美国读书。老婆不在身边的马诚焉能守身如玉?恐怕只会变本加厉。海棠暗自忖度,马诚的眼袋恐怕是纵欲过度的结果。与他相比,清心寡欲的崔民才好多了,一张脸平平整整,干干净净。海棠欣慰地笑了,这个结果正是她想看到的。倘若马诚意气风发,一如当年,她多半会失落,心里不是滋味。她端起酒杯敬马诚:“老同学,我敬你一杯,欢迎以后常来青州。”马诚说:“有空也去我们那儿走一走,常来常往,感情才会深嘛。”
马诚望向海棠的目光意味深长,海棠挑衅地看着他,媚眼如丝。他们此时大概都想起了那张二指宽的纸条,说实话,海棠很想把那张纸条从记忆里抹去,被异性拒绝毕竟不是光彩的事。不过,那张纸条又算得了什么,细说起来,这一生,她想抹去的记忆太多了,那张纸条反而是最微不足道的。崔民才不知道海棠与马诚之间还有这样一层微妙关系,一个劲儿招呼马诚喝酒吃菜,唯恐怠慢了老同学。马诚的眼神却直往海棠身上瞟,他嗅了嗅鼻子,问:“海棠,你用的什么香水?味道真特别。”
海棠也低头嗅了嗅:“我没用香水呀。”
马诚又嗅了嗅鼻子:“我的鼻子出问题了?”
海棠抬手抚了抚头发:“是不是头发上的味道呀,我的头发抹了点弹力素,要不然,风一吹,乱糟糟的。”
马诚眯着眼睛,似在努力捕捉什么。他摇摇头:“奇怪,那种味道又没了。”
崔民才一会儿看看妻子,一会儿看看马诚,不参与二人的讨论。
海棠的确用了香水,也是女儿从国外带回来的。外国名挺拗口,她没记住名字。瓶身只有指头般粗细,瓶口弯成问号形状,香味也很特殊,似有似无,飘忽不定,就像“问号”一样,充满迷惑。马诚这家伙,要么嗅觉灵敏,长了只狗鼻子。要么就是脂粉堆里练出来了,对女人的香水十分敏感。
饭桌上,崔民才和马诚谈起了他们感兴趣的话题。崔民才问马诚下一步有什么打算。马诚说:“不想了,不想了,过两年去人大或政协算了。”
崔民才说:“努力争取一下嘛。”
海棠没插嘴,她知道崔民才指的争取一下是让马诚争取副市长职位。
马诚说:“盯的人太多,人家都年富力强,上蹿下跳的,咱的年龄没优势了,趁早别打那个主意。不抱希望,也就不会有失望。”
“咱们这个岁数能做的事还很多,他妈的,怎么就没优势了?”崔民才不甘心地爆了句粗口。
马诚感叹道:“岁月不饶人,老了就是老了,儿女都到成家立业的年龄了,咱还不老啊。”转而看着海棠,“海棠怎么就一点也不老,喂,你是不是做过美容手术?”
海棠不高兴了,“你这话什么意思,好端端在脸上动剪子动刀的,我哪有那胆子,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马诚道歉:“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一回吧。”
海棠撒娇似的,“不行,说错话自罚三杯酒。”
马诚也豪迈,立刻斟满一杯,仰脖子干了。喝的时候,还故意发出“吱溜”一声响,说:“喝酒喝出声音才有味道。”
崔民才将一盘菜转到马诚面前,“来,来,吃点菜,这是我们青州的特产,蒜蓉鸡丝,尝一尝,酒咱们慢慢喝。”
马诚挑了一筷子吃了,对菜的味道不作评价,转而惦记着问海棠:“我的表现怎么样?满意了吗?”
海棠说:“三杯,我数着呢,你只喝了一杯。”
“放心,不会欠下的。酒品就是人品,酒风就是作风。”说着,再次端起一杯一饮而尽。
海棠笑盈盈地说:“这还差不多,罢,罢,罢,这第三杯酒,我陪你共饮。”
马诚说:“喝酒讲究三好,第一是酒好……”
崔民才赶紧说:“今天的酒对你的胃口吧。”
马诚点点头:“好,好,好,我平时也常喝这个酒。”
“第二呢?”海棠睁大眼睛盯着马诚。
“第二是人好,这个比酒更重要。再好的酒,若是碰不到投缘的人,也是浪费。”
“哟,你的要求还真高呢,那你今天是碰对人还是没碰对呀。”
“这还用说嘛,今天是酒好、人好、气氛好,咱们一定喝个一醉方休。”
海棠白了他一眼:“你们这些男人,动不动就往醉里喝。殊不知,好酒饮至微醉后,好花看到半开时。”
马诚说:“这话说得有品位,有道理。只是不知海棠花半开时是什么样儿呢。”
“去,少拿我取笑。”海棠说,“我这朵花呀,早就开败了,萎谢了。”
“胡说,我看开得正好看呢。”马诚“哈哈”大笑。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简直就像是打情骂俏。崔民才一边吃菜,一边听着妻子和老同学说话,表情淡淡的。
马诚转头看他:“想什么呢,民才兄。”
崔民才走神了,举着筷子,停在半空,反问:“你说什么?”
“我问你想什么呢?”
“哦,啥也没想。”
趁马诚和崔民才交谈,海棠去了一趟洗手间。洗罢手,她对着洗手间的镜子端详半天。马诚的眼睛真毒,她的确做过整容手术。最常见的上提拉皮,专程去韩国做的,女儿给她联系的医院。这件事除了女儿,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凑到镜子跟前,再次仔细瞧了半天。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来,她确定马诚是信口开河。
一席饭终于吃到尾声,马诚力邀海棠夫妇去他的地盘做客。他说:“趁我还在台上,你们去我那儿好好玩一玩,别等到我退居二线了,再去就没意思了。”
崔民才保证说抽时间一定专程去一趟。
马诚说:“光你去没意思,叫上海棠。提前说好,海棠不去,我不接待。”
海棠说:“他要敢一个人去,我饶不了他。”
饭后,崔民才为马诚安排了午休的酒店,让他午睡后再上路。马诚则说自己赶时间,习惯在车上睡,越野车上专门放着荞麦皮枕头。崔民才也就不再勉强,跟着他的车,把他送到高速路口。
海棠刚回到单位,就收到崔民才一条短信,上面是一串手机号码。海棠正在疑惑,紧接着崔民才的第二条短信又来了:我送走马诚了,这是他的手机号,你可与他联系,表达一下老同学的关心和问候。海棠皱了皱眉,拨通丈夫的电话,含沙射影地讥讽道:“何必呢,刚才我都没好意思说你,看你在饭桌上的样子,我都看不下去了。马诚不过是我们的同学,别说他是个县委书记,就是市长、省长,在咱们面前,他还是同学,我们犯不着巴结奉承他,没必要。”
“谁巴结他了?”崔民才恼羞成怒地反驳。
“谁巴结他谁知道,还用我说嘛。”海棠轻蔑地回应。
夫妻俩话不投机,各自撂下了电话。
冷静下来,海棠还是给马诚发了短信,祝他一路顺风,期待有缘重逢。马诚的短信很快来了,他说自己刚进入梦乡,就被手机的嗡鸣声惊醒了。海棠顺口回复:哟,打扰你睡觉不高兴了吧。马诚却说,若是别人打扰了我,我一定不高兴,但是你嘛,就不一样了,想生气也生不起来。
崔民才竟然也发来一条短信,只有一句话:马诚与吴书记是连襟。连襟?连襟可是很近的亲戚关系。海棠恍然大悟,她明白崔民才上赶着对马诚好的真正原因了。吴书记是刚从省发改委调到青州的一把手。海棠了解丈夫,他不甘心,北区当不了书记,蠢蠢欲动想去别的地方当书记。青州辖区有六县三区呢。
看了崔民才的短信,海棠立刻给马诚打电话。电话通了,她说:“我是故意给你打电话的,就是不想让你睡觉。”
“为什么?”
