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絮语
2012-12-18周玉宁
周玉宁
一花一世界
《华严经》里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说:“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无限掌中置,刹那成永恒”。东方与西方,佛国与诗界,智慧的深度和高度竟如此相似与等同。这充分说明了这样一点,即,我们面对的是同一个世界,而我们关注与思考的问题都是同样的,就是对于自然与生命本身的体悟,它的起始,它的归途,它的灿烂,乃致它的破败都是我们所关心的,而自然与生命的指向与意义在这两则佛偈与诗偈中都共同归结到了个体生命的尊严与永恒。
茫茫宇宙、大千世界,我们每个人的生命看起来是如此的脆弱与微不足道,而处于全球70亿人中,每个个体实在是太渺小了。然而,具体到每个个体生命,我们哪个不是经过父母亲生命精华的化育;经过了神圣的降生;经过了蹒跚学步、呀呀学语;经过了儿童期的稚拙与青春期的反叛,而成长为一个满怀责任与义务、掌握了各种生活技能的青壮年的?男性多了一份养家的责任,女性多了一份养育子女、照顾老人的义务,具体到个体的生活哪个不是酸甜苦辣咸齐集,精彩与落寞同现,掌声与奚落共享;又哪个不是要经过生老病死,终归于生命的大落幕。只要不是智力残疾,我们每个人都看到了这一点,都知道自然界的轮回与循环。焦虑于生命的大落幕,于是,我们每个智力健全的人都热衷于所谓的延年益寿膏方,十全大补汤剂,养生宝典;而活得精彩、活得生命质量高则是更高的追求,每个人都忙于青春永驻、忙于周游、忙于美食华服,忙于声色享乐,忙于自我夸饰。古罗马时期的贵妇人为了保持美貌就已经用鲜花和牛奶沐浴,现今的普通妇女则拥有商家出售的各种材料的花香沁人的浴液和浴盐,在物质还不算很富裕的古代社会,古罗马的贵妇人称得上奢侈,而名目繁多浴盐浴液对现代妇女来说则已属平常消费。追求奢侈可以说是人生命的本性之一,只要不走上极端,也可以成为促进人类物质发展的一种动力。只是极端的例子也有,如16世纪的匈牙利女伯爵“血腥玛丽”,竟极端到喝少女的血、用少女血洗涤身体来保持美貌的残忍冷酷境界,不要说美貌了,提起来都让人恐怖,这种虐杀别人的人没有美貌可言,只是嗜血的恶魔。无论如何,追求自我的生命满足是不能以牺牲别人的生命为代价的,而在生态主义盛行的今天,人类的生命满足甚至是不能以牺牲自然界的生灵为代价的,比如,皮草虽美但不能是野生动物的皮毛制作的,只能是人工饲养动物的皮毛制作,否则,再美的美女穿上它也就成了残杀野生动物、破坏自然生态的凶手了。我们爱自己,喜欢自己的生命完成,但我们不能虐杀别人、也不能毁坏自然。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完成自我的修为,成为有灵性的真正意义上的人。这说明人类对于自我的满足已经有了理性,人类的优秀分子已经思考了自然环境对于人类无节制的欲望的阈限,而提出了人类全体的共同规则。
尊重自然、尊重他人是人类共有的规则,而对于个体的生命过程来说,生命的绽放以致衰败的整个体验都是独一无二的、应当珍视的,对于同类来说,虽然有很多共同的地方,但个体的差异也是显而易见的,每个个体都在与同类意会着相同、分享着差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我们如何体悟自我生命完成的愉悦,并与他者分享这种愉悦其实是需要智慧的,爱自己并爱他人以及世界是需要胸襟与抱负的,而在自我生命完成的过程中如何享受这一过程,不仅需要智慧,更需要技巧与技能,而我们大多数的人在起始的阶段是懵懂与模糊的,是挥霍着时间与精力的,而如何在这一过程中发挥效率与享受愉悦,也是人类一直在思考的,各有说辞而已。
人生的俗与不俗
人生的俗与不俗是个不太好界定的问题,一般人饮食男女、工作生计、婚丧嫁娶、生儿育女,生老病死,忙碌而又辛劳的一生,看上去普通而又俗气;精英人物挥斥方遒、驰骋万里、万人仰慕的一生,看上去潇洒豪迈、风流千古而又不俗,这似乎已经将俗给了一般人、将不俗给了精英人物,人生的俗与不俗是否就是这样界定的呢?
