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G偏传
2012-12-18李大唐
李大唐
第一章 序
人有人语,兽有兽言。早70年前有《阿Q正传》,轮到阿G便叫“偏传”。
所谓偏传者,不上算之传也。不上算之传,传些不上算之人,小人物的一些怪异的信仰,便有小人物的奇特:3代5个人,除过了血脉的一线相牵,思维竟亲近如姐弟。——这里所说的阿G,来自“槁”字的汉语拼音,其父阿Q、其母阿S、其妻阿P、其子阿R、其孙阿T,无罪亦无刑,无封亦无禄,皆为不上算之人,从英文字母顺序表……P、Q、R、S、T……中随手拈取而已。
以上谨为开篇之先不上算之序。
注:槁,(gao)槁着,凑合着。
第二章 由头
离地三尺一条沟,
一年四季水常流。
不见道士来担水,
只有和尚去洗头。
邰城阿P,落草之先,眼看着眼看着将是风中旗一样呼啦啦雄赳赳的壮男一个,终于却出落成春杨柳一般情软软意绵绵的靓丽少女。迎了泪蜡烛照得一脸红晕之夜,被一名叫G者,剥开5月里的豌豆一样,剥出两丸胖而挺的乳,口里颤微微地念着:P、阿P,莫怕、莫惊、莫慌,你量量我的长短,我试试你的深浅,“霍”地蹬出第三条腿去,抽抽送送一番,轻而易举的落草了阿R。
G乃R的生父,“槁”字的注音声母。为避秦人称谈对象、称买东西磨价、称上床干那个事儿都叫做“搞”的语讳,简写“阿G”。阿G的得以存身于世,本也为一个叫虱或啬或阿S的生母所孕吧,无由可考。但据阿G满月里被母亲抱了到姜塬庙里敬香还愿时,阿G的护命法师,一个胖大的和尚说,阿S曾经许愿,说你家3代单传,让我神护佑你家,哪怕是槁着给生下个一丁半男。如今是遂了你的心愿,孩儿也蛮惹人喜欢,既是得了,名字就叫“槁”吧。又据如今当了和尚的“G”孙阿T所讲,他的尊师曾经说过,你奶奶多虱,没有个男子敢于近身,得了你大又延续到你,实乃神虱天将赫赫神威也。世神爷命令神虱天将,早早地潜入你奶下腹腔道,知道那阿Q在梦中又意淫了,而你奶又刚过了经期,阿Q数亿头草芥儿游过来了,游过来了,都做以生命的竟奔,快奔到站了却逐个儿萎颓,眼看要停止呼吸,亏得那天将有通天的本事,跳过去打捞上一颗,才有你生命的胜利。此说又何以为证?早有那天将回了天庭,向世神爷表功之时,曾唱的谒语如下:
经过了武则天墓山(奶头山)
再过了杏林桃园(香不断)
到一个荒草滩滩(水宽泛)
滩滩上沟沟坎坎(不磕绊)
坎坎下饮牛泉泉(深无限)
闭眼睛往里猛钻(美无边)
一大觉睡下个三天(梦无缘)
猛听见有人言传(是谁先[口先])
我来不及站到一边(先看看)
一头蛇钻进来产卵(恶脸面)
吐了我白水水满脸(实可怜)
晕的我昏头把向转(令人叹)
我赶紧就往里猛钻(小心点)
看里面是否安全(很安全)
没想到因祸得福(山不转了水在转)
完成了我王命言(水不转了云还漫)
我美比太白雪山(太白的杜鹃多烂漫)
我肩比东岳泰山(泰山的日出红灿灿)
截止了三代单传(三代单传线一根)
我攻高盖过华山(铁打的悬索拽不断)
第三章 阿T之一
阿T脸黑,小名黑蛋,黑蛋大了就叫黑炭。炭的热热在内心,阿T心厚脸黑。心厚脸黑若在五六十年代,本也无可厚非,到了八九十年代,50年前兴起的厚黑教主李宗吾之书,却是大行其道。阿T一个桑木脑袋榆不可及、呆寡痴傻叹为观止的小人物儿,遇事不吉、逢人化凶,三十而立呢,他能干出个什么耐以存身的事儿?一气之下,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变成了佛门里撞钟的小僧。早几年庙里见他,你叫他阿T也行,你嚷他阿痰也不烦,屎橛子一根儿,似一截黑黑的竹笋了,耸立于明月之下,松林泉边。莲台之旁,钟磬之侧,缭绕的香烟熏蒸了三年,凡夫俗子的臭味儿早已异化干净,早晚里参拜于佛像之前,相会的只有了经卷。《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佛说天地八阳神咒经》、《佛说前程无量寿壮观清静平等觉经》、一遍一遍地念了,一行一行的再写,顺颂倒背如清泉飞泄,薄寝孤灯旁心池沉巨石。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才修得共枕眠。佛教讲成夫妻全在缘分。其实世间的万事万物,无法而又有大法,最讲究一个缘法。阿T当和尚,虽不由天上经营,却应了世间的地义。祖奶奶阿S神前曾许愿,他只求能有个子嗣,哪怕此后又断了香烟。神灵面前岂能有戏言,香烟头头上一点点香火,断断续续总算顺延着,到阿T魂飞魄散。阿弥陀佛,无上至尊,佛心广大,佛法无边。有如上一段前世的因缘,你槁家能再出个状元?你阿T能前途无限?高考落榜之后,脑后枕骨处天生有一块朝下突出的反骨的阿T,写下来一段诨话:
我不是复印机
无原则的复制器
我是台打字机
有选择的摘抄者
我又瞧不起打字机
有选择的摘抄者
做个思想的生产器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拿了信手涂鸦的这几句歪诗,阿T给老师看,阿T给报纸寄,阿T给杂志投,天地之间无有回应,人世之上又何谈知音?失望之余,背一个铺盖卷儿,阿T上南方去。
南方的天是明朗的天,开发区的人民好喜呀欢!哼着自编的这句词儿,坐36小时的火车,一下到广州车站,阿T就有些傻眼。傻了他的眼睛的,并不是楼高厦大,也不是妇女妖艳,却是他平生第一次呢,发现了自己的渺小,感受到生命的无奈。车一到广东站,正赶上午夜清场,刚挤下火车的几千号人,像一群鸡鸭一样,被赶离车站广场。有人一个,提包太重,阿T跑上去帮忙,脚踝上却被一根木棍,着实地咬了一口。干干的那个疼哟,又不敢停下来揉,袋鼠一样三蹦两跳,跳进一个候车室里,双手在脖子后勾着,被命令全体蹲下,任何人不许说话。火车早坐得天旋地转,又连拉了几天肚子,蹲得个阿T几乎要背过气去了,额头上汗淋如雨,大屏幕的彩电里面全是些家国大事,想一想与我何关!一直蹲到大天亮了,一人交20元罚款,阿T终于被放生。从监禁到放生,20元买得两重天,养尊处优长大的阿T,才知道了啥叫民工。
民工阿T去南方打工,结识一河南女孩,女孩有那么开朗的个性,只要是阿T叫她:喂,阿花,你们豫剧的《花木兰》很中听,给咱们来上一段!阿花便敢在任何人面前,学了常香玉的身架唱道:俺木兰替爷守边关,谁说俺女子不如男?就这样一个优秀的女孩,却被老板给诱奸。厂子里传得沸沸扬扬,阿T便勇敢地出面。大眼睛的阿花感激阿T,只等那老板归来,老板每月返一回台湾,家中早已有妻小。阿T打抱不平,阿T据理力争,与阿花双双被开除。谁知道哪根神经给转了筋了,阿T竟长相厮守着,照顾起可怜的阿花。南方是个什么地方,没钱你吃风屙屁去。阿T又出门打工,阿花与可怜的孩子,却遭遇难产而亡,阿花怀的并非亲子,阿T把阿花当结发妻子。埋葬了母子在小山丘上,阿T他仍然是民工。
曾做过民工的阿T,又曾经四处出击,却仍是八面碰壁,渐渐的有点儿心灰意冷时,恰逢了大慈恩寺的悟能。神虱与阿T有善缘,悟能是天将的再生,三番五次地切磋启发,阿T把世事全洞明:地球是万亿年一爆炸,万物重都又衍生,这一世人作主宰,下一世难说不是猪。人又处于无尽的轮回里,并不是辈辈都为人。除了有修行的善男信女,辈辈是男女身替换。人人又都与世间的万有——狼虫虎豹雀鸟虫豸,树木花草宇宙来风,转化了一遍之后,才活到一两次人生。人生又并非人生,人生是一个过程,酒肉穿肠过,空壳世上游,空壳是万物的垒积,积腋成一段精神,精神是汗泪的浇灌,精神是暗夜中闪电,精神是蓬勃的爆发,精神是能量的表现。饥饿与富有共存,文明与野蛮并生,文明里刀枪暗藏,野蛮最表现为战争。人与人最大的恶战,并不是发生在往古,21世纪虽然已来临,你能说人类更文明?人活的只是万物,万物与人本身却无关,你说你活的是金钱,生死时两手空空。你说你活的是友情,来去又痛哭失声。你说你活的是儿孙,儿孙辈自有其福。你莫若做一股东风,随万物而赋其形,遇阻碍发出吼声。你不如变一阵春雨,任意地挥洒真情。你看那莲台高洁、你听这钟磬铜声、你闻这香烟飘荡、你听这木鱼空空。你若能大彻大悟,跟了我空门里行走,就不必在那烦嚣的尘世上,糊里糊涂地受苦……
也该是三世的缘法,阿T遇见了故人,今番一听罢劝解,恍惚如饮醍醐,幡然而有所觉悟。皈依僧皈依法皈依佛,一盏灯一张床一卷经,只为了祖奶奶的许愿,便要空耗了余生。
阿T做和尚到老,某日得歪经一卷曰:《神虱天将五代单传邀功请赏谒》,倒过来翻过去看,却看得不甚明白,就向尊师请教,尊师稍一沉吟,便道出事物的由头:你奶奶阿S,妇道倒守得可以,寡妇门前是非多,她为人又甚为啬皮,啬皮的人向来最懒,她身上便多养虱。垢面蓬头,邋遢灰衣,有一日大街上转游,形成了梦中的会面,被阿Q——中国的阿Q老先生据说是无处不在,迎面撞见,从此便倩影难以挥去,回回遭阿Q意奸。你想那泼皮货色,庙里偷萝卜都是主食,亿万头草芥儿顺水漂下,又能有几粒健康的种子?全凭了神虱的帮助,才勉强有你爹的出生。你爹是何等人物,出生之时,破损母胎,扯母心肝,踏母胯骨,如千刀绞动,似万箭攒心,“哇”地一声落草于民间,除了与檐前产蛋的鸡婆的叫声融成一片,叫声并没什么特色。如此一个平淡的角色,几十年里白吃了餐饭之外,能槁出个什么名堂?