海棠像个唠叨的妇人关心家人,“在车上睡觉不好,偶尔打个盹没关系,千万别经常把车座当床铺,腿脚伸展不开,容易落枕,损伤身体。我们单位的领导原来也和你一样,习惯在车上睡觉。结果现在,又是失眠,又是腰肌劳损,大家都说他是常在车上睡觉睡出来的毛病。”她张口就是一连串无懈可击的谎言,语气真诚迫切,又不失女人的媚劲儿。她的领导的确有失眠腰肌劳损等毛病,但是否和车上睡觉有关,就只有天知道了。
马诚在电话里爽朗地笑了:“原来这样呀,那我以后减少在车上睡觉的时间。咱们这个年龄呀,身体最要紧。”
应付了马诚,海棠松了口气。她再次走到门口的镜子前,照了半天。
3
海棠家里养着一株枝繁叶茂,形如小树的阔叶海棠。她本不是喜欢花草植物的人,从前养过仙人掌、绿箩、文竹、芦荟、吊兰之类的,都是些容易成活的植物,没想到都被她养死了。从此灰了心,不再触碰花花草草。现下住的这套复式楼房是几年前才搬进来的,暖房时,崔民才单位的两个下属合力抱着这盆海棠上门祝贺。难为他们有心,打听到了区长夫人的名字,投其所“好”,特意送来这盆海棠花,祝贺乔迁之喜。海棠一见就爱上了,淡红的花朵,一簇一簇的,清新雅致。还有那些与众不同的叶片,不是简单的绿,叶片上点缀着白色的斑点,像是刻意画上去的。这还不是出奇的,真正让她怦然心动的,是叶片的背面,呈现出一道一道红色的叶脉,如同鲜红的血管,它的生命就像与人的生命相通似的。海棠见到这盆花,才觉得自己枉叫了这个名字,她竟从来没有关注过海棠花,没有深入细致地研究过海棠花。她不知道海棠有多少品种,不知道有一种海棠花的叶片竟然透着殷红的茎脉,让人联想到鲜红的血液。然而,并不恐怖,它是温暖的、充满灵性的。她曾经觉得自己的名字土里土气,登不得大雅之堂,恰恰相反,父母不经意间给她起的这个名字,是极雅致的。都说海棠花开无香,其实不是。只是它的香气藏得很深,只有沉下心,闭上眼,方能捕捉到一缕一脉。
海棠担心养不好这盆花,特意请教了懂行的师傅。如何浇水,如何施肥。夏季怎样防暑,寒冬怎样保温。渐渐地,倒成了半个行家。为它修枝剪叶,给它搭架松土。两年下来,这盆海棠枝杆高挺,花叶葳蕤。原先的花盆显得小气了,换了个更加厚实的景德镇出产的高档花盆。瓷质光滑,图案考究。好马配好鞍,好花配好盆。端放在客厅窗前地板上的这株海棠,说不出的清幽隽雅,为整间房子增色不少。
为了衬托这盆摇曳生姿的海棠,海棠请一位知名书法家题写了一幅字。她素不喜爱诗词歌赋,认为那全是附庸风雅装样子。可是,她自己竟也忍不住附庸了一把,请书法家题写与“海棠”相关的诗句。但见书法家挥毫泼墨,下笔如有神,一首诗写出来是:故园今日海棠开,梦入江西锦绣堆。万物皆春人独老,一年过社燕方回。海棠不大明白这首诗蕴涵着什么寓意,但她却觉得自己读懂了。好一个“故园今日海棠开”;好一个“万物皆春人独老”。多么符合她远离故园乡土的心意,多么符合她韶华半老的妇人心境。她让人将这幅字精心装裱一番,悬挂在客厅的墙上,与窗前的海棠交相辉映。
崔民才应酬多,几乎不在家吃饭。海棠的饭局不及崔民才频繁,却也隔三差五少不了。没有饭局的时候,海棠的午饭在单位的食堂解决。晚饭,却是无论如何都要回家吃的。食堂的饭也好,饭店的饭也好,品相再精致,味道再可口,皆是来历不明的。崔民才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海棠可用不着为难自己,凡是晚上的宴请,她一律回绝。人是靠养的,特别是上了岁数,所有器官都在萎缩退化,再不善待它们,它们就会闹意见。它们一旦闹意见,受折磨的就只有自己了。
每天晚上,海棠都会认真做一餐家常可口的饭。有时是熬得浓酽的小米粥,炒一盘清淡的素菜,吃半块杂面馒头。有时是一锅热汤面,里面加了番茄、鸡蛋、菜叶、青葱、芫荽、蒜末,红的红,绿的绿,香喷喷的。一个人的晚餐,再复杂也是素简的。今天晚上,她想起冰箱里还有一袋速冻饺子。饺子是她亲自调馅、和面、擀皮包的。白萝卜猪肉馅,一顿没吃完,冻在冰箱里。到了吃饭时间,煮好饺子,捞进盘子。捣了一碟蒜液,端到茶几上。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一边吃饺子,一边胡乱摁着遥控器看电视。
无意中,某个频道的一条新闻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坐直身子,撂下手里的筷子,盯着电视。
新闻讲的是某地一农妇因停电,烧火煮饭时,怀揣的两万块钱掉在地上,一时疏忽,误将钱和柴火一道填进锅灶里燃成了灰烬。这笔钱是她刚向亲戚借来,准备给儿子结婚用的。农妇低着头讲诉,声音哽咽。屏幕上,只能看到她半张面孔,以及醒目的、花白的头发。海棠屏紧呼吸,情不自禁说:抬起头,抬起头。新闻里的农妇好像听到了海棠的召唤,终于缓缓抬起了头。很短一个镜头,农妇的面孔一闪而过。海棠的嘴巴张大了,她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脱口喊出两个字——水仙?
新闻讲的是节能限电给群众生活带来的不利影响,农妇烧钱只是其中一个事例。节目很快播完了,海棠还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新闻里的农妇名叫水仙,海棠和她曾经是少女时代最要好的朋友。她们是结拜的干姊妹,她称水仙的父母是干爹干娘,水仙称她的父母也是干爹干娘。
她有哥哥和弟弟,却没有姐姐和妹妹,在她心里,水仙就是她的亲姐妹。令她耿耿于怀的是,水仙有亲生姐妹,这使她觉得自己对水仙的心是满满的,水仙对她却是缺边少角的。水仙知晓她的心思,赌咒发誓,在我心里,你比我的亲姐姐和亲妹妹都亲。那时候,她们多大?十三岁?抑或十四岁?多好的年龄,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海棠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儿,她得以堂皇地占据着偏厢一间小屋。水仙家兄弟姊妹多,没有独处的空间,黑夜里,经常抱着枕头跑到她家睡觉。住在一个村里,两家大人都不拦着。海棠的母亲也喜欢水仙,过年做新鞋,母亲慷慨地扯两双鞋的鞋面,做两双一模一样的灯芯绒棉鞋。水仙的娘过意不去,送来一簸箕炒面,炒面是炒熟的玉茭豆碾成的面。母亲收了,拌上糖装进瓦钵。每次水仙来家睡觉,母亲就舀半碗炒面送进屋。两个姑娘端着碗,你舔一口,我舔一口,吃炒面解馋。
海棠无法把记忆中的水仙与电视新闻里的水仙联系到一起,水仙是多么漂亮、水灵的姑娘,可是,屏幕上的水仙是多么衰老、愚钝,竟然会把钱和柴火一起烧掉。两万元对海棠说来不算什么,一件首饰、几件衣服。但对水仙,显然是一笔大数目,而且还是借来给儿子娶亲用的。水仙的生活竟然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了吗?想起水仙在电视里掩面哭泣的样子,海棠的内心波澜起伏。此刻,她置身于装潢考究的居室,头顶是闪亮的水晶吊灯,身边是进口的豪华家具。茶几上的食物简陋了些,只是一盘饺子,可盛放饺子的盘子却是价格不菲的名贵骨瓷。电视里,水仙的生活状态,水仙的满头白发,离她有十万八千里那么遥不可及。
没有人知道,如果命运的天秤不曾在某个黑暗的夜晚向她倾斜,电视里的农妇完全可能就是她,而不是水仙。
那一年,她和水仙在镇上读了两年高中,之后,回乡务农。村里的磨房新添了碾米机,缺人手,两个姑娘沾了念过书的光,没有下地劳作,安排进风吹不进雨淋不着的磨房看机器。两个人仍旧形影不离,情同姐妹。不久,村里有个推荐上大学的指标,海棠原本不知情,直到有一天,水仙兴冲冲跑来告诉她:“海棠,我要上大学了,村里决定推荐我去上大学。”
海棠听了这个消息,一点也不意外。水仙比她漂亮,比她成绩好,比她招人待见。如果只有一个名额,一定是水仙的,轮不到别人头上。她只是感到绝望、沮丧、万念俱灰。上大学意味着转户口,吃供应,成为城里人。这几乎是那个年代,所有农村青年的梦想。她和水仙明明是平行的两条线,可是,眼看着,就要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从此水火两重天了。
水仙不了解她内心的纠结,反而高兴地说:“海棠,等我上了大学,你一定给我写信。”
海棠木木地答应着:“会的,会的。”
水仙安慰她:“海棠,明年还有机会,下回肯定轮到你。”
海棠一脸苦笑:“世道变得快,谁知道明年是什么情形?”还真被她说中了,那是最后一年招收工农兵大学生,第二年就恢复了高考。
那天傍晚,海棠头重脚轻从磨房收工回家,路上正好碰到村支书。明知不可能,她还是问道:“叔,能让我和水仙一起上大学吗?”