对于一般人来说,生存的压力其实相当大,求学时有学业竞争的压力,就业时有竞聘的压力,工作后有升职、工作业绩的竞争,青年人有择偶成家的压力,中年人则有抚育子女、孝养老人的责任,辛苦奔波中,不知不觉就走入了人生的晚年,这时子女成人、长辈谢幕,工作卸去,可以潇潇洒洒地活自己的了,只是这时自己已经满头银发、齿落目花、腿脚不再灵便,想吃的吃不了、想玩的玩不了,自己也要走向暮年了,人生渐成回忆、多少遗憾与愧悔都化作了一缕思恨、多少佳辰美好都幻成了一抹思绪将随着自己生命的落幕而消散。普通人的一生,是辛劳与责任、是奔波与压力,是想要得到与不能得到,是局限与无限的较量,是平凡与永恒的竞争;是鸡零狗碎,是锅碗瓢盆,是磕磕碰碰,是懊恼与欢笑,是失望与惊喜,是欲望与局限,也是想往与希望的一生。谁不是满怀着希冀走向人生的舞台?谁不是在这舞台上哭哭笑笑、打打闹闹、正剧与调侃、得意与狼狈同现地匆匆走过?这样的一生会因为没有炫目的成功而显得俗吗?并不都尽然。
通常,一生平顺而又安逸,子女能经济独立身心健康、夫妇偕老、安享天年正是大多数人所羡慕的,这样的人生目标对于志向高远的年轻人来说,也许显得俗、显得平淡,但对于经过一生风雨的老年人来说,这样的人生就应该说是比较顺遂的了。天不如人意处时常多多,上天给了你某些方面的丰足,就往往会给你某些方面的缺憾。有的人天资很高却没有一个康健的身体,有的人心地善良愿意付出上天却让他(她)孤独一生,有的人喜爱孩子却独独没有自己的子女,有的人琴瑟和谐、相亲相爱上天却偏偏要夺取他(她)的佳偶,有的人早年奋斗为了孝敬父母然而等到有了经济基础父母却已经阖然长逝,这样的一生的确有缺憾,然而,只要我们心存爱意,向美向善,同样能享受到爱情的美妙、分享儿女的喜悦、尝到娱亲的快乐。普通人的一生,实在也是惊险与奇迹并存、爱意与美妙同构、伤感与开心同在的一生。
同为宇宙生命,我们不要因为自己的渺小与卑微而放弃了生命的自然乐趣。有天资者可以一展歌喉、可以婆娑起舞、可以蛟龙戏水,即使没有这些天分,仍然可以感受春风夏雨秋实冬雪,可以浴日光、呼吸自然之风气,感受四季之变化,倾听自然之音,这是大自然赋予我们每个生命的权利,只要我们拥有健康的身体,一切就都是美好的。有个很俗的广告词:“牙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其实正道出了生命的基础:要健康,要吃嘛嘛香。美食的乐趣,可能是每个身心健全的人都不会拒绝的诱惑,珍馐美味如果没有毒药和陷阱,送到嘴边大概多数人都会禁不住吃上一点,所以,在商业发达的当下,走到哪里都是各种档次的食铺林立,从街边小吃到经营翅鲍山珍高级点心的高档饭店,大多是一个城市最热闹的去处,民以食为天,吃得下、吃得香正是一个健康人最大的福气,这是最世俗的道理,也是最朴素的真理。吃饭如果仅仅为果腹,那只是基本的生理需要;如果仅仅为美食而美食,那就只是食虫而已;但如果美食能够品出人生百态、生活哲理那就将美食上升到人生哲学的高度,具有哲学美学意味了,美食也就成了极雅极高的一件不俗之事。于尺寸间见人生的俗与不俗其实只在人的品与格,并不在人的地位高下、金钱多少。比如吃红薯,有的人只知道自己吃的是地瓜,很甜;而有的人就知道红薯又叫番薯、白薯、地瓜、山芋等,实用上可以烤食、可以熬粥、可以晾干成地瓜枣、也可以磨成粉做红薯点心,虽然甜却是减肥佳品甚至糖尿病人也能适当吃一点,从美学上说起来关于红薯最著名的一句话是《徐九经升官记》里的:“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说的是一个官员的责任意识,也是民众的期望,当然也是中国人普遍的清官意识的表现,这样就由一个民间小食读出了中国的历史文化,小食虽小却意味深长。一件俗事也就变成了大事,不俗之事,甚或关及国计民生。普通人、平凡人的心胸也就广阔无限,所谓位卑未敢忘忧国是耶,南宋陆游一生不得志,却留下无数爱国诗篇,由一个位卑官吏而成为中国历史上极具有风流神采的一位著名爱国诗人。他与唐婉的爱情由俗人嘴里的婆媳不和化为“红酥手,黄藤酒”“疑是惊鸿照影来”而流传千古,正所谓雅寓于俗中、雅由俗而化,大俗大雅是也。