第四章 阿G
破败之家,不做飞黄之想;无知无欲,便无腾达之灾。这是阿G的祖爷爷、爷爷们传下来的家训。阿G活到55岁上,才明白这些世事。女儿要下一河滩,得一个阿R还是个外姓,阿G便对生活并不抱多大希望。今儿个吃饱明天饿死,也要在今天落一个肚儿圆。明儿个没啥吃了,啮草饮露也行,屙屁吸风也好,这日子不过他娘那个×!对于烦嚣尘世中的渺小人生,槁家自有其变通的手段:凡事槁着弄嘎能过了关卡就行,没必要那么认真,糊里糊涂世上过,早死了早托生。他似乎天生将人生看透,并不在尘世中苦求。我似了一根草,羊吃了猪啃了都能获得新生,转化为牛羊猪肉。我似了一块肉,人吃了狼叼了都能获得新生,转化为人狼的动能。我是了一种动能,终究有一个消散,变成了一股旋风,旋儿风终于要耗散,或许又变成了雪雨,雪雨浇灌了万物,复生出莽莽世界。夫人生天地之间,黄苗蛋(蒲公英)种子一样,依靠了头顶的小伞,随风可任由其栖居。凑凑活活世上过吧,耗尽还拥有的余生。
有一日阿G走在街上,忽然就下起了大雨,看看周围人都在奔跑,他笑话他们太瓜。跑着也不嫌腿疼,前面不也在下雨?落汤鸡一样回到家里,被G太太大骂:一辈子熊事都弄不成,你在这方面倒球能!虽听着老婆的数说,阿G却仍然保守其天性,悠哉游哉游哉悠哉达观兮而又乐哉。女人家眼窝窝就是浅!阿G在心中叹息。反过来再一想,一家人不说两家子话,小时有母亲激励,如今是老婆代替了老母亲位置,骂我的只有我爱妻!擦了一把满头的汗雨,换没换衣服不可得知,阿G倒头便睡去。眼看着睡神悄悄地飞来,要牵了他梦的衣裳,带他去爪哇国神游,却一脚被老婆踹下炕去。老婆做河东狮吼:洗了你的臭脚丫子,再上老娘的炕!
阿G把脚在盆子里涮涮,跌炕上准备抽烟。世上有两种闲人,闲下的男人和女人。男人闲下来抽香烟,女人闲下来摸针线。阿G抽完烟昏昏然睡去,G太太点一腥豆油的灯花,在灯下密密的拉鞋底。身旁有六个闺女,大丫二丫三丫四丫五丫还有个小小的六丫,丫丫都是心尖尖的肉哩,心尖尖的嫩肉肉一个个都不争气,两腿间少个肉牛牛。六个丫头与阿G七颗头依次儿摆在炕沿子上,似一条蔓上的葫芦花。六朵花多么美丽又漂亮,却朵朵都是谎花。老婆看一眼近前的雄花,咱们的阿G的睡相,阿G呲牙咧嘴的,说梦话放屁咬牙,睡得是多么的甜香。老婆再听一听阿G的鼾声,心说是炕上挺了一头叫驴。伸过去她的珠圆玉润的脚丫子,翘一翘秀颀的大拇指头,在阿G的脸上踹踹,阿G的鼾声能断个二分钟,一会儿又做起驴鸣,老婆气他不过,又用脚趾踹踹,不曾想阿G呼地翻一个侧身,噙住了老婆的脚趾头。老婆先还吓了一跳,想阿G把脚趾头当奶嘴了,就任由他用力去吸吮,反正是不爱听他的鼾声,做飞机起降的轰鸣。
阿G的老婆就着这一星灯光,密密地纳她的鞋底。6个丫头加一个阿G,脚板子都能吃鞋呢,她夜夜是全家最晚的去睡,一切都靠她劳累。懒筋太肿又长个馋嘴,遇活这阿G也没脾气,说了骂了骂了说了,还得在一起搅勺把,还得在夜深人静之时,陪伴着驴鸣声做活。
阿G在梦中正见着阿P,他的第一任娇妻,梦中又拨开那豆荚般的胖乳,汗涔涔地喊道:阿P!阿P红红的脸蛋子呀,细白的嫩肉是一堆……阿G吸着咬着啃着吮着,耳旁忽然有咯咯的笑声,阿G被老婆拿鞋底敲醒,见老婆屈伸着“得胜趾”,趾高气扬地正在向他示威。老婆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又想起老情人阿P,便使用她这惯用的武器,把梦中的阿G袭击。阿G受了天大的戏弄,阿G要气炸了肺了,却想想啃我老婆的脚丫子,至少比啃猪蹄要好,我何必要生气。
猪蹄是妇人下奶的良药,男人们却也都爱吃。邰城街当中有一家面馆,就专卖面酱蘸猪蹄。一块钱两只硕大的猪蹄,二两装一小瓶西凤酒,滋滋味味地小酌上一杯、品评这样的美味,阿G隔几天便去。那一段时光是多么的好哇,他带的是丰盈的阿P。阿P曾经怀孕过几次,但两年了还没个活胎,婆母阿S便不答应,让又娶过一个不下蛋的母鸡,才轮到现任的太太G。G太太瓜蔓上只开谎花,虽说是花朵很繁盛。口勤心懒的阿GG呀,从此总回想阿P。
某一日转游到邰城的古会,当街吃一碗汤圆,圆圆的汤圆猛吞下一颗,从喉咙直烫到胃里,忙喊叫老板娘快来。老板娘早已克死了老板,纠正说我就是老板!一个人守着个小小的地摊,早出晚归卖汤圆。没想到这一声随意的回答,惊煞了其时的阿G。阿G从老板粗糙的手里,接过来半马勺凉水,咕咚咕咚灌进肚里,抬起头眼瞪得溜圆。马勺“当”一声掉到地上,两只大手捉两只小手,声音颤颤地喊道:阿P!阿P、阿P,你虽然看起来老了点,却依然是那么美丽!阿P,阿P、我的亲爱,梦见你我也被老婆欺!阿P,阿P、你可知道,我天天都在想你!阿P、阿P,我母亲早死了,咱再也不用分离!阿G激动地嘴唇哆嗦,朗诵诗般把阿P赞美,阿P却轻轻地拨开他的手,低眉顺眼说:你是谁?
从此以后阿G便常常去邰城的古会。他也不看卖牛马的人们在长袖口里扳手指还价;他也不看光腿的女子,在简陋的木台子上扭胯;他也不看那摇会的两人,咿咿呀呀的浪唱;他也不看马戏团里,矮矮的侏儒逗笑。他这里转转那里望望,终于转到木头市场,他看上了一副棺材板,是质地坚厚的松柏。松木围成棺材的四壁,柏木在两头作了挡板,能散发出一股气味,地下偷尸的穿山甲一闻到这种气味,就不敢去干它卑鄙的营生。要是能有副这样的棺材板,我阿G可真不算是白白的受穷苦一生。回头再一想全家是丫头,6个女婿能顶三个儿的,却顶不来半个亲生的儿子受用,阿G“唉——”、“唉——”地叹嘘两声,心里面一下子又平静。没棺材板就没棺材板吧,到时候两眼一闭双腿一蹬,席卷了狗撵了还不都是一样,孙子才买那厚重的棺材板,埋进那松散的黄土!