支书摇摇头:“咱村只有一个名额,这还是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有的村里一个名额还没有呢。”
“明年我还有机会吗?”海棠试图抓住一点虚无的念想。
支书安慰她:“当然有,只要明年弄到名额,一定考虑你。”
有村民迎面走来,同支书打招呼:“这是要去哪儿呀?”
支书说:“老婆带娃回娘家了,我一个人懒得弄吃的,寻个吃饭的地方。”
那人讨好地,扯着支书的胳膊:“走,走,走,离我家近,去我家吧,我让老婆给你烫烙饼。”
海棠目送着支书被人拉走,脚步像被钉在原地,半天没挪动。
吃罢晚饭,家里人早早睡下了,海棠摸黑溜出院门。那个夜晚真黑呀,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它们都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她迈着细碎的步子,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她要去的地方不远,爬上一道石子铺成的缓坡,拐个弯就是支书的家。支书有三个娃,大的在外当兵,二的在县城念中学,小的被老婆带回娘家了,海棠算准晚上只有他一人在家。她鼓起勇气敲开门,进门后,二话不说,径直朝里走,走到炕沿的最里面,开始解衣服的扣子。
“闺女,你这是做什么?”这个半老的男人吃惊地看着她,眼里闪烁着掩饰不住的欲望。他看出了海棠的意图,明知故问。
海棠的外衣脱掉了,雪白的膀子露出来,只剩下胸前挂的粉色肚兜。肚兜上面绣着两条小鱼,摇头摆尾,活灵活现。支书瞪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海棠。这是什么意思?他向后退了两步。在他们这个地方,只有第一次出嫁的新娘子才戴肚兜。肚兜是海棠母亲绣制的,母亲说,趁眼睛没花,提早为女儿准备好出嫁的肚兜。肚兜绣好后一直放在箱底,海棠出门前特意换上了它。她知道,跨过今晚,她就不再是过去的自己了。这是个仪式,而肚兜是这个仪式不可缺少的道具。即便这个仪式是丑陋的,不堪示人的,她也要戴上母亲为她缝制的肚兜。这么漂亮的肚兜,一生,只有资格穿一次。她知道,肚兜会让这个老男人畏惧,同时也会让他心甘情愿地为之背负相应的义务。
她抬起头,屋顶一盏昏暗的白炽灯晃着她的眼睛。她眯着眼睛说:“叔,灯晃眼,把灯熄灭吧。”
“你不后悔?”
“不,不后悔。”
灯灭了,黑暗掩盖了她的疼痛和羞耻。那个夜晚对海棠来说,是人生的一道分水岭,她把自己与过往的生活一刀切断了。水仙上门找她,她不开门。水仙的兄弟姊妹上门骂她,她也不开门。支书老婆闯进家门打她,她不还手。村里人说她是破鞋,家里人也跟着骂,说她带累全家抬不起头。她在村里的名声彻底坏了、烂了。她的罪恶感被众人的唾沫稀释了,她觉得自己才是受害者,所有的人都对不起她。母亲骂她:“作孽呀,你让我以后咋在这个村活人,你让我咋见水仙,咋见水仙的娘。水仙是个多好的姑娘,回回碰到我,干娘干娘叫得亲呐。”母亲的咒骂令她生出满腔仇恨,她咬牙切齿地说:“凭什么你们都向着她?凭什么她能上大学我就不能?你看见水仙好,认她当女儿吧,你就当没我这个女儿。”
母亲扑过来扬手打她,一巴掌甩到她脸上。她没哭,母亲哭了。母亲哭着说:“我咋生了你这样的孩子,你的心硬呐,是石头的心呐。”
支书实践了诺言,海棠顺利离开了清水洼。事实上,她也无法在这个村庄立足了。从那以后,直到母亲去世,她才第一次回清水洼。
清水洼就是村庄的名字。
母亲去世,她奔丧回家。快近中午时回去,下午没等母亲的棺椁入土,她就走了。临走,留下一沓钱。钱是个好东西,即使她没有披麻戴孝,没有扶着灵柩痛哭流涕,家中也无一人埋怨她。不知从哪天开始,他们对她的态度变了,巴结的,谨慎的,讨好的,奉承的。就连父亲对她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
她恨清水洼,恨这个村庄。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曾亲睹过那段不堪的往事。而那些往事,她一心要抹去,一丝痕迹都不要留下。
可是,怎么能抹去呢?就像刀刻在石头上的字,石头是证据,刻写着她的过往。只有把石头砸碎了,证据才能消失。要命的是,石头在哪儿?石头在哪儿呢?她无从找到。
这几年,无论初中、高中同学聚会,还是小学同学聚会,总会有人辗转联系到她。他们热情地邀请她参加,但总是被她一口回绝,不留余地。
母亲去世了,父亲还活着,依旧住在清水洼,跟哥哥一起生活。哥哥每年都会来青州看她,来的时候,扛着编织袋,装满自家栽种的小米、南瓜、红薯、胡萝卜。不值几个钱,恐怕连路费都抵不过,海棠装作喜欢的样子。哥哥走的时候,不会空手。大包小包的食品、衣物、日用品。海棠把家里闲置不用的东西全部让他带回去,大到家用电器,小到锅碗瓢盆,除了这些东西,海棠还会给钱。小到数千,大到上万,足以装满哥哥的胃口。每次哥哥从青州返回,海棠都找车找司机送他回去。她完全能够想象得到,当哥哥坐着小轿车回到清水洼,从轿车后备箱里大包小包往外拿东西的时候,村里人的眼睛恐怕都看绿了。这种想象令她心生快感,心理上的快感与生理上的快感不同,前者带给她更大的刺激和满足感。
可是,清水洼的人会怎么议论她?她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又无数次逃避开这个问题。就像她无数次想问哥哥水仙的情况,话到嘴边,都硬生生咽了回去。她想把水仙从自己的记忆里剔除,可是,每次她以为成功脱开水仙的时候,水仙就不请自到,闯进她的梦里。她们的童年、少年、青春期都是叠加在一起的,就像电脑上随机带的软件,怎么删,都删不掉。梦里的水仙总是笑盈盈的,一如年少时的模样。每次醒来,她就想,水仙一定也会梦到她,她们是互相嵌进对方身体里的一枚钉子,终生取不出来。
水仙嫁人了,嫁到哪里了?过得好不好?无意中撞上的电视新闻把海棠多年来蓄积于心的疑问一下子解答清楚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海棠的心就像母亲说的,硬成了一块石头。她并没有为水仙的现状感到痛心——如果有的话,也只有一点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点点难过、一点点怜悯。她的心里,更多的是侥幸,巨大的侥幸,近似于劫后余生的侥幸。好险,她差一点就会是另一种人生,差一点就是电视新闻里的水仙。她侥幸自己的选择,侥幸那个漆黑的夜晚成全了她。倘若时光倒流,她仍然会毫不犹豫地那么做。是的,毫不犹豫,她确定。
4
海棠关了电视,吊灯太亮,她把吊灯也关了,只开了一盏光线朦胧的地灯。海棠花疏阔的影子在朦胧的灯光中呈现出幽静沉浮的美。她站在花前,默默地待了一会儿,适才涌上心头的,驳杂芜乱的回忆逐渐消弭在空气中。往事的泥淖,稗草般的琐屑,只是一层浮尘,用抹布一擦就干净了。她确定自己仍旧是强悍、坚硬、无所畏惧的。
十点多钟,崔民才回来了。他嗅了嗅鼻子,没话找话地问:“吃什么了?”
“你管我吃什么了。”
“关心你嘛。”
“算了吧,假惺惺的,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不就想问我和马诚联系了没有?”