而所谓风流人物、精英人物的不俗,其实并不是他(她)所经历、所日常的与普通人有多大区别,举重若轻,上演多大的戏剧、处理多大的国家大事也只是工作而已,与普通人一样也有个责任心与敬业的问题,也有修为与手段的高下问题,但这也仅是工作,能够独标一格的其实在于他(她)的内心能够多大程度上协调善与恶、执行正义与毁灭文明、事物的轻与重、激情与平俗的矛盾问题,协调得好人类舞台上就会有一个好的演员,有一个引领时代的巨擘。而在日常他(她)实在也要吃喝拉撒睡,与一般人一样,正因为此也就造成了小报的繁荣,民众的狂欢,所谓大雅大俗是邪。
人生正是在俗与不俗间游走,俗其实是人类物质进步的动力,不俗其实是一种说辞,为了防止我们脆弱的灵魂破碎,因为我们每个人都要为我们的存在找到存在的理由与价值意义。人生的热乎劲其实都在这理由的寻找中,没有了它我们与虫豸无异,而没有了俗,我们的存在也就没有了物质基础,一切将归于冷寂。参悟其间,我们的人生才会活色生香起来。
小吃与大餐
记得有生以来吃过的最令人回味的美味莫过于读大学时苏州小城校门口食肆里的阳春面了,白白的小瓷碗里匀细的切面码在一碗飘着香葱的白色汤料里,吸溜一口鲜香滑爽,可口而又享受,学习累的时候,出去吃一碗面,就是那时候的最大享受了。毕业后,回到省会工作、后来又北上读研、留京工作,曾四处寻觅这样的阳春面,可是每次吃到的不是面码不够匀细就是汤料不够鲜香。曾经又回过苏州小城,再到校门口寻找阳春面,面摊已经换了主人,阳春面还有,只是汤料已经变成红色的酱汤了,当年白泠泠面汤的鲜爽已不复唇齿间了。很多小吃,年轻时吃的滋味,中年后再尝都不复当年滋味。比如江南的鸭血粉丝汤,当年吃的时候,都是漂亮的小白碗中码着细细的绿豆粉丝、上面覆着一层切得大小适中的鸭血、鸭肝、鸭肠、撒着香葱和芫荽,又可口又亮眼,去年夏天回南方再吃,还是著名的小吃店家,只是味道已经大改,粉丝变成了粗粗的地瓜粉条,鸭血、鸭肝、鸭肠已经切成硕大的块,碗也变大,不仅味道全无当年鲜美,外观也没有当年品位了。
很多事情,其实就像我们吃小吃一样,最初的美味永远是最醇美的。人们对于吃的记忆是和环境、和心态、和对亲友的记忆联系在一起的。记忆中的美味,还有青岛老家的蛤蜊汤和海冻菜凉粉,蛤蜊汤是小时候全家常吃的美味,姥姥、父亲、母亲、弟弟和我全家吃蛤蜊汤时其乐融融的场景是陪我多年的记忆,如今,姥姥、父亲都已故去,但蛤蜊汤的滋味仍然回荡在味蕾中,当年怀孕时想吃这一美味想到极点,寻遍京城,终于在校门口外的菜摊上买了几斤解了馋。海冻菜凉粉是小时候去海边嬉水时必吃的美味,五分钱一碗,一群小朋友招呼着一人一碗,几口就吸溜完,然后快乐地嬉水,童年的无忧无虑与味蕾的记忆竟联系在一起。快乐的童年,不必想责任、义务,没有经历生老病死,长辈呵护着、小朋友嬉闹着,眼前的一切都是快乐、快乐、快乐,美丽、快乐的童年啊。
对于吃的记忆,有时真的不在于多么豪华,成人后大餐也吃过不少,参翅鲍、燕窝、蛇,海内的不说,洋餐也是俄餐、法餐、日餐、韩餐等等品尝了不少,并非已成为富豪,只是因为热爱美食,经济负担得起,有时是藉工作之便,有时是家庭聚宴,享受美食的同时又享受了听家人、朋友海谈的快乐。俄式红菜汤、法式焗蜗牛、鹅肝坯固然好吃,但永成回忆的还是年轻时爱的记忆。去年生日时全家去了趟京城的马克西姆餐厅,摇曳的烛光、柔曼的琴声,丈夫与女儿的祝福,的确让终日辛劳的我感到满足,然而心中想的还是刚来北京时看完戏后在新东安小吃一条街的食摊上与丈夫分食的那一碗卤煮火烧。无情的岁月啊,当我们对很多事情都已成为回忆时,我们也就成了岁月年轮上转到一定轮转的那个有些沧桑的某人了,童年的无忧、少年的灿烂、青年的意气风发已经远离我们了。老年还未至、青春已逝,尴尬的中年,辛劳与责任的中年,人生的很多事情逐渐开悟,对过去、对未来都已有了自己的看法,很多事情已经不再惶惑,小吃也好、大餐也罢都已成为随意的日程。率性人生可以开始了。年轻时没有尝试过的事情可以去尝试,没有去过的地方可以去,不必太拘泥、也不必太刻意。人生苦短,而美好的事情又是那么多,和爱人有误会的可以互通心曲,对老人有遗憾的可以尽尽心,对孩子有责任的可以再努力。个人的爱好年轻时中断的可以捡起来,想走出去的可以走出去,想留在家里的可以留在家,事业仍可继续拓展,个人空间则要扩大,任任性、率率真,为进入人生的自由阶段做准备,在尽中年的责任与义务时不必太沉重,轻轻松松、气定神闲,一切尽在掌握中。生命美好,让自己的生命灿烂而有收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