木头市场上转了一圈,阿G肚腹空空了,古会上那么多好吃好喝,羊肉泡两块钱一碗,邰城从来只卖真羊肉,店铺前不用挂羊头。蘸水面是宽过裤带的近一米长的面条,四条便是八两的筋光面条先捞到一个碗里,面条上一层苜蓿或荠菜,面上是一片翠绿。面条再捞到个大大的汤碗,碗里是不外传的秘汤。汤里指节粗的蒜苗杆儿切成一节一节,汤上是能孵化小鸡的阴阳双簧的鸡蛋,能绣做黄牡丹似的花朵。汤里还有几十种调料,没有人能够知道,据说并不在汤里,全藏于油泼的辣椒。搭眼一看碗上,是一口吹不透的菜油,闻一股蒸腾而起的香气,你便不由得味蕾濡湿,要滴了涎水出来。年轻时候饭量可好哩,阿G吃一碗羊肉泡,松一松裤腰带,蘸水面再能咥八两。阿P直夸他好棒!年纪大了虽心事浩淼,却多有不如意处,与这些好吃食没了缘分,阿G只想吃汤圆。阿P的汤圆甜而不腻,含口中便能融化,阿G若是吃上一碗,便不用夜里起5次厕所。踏踏实实能睡个好觉,老年人还求什么?找了阿P多少次了,阿P见他便心烦,把一碗汤圆搡在他面前,三扭两扭便走开,走远了决不回头!吃毕汤圆给钱的时候,好一个年老的阿G,凡是递出去就想抓回,想抓住阿P的小手,却总是抓一把空气。阿P伸过来两根手指,把阿G递来的钱凭空夹住,轻轻往腰后一别,转身便径直地忙去。那腰是杨柳的柔软,偎依在早春的湖边;那腰是棉花糖的香甜,焦渴的唇舌变温暖;阿P的胖乳也早蔫下去,变成了松松垮垮的布袋,阿G却站定了再瞧上两眼,长细脖子下嶙峋的喉结里吞咽了几口唾液,才很不甘心地跨开一小步,踽踽地从古会上回家。
阿G回了家睡在炕上,阿G曾叹息过两回,也吮了三五次老婆的脚趾头,但他想得很开了。阿G知道这人间的爱情,从来就不曾圆满。一茬茬的好男好女,都升归了极乐的天堂,世上只剩了些丑女孬男。丑女孬男们在人群中挑拣,挑拣了复又挑拣。就像古会上卖瓷器,篮子里尽是些二三等的瓷器,虽说是敲来声脆颜色鲜艳,表面上不破不烂,却没有人把特等的看见。瓷器市场上阿G曾看过一茬茬的人都在挑拣,叮叮当当要敲出声响,瓷声清亮的算好。实际上人们是坏中挑好的,再坏中再去挑好的,直到会完了要收摊子,人们总算挑拣完了,瓷器也被卖光。回头想一想挑拣的难呀,世人都似乎很聪明,特等的瓷器却早被老板请客送友自家备用,挑走了所有的好货。如果说男男女女都是瓷器——中国被叫做“China”,据说就因为瓷器,人们都是打工者,老板就是上帝。上帝早早地收起最好的,让其享天堂的极乐,只把苦难深重的芸芸众生,放生到黄泥的土地。古代的美人是各有特点,现代是千人一面,千人一面的端出来看看,所缺的正是特点。原配的阿P既不理我,我便与三配的夫人过吧。阿G轻声的自虐式骂道:好女人早都被狗给日了,鬼才去追求挚爱。失去的才是最美好的,假如我重新与阿P过活,反而又没了美妙的回想,没有了美妙的一层层回想,我梦中又怎么能见她?人生如果是一截儿逝水,爱情只是那一桶一盆,一杯一盏泼洒在地上,再没有必要去收回吧!
没有法子天天见阿P,阿G却得了个阿T。某一日阿G又去古会,趁人不备抓住了阿P,把她的双手按在他胸口,让她感觉他的心音,亲亲的阿P挣脱不开,说你个自作孽遭天报的,你应当有个儿子有个孙的,你放开手我告诉你。被你母亲赶出了门之后,我生了他在乡下,最后要嫁人没法子存他,便扔下他不再管他。阿R这娃子真可怜呀,35岁尚未婚娶,自小没见过自己的生父,也不知生母是谁,他整日过着流浪的日子,以给人家做短工为生。前几年大割资本主义尾巴,后稷祠的和尚被赶出去还俗,孤身一人的阿R,瞎好算有了个住处,生产队里挣最大的工分,却挣不得半个女人,好像与一个寡妇曾私通,生下过一个阿T。这几年阿R所干的营生,却没有那么多活路。一听说自己有一个儿子,又早早地有过孙子,阿G喜欢得紧抱住阿P,好一阵疯狂的长吻。四周的人们看了稀钱,擂桌子敲碗击掌的、噎住呛住喷饭的、空手擦一把鼻涎子悄悄抹到进后腰的,回过神后都嗷嗷嗷地叫好。得了吃客们大声鼓励,阿G更拥紧阿P,得意劲儿喜形于色。
阿G便下乡去寻找阿T。阿R一个粗壮的莽汉,怎么能抚养了阿T,便将阿T交给阿G,自己也少花些气力。虽没有儿子却凭空添孙子,阿G大笑是福比天大,58岁的老头子了,平空里得一个孙子。老太太再跟他吵也不烦,脚丫子当然仍常吮。
阿T长到16岁上,乡下就暴卒了阿R,阿T的丧父之痛啊,真个是腹肠如刀绞。阿G虽有失子之痛,却觉得不用痛心,那样一种生存状况,在阿R也算是解脱。阿T长到18岁上,阿G一病躺在炕上,几乎有半年不起。阿G死时一手攥阿T,想终于能面对先人了,73岁零24天里,阿G闭眼而终后,面朝上埋入土中。
第五章 阿R
有人说阿R姓朱,大小名都叫“唠唠。”——关中西府人对猪的称呼。小时候母亲高兴时,口里念一个谣儿:唠唠乖、唠唠蛮,唠唠是个钱串串,唠唠是个猪蛋蛋。有人说他该叫阿瑞,瑞雪兆丰年的瑞。无论是给谁家帮忙打短工,都带着一脸喜气,感染得主人家里六蓄能得以兴旺,万世都能够同堂。阿P当年得他,欢喜得痴傻了一般,整天价双手举得能高过头顶,看着他的小鸡鸡笑,看得亲切了,就上手去摸上一把,摸得那阿R尿紧,扑簌簌温热的一股尿臊水,就浇了阿P一脖领子半张脸。阿P爱他如此亲切,除过了儿是母亲心头肉的通例,阿P还寄望于阿R,能挽回和阿G的爱情。
多少次他曾在阿G家门口,惆怅地徘徊复徘徊,还没等阿G下了班出厂,总会被阿S撞见。阿S守寡一生,槁着得一个阿G,最忌恨的一点,是儿子与媳妇呕呕私语,夺走她母子之爱。偏是这阿P爱阿G太深,晚上骚情了白天也不闲,不是谁把谁掐上一把,就是摸了谁一下,没死没活的叫。或者是白日里关掉门窗,阿P两条白生生的光腿炸得像马车的车辕,叫得还吱吱哇哇。阿S便命令阿G住厂里不准回家,星期天回来了两人想亲热,阿S竟睡在中间。好一个阿G是万事不求认真,对老娘又万般的孝顺,变态的老娘如一座高山,横卧在两人中间。阿G次日又去上班,阿P便药话怪话地说,说给舀水的马勺,马勺能咬破水缸。说给吃饭的老碗,老碗便摔烂在地上。说给进出的门框,门扇便敲打在框上。说给捶布的棒槌,棒槌干敲在石上。阿S是个什么人物,身上出一层虱子,又天生一个啬皮,能容得下你一个外姓之人,在槁家如此猖狂。阿S把拳头变成擀杖,把笤帚代替了耳光,把个能骂得你坟里长躺的老先人醒不过来也要做恶梦的疯言浪语,一口口唾在你脸上,你阿P还能在搞家呆?即使你怀了阿T。
阿P想找着阿G,阿G却去外省出一个长长的公差,几个月不见回来,终于有一次,阿G不相信阿P的任何话,只怨她虐待可怜的老母亲。阿P凭空遭人埋怨,也没有心劲告诉阿G了,回头便生下阿R,把他寄养在乡下,乡下有一个老光棍儿,想找个挖墓的人。从此有说阿R姓十八子,单字儿一个直的,便是了他的大名。却因为槁家祖传的脉气,小小的人儿、草民一个,要什么大姓尊名,跟着过一个光棍儿老头,理再直气也不壮,名字便没见有人称呼,老光棍儿喊他还是:阿R!阿R!阿R!R字写到作业本上,常看作是阿尺,也有唠叨的小学生同学,喊他阿尺或阿日,或者是两个字:唠唠。
人常说将门出虎子,可见父亲如果是老虎,儿子必不会是猫,可阿R的光棍棍老继父他本身是一只野山猫。人又说富不过三代人的,穷也过不了三代,可阿R的一个光棍棍继父,哪知道读书修业,对于后代的重要。人又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可是寻遍了整个中国,却常常是为人子者,稍一有自我意识,哪怕是翅膀还很软,第一个在心目中推倒的偶像,首先是自己的“匠人”。比如说阿G心灵身懒,阿R就全与他相反。相反也就相反了吧,却又有一根筋在传。中国人最讲究传宗接代,宗姓总不能改变,阿R也便追随了Q老爹,有那么一点儿穷乐观。单再说阿G身懒,前面也在下大雨嘛,你又跑得个啥?虽然是浇成个落汤的公鸡,笑倒了世人一大片。阿R则不然,他遇雨马上会跑,而且跑得最欢。他跑在最先却不是怕感冒,怕雨水浇得发烧,而是怜爱那一身衣服,破破烂烂没有针线,内衬了报纸他在穿。阿G视一切为外物,阿R有“恋物情节”。爱吾老以及人之老,爱屋子能爱上了后院的苍蝇。他爱惜世上的一切物什,几件破烂的衣服、几缕杂乱的头发、一根细细的铁丝、一枚老朽的铁钉,无论走到哪里撞见,他都会穷追不舍,装进自己的小背篓里,带回他破烂的小屋。背后总背个小竹筐时,阿R还没下多大力气,为埋葬他的光棍棍老继父,拉下一屁股帐,阿R靠捡破烂才还上。
一日阿R上城捡破烂,实在憋得尿紧,就跑到一堵老墙根下,墙根下是一片青草,青草里有几朵红白的小花朵,花旁有一块木板,写的是:不准随地大小便。阿R却只认得“随便”,“随便”了半截儿被人逮住,人家问你在干啥?!他说我正在浇花。人家问有你这么浇花的吗?他低头一看花全蔫了,尿过的草也被烧黄。也该是阿R倒霉,后半截尿在自己的裤裆里,还被狠敲了一笔罚款。城里人都是老虎豹子天空中盘旋的鹞子,阿R这只崖头的小山雀,野地里欢蹦的野兔,从此便不上城去。
阿R从此并不见上城,却有人开始编排他。说他在上城的路上,捡到了金疙瘩了,说得是有鼻子有眼。与阿狗与阿蛋左右各一个,三个人并肩而行,天南海北的胡谝,并不见孔子说的“我师”。走了不出三里,阿R便恢复起木纳的本性,偶尔才搭一句话。羞羞怕怕的一副模样儿,阿R与狗蛋同行,遇见一块方砖,狗狗蛋蛋都跃过去,阿R的脚却被勾住,分明刚才还是一截断砖,忽然就金光闪闪,低下头瞪起眼拿起来用牙咬时,竟是了一块金砖。人们从此便崇拜起阿R踢砖的那一只脚,走回村里时常有人回身看,说哪只是点金之脚。点金脚、点金脚叫得惯了,竟成了阿R的外号。人问把金子藏到哪里了?他指指自己的破屋,莫名其妙的呵呵一笑,人便说把金子藏好。阿R说你要那就送给你吧,那人说金砖能换来婆娘娃哩,你还是保存好吧!