“瞧你说的,好像我多巴结他似的。”
海棠奚落他:“你明明就在巴结。”
崔民才也不恼:“随便你怎么说。”
海棠忽然说:“马诚应该做个眼袋手术。”
“你说什么?”崔民才没听明白。
“马诚的眼袋太明显了,看着怪不舒服。他老婆不在身边,他肯定耐不住寂寞。我听人说过,男人的眼袋,十之八九和纵欲有关。”
崔民才笑道:“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的私生活你也瞎琢磨。”
“我只是说说而已,你是不是羡慕他了?”海棠斜眼睨着崔民才,口气揶揄。
“去,少拿我开涮。”崔民才拉下脸。
海棠知道自己戳到崔民才的痛处了,她心里陡地升起施虐的快感。这个痛处不能时常戳,但偶尔也要点拨一下。让他知道,她是担待了他的,宽容了他的。
为了安慰戳到痛处的崔民才,海棠主动削了一只苹果,递给崔民才。崔民才接过,咬了一口,放下了。
“怎么了,不吃?”海棠问。
“没怎么。”崔民才起身朝书房走去。
海棠想,他一定还在为刚才的话生气。看着丈夫的背影,她心里半是满足,半是惆怅。满足是她确定眼前这个男人,肚子里没有花花肠子。即便位居一区之长,身份显摆,也只属于她一个人。惆怅却有另外的原因,崔民才早在十年前,就丧失了性能力。也就是说,海棠守了多年的活寡。
海棠不甘心,偷偷寻医问诊。崔民才却不配合,拒绝医治,药不吃,病不看,公然与海棠抗衡。还说,你要是受不了,就去找别人,反正我就这样了,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性。海棠心道,我是为你好,我有什么受得了受不了的,我对那种事情压根没兴趣。崔民才不领情,没兴趣你干什么折腾我?我每天的工作够烦人了,拜托你就别再给我找麻烦了。海棠啐道,得了吧,你倒是想让我折腾你呢,你有那本事嘛?
偏巧这个时候,海棠单位的一把手因经济问题出了事。出事的原因也好笑,是他的老婆把他告了。他在外面有个相好的,被老婆知道了。表面上,他向老婆保证与那女的一刀两断。暗地里,却偷偷给小三买了房子,大有与之长相厮守的打算。老婆一气之下,检举揭发他贪污受贿。即刻又是“双规”,又是移送司法机关。私下里,大家都说这样的老婆太愚蠢了,夫荣妻贵,丈夫倒霉了,妻子又能好到哪儿?财产悉数没收,就连给儿子在京城买的一套婚房,也被查没。海棠却暗自佩服这个女人玉石俱焚的勇气。她意识到,以崔民才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难免有花枝招展的异性投怀送抱。但他下半身没想法了,脑子反而会更加清醒,倒是件好事。自那以后,她就决计让崔民才彻彻底底做个干干净净的假男人。那些被她费尽心思搜罗来的口服液、胶囊、药丸、喷剂,全都扔进了垃圾箱。夫妻俩分室而居,分床而睡,彼此再无亲密接触。
到了现在,海棠越发觉得丧失性能力的崔民才着实可爱。而且,潜意识里,海棠感觉崔民才在她面前矮了几分。想想吧,一个萎掉的男人,在老婆面前底气怎么能足呢?当初为何拒绝治疗?一定是自己偷偷瞧过了,知道治疗有难度,不得已放弃。他吵着嚷着叫嚣的时候,没准是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表现。想到这儿,海棠又同情起崔民才。可怜的家伙,身为男人,这可是致命的缺陷。海棠听说过,男人一旦床上不行了,心理也会跟着起变化,自卑、焦虑、烦躁、多疑。让海棠稍为安慰的是,崔民才心理素质好,没有出现这方面的问题。当然,这也得益于她的功劳,倘若没有她的善解人意、体贴关怀,崔民才能这样从容不迫、萎而不馁吗?只不过,苦了海棠。早几年,她偷偷出过轨,可也只是饥一顿,饱一顿,顾虑远远多于乐趣。她是个顾及颜面的人,她不是顾及自己,而是顾及崔民才。她顾及崔民才,归根到底还是顾及自己。妻子的尊严,一多半来自配偶。丈夫的尊严受损了,她又有何尊严?她要维护崔民才的尊严,势必就得检点自己的行为。
临睡前,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一声,一条短信息,只有两个字:睡没?竟是马诚发来的。他为何给她发信息?而且还是这样的信息。应该是关系比较亲近的人才发这样的信息吧。抑或发错了?若是早个十年八年,海棠会把这视作男性对她示好的讯号。可现在……她连半老徐娘都称不上了,十足的老妇,若有异性对她有想法,她反倒疑心对方别有所图。她的脑子飞快地旋转,马诚图她什么?寻思半天,她还真没有什么是让堂堂一任县委书记的马诚可图的。相反,她眨了眨眼,她倒是对马诚有所图,当然是为崔民才图的。
马诚和吴书记是亲戚,搭上这条线,崔民才就可以和新来的吴书记攀上关系。进一步运作好的话,完全可能去其他县区当个书记。想当书记成了崔民才的心病了,有一次,喝多了酒,居然怨妇般幽幽地说,他没有当书记的命。崔民才的年纪毫无优势,这是最后的稻草,抓住就抓住了,错失就永远地错失了。
想到这儿,海棠赶紧给马诚回短信:没睡,你是不是发错了?
马诚:没,就是发给你的。
海棠:有事?
马诚回道:白日一见,感慨良多,不禁回忆起我们的青春岁月,仿若昨日。
海棠:我们都老了。
马诚:是我老了,你风采依旧。
海棠:你就哄我吧,哼。
马诚:不是恭维,与同龄女子相比,你至少年轻十多岁。
海棠:谢谢你的夸奖。
马诚:有一种女人,年轻时不觉得美;年纪渐长,不一样的味道就出来了。你是同龄女子的佼佼者。
海棠:年轻时不觉得美!你是说我吗?你当初就是因为这个拒绝我的吧。
马诚:哈哈,你还记着这事呢。
海棠拿捏着分寸,狠了狠心,在屏幕上输上了:我恨了你一辈子。她料定这句话的分量足以让马诚信以为真,生出愧疚。对待男人,这一套很管用。
马诚的短信迟迟未回,海棠暗笑,知道自己那句话起作用了。她轻轻一笑,马诚还真把自己当根葱。
马诚若有意与她交好,重续往日情缘,她当然乐得奉陪。只是,她有自知之明,他未必稀罕她。最大的可能是动动嘴皮子,发发短信,寻个乐子乐呵乐呵。老男人千帆阅尽,返璞归真,荷尔蒙不大活跃了,就喜欢在精神上找些慰藉。即便如此,那么,她也乐于奉陪。与昔日同窗在短信上你来我往调调情贫贫嘴耍耍爱,不也是趣事一桩嘛。
当年,他们读的是师范大学,现如今,班里许多同学都是吸了几十年粉笔灰的教书匠,只有马诚和崔民才走了仕途,做了官,且做得风生水起,卓有成效。这两个人恰恰是她先后中意的对象,这不能不说明,在看男人方面,在相男人方面,她的确独具慧眼。虽然当初她中意他们,是出于另外的因素。不过,那又怎样,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殊途同归?她试探马诚用的是一张纸条,对付崔民才则是另一种办法。
崔民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当年,也是一个循规蹈矩的男生,不怎么吸引异性,很少有女生看上他。海棠俘虏他的办法很简单,只用了一条枣红色围巾。她花八毛钱买了二两腈纶毛线,织了条圆宝针的长围巾,送给崔民才。崔民才脸一红,问,你为何送我围巾?海棠答,没有原因,我就是想送你。崔民才又问,那我送你一件什么东西?海棠说,说了就没意思了,你自己想吧。
崔民才送她的是一只袖珍收音机,五块八毛钱买的,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海棠接过收音机,诡谲一笑,她知道,崔民才落入她的掌心了。
海棠仰面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尽力不去想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床头的感应灯坏了,忽地一亮,把她吓了一跳。与此同时,手机嗡的一声,马诚的短信来了。刚刚蓄积起来的睡意再次跑路,海棠伸手摸过手机。
马诚:现在还恨我吗?
嘁,半天工夫,竟然是这样一句话,这男人的自我感觉也太好了。不过,她理解,马诚位高权重,巴结逢迎者众多。他已经被人宠坏了,理所当然以为自己确乎有这样的魅力。既然他这么自信,就让他的感觉更好些吧。海棠想到两句耳熟能详的诗句,此情什么追忆,下面跟着什么惘然的。如果此时把这两句诗发给马诚,相信马诚沾沾自喜之余,更会对她生出不一样的情分。
想到此,海棠拨了崔民才的手机,她是想问一问丈夫这两句诗。拨过去,正在通话中……这家伙,这么晚了,还在打电话?她披衣坐起,推开门,下楼。崔民才的卧室在楼下书房,门缝透着亮光。她喊道:“民才,睡了吗?”没回应。她走过去,推开门。崔民才没在室内,窗帘外面似乎站着个人影,书房外面带着一个阳台。海棠再次喊道:“民才,干么呢?”崔民才这才听到妻子的喊声,从阳台转回来,手里还拿着手机,果然在打电话。海棠不解:“大半夜的,跑阳台上做什么?”崔民才说:“刚才和马诚通个电话,说点要紧事,屋里信号弱,我就到阳台上了。”
“和马诚通话?”
“是啊,怎么了?”
海棠哑然,马诚这家伙真够可以的,这边和她发短信,那边和她丈夫谈要紧事。想了想,海棠道:“我是想问你两句诗,有个什么此情成追忆的,下边跟着的是什么?”
崔民才脱口而出:“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还是你记性好,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好端端问这干什么?”
“睡不着,忽然想起来。”海棠搪塞道。
崔民才也不在意,“没别的事了吧。”
“没了,没了。”
海棠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这两句诗发给马诚,复又问道:你刚才和民才电话里说什么紧要事了?他吞吞吐吐不告诉我。
海棠猜测崔民才一定还是为了吴书记的事,拜托马诚穿针引线。马诚要是主动告诉她,她也正好借机为丈夫说话。
马诚避开了:我们谈的是工作上的事,他不告诉你,我也不要多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记得与我常联系!!!
马诚在结尾加了三个感叹号,以示对海棠的重视。海棠心知肚明,这哪里是重视,不过是人家一贯的客套罢了。然而,海棠还是盯着这三个感叹号发了一会儿呆。既有欣慰,也有不屑,还有一丝窥破对方心事的荒凉之感。
由“此情”诗句,海棠想到了“爱情”这个词,这个词与她无关,与马诚更无关。爱情是春天的桃花,桃花是寿命最短的花。而现在,她已经步入深秋,别说桃花早就败了,就连它结的果实也离开了枝头,叶子都要落尽了。站在深秋的季节里,回望春天的桃花,她的心里除了怅惘,还是怅惘。
5
假期,大多数同学都回家了,整幢楼里只留下寥寥几个学生。食堂不开灶,海棠自己找了一个八百瓦的小电炉,买了小铝锅,煮饭、熬粥,间或去街上买两个烧饼和馒头。她穿着一双球鞋徒步走遍了省城的每一条街道,每一间大大小小的商店。那时候的大学生很少有人打工挣钱,她却在一个卖拉面的小吃摊前寻到了活计。摊主忙不过来,她主动给其打下手。除了获得微薄的薪酬,还能免费吃两碗清汤拉面。
海棠告诉崔民才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孩子,从小受尽欺凌,一朝从家里飞出来,就再也不想回那个家。崔民才相信了她的话,为了陪伴她,他放假回家待不了几天就急着返校了。
返校后的崔民才与海棠一道在小吃摊当小工,两个人都是穷学生,挣钱的欲望刺激着他们。那时候,海棠已经知道崔民才那个所谓当局长的姐夫只是个远方亲戚。她对他不太满意,倘若有更好的对象选择她,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弃他而去。然而,没有,没有更好的对象。她各方面条件都不出众,类似马诚那样的来自城里的学生看不上她;况且,她和崔民才公开了恋情,大家都知道他们是一对。即使有人想打她的主意,或是她有心打别人的主意,中间也埋了障碍。渐渐地,她从心理上接受了崔民才,让她感到安慰的是,崔民才待她不错。他给她买糖葫芦、烤红薯、瓜子、罐头、水果。他没几个钱,但是对她不吝啬。和班里那些谈恋爱的男生相比,他做得不比他们差,甚至比他们中的多数人都做得好。他在别的女生面前给足了她面子,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好吧,就这样吧,就是他了,她决定一心一意和他好。她不再希望他花钱买这买那,再送来仨瓜俩枣的,她就当着别人的面批评他,宛如姐姐教训弟弟。她知道他穷,与其打肿脸充胖子,倒不如省俭着。他表面委屈,心里其实喜滋滋的。后来,她想,他挺聪明,至少比她想的要聪明。聪明就好,她喜欢聪明人。
小吃摊附近有家电影院,看一场电影,票价五分钱。即使是五分钱,两个人也舍不得花。电影院查票不严,开场前,两扇大门一开,观众纷拥而入。两人混在其中,轻而易举就进去了。对号入座,他们没票,只敢坐在偏僻角落。漆黑的影院里,屏幕上的光一闪一闪返照着两个人的脸。看至中途,崔民才的手缓缓移到海棠的手上,海棠佯作挣扎,崔民才不好意思了,害羞了,倏地退回去。
常在河边走,难免会湿鞋。蒙混过关看电影的次数多了,终于有一次遇上了麻烦。那次演的片子是《保密局的枪声》,这部电影很受欢迎,观众特别多,座无虚席。即使是偏僻角落,也有持票的观众驱赶他们。类似他们这样混进来的人不少,过道走廊站满人,工作人员拿着手电筒开始查票。凡没有座位的,统统在检查范围。查到混票的就带到电影院外面的大厅,站在一排。是学生的,通知家长领人。成年人呢,通知单位领人。小孩子们哭天抹泪,大人呢,低三下四,说好话求情。这几个闲散惯了的工作人员变得特别敬业,扬言一个都不能漏网。他们拿着手电筒,一趟一趟进偌大的影院查票,接连不断地把混票者揪出来。
海棠和崔民才吓坏了,马上就要开学了,这事要是传到学校,两个人的脸可丢大了,搞不好还会背处分。情急之下,海棠把崔民才带到了女厕所。二人躲藏进一间隔板,关上里面的插销。他们屏声敛气,聆听外面的动静。几个查票的都是男性,没人想到女厕所藏着漏网之鱼,两个人得以逃过一劫。
播放电影的声音清晰地传进厕所,他们竟然听进去了。多少年过去了,海棠仍然记得《保密局的枪声里》的情节内容。天知道,这场电影她不是看的,而是听的。
在厕所里,海棠的手和崔民才的手终于紧紧握在一起。心里恐慌,他们忽略了厕所的异味。平静下来以后,两个人的嘴唇碰到了一起。“你的舌头真软。”崔民才说。海棠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隔墙有耳,何况连墙也不算,只是一张隔板。
从那天起,他们的关系更近了一层。崔民才的胆子逐渐大起来,常常隔着衣服抚摸海棠的身体。通过毛孔、发丝、汗腺、鼻息、唾液,两个人身上的味道融合在了一起。海棠对崔民才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情义。也许那仍旧算不上是爱情——她确定,确定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她还是会离开他。她心虚地想,真正的爱情应该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吧?