老婆娃娃热热的炕头,阿R并不渴望,35岁的光棍汉了,除过了恋物之外,早已没多少欲求。有一次阿R见一棵古槐上,爬着一只苍蝇,两天三夜都过去了,怀疑是一枚铁钉,就呆在大树下抬起头来死死地盯住那苍蝇,三天四夜都过去了,苍蝇终于飞走。看见苍蝇飞走之后,树上并没有铁钉,阿R摇一摇头,揉着酸痛的细长脖子,回转身就要走开,却不想树后一扇门里,闪出来一个身影,直勾勾地直勾勾地拿一双毛窝窝眼睛,把他的魂灵给勾住,一只玉臂伸出门来,把阿R牵进房中。褪了外衣退了夹袄,阿R好生感动……
我的亲亲的常二嫂子,你叫我咋感谢你呀?
想死我了想死我了,唠唠哥你真能行!
常二嫂子守寡三年,今遭是久旱逢甘霖,阿R一个身强力壮的35岁的童子身,两人烈火遇干柴,热火到一定温度,便烧制出第三代的阿T。阿T终于要骨壮筋强,修改了槁家的门风,可是因为前世的缘法,5岁就死了亲娘。临死之时常二嫂叮嘱,让阿R一定要供他读书,别再干阿R的营生。一手搂了小小的阿T,一手被阿R两只手牵着,虽然从没见阿R有真金子,常二嫂今生无怨无悔,常二嫂闭眼而终。
刚刚安顿完常二嫂子,阿G到乡下来找孙子,最后由阿G带了阿T回城,为让他上个好学校,长大了考大学。在阿R阿G们素朴的脑子里,大学是什么概念?遍地是鲜艳的花朵,地上能铺满了金砖,靓女俊男们穿梭其间,前途哪可以量限?阿R活到40岁上,受到阿G的启发,也是得了常二嫂的嘱托,他要在村中唱大戏,杀猪请全村酒席,待儿子考上大学那天,好好的风光一回。为了这个光辉的理想,阿R拼命地干活,为了挣更多的钱,他晴天转乡打短工,阴天里捡破烂。他打短工时,光头不爱戴帽子,没有黑头发吸收阳光,清头皮把阳光反射,他一点也不觉得热。他捡破烂的时候,光头从不打伞,没有那如狂草的头发存雨,雨点“咣”地打在头上,一下子裂成八瓣,分头去八个方向了,光头从不留雨水。没出个三年两载,钱匣匣虽然是毛票票小钱,却也是满满当当,小布头烂铁废塑料纸屑,堆了常二嫂满院。各种废品没攒够一车,还不待阿R雇车来卖,却起了一场大火,烧掉山一样的破烂,和那一木匣子钱,还有常二嫂的房子,最惨的是被烟先熏倒,再被大火烧焦了,苦勤苦命的阿R。你来自于沙尘,必将归于沙尘。比之于关中人代代土葬,少占了三分二厘的土地,这也算是阿R的贡献吧,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只说死了个好帮工。这帮工如一头秦川的犍牛,犁在田里吃在地头回来被拴在炕头,吃一些草料喝几口雨水,却最终老死在外头。就有人大发感慨说,做牛倒不如做猪。猪吃在槽上卧在窝里,一年便肥得流油。可不知牛勤了是福是祸,反正猪最怕养肥,就像人害怕出名。唠唠是人的一道菜,这话阿T 3岁便知道。
阿R曾叫做唠唠,他挣脱了猪的命运,却落得个牛的运命。下面咱啥也不谈,只谈谈阿R的营生。回想Q老爹当年,有米便舂米,无米便撑船。阿R是割麦起后院,四季都不闲。6月里麦黄似军令,只要管三顿饭,一亩地20块钱,阿R一把硕大无朋的特制大铁镰,一天能割一亩半小麦。麦捆拉到大场,只要给3块钱,阿R便戴了大口罩,穿着长袖的衣服,扣紧所有纽扣,站在打麦机前,往机口里塞麦捆。麦子打完之后,只要给3块钱,阿R能垛麦草垛,垛得一个个像大蘑菇堆起,雨水从不会浸入。7月玉米长到膝盖高,他帮人上肥料,一亩地四袋氢氨呢,每棵玉米下挖一个窝窝,他一天把二亩能上完。8月里玉米旱得能着火,阿R光着两个大脚板,拿上一把铁锨,一家挨一家浇过去,村民们轻松如神仙——阿R虽说从没有撑过船,白花花的水皮子上,一大把铁锨如槁翻扬,却自如得正像是航船。9月里玉米棒子笑开了满口大金牙,棒子穗穗上掉下来粉白粉白的银须,阿R便帮人掰棒子,用的是猴子掰棒子的方法,一只手在掰,另一只手在扔,“日”地一声穿过青纱帐,扔到地中间,地中间早已挖倒两行玉米杆,开好了出去的道路。棒子掰完了拉回家去,他便帮人挖玉米杆。村人为种田方便,不再用镰刀砍杆,要用小锄头挖掉玉米秆的根须。掰棒子时阿R最怕玉米上一种小虫子,指甲盖儿大的黄亮黄亮的小虫子,长得模样很日眼,村人叫“麻三天”。不知怎么着你就被蜇了,不疼又不痒,针刺一样酥酥麻麻的,整整要持续三天。乡里人不懂虫子的目科,就把叫做“麻三天”。阿R讨厌“麻三天”,却喜欢“霉髓娃”。“霉髓娃”是玉米秆上经常生出的异物,一亩地里总有几棵玉米,在结棒子的地方,生出一个小孩儿头大的包,灰灰的就像脑髓,打开来却是细细的墨粉,扑簌簌落满身满地。10月里帮人挎棒子编串儿搭架子晾干,11月剥玉米,12月直到来年的6月,阿R帮人起后院。后院是屋后养猪的地方,有时兼做人的厕所,猪粪人尿肆意横流了,便需一层层垫土,等土高得猪陷进去都走不出来了,就需要挖出粪泥,再拉到小麦地里,从后院拉到前门,一架子车给1毛钱。不管是干啥营生,吃饭时间到了,阿R顺地一蹴,喝一碗大糁或麦仁汤,就的菜是雪里红。绿茵茵的萝卜缨子,下面长出个红皮白仁的萝卜,乡人称“雪里红”。要不便咥一碗粘面。裤带宽的面条子下出来,放上葱花生姜、舀小勺的辣椒面子,用滚油泼得吱吱响着冒起一股轻烟,滚油泼辣子葱花生姜综合起独特的滋味,再加上精盐沫子歧山老醋,最刺激秦人的味蕾。阿R端一个老碗,嚼着筋光的扯面,再就上一两瓣大蒜,不管蹴在门墩子碾盘子粪堆子上,还是蹴在场院,都能咥上它三碗。虽说面条是命饭,阿R饭量再大,第三碗不是面条子了,要的是一碗面汤。原汤化原食他不甚懂的,只觉得喝这碗面汤,面条子便舒舒服服平躺到胃里头,能睡个安稳觉了,就像他使用完浑身的力气,便不懂什么叫失眠。
第六章 吾村
长安城西“开远门”顶上,高悬着一块木匾,木匾之上斗大的隶书是“丝绸之源”。西门外一条大道直通天,过八十公里从吾村经过。吾村那一片千年福地,隐藏于八百里秦川最深处,人称是关中的西府。西府所在的周原之上,有农神后稷的封地,后稷的封地叫邰城。邰城前面是莽莽的终南山,其高能挡住了南飞的大雁,邰城所在的苍茫的周原,遍地是文明的奇观:汉武帝陵侧的草丛之中,深隐着昂首的卧虎,霍去病墓前有马踏匈奴;法门寺圣地有佛骨舍利;武则天的无字碑高撑在乾陵;唐顺陵之前有石狮和翼马,唐太宗陵墓前是六骏守昭陵。汤汤渭水从门前经过,背后是泾河斜斜地流注。泾渭冲刷改道几千年,留下来一个三角形台原,呈凤凰欲飞之势。凤头是新兴的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凤身是现在叫杨陵的邰城,凤尾便是隋文帝杨坚高高大大的泰陵。泰陵周围三五十里以内,你叫做张家寨吧、你叫做李家村吧,你叫做未庄、来庄也行。吾村的锅盔象锅盖、面条像裤带、房子半边盖、油泼辣子一道菜、吾村的老碗大过脎(头)、秦腔是大声地吼,吾村的帕帕头上戴、吾村的姑娘不向外走。吾村正中有一棵古槐,树杆儿早已经中空,依靠了长满树瘤的空壳儿,独立出一大片荫凉。树冠能罩及的一片地方,能藏起来四五间大房,树上的槐花随风飞扬,全村便荡漾着槐香。槐香里面,扯一片竹席,斜躺顺卧在树下,人们便讲故事、听故事。夏夜的月光下疏疏的树影摇动,似乎有鬼没神出,若是在乌云遮月的当口儿,听得人心惊胆寒,胳膊腿儿不敢妄动,只撕长两只耳朵,屏心静气地聆听。听着听着瞪圆了眼睛,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嘈嘈切切的人声:
先前地下是熊熊的烈火,地上也并无生灵。世神爷一觉睡了一千年,积攒下一肚子尿,撒出去湮没了大火,就照着他的样儿,捏尿泥人儿玩,捏下来一大堆。世神爷老婆醒了看见,觉得十分有趣,就照着泥人儿撒下来,她昏睡了两万年攒下的一大泡尿。有的泥人儿被冲走,有的就失了人形,世神爷正闲得心慌,真想跟老婆子吵架,这时候奇迹出现了,阴尿与阳尿冲到一起,泥人儿竟活泛起来,冲走的流进了渭河、东海,变成了各种游鱼;剩下的完整的变成了活人,残缺的就变作牛羊猪鸡狗。世神爷和他老婆又惊又喜,都抢着给自己拿,结果世神爷抓到手的,就都变成了公性;他老婆抢到手的尿泥人儿,便都变成了母的。
《世神爷的故事》一经讲完,凭空起一个闪电,嘎啦啦一阵雷声压过,雷电把长安城照遍。长安城头的箭门之上,人与神穿着兽裙共舞,钟鼓楼广场上钟鼓齐鸣,呼应着大地的音声。大小雁塔与城墙四角,共升起了六轮圆月,围绕在钟楼与鼓楼顶上的,是另两只小小的太阳,雷鸣电闪刚要逝去时,日月全落入了环绕长安的八水。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条河流,立马是清泉横流。护城河上游船如梭,湖中是碧水清波。人们全身是鲜亮的古装,口中是秦地的方言。有人追踪那城头之上,穿皮衣草裙的人们,却寻找到半坡遗址。鱼网人纹盆中,你若倒清水几杯,清水池畔你能听得见,世神爷夫妇的鼾声……
吾村有两户大姓,其中一家的祖父是单传的阿G,第二代单传到阿R,第三代单传给阿T。阿G家这一脉系,显然已不是了望族,虽然阿G曾走向城镇,但只是缓慢的中兴。传到了阿R之时,乾坤又开始到转,到了阿T的时候,却烧了八辈子的高香了,积德成为佛子。G家人从吾村绝迹之后,村里人平墓归田,有人在阿G家祖坟之上,发现一溜儿木橛。桃木橛能镇鬼避邪,却也能压断了脉气,如果被砸在先人的墓顶。原来是另一家嫉恨阿G家,嫌其祖上太发达,便在槁家的祖坟上砸橛,使槁家的鬼魂不能飞升,无法又赶去投生。鬼魂们不得投生,就常常给活人托梦,问候你、叫屈、把你惊吓,活人们怎么能兴旺?敲断骨头拽断筋,铁打的悬索也斩断了,以至于到了阿T,变成了村里的绝户。
故事里又有人说,上溯到八代以前,槁家是八百里秦川米粮川内,声势俱佳的望族。有一个中举的儿子,殿试中的是状元,这状元有一个侄子,恰恰又中了榜眼,红翎顶子猪尾巴小辫,槁家人风光无限。为官数年的那举人回村,却变得暴虐残忍,不仅霸占了上好的良田,还霸占另一家的妻女,欺死了一家三代人之后,到第四代是遗腹子长大,可怜他没见过爷爷、爹爹,便听信母亲发的死誓,要这一家代代的后辈儿孙,每年在阴历十月一日鬼节,连同每年的清明,用那桃木橛楔了槁家的一个一个祖坟,因此这槁家终于绝后,而另一家发达成一村人。一个村子2000千多人里没有一个杂姓了,可见其发达不发达。
槁家的坟地早平为田地了,谁也搞不清在哪儿。有一次这发达的一家,有新婚的夫妇二人,太阳正午时锄地,“轰隆”一声陷下去一个笸蓝大的深塌墓坑来。槁家的坟地原来是好风水,坑内有金龙悬棺。只见一条双头的巨蟒,在揭开的棺盖上盘卧。夫妇二人吓得懵住,以为这蟒是两个头,口吐火芯子交颈缠绵,原来是两蛇在交媾。两人连忙扔下橛锄,撒腿往家里就跑,一边奔跑那妻子叫丈夫,用手把头发猛挠,说别让那蟒蛇数清你头发,数清了便脱发而死。回了村子先没进家门,先去后稷祠问讯,祠里的人说见双蛇交媾,绝对活不过今日,若要解脱这百年的机关,只有先去找阿T,让他在祖宗前求情,可是阿T在法门古寺,他早已出门去云游。两人忙回家大放鞭炮,想把那蟒蛇吓跑,可黄昏未到两人便浑身发起了奇痒,先还只是些小小的斑点,随后搔之则出血,近而那痛痒变得奇异,如阴虱咬了下身,两人痛得痒得在家呆不住,早已跑到了村外,在一片荒草中把衣服脱了,放火要将其烧掉,那妻子忽又觉下身奇痒,痒得嗷嗷直叫,让丈夫爬上去相交……第二天人们在草丛之中,发现了裸抱的夫妇,两人蛇一般交颈而眠。只见在顶上的丈夫的脊背,有一行怪异的字体,有人识得这是篆书,涂黑红的恶血而书:
从来冤有头,莫怕债无主。
该报即得报,前路畅无阻。
再仔细看看那落款,是天降神虱得世神爷命令,惩治这一家的后人,本来我自有无量的缘法,你家人何必要给人家祖坟上砸木橛……
古槐树下又有人讲了,听者是关中西府的村民,听者中有阿G和阿……P、R、S、T……。说的是远古的时候,糜子和高粱还有荞麦,全身都长着穗子。一天一个懒婆娘正在灶下烙薄饼,娃娃屙在地上,嚷嚷着要擦尻子,婆娘正忙着在灶下烧火,一时走不开身,随手便拿刚烙的饼子,给娃把尻子擦净。这个妇人的这一种举动,恰巧被灶王爷看见,灶王爷就去报告了世神爷,世神爷发命令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粮食饥荒与灾民,是朝代更迭的原因。我本想让我尿泥捏造的所谓人类,别发展什么文明,让他们跟其它物种一样,在自然环境里平等竞争,谁也别事先发展成为,执掌生杀大权的领袖,是你违背我的初衷,是你后稷心太长,不辞辛劳、教民稼穑,才让下界人不用再住山洞,可以住一个草棚子,守一片田地为生。是你后稷让他们吃饱肚子,肚子吃饱了不知感恩,竟这样遭践粮食,既然主事的是后稷,这事儿就让他去办吧。农神后稷得了命令,扮一个走亲戚的老太太,就下到封地邰城。只见邰城人家家都粮仓满而衣食足,用糜子高粱喂牲口。后稷生气地把胳膊一轮,就用手捋庄稼的穗儿,先捋了麦子和糜子,再捋高粱穗子时,手指被高粱篾子划破,鲜血流了一地。进到荞麦地里,血流得仍止不住,他才停住了双手。所以后来麦子糜子都是红的,而且只在稍子下面,长一短截截穗子,成熟时沉甸甸的,把脖子都能压弯。
没完成世神爷的命令,后稷扮做的老婆婆,被罚入人间,永不能再上天庭。直到公元2000年,后稷便化做一个老乞婆,在关中平原这米粮川里,凄苦的讨要生活。所以谁家门里若进了一个挎着竹篮子的老乞婆,你可要把烙饼多多地塞进篮子里,因为她是农神后稷的化身,他终归是心存不忍,没有灭绝哪一种农作物,而让它继续到现在。
后稷的小名叫弃,母亲姜原去郊外踏青,踏在了上帝的脚印里,怀胎三年零六个月整,生下来一个浑圆的肉球,便扔他到周原底下,周原的半空却早有黑压压的一层乌鸦,乌鸦从四周用嘴衔住他,轻轻地放他到狼窝,吃了狼奶长大的后稷,到三岁才有了人形。三岁的后稷原名叫姬弃,姬姓是周天子的家姓。后稷是周朝人最为古老的先祖,曾生活在漆水一带,古人常指河为姓,姬漆同音,周文王就叫姬发。周秦两代又以黑为美,如今那漆水绕邰城流过,河水仍黑亮如漆……
第七章 阿S与阿P
“把酒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李太白当年月下独酌,对影咋就成三人?假设第三者是月中嫦娥,或者满眼满怀的长安牡丹,中秋月下的沉香亭畔,暗香浮动于黄昏,李太白不前瞻也不后看,俯昂皆由他,心怀自由的风。踏踏实实去生活,混混沌沌端出来,便是谪仙人姿态。可谪仙人他也有所不知,相隔了几千年后,奥地利有一个弗洛伊德,他说人是一仆侍三主,人是人自己的奴隶。这一套理论到阿S跟前,以一个梦来实现。两只大大的大红灯笼,呼地从身前身后关照,阿S在一次睡梦当中,便把她原型发现。原型是三个射影:脚底下朦胧胧一片黑中,低矮而渺小的是自我。自我前面斜斜的影子,是没有意识的本我。身后一个倒影相依依的,是理想中的超我。前一个自我在冥冥之中,左右着人的命运。后一个超我是崇高的理想,它牵升人的灵魂。两脚底下是无心的空壳儿,那一个现实中的本我。本我一仆侍俸三主,人生并非充满了幸福,人上世便是来受苦。