有了初吻,初夜就不远了。在海棠的宿舍,海棠挑了一个恰当的时候把自己并不完整的身体交付给了崔民才。
黑暗中,他们脱得一丝不挂。被子不够暖和,被子上面还盖着崔民才的棉大衣。两个人畏畏缩缩挤在小床上,崔民才紧张的身体微微颤抖。海棠一边安抚他,一边实施自己的计划。她提前做了准备工作,枕边放着一把削铅笔的小刀,新买的,十分锋利。崔民才没有任何经验,唯一的性知识大概就只知道女人破处会出血。海棠有足够的把握蒙蔽他。关键时刻,她佯装害羞,侧转身,迅速用小刀在自己的私部划了一下。她原想划破皮,出一点血就够了。没想到用力不当,伤口很深。疼痛使她龇牙咧嘴,差点喊出声。夜色掩盖了她脸上的表情,她强忍着,喊出一声疼。她是真的疼,锥心刺骨地疼。崔民才吓坏了,差点从她的身体滚落下来。她当然不能让他就此作罢,她抓紧他,鼓励他继续。伤口愈发疼痛,她疼得咝咝冒冷汗。结束了,她摸出手电筒,照着床单上的血迹,指给崔民才看。她倚在崔民才胸前,就像天下女人这个时候惯常说的那样。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崔民才用一个紧紧的拥抱回应她。黑暗中,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得意。这应该是一道难题吧,她照样迎刃而解。她越发自信了,这世上,简直没有什么是难得住她的。只是伤口货真价实,将近一个月才愈合。可是,什么事情不需要代价呢?流一点血算得了什么。
多年以后,海棠在某家饭店的洗手间,偷听到了两个年轻女孩的对话。她们一边对着镜子补妆,一边大大咧咧交换隐私。她们谈论的是如何在男人面前伪装处女。其中一个说,太好装了,例假快完的那几天做,保准见红。另外一个说,不会被发现吗?那个说,不会,你要装得什么都不懂,还要假装害怕,千万别忘了喊疼。海棠这才知道,自己的招数跟现在的年轻人相比,实在太笨拙了。
两个人有了身体的关系,崔民才对海棠的感情更加牢固了。毕业时,海棠与崔民才一起分配到青州一所中学任教,海棠教政治,崔民才教历史。海棠厌恶教师这个行当,她不甘心一辈子当孩子王,更不愿意崔民才也在三尺讲台吸一辈子粉笔灰。偶然的机会,海棠得知班里有个学生家长是本县宣传部长。她对那个学生格外关照,家长会时,与宣传部长亲切交谈。宣传部长发牢骚说单位缺少能写会画的笔杆子,凡事都需自己捉刀动笔,身心疲惫,难免照顾不到孩子的学习……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海棠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信息。
崔民才有一定的文字功底,海棠督促崔民才东拼西凑写了几个小稿子在本县周报发表。之后,她拿着这几张报纸找到宣传部长。宣传部长看上了崔民才,顺利将他调到县委宣传部。崔民才告别了短暂的教书生涯,挤身到机关。
几年后,青州建市,机构调整,崔民才顺理成章成为市委宣传部干事。不久,新来的副市长听说他文笔不错,点名让他担任自己的秘书。自那以后,崔民生紧紧跟随领导,兢兢业业,鞍前马后。用官场上的话说,他运气好,跟对了人。又过了几年,副市长升任市长,崔民才由副市长秘书变成市长秘书。再后来,市长上调省府,临走,给崔民才安插了顶官帽,扶他迈上仕途,从此,平步青云。
崔民才当上秘长不久,便动用自己的社会关系,将海棠从学校调至供电局机关,遂了她不想当老师的心愿。起初,海棠也想在事业上有所建树,她跃跃欲试,筹谋发展。不过,很快,她就偃旗息鼓了。夫妻俩就像一只手的正反面,手背被阳光照射的时候,掌心只能安分守己地朝下。孩子上学要人接送,功课要人辅导,家务活要人做。崔民才当人家的秘书,等于把自己卖给了领导。没有正常的节假日,没有正常的上下班时间,三天两头跟着领导或下乡调研,或出外考察。家里的担子需要海棠一个人挑起来,她若也想谋取一官半职,势必要一心扑在工作上,跻身于单位人事的勾心斗角。她倒不怵后者,或许还乐在其中。可她不能不顾及孩子,不顾及这个家。她安慰自己,事业是什么?婚姻就是女人的事业,她决定死心塌地经营婚姻这门事业。就这样,她在供电局工作了大半辈子,快退休了,也只混了个小科长。退休前,升一格,挂个副处调研员。大半辈子过去了,这一生,也就这样了。是啊,还能怎样呢?知足吧,她安慰自己,多少人羡慕她这个区长夫人呢。
6
黑暗中,海棠摸出枕边的手表看时间。她的手表是夜光的,指针指向凌晨三点半。天,都这个钟点了,她还是毫无睡意。这个夜晚几乎被回忆垄断了,占领了,侵袭了。往事马不停蹄,先是马诚,后是水仙,然后又是马诚。他们的出现又连带着把她与崔民才的过去连根拔起,仿佛拔出一根萝卜带出一堆泥。
天快亮的时候,海棠终于睡着了,睡得很沉,闹钟都没能惊醒她。她一觉睡到八点半,上班要迟到了。不过,她不急。她虽是个小科长,却是个闲职。何况再过两年就退休,就算从现在称病不上班,也没人说什么。她只是不想把自己圈在家里,宁愿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身体绷成一根挺直的弦,按时按点出门。若真到了退休那天,她也会找点事做的。开间悠闲的茶馆,或者咖啡屋什么的。挣钱是其次,她可不缺钱。主要是保持身体的那根弦挺直的状态。
起床后,已经九点了。海棠往单位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有事不去上班了。接电话的是小刘,小刘追问:“梁科长,昨天中午见到老同学了吗?”
“见到了。”海棠说,“昨天的事谢谢你,你给我化的妆挺好的。”
“以后出席重要的场合,我还给您化妆。”
“好的,会找你的。”海棠敷衍她。
小刘是个让海棠感觉复杂的姑娘,一半让她喜欢,一半让她反感。小刘早年丧父,家中只有一个寡母。进供电局工作前,小刘在报社当临时记者。采访中,认识了崔民才,不知怎的,非说崔民才像她的父亲,要认崔民才做干爹,还把她父亲的相片拿给崔民才看,倒果真有几分相似。崔民才没答应,把她打发走了。
后来小刘不知通过什么关系进了供电局,成了海棠的下属。有次海棠带着小刘出席一个饭局,碰到崔民才。崔民才多瞧了小刘几眼,小刘慌张地低下了头。海棠不解,回家后问崔民才,你认识那姑娘?崔民才才把她当初想认自己干爹的事情告诉了海棠。海棠感觉就像吃米饭吃出了沙子一样不舒服。她猜测小刘一定认崔民才干爹不成,不知又去哪里认了个“干爹”,通过“干爹”帮助,得以把工作手续调进供电局。现在的年轻姑娘泼辣勇敢得很,认干爹,好笑,那些有点成就的半老男人都成了她们干爹的最佳人选。
海棠对小刘的反感和喜欢,皆是因为这个姑娘让她想起自己。她们是一类人,正因为是一类人,她对她的反感多过喜欢。也许是因为——她根本就不喜欢自己,讨厌自己。
独自在家的海棠翻出手机重新看了看昨天与马诚的短信。看过后,一一删掉了。崔民才从不动她的手机,但这些信息留着总不妥。尤其那句“此情可待成追忆”,一把年纪了,发这样的短信,让人看到,大牙都要笑掉了。
她从书柜里翻出旧相册,有中学合影、大学合影,都是不甚清晰的黑白照。她准确地在中学合照里找到了水仙,又在大学合照里找到了马诚。她一会儿看看水仙,一会儿又看看马诚。这两个人,一个是风光显赫的官员,一个是白发丛生的村妇,风马牛不相及,却都与她有关系。他们几乎前后脚闯进她的生活,触动了她的情绪。
放下相册,海棠凑到窗前的海棠花跟前看了看,顶端的几片叶子有些发黄。近几日都是晚上才回家,灯光下没看清楚。此刻在明亮的阳光下面,几片叶子露出枯黄的迹象。海棠心疼了一下,检查花盆里的土,半湿,不缺水。她用剪子把这几片黄叶剪掉了,剪掉的叶子没舍得丢掉,而是埋在花盆里。枯了的叶,败了的花,海棠都不肯丢掉,而是把它们埋在花盆里。这样,无论生死,它们都是一体的。
地板脏了,隐约有一层浮尘。她给日常联系的家政打电话,半小时后,家政公司安排的帮佣上门了,是以前就来过的黄姓妇女,海棠只知道她姓黄,别人都叫她黄姐,她也跟着叫。黄姐年龄没有海棠大,四十几岁,干活挺麻利。
黄姐自带擦地板的抹布,说是用惯了,顺手。进门套上鞋袋,戴上橡胶手套,喷上擦地液,洗净抹布,双膝跪地,从角落开始一丝不苟干活。黄姐是个话痨,海棠挺烦她,不爱同她说话。她远远躲到阳台上,推开窗户,新鲜的空气涌进来。黄姐还不放过她,大声问道:“大姐,今天怎么不上班,平时你们家总是周末才叫人干活。”
海棠只得回应:“身体不舒服,没上班。”
“身体不舒服还往风口站,快回屋吧。”
海棠不想违拗她的好意,只好返回客厅。她为自己冲了杯咖啡,又对黄姐说:“你想喝点什么?”
黄姐说:“劳驾给我倒杯水吧。”
海棠取了纸杯,给她倒了杯热水。
黄姐站起身,端起纸杯咕噜咕噜喝了大半杯水,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眼睛却兴奋地盯着海棠。
海棠说:“你看着我做什么?”
黄姐说:“您上次给我的那块香皂是啥牌子的?我用的时候把包装盒扔了,没记住牌子的名字。真好用,用它洗了脸,脸上的皮肤又滑又光又绵。我想去商店再买一块,可是不知道啥牌子。”
海棠端着咖啡的手晃动了一下,里面的咖啡泼溅到她的衣服上,她急忙起身去卫生间擦拭。这个黄姐,她嫌恶地想,以后再叫钟点工的时候,她得想办法点名不让她来。唠唠叨叨不说,还喜欢贪小便宜。上次收拾卫生间的时候,看到储物柜里放着十几块香皂,非要花钱买她的香皂。还说你们家这么多香皂,一时半会儿怎么用得了,不如卖给我一块吧。说得好像这么做是在帮海棠的忙。其实她算准了海棠不好意思真让她掏钱买,况且,那些香皂三百多元一块呢,真告诉她价钱,还不吓死她。海棠只好送了她一块。区区一块香皂,海棠没看在眼里,也谈不上心疼。何况都是别人送的,一下送了一箱,过期了也用不完,倒不如送人。可是,崔民才说过,有些东西宁肯扔了也不能送人。想到这儿,海棠的心跳了一下。黄姐的嘴这么碎,保不齐出去乱说,识货的认出这香皂的价钱……她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了,从卫生间出来,再看到黄姐。嫌恶的成分加重了,还增添了几丝惧怕。这个女人,她决计以后不让她再登自家的门了。她说,真是对不起,那些香皂我都送人了,我也不记得什么牌子了。
黄姐失望地朝卫生间的方向瞟了一眼,显然不相信海棠说的话。海棠淡淡地说:“黄姐,我一会儿还要出去,麻烦您干活利索点。”
7
一周的时间过去了,在这一周的时间里,海棠差不多每天都要给马诚发一条短信。很多年了,她还没有对哪个男人如此上心过。她掌握着分寸,每天只发一两条。甭管马诚是否回复,她都雷打不动发给他。
“回家的路上,看到路边的紫丁香开了,想起当年的校园,也有很多丁香树。”
“今天看到一条养生知识,常喝海带汤,至少一个星期喝三次。”
“你妻子和孩子都不在身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咱班有个男同学成了诗人,竟然出了一本酸文假醋的诗集。”
……
通常马诚都会及时回复,他的回复很短。要么“谢谢”、要么“呵呵”、要么“让你费心了”。有时竟然也会来一句“你真好”。
海棠从未向他开口提过崔民才的事,这一天,马诚却主动和她谈了,还是打电话说的。马诚说:“海棠,民才和你说过没有,他一直不甘心当区长。”
海棠说:“是的,他希望退休前过一把当书记的瘾,已经成心病了。”
马诚说:“也许我能帮到他呢。”
“真的?”海棠拿捏着语气,用一种迫切的、惊喜的语调喊出这两个字,接着说,“你真有能耐,崔民才要是有你一半的本事就好了。”
“你这是夸我呢。”
“你本来就值得夸,咱们班那么多同学,我们都是鸡,唯独你是鹤,你是鹤立鸡群。”
“民才也是鸡?”马诚乐了。
“他嘛,至多是只鸭子。”海棠在马诚面前挤兑崔民才,竟有一种快感。
“我会尽力帮他的,让他和我一块鹤立鸡群,哈哈。老同学嘛,好不容易和我开一次口。况且,中间还隔着个你。”
“瞧你说的,这么大的人情都担到我身上了,我可承受不起。”
“本来就是看你的面子,实话告诉你吧,要不是你,我懒得管这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没多少交情。我和你就不一样了,再怎么说,我们的关系和旁余的人不一样。”马诚推心置腹,他大概笃信海棠当年真的爱过他,并且这么多年对他念念不忘。
海棠喜上眉梢,她的一番心思没有白费,运气好的话,她也能过一把书记夫人的瘾了。咳,就看崔民才的造化了。她能做的都做了,想想自己一把年纪了,贱兮兮每天给旧同窗表情达意发信息,演戏一样,简直就是当戏子。她的心忽地一灰,这一生,她当过多少回戏子呀。有时候,她都分不清自己是在戏里,还是戏外了。
吴书记对崔民才很器重,没多久,青州官场的人就都知道崔民才与新来的吴书记关系不一般。究竟怎么不一般呢?传言纷纷扰扰,有人说崔民才的父亲和吴书记的父亲是早年故交。又有人说崔民才的妹妹曾经是吴书记的下属,崔民才的妹妹是个美人。这个传言,他妈的,简直有点那个了。还有人说崔民才的同学与吴书记是挚友。有人问起崔民才,他便一笑,不置可否。他这个过了期的老倭瓜又成了炙手可热的嫩黄瓜,同僚见了他,脸上的笑都比往日里堆积得厚,比他年轻十余岁的小书记对他也毕恭毕敬。平日谈工作,应该是区长到书记办公室请示。现在倒过来了,每次都是小书记主动到他办公室,仿佛他才是北区的一把手。几个月后,他终于如愿以偿,赶上末班车,赴南县上任。当书记的美梦变成了现实,那真是春风得意马蹄急。
海棠也跟着扬眉吐气,祝贺的电话短信不断,恭喜的饭局约请不少。海棠对崔民才说,可得好好感谢马诚,最好备一份重礼。崔民才不屑地说,这还用你说嘛,等你提醒,黄花菜都凉了。海棠冷哼一声,瞧把你牛的,这事你第一该感谢的是我,马诚若不是看我的面子,未必那么费心帮你成事。崔民才说,这个马诚还真是胃口好,啥样的女人也喜欢。
海棠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崔民才说:“以为我看不出来嘛,瞧你们打情骂俏的。我坦白告诉你,马诚的女人没有一个班,也有一个组,你别老了老了,还犯花痴。”
海棠说:“你真是一只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你巴巴把他电话给我,不就想让我和他套近乎,为你的事添火加油。”
崔民才说:“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无辜,好像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其实呢,表面上是为我,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你自己。”
海棠心里一怔,她得承认,崔民才的话说到点子上了。她追求的是夫荣妻贵。她怨恨地看着丈夫,这一刻的崔民才面目可憎,令她十分生厌。
海棠与马诚的短信日渐稀落,倒不是她过河拆桥,饮水不思源。只是马诚对她的热度一降再降,海棠发出去的短信十有八九收不到回复。海棠便想,算了吧,别再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了,怪没意思的,况且目的已达,犯不着作践自己了。这样,大约有一个多月时间,海棠与马诚再无联系。忽一日,马诚来一短信:你这没良心的,是不是把我忘了。哟,他倒好像受了伤害似的。海棠说:是你把我忘了。
马诚打来电话解释:“我太忙了,民才是不是也很忙呀,你看看他,就知道我有多忙了。”
“南县离市区远,他去南县后,一个星期才回一趟家,我哪知道他忙不忙。”
“这么说,你一直独守空闺?”
“我都守了十来年了,早就习惯了。”海棠眼睛一热,想起这么多年的委屈,觉得自己身为女人,活得够憋屈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海棠想起那日崔民才一点不念她好的嘴脸,决定小小地报复他一下。一不做二不休把崔民才的毛病告诉马诚。她相信,这种夫妻间的隐私,马诚断不会外传。这个秘密压在海棠心里太久了,她迫不及待想释放出来。马诚无疑是最好的听众。
马诚听完海棠的讲述后,久久不说话。海棠说:“喂,马诚,你在听吗?”
马诚忽然说:“他妈的,太欺负人了。”
“你说什么?谁欺负谁了?”