阿S今生第一苦,是自小便双亡了父母。阿S今生第二苦,是年轻轻儿死了丈夫。阿S今生第三苦,是老年了贫病而死。阿S死了父母,到槁家来做童养媳,抱娃收鸡蛋、拴狗拉铁锨,样样事儿都挺精干。长到16岁那年,她与阿G的爹爹同宿同被的圆房。圆房的头一天晚上,阿G的爹爹把她叫姐姐,抱着她温热的身子,睡得个涎水直流。圆房了大约有五年,小丈夫年龄才13,13岁的小丈夫命薄,忽然得一个急症,三天内一命呜呼。阿S守寡8年,婆婆与公公都熬下世了,公公脸朝下趴在棺材里,死了也不敢见祖先。阿S一个人孤孤寡寡的活着,身上出虱子也不管。她只管天天到庙里许愿,终于把神灵感动。有那么一个夜晚,浙江籍的阿Q在布谷祠里休息,忽然就梦见小尼姑红红的脸蛋子白白的牙,还有那丰盈的秀才娘子,好一张宁式大床。宁式床上躺一个陌生面孔的阿S,白白嫩嫩一身细肉的,在向他轻轻的招手。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白白又胖胖,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学着尹姓歌星的样子,阿Q即兴唱几句歌子,不由得大喘起粗气……“滋溜”、“滋溜”,那亿万头苟延残喘的草芥儿,便从胯骨间喷出,阿Q一把抓了,猛的往地上一摔,不无得意地学四川方言大骂一声:虽然你是老子的儿子,老子也要摔死你个龟儿子!翻过身倒头又呼呼睡去。睡着睡着就听见有人悄声细气的叫:爸爸!一盏铜杆的青灯之侧,阿Q睁开葛优似的眼睛,瓷瓷儿盯着看时,黄豆大小的一个阿G正向他作揖磕头。行过了八拜九叩的大礼,小G说一声:某投胎去也!远远的黄豆豆两脚一踮,做一个炮弹的弹射,从窗口一跃而出,一个跟斗翻十万八千里,阿G附着在金黄的铠甲上,还来不及睁眼细看,背着他的神虱天将已飞到水帘洞边。饮牛的泉泉深无限啊,天将完成了世神爷命他造人的任务,唱一段表功的歌诀儿,从此也托生为人。三代以来他不曾圆寂,做一个名刹的主持,自古人说无巧不成书哩,既然可以是阿G的护命法师,他为何又不能是启悟阿T的悟能?
阿S生下阿G之后,赶紧去庙里还愿,她愿意唱三天秦腔大戏,愿意为佛像塑金身,她不惜数年来苦苦攒下的几十个银元,她不惜倾家荡产。大戏唱到第三天里,是金佛开光之日,泥胎的佛像发一身金光,两眼也闪闪发亮。阿S先把诸佛的法眼,用白净的棉絮沾上,三个佛像七只法眼,一个比一个灿烂。后稷姜原与二郎杨戬,都是邰城的守护神。开光的时辰正是午时,大炮与小鞭炮歇声之后,香烟随炮烟四起,钟鼓也齐声地鸣唱。善男信女们倒头便拜,拜完祝阿G长命百岁。阿S让护命法师,怀抱了胖胖的阿G,亲自为金佛开光。六团棉絮一经取下,有画龙点睛之效,人人都说佛要走下来,要光顾了无聊的凡间,佛在对阿G笑哩!忽然之间有人看见,二郎神泪水涟涟,阿G的那个护命法师,一连声抱怨阿S粗心,怎么还用一团棉絮,罩住杨戬眉间那一只能够通天的慧眼!其时阿S尿紧,刚刚从厕所转身回来,也顾不了再去净手,连忙爬木梯上去,去掉那块棉絮之后,杨戬神像的额头中间,才露出那光彩的天眼。
阿S总算还了愿了,却被二郎神托梦,指责她阿S在开通天眼时,没有把手洗干净。现如今你若不怕委屈了大驾光临吾村,看一眼二郎神塑像,金身虽已布满了灰尘,可一只通天的神眼,眼珠子上有一块翳子,那正是阿S的经血,污染了神灵的法眼。阿S因此种下孽根,到老了贫病而死。阿S在阿G结婚以后,见不得小夫妻太恩爱,她有些时候像一堵高墙,睡在小夫妻中间。其时阿G到邰城被招工,变成了工人阶级,可是他再婚了两次后,越发嫉恨变态的母亲。阿S在小镇也呆不惯,她就一个人回了吾村。结果是贫病中饿死在槁家那半间厦子房中,死了半月之后人们才发现,报丧给城中的阿G。阿G在母亲的灵前和坟前,还怨恨阿S当年太糊涂,拆散了他和阿P。他哪里知道他可怜的母亲,一仆共侍了三主。超我的阿S曾梦想有父母有儿孙能尽享天伦之乐,老死之前又曾幻想能飞升到西天的极乐。可本我一个既定的命运,让她苦乐完又生苦果。那就是不该得罪了神灵,神灵是世间的恶魔。二郎神咒她贫病而死,果然就得到因果。
阿P既做过阿S的儿媳,她还是阿R的母亲,那么她便也逃不出槁家人命运的多桀与变化,槁家那五世的缘法。前文曾经说过,阿P在落草之先,眼看着眼看着将是雪压松而松愈挺的雄赳赳壮男一个,长大成人之后呢,却出落成一个美得扎眼的少女。原来其母到姜原庙中,请一个尼姑曾看过,这尼姑生得艳若桃花,不施粉黛反觉着可爱,却是个守身如玉的主儿。门前铁将军,门内长门关,屋内养黑狗,一心修道性。她便于月中朔日的晚上,一轮圆月照下来之时,放一圈圆镜子在周围,全照到正中的烛台上,让阳光与地气相通,然后再照在阿P母亲高高踮起的腹部。阿P母亲的肚皮,如一张薄纸般透明,纸内一个倒悬的阿P,两腿间有一条黑影子,看来必定是男身,却谁知这尼姑昨夜思春,用手曾抠过下阴,她那独具慧心的法眼,看过的事物都变相反。只可怜阿P一个本来可以生出男身的命运,被那尼姑的阴阳镜一照,被她的“搔阴手”一摸,生下来时两胯之间,变成了缠绕的脐带。但母亲仍将她当男孩教养,因此生得个刚烈的心性,又不失女性的柔情。18岁时与阿G头一天晚上相交,就无意间落草了阿R,阿R到出生的时候,却迟迟不肯坠地。加上阿S年老变态,常嫌他们夫妻太亲密,又骂她是一只不下蛋的小母鸡。阿G那时多孝顺他妈呀,待她生下了阿R,把爱早淹死在心里,从此便恨死了阿G。待到阿G第二回结婚,要娶了G太太时,阿P一狠心把阿R送给乡下,自己也匆匆地嫁人,嫁给一个摆小摊子的。跟着秀才当娘子、跟着杀猪的翻肠子,跟着摆摊子的第二任丈夫,她便卖起了汤圆。汤圆西施阿P活到四十几,一到了更年期里,她少女时代的老毛病又犯了,常常是夜不成寐,几乎夜夜都游魂。
她做姑娘时候有一次就游魂到了场院,场院中有青石碾子。阿P她提一桶清泉,在夏夜的月光下洗碾子,一边洗一边唱道:
碾子碾子哥哥
天干地干就像着火
毛头女子没人养活
碾子是天上的青龙,青龙是司雨的瑞兽。民国十八年,关中遭大旱,村姑们时常在夏夜的月下一边洗着碾子,齐声齐调地唱。这阿P的游魂在洗碾子了,承继着先祖的传统。待到阿P的老母亲,踮着小脚撵出来看见,阿P竟裸露了全身,正骑在青龙的头上……阿P的母亲忙从脑后,拍一把瓜瓜的女子,待到阿P从碾子上下来,叉开来两腿往回走时,碾子上一摊子血。阿P的母亲一气之下,曾将那几根碾子,深深地埋到地下,后来那碾子竟从土里一个个探出头来,要发成参天的石树。又叫人把碾子从土里一根根掘出,扔进了一条深沟,碾子永远地长不出深沟,却常给阿P托梦,叫她游走了幽幽的魂灵来,在场院旁树林中幽会。
她小时候还有一次,曾经游魂到高窑。阿P她攀着高高的木梯,上高窑去掏巧巧(雀雀),一般上一边唱道:
咪咪猫上高窑
上了高窑掏巧巧
扑棱扑棱都飞了
高窑是先祖们为避劫匪,在窑洞顶上挖的暗道,暗道的出口正好挖在周塬的中腰。土匪要抢走他们的烟土和粮食,要欺负他们的女人,人们早早地便窜上高窑,抽去往上蹬的云梯。土匪们点着了麦草,麦草里捂着辣椒,裹着辣味的浓烟熏上来了,高窑里儿哭母叫,男人们手拿土抢,朝窑下的土匪乱放……阿P便夹在人群之中,但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只知道那土匪是蓝眼窝的恶鬼,血脸红头发,篷头垢指甲,吐着长舌头,在梦中把人吓。
阿P的母亲听见女儿躺在炕上窃笑,她知道阿P又游魂了,就去姜原庙寻办法。那位面容鲜艳的尼姑,便教了阿P的母亲,从古井里打一桶清水,在某日晚上的某时某刻,先去找着那碾子,拿水泼了那青龙,然后再把古井的清水,倒在一个瓷碗中,碗中放三根四棱子木筷,能跟定了阿P的游魂。这一晚阿P又梦见青龙,梦中又上了高窑,母亲看那木筷,竟根根直立于清水之中。母亲赶忙在半夜子时,拿一枚冲天的大纸炮,糊好一个黄纸人儿,让跨开腿骑在炮上,直送到吾村的十字路口。在一棵大槐树下,点燃的炮杖“滋”地一声,驾了纸做的小人儿,远远地远远地飞翔,从此再没有青龙来捣鬼,阿P也暂时不游魂。
第八章 阿T之二
1
爱情与友谊与鲜花
这是人生所必有,如痛苦
可我什么也没有
没有眼泪,也没有烈酒
甚至也没有清晰的痛苦
只有一颗伤痛的心
这颗心蜷缩于冰层之下
还要受浮游的冰山的危压
2
怎忍心天山上洁白的雪莲
被一只秃鹰用嘴来叼下
怎忍心那一树惹眼的桃花
明朝就开放于别家的檐下
如今我只想做游吟的诗人
百无聊赖地寄身于佛门
晨钟与暮鼓随烟霞缭绕
诗思与巨瀑布与大雁纷飞
有朝一日走出那山门
活活脱脱如被谪的仙人
携一幅纸笔自在又潇洒
敲一只木鱼儿遍走天涯
劝世人莫信那骗人的鬼话
为一个“爱”字泪如雨抛洒
叹人间多少回“情义无价”
多少回情薄如春水逐桃花……
阿弥陀佛四十八愿之十三、十四愿曰:我做佛时,光明无量,普照十方,决胜诸佛,胜于日月之明,千万亿倍。若有众生,见我光明,烛照其身,莫不安乐,慈心向善,来生我国。佛祖释家曾以身饲虎,在鹰口下救出白鸽;阿弥陀佛他做人时,肯定是人间的智者,智者自有智者的大忧愁,需要有多么的超脱。阿弥陀佛能如此发愿,又需要多大的气魄!佛能使前途光明无量,能使人独享安乐,但佛却忘记人间若无爱,上天堂也难寻极乐。
人是人自己的天堂,人是人自己的地狱。天堂与地狱仅存于一念,一念间便生极乐。人生又多么的可怜,生上世时“哇”一声大哭,算是宣告了出生,离开人世时又老泪纵横,对这个那个牵挂不下。其实人生没什么好计较的,谁也不能在他独自空手而归的那一刻,获得彻底的超脱。人生为什么要去爱呢?只有傻子才明白。可这世上没有傻子,只有装傻的聪明人,如果只除了阿T。爱花便非要摘花,喜蝶便非要扑蝶么?你摘花扑蝶到了手里,便能拥美丽入怀么?你便能享有了春天?其实爱不一定非要成夫妻的,失去的才最为美丽,如同维纳斯的断臂。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混蛋的肉球,傻子阿T是君子动心动口不动手,对美总爱个不够。走在大街上,春风喜洋洋,佳丽擦肩过,他像赏园中花。奔到卡厅里,冬夜里喜洋洋,美人儿招摇于两旁,他从来不动心。28岁的童男子呢,一心向心中佛。心中曾有过一个菩萨的面影,是他的莲一般的小雅。
小雅是阿T的笔友,小雅是阿T的初恋。阿T曾发誓要考中南方的那所学院,学院在小雅所在地方的省会。小雅是一个浪漫的女孩,每月必寄信一封,信都叠成飞翔的纸鹤,说是要飞往大西北。阿T每一封回信,都折成小小的帆船,说帆船要劈开万水千山,驶向小雅所在的江南。可小雅是多么的失落,他的老父亲生重病,为了几万元的借款,小雅嫁出了门。那年阿T正要高考,小雅一封信来了,说她都流产两次了,丈夫仍拳脚相向,她实在没有办法了,准备逃出山村去卖……阿T是多么无奈,在家乡急得像疯狗,匆匆参加完高考,便逃去南方打工。阿T作了民工,阿T又遇见阿花,阿花与照片上的小雅长得是一个人一样,小雅已经沦落,他不能不管阿花,阿花却带了没父亲的孩子,因难产而悲痛的死去。埋葬了阿花母子两个,阿T却仍然是民工。
民工阿T从南方回来,浪迹于关中的省城。他曾经以黑蛋的笔名,发表过不少歪诗。他又以阿诗掘的名字,发表过不少散文。他还以阿T的本名,在杂志里、报社里混事。阿T在省城里混,虽说属于文化打工族,却只能是城市边缘的人。报社是文化人呆的地方,文化人也要吃饭。文化人除过吃文化饭之外,也玩、耍、住、行、性,更应有通常的娱乐。吃、吃、吃,文化人吃墨水、墨水吞格子纸,格子纸填报纸,报纸吃广告、广告吃客户、客户吃买主。买主吃的是什么呀?砸了自己的骨头渣子嚼,嚼得还蛮有滋味。阿T跑广告,按照内部的规定,提成约30%,却被总编给克扣。等转到阿T颤颤的双手,只剩下不到8%。阿T总算呆住个地方,暂时在省城里混,一边挣钱还一边傻等,苦等小雅的来信。有一次来信是陌生的字体,是小雅的妹妹的来信。她说小雅在一个夜里,这一夜漆黑无月,被逼跳进了湖里。说小雅没入湖中以后,水面上厚厚一叠信,信里是纸折的要踏浪归来的帆船。阿T恨死了小雅的丈夫,恨死了逼死她的凶手,阿T恨自己没有本事,连最爱的人都不能保护。他便在遥远的省会里面,给自己剃一个光头,来纪念心中的小雅。
削一个光头出入于省会,人人都笑话阿T,阿T却不以为然。他自己感觉这样很高雅,这才叫鸡立鹤群。这个时代人人讲个性,谁理你标新立异,你要个性你就个性吧,爱怎样你便怎样。阿T虽然被人“和尚”、“和尚”的叫了,阿T却很有天分,且极有自己的思想。前面曾经说过,高考一毕,阿T曾写诗说:
我不是复印机
无原则的复制器
我要做思想的生产器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然而人说诗人是疯子,阿T离疯子差得还很远,可见他不是诗人。其实你槁家能出个诗人吗?你也不翻一翻族谱。
一人不进古庙,二人不临深井。槁家的人们木木呆呆平淡而糊涂的活着,虽活得没滋没味,似乎也并不寂寞。古来寂寞的都是圣贤,却留名的只有饮者。槁家没出过一个饮者,便也没什么名人。虽然阿T曾显出一些苗头呢,却并没有发达的命运。从阿G到P、Q、R、S,再到咱们的阿T,无名亦无实,无封亦无禄的小小的几个小人物儿,全是些不上算之人。有人可能会问:槁家不是曾出过状元郎和榜眼么?状元郎当年多么的繁荣,可是那才子“行五千里路”时,在大沙漠中曾迷路,只牵了一匹骆驼,还救过一位少女。这状元郎还有一个中了榜眼的侄子呢,家道曾多么红盛,官运曾多么亨通。可是在这侄子“读万卷书”时,抄得过一本古书,那一本书页发黄字迹工整的奇奇怪怪的经卷,却正是阿T曾经翻到过的那本《神虱天将五世单传邀功所唱谒》呢,传到数代以后,发展到阿S。阿S在神前曾发下誓愿,才怀了修行浅显的阿G,最终又有了阿T,与佛法结下了因缘。
可是在与佛法结缘之前,阿T又产生过爱恋。他曾与同事阿莲,是情投意合的有缘。阿莲是多么的清纯,风中的荷花一般,又似风雨后初开的菡萏。可相恋没有半年,阿莲却嫁给了金钱。阿T是多么无奈,阿T从此再也不爱了,只是在心中感叹:阿莲是一朵惹眼的桃花,桃花必逐水东流去……这日阿T从大雁塔下经过,耳旁有佛乐飘来,肉肉的一种丝竹之音,挑得人心弦多么受活,似有了千万只极小的小虫子,从耳孔流向了心窝,又熨贴到脚底和手指。那款坎镗挞的钟磬之音,简直是人间的仙乐了,一盘一盘的买,一盘一盘的听,阿T便经常到大雁塔下的大慈恩寺中转游。