“我说崔民才太不是个东西了,你还让我帮他,他的良心让狗咬了。”
“这,这也不能怨他,他也不想这样嘛。”海棠反过来替丈夫辩解。
“扯淡,实话告诉你吧,他在外面有女人,我还见过呢。”
“你说什么?”这下轮到海棠吃惊了,她的眼睛瞪得溜圆,就像大白天见到了鬼。
马诚告诉海棠那个女人名叫方娟,在北京学习时,他们一起吃过饭。崔民才在他面前并不忌讳与方娟的关系,很亲热。他又说,男人在外面寻个花,问个柳,也不算什么事,这种事情很普遍。但他不能用这种方式骗你,尤其是十几年前就开始骗你了,对老婆怎么能这样,太不仗义了,简直他妈的不是个男人。
海棠的耳朵里已经听不清马诚在说什么了,她周身冰凉,身子软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呀,她竟被崔民才那个狗东西蒙蔽了,他骗得她好苦,瞒得她好苦。她是如何待他的,他竟然这样回报她。在他心里,她果真一文不值吗?她的身体,果真让他厌恶到宁愿伪装阳痿也不愿触碰吗?她竟如此不堪吗?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还有比这更大的凌辱、更大的歧视、更大的轻侮吗?尤其是——太可笑了,简直太滑稽了,她自以为是经营婚姻的高手,她自以为她的婚姻是成功的,她自以为是她担待了崔民才,崔民才对她应该满怀感恩。原来都是假的,堂皇的幸福和谐之下,竟是如此丑陋的真相。都是装的,竟然都是装的,崔民才的演技超好啊。海棠仰头大笑,她的笑声在空落落的房间里飘来荡去。
海棠很快将方娟的底细查清楚了,省城一家文化公司的经理,二十九岁,学历只是中专。相貌算不上出众,但也清秀可人。有趣的是,调查的人告诉海棠,这个女人说,崔民才是她的干爹。
干爹,多好的称谓。这么说,她就是她的干妈了。不,叫干娘更好听。在清水洼,她也有过自己的干爹干娘。水仙若是在她身边,她一定俯在她的肩头痛哭一场。这一生,这漫长的一生,除了水仙,她再没有过要好的姐妹。她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一句话:女人没有一个爱的男人不要紧,要紧的是有一个一生相伴的闺密。她忘不了这句话,这句话让她想起水仙。她最对不起的女人,她最想念的女人,她不能忘记的女人。
海棠把方娟的相片丢到崔民才的面前时,崔民才的脸色变了。他审视地看着她,脸上却毫无愧色。他的神情激怒了她,她扑过去厮打,声嘶力竭地喊,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十年了,你竟然骗了我十年。十年前,你认识她的,对不对?对不对?
崔民才没有还手,任由海棠对他又踢又打又咬,直到他的脸被海棠的指甲抠出两道血痕,才吼道:“你这个疯女人,你以为你的丑事我不知道吗?我骗了你十年,你骗了我多久?你骗了我一辈子。”
海棠被这句话击倒了,她停止了对崔民才的厮打,喃喃道:“你说什么?我骗你什么了?我究竟骗你什么了?”
“你又比我高尚多少,还跟我伪装处女,亏你想得出来,你真是什么招都能想得出来啊。结婚多年不让我跟你回老家,说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这样的谎言你都能编出来。对自己的父母你都这么狠,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出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听说那个女人是你结拜的姐妹,你一点姐妹之情都不顾惜,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海棠连续倒退几步,骨头就像碎了一样,整个人砸在身后的海棠花上。海棠花的枝叶托住了她的身体,她吃力转过身,爬起来。几簇花枝被她的重量折断了,像断了的头颅,怵目惊心地垂了下来。
崔民才回到书房,翻箱倒柜,拿出一个笔记本,甩到茶几上,说:“这是我以前的日记,你看吧。当初没有揭穿你,只是因为有了孩子。”说到孩子,他的声音哽咽了,“我不想让女儿知道她有一个这样的母亲。”
海棠翻开了他的日记本。她几乎忘了,很久以前,崔民才有写日记的嗜好。日记里,他记录了一切。他早知道她不是处女,初夜时,他被骗了。结婚以后,他听说了她上大学以前的丑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崔民才在日记里用这句话表达他的愤慨。这话其实不对,世上就有不透风的墙,不幸的是,海棠竖起的这面墙透风了。墙是怎么透风的呢?崔民才有一次出差坐火车,邻座一位旅客得知他读过大学,问他是哪所大学毕业的。得到答案后,这位旅客问道:“你认识梁海棠吗?她和我是一个村的,她当年读的就是那所大学。”
就在崔民才差点说出她是我老婆时,旅客缓缓说道:“那个女人坏透了,不是个东西。”
崔民才咽回嘴边的话,装作不经意地问:“她怎么坏透了?”
对方是个话痨,一五一十把海棠当初如何从好姐妹手里抢走上大学名额的事说了个一清二楚。“她从来不回我们村,因为她没脸回来,她连她的爹娘都不认了。”
崔民才吃力地为妻子辩解,“应该指责那个利用权力欺侮年轻姑娘的村干部,他的行为才可耻。”
对方轻蔑地笑了,“是她寻上门,脱光衣服勾引的。按理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她害的是她结拜的姊妹,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来了。她和那女的是正儿八经结拜的金兰,互称对方父母干爹干娘,在我们那儿,这样的关系等同于亲姐妹。”
崔民才哑口无言。
崔民才在日记里记录下了这段旅途经历,那时他和海棠已经结婚多年,还有了女儿。为了孩子,他守口如瓶,没有戳穿海棠的谎言。他的确是个爱孩子的父亲,无论多晚回家,都会到女儿房间,在熟睡的孩子额头深深地印一个吻。
他在日记里感慨,原来自己的妻子是这样的人,是这样的人也就算了,竟然还冒充处女骗我。可是,真正的处女是什么样的呢?他在日记里发出受害者似的疑问。
海棠冷笑一声,不用猜也知道,崔民才一定以为那个名叫方娟的是货真价实的处女。十年前,那个女孩只有十九岁。哈哈,崔民才,你被我骗过一次,难道就不会被人再骗一次吗?你个蠢货,十之八九又被骗了。
她去储藏室找了把锤子和小钳,返回客厅,蹲下身,先是吃力地把海棠花推到墙边。举起锤子,对准海棠花的位置,狠狠地砸下去。一下、两下、三下,地板撬起来了。一块、两块、三块,连续几块地板都被她撬起来了。地板下面整齐地铺着一层防潮油布包的东西。她把那些东西拿出来,拆开,一捆一捆的钞票,欧元、美元、港币。她拍拍手,目光抚过这些眼花缭乱的钞票。崔民才,只要我现在打个电话,你就玩完了。你不是说我狠吗?好,那就让你见识一下我的狠。
望着狼藉的地面,她想起当初为了把这些东西铺到地板里面,费了很大的劲儿。崔民才亲力亲为,专心学习拼接地板。那样子,那样子曾让海棠短暂地想起过他们清贫拮据的往日生活。
他们分到的第一套房子是一室一厅,不足二十平米。水泥地板,没有涂料,墙壁是用滑石粉调制的粉桨刷出来的。为了省钱,一切都是自己做。那时流行油漆刷墙裙,淡蓝色或湖绿色油漆刷出半人高的墙裙。崔民才拎着油漆桶刷墙裙的时候,可能太累了,不小心向后仰倒,手里的油漆桶扣翻,半桶油漆倒在他的眼睛上。海棠还记得他的声音,她听到崔民才的喊声,绝望而恐惧地呼喊,海棠,海棠,完了,我的眼睛要瞎了。
海棠冲进去,抱起他,把他拖到卫生间,用汽油一遍一遍擦拭他的脸,擦拭他的眼角。他躺在她的怀里,一只手紧紧抱着海棠的腰身,唯恐她丢下自己。
海棠的眼睛湿了,谁说她不曾爱过崔民才?她爱过的。她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的心疼,她的心疼得拧成一团。她为他心疼过,她为一个男人心疼过。如果这不是爱,还有什么是爱?就算不是纯粹的爱,也是爱的一部分,爱的一种。她为自己争辩,她与另一个自己争辩。是他对不起我,是他对不起我。另一个自己站出来说,你就对得起他吗?你就对得起他吗?
崔民才蹲在地上铺地板的时候,海棠曾向他提起过油漆扣翻在脸上的往事。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眯着眼睛想了半天,说,“我当时吓坏了,以为眼睛要瞎了。”
海棠笑道,“你像个无助的孩子,紧紧攥着我的腰,生怕我丢下你。”
“我当时要真瞎了,你肯定丢下我了。”
“胡说,怎么会?”海棠不悦地白了他一眼。
“你会的,我知道你会。”崔民才边干活边说。
海棠背后一麻,她当时没有在意这句话,现在想起来,崔民才说这句话时,是认真的。他早就看透她了,识破她了。她以为崔民才在她面前是透明人,她一眼就能看穿他,知道他所思所想。错了,大错特错,她在崔民才面前才是透明人。他们夫妻之间,她才是那个没穿衣服的愚蠢的国王。
她的眼泪汹涌地流下来,她坐在花花绿绿的钞票中,双手掩面,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