前文曾经说过,阿T与佛有缘法,佛总在阿T背后捣鬼,阿T才处处遇事不吉,而逢人化凶,件件事都要磕绊,条条路都不平坦。这一日阿T又出去转游,结识一位清瘦老者,老者生得是白眉白发,上前问他道:这位少年,这么多年路途坎坷,你可知为了什么?阿T疑惑地问道:为了一些什么?那老者却朗声一笑,忽然顿住了说,我也不知为什么。阿T睁大眼睛问:你既然不知为什么,又何必戏弄于我?老者复又呵呵一笑,指引阿T前行。经过一个长长的回廊,绕过一片竹林,再绕过几座假山,两人进入一个小小的四方院落。只见一个胖大的和尚,手拿一串念珠儿,正在那里静静地打坐。等了约有一个时辰,老者豹眼一睁,声如洪钟说道:来者可是邰城黑蛋,大名叫作黑炭的,可是你站在我面前?阿T心中一惊,什么人知道我有这么清楚?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专等那和尚说话。就听那和尚惊喜地说道:好你个无知的阿T,你爸是阿R你爷是阿G你奶就是阿S,阿S曾经许愿。赶明儿我要转回天上,到世神爷面前去了。当年的许愿历经了多少代又多少年呀,如今才得以实现。你应当透彻于世事,进而洞明于万物,从今后遁入空门,只做了闲云野鹤,不再食人间烟火。先做个撞钟的小僧,然后按你的愿望,做了那劝世的行僧,一边化缘一边游吟,待积攒够来世的阴德,才复又投了人胎,并得以保全而安生……听罢这一番劝诫,皈依僧皈依法皈依佛,阿T先做起了小僧。
第九章 听来的故事
阿T当了云游的小僧,敲一只木鱼儿遍走天涯。某日便登上一座古堡,堡子里到处是惹眼的桃花,花儿生得奇艳无比,朵朵如鲜亮的人面。人面是上品的佳丽,面面都令人惊羡。转过了一座假山,对面是一个棋亭,棋亭里两个老者,正在专心的下棋。一个是大慈恩寺中那个胖大和尚,他如今穿一身金光闪闪的铠甲;一个是那个引过阿T进小禅院的老者。就听胖大和尚说:老乞婆,再坐下,棋才下了两盘嘛,先不要急着上天庭。那老者整理一下身旁放的竹篮子,从篮子里捡出一件花格子粗布上衣,包了一厚沓千层的烙饼,说这个给你留下,再过两天我就要恢复我农神后稷的名份了,你不要再这样叫我!胖大和尚哈哈一笑说:那你听我神虱天将讲三个故事,都与你的封地有关。你若能听得明白了,我便叫你稷弃,你若听不明白,我仍叫你老乞婆、老乞婆!
第一个故事叫瓦渣儿的故事,发生在麦田里边,与你老乞婆有关。几个几十年前了吧,说是有一个男人,饭后屎窭了,丢丢丢跑出十里之外,上自家地里“出恭”。眼看着春雨之后齐茬茬长高的麦苗子就要抽穗了,实在不忍心把就要咬到口的大白蒸馍踩失塌,就蹲在地界上,屁股朝自家地里行事。事毕。视线所及范围之内,除过了绿灿灿半膝高的麦苗子,再没有什么硬东西。胡基倒有的是,却挨手就成面面土了,总之是极其松散。他忽然发现几步之外,有一小片瓦渣儿,便弯腰迈腿小心翼翼踱过去捡了过来,在屁眼儿上干蹭几下,扬手欲扔到邻家地里,却迟疑而难决了,心想:别急,不能让邻家白沾了肥力!于是捏紧鼻子用舌头把那瓦渣儿猛吮几口,转身唾在自家地里一行麦苗的根部,再把瓦渣儿远远地扔出去,骂一声:臭瓦渣子,把爷儿们的后门儿都快擦出血!骂毕一边提裤子一边哼一句篡改了《火焰驹》的秦腔唱词:什么花儿红来,什么花儿香,什么花儿爱死人,开在你身上!扬长而去。谁曾想,如此隐秘的事儿,却走漏了极大的风声。婆娘堆里传出的笑声哩,人们见了他就问:
没事你蹴麦地里撂瓦渣儿干啥?
砸雀儿玩。
没雀么
那是——砸云影儿。
人又问:
麦地里咋就露出来两瓣儿白一瓣儿黑的大白蒸馍来?
弓身子我打兔呢。
没听见枪响么。
窝边儿我正等哩。
几辈子人传下来,村子里一个白头发老汉,3岁的碎屁眼儿娃娃,也敢当着面叫他做瓦渣儿孙孙。据说他爸是瓦渣儿孙,他爷是瓦渣儿儿。
第二个故事没啥意思,是跳蚤和虱的故事,这与我天将有关。说的是一只跳蚤有一天碰见了对面儿来的虱,两个寒暄了几句之后,跳蚤就问虱:虱大哥,好一段日子不见你老人家了,最近在哪里发财?虱大哥长叹一声说道:好我的跳蚤兄弟呢,都挣的国家的钱,有了发财的机会,我还能忘得了小老弟你!你也知道我,自从那阿S下世之后,下岗直到今天,早饿成一个皮包骨头没一丁点儿肉了,今天能有力气与你说话,全靠这半年找到一个地方,比黄老邪的桃花岛还好!跳蚤急切地问道:那是个什么世外桃源,叫兄弟也跟去上一回,反正呆世上就是吃苦,顿顿都不能吃够。虱大哥起了怜悯之心,嘴贴在跳蚤耳边说道:我去的那个地方,是翻过了两座高山,再过了八百里秦川,来到个荒草滩滩,滩滩下饮牛泉泉。住在那个水帘洞里,真能舒服死你。第一年呆在那温柔乡里,我过得十分舒坦。第二年那里边山洪爆发,也只是偶然事件。可是刚跨过新世纪的门槛儿,进入了这一个新年,就进来一个光头的长虫,端直往里面猛钻,进来之后无视我存在,又惺鼻涕又是吐痰,把我差点儿淹死在里边……
第三个故事,叫骆驼的故事,与那槁家有关。说的是槁家那个先祖,那一个中举的举人,他得了杜子美“行万里路”的古训,带了许多古书,出门到各省云游。这次要经过浩瀚的沙漠,陪他的是一匹骆驼。在沙漠里行了7天8夜,忽一日发现迷路了,而水早已经喝干,想一想自己功名虽就,家中却不曾有妻女,如此孤独地走了,落一个穷死鬼倒也罢了,还是个童男之身,人间的乐趣从未享受过,最遗憾未沾过女人。他在沙漠里走,沙漠里日头高、风也精神抖擞。先还是他牵着骆驼,后来是骆驼牵着他。他牵着骆驼的尾巴走着,就看见骆驼屁股后面的洞,忽然觉得浑身燥热,他就想干骆驼。骆驼太高够不着,他取下骆驼背上的书卷,在骆驼的屁股后垛,垛了半天垛一个高台,自己再站上去,终于能挨着骆驼了,骆驼却往前一走,书堆訇然倒塌,人也滚落在沙里。如此折磨了不下十次,总是不能成功,眼看着干粮啃完水也干了,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便坐在书垛子上叹息。翻一遍随身的古今典籍,竟没有一本谈人欲、讲人性!也曾听学兄学弟说过,熬急了可自行解决,叹自己学富五车,竟不知咋样解决。忽然间他的耳中,传来了刺耳的人声,是一个少女的声音,正呼喊着救命!救命!原来是两个马贼,从一个骆驼商队里边,劫持来一位少女,俩人欲行非礼,已将少女的衣服剥光按倒在地上,书生一声长啸,冲上去一人给了一剑——前文忘了交代,当年的书生外出云游,往往随身带长剑,而且这举人文武双全,杀死了两个强盗。被救的女子灵秀又美丽,泪眼扑簌着,只可惜衣服被撕得粉碎,竟掩不住一身细白嫩肉,一看这书生气宇轩昂,反正身子也被他看了,又只图个报恩,就跑过来拜倒在举人脚下,唱一句:你不救我谁救我,你若走脱我奈何!——秦腔《三滴血•虎口缘》唱词。说“多谢英雄相救,小女子落到这种地步,也不再有任何要求,只是我一个大家闺秀,必需得遵守妇道,我只有以死保清白了。在我临死之前,英雄有任何要求,小女子都将答应。”见只见那个高大的举人,朝骆驼瞅了几眼说:可恨这沙海茫茫,竟然是寸草不生,骆驼总不能稳住,姑娘若不嫌弃,请给我把骆驼牵住。
偷听罢三个故事,阿T面红耳赤。忽觉得光光的脑袋后面,枕骨下那一块反骨,在胀大、变粗并长长。阿T惊讶地摸着后脑勺,竟拖出一条猪尾巴一样的小辫儿。猪尾巴还在增长,变粗了又变壮了,变成一条油光可鉴的黑长辫子,一直能垂得到地上。
阿T心下迟疑,秃子和尚都长辫子,莫不是又回到了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