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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 羊群 核桃树

2012-12-18范怀智

延河 2012年9期
关键词:婆姨老哥

范怀智

1

“就说这么多了,就说这么多了!”

马特儿喝高了,马根根也喝高了。天擦黑的时侯,马特儿往炕洞里煨了搂干苇杆,煨了三两锨黑碳;因此上炕正烧到了热处,整张厚土坯子砌成的炕面,就沸铜样发烫;两个人就像睡进了火堆里。满身都出了层薄薄的细汗。厚突的羊毛毯腾起一抹抹像给烧焦的焦糊味。马特儿给马根根递过去,他俩喝去多半的那瓶老西凤;顺手拔拉了一下,位距他俩正中间的那张红漆的炕桌上的搪瓷碟子。碟子里盛着一盘芹菜红萝卜煮花生,还有一盘是腊羊肉水炒白菜跟粉条。

炒花生,炒腊肉粉条子刚出锅的时侯,热腾腾的,大团大团的水汽浑着炒菜炒肉的香味往屋顶蹿,随后又贴住白花花的粉刷一新的紫禁灰屋顶,往屋子四角,往窗户那边游移。是天太冷的原故,炒菜的水汽跟香味,看似暮霭般滞浊臃肿。马特儿刚把菜端摆上炕桌,往炕角红漆的柜子里取出两瓶老西凤时,马根根指间叨着纸烟,猴王牌的指烟,转动着脖项瞅视马特儿新砌起来的砖瓦房。他一抬手滋溜吸口烟,往夜晚的玻璃窗上盯了盯,窗玻璃里头发凌乱胡子拉茬的他自己。抬举起那只空手拔拉了几下他的头发,他头上粘着几根午后给圈里的牛羊们添草料时的干草。他问马特儿。

“马特儿,你砖瓦房是啥时间砌盖起来的?”

马特儿哐合住了炕角的红漆木的柜子,柜子的小扇子上釉彩漆绘着修长的兰草,绣成一团却开得旺盛的菊。菊和修长的兰草都是金色的。斜侧半跪着的马特儿直起身,将搂抱胸前的老西凤咚咚地放进炕桌上。马特儿说。

“不论说啥,咱今晚晌都得把这两瓶酒喝完。”

马根根随手往炕沿下扔去烟屁股。烟屁股在水泥的地面弹跳后滚出很远,烟火星子一瞬明烁,暗下去,马根根咂巴嘴,往炕桌跟前挪了挪他厚墩墩的盘坐的身躯。

“马特儿,哥给你说实话。你甭看哥长得壮实,可酒场子上,哥不成。喝那么个半拉瓶子,就脸红脖子粗,酒劲就跟苗(矛)子一样直端端地往头顶上戳。都能把哥的天灵盖戳穿戳上天,哥就晕乎。马特儿你甭管哥,你喝你的,哥陪你。”

马特儿褪去鞋子,跷上炕面子,拢了拢他的袖口后,才发觉,没给安放了炒菜,炒腊肉的炕桌上摆筷子。刚坐正的马特儿抬起双腿下炕去。

“你看我,你看我,不拿筷子来,你说咋吃么?”

马特儿返回厨房,攥了两双红漆的竹筷,膀下夹了两只小酒碗,一东一西地摆放上桌子两旁。

“哥,你行动你筷子。甭等我!”

放正酒碗,摆顺筷子的马特儿,拧开酒盖子,咕咕咚咚地往两中酒碗里酒花飞溅地倾满酒。

“哥,你先喝,你先喝。”

重撩起厚帘子,走出屋去了马特儿,走进屋后去,看了看他的羊舍;紧接着往羊舍的栅栏上唏哩哗啦地撒过一脬尿水,抬头往西天里看了看明晃晃的月亮;月亮有些干、有些硬的清辉,洒进不远处熟透了、苇子尽数儿发白发亮的芦苇地里,苗条密实的芦苇就像是一根根修长的发光的银子站立在大野地,满当当的月亮就低低的悬在芦苇地上空,有胖嘟嘟的不眠的苇呱呱(鹌鹑)侧头探脑在白银的苇干间,懵头懵脑地窜跳。高挑的苇林子哗哗地响动摇曳,似夜晚里鼓荡的波涛梦呓浸漫着塬野。淡淡的月光浸到了野地间青石头上,就像石头上敷了层雨水。西边的凸起的梁子那旁,那棵扭曲着长高长老的青槐树,跟位偻腰驼背的老人站那里。弯折的有着某种神喻的北斗七星,垂浮在浑阔而深沉的穹庐。老树,熟透了的苇林子,新砌起来的砖瓦房,羊舍的头顶。

冬夜的晴空纯静深遂。马特儿的羊群,尽皆倦卧进羊舍的石绵瓦棚下的干草上,独有焦燥、总是情欲澎湃的那只领头的公羊,仰住它粗壮的脖项,在喀嚓地反刍嚅草间,审视四周的寂静。深秋里怀崽的母亲们睡得死沉沉的。公羊的眼睛跟天上的星星样弹射着蓝光,闪闪发亮。在夜晚是很容易分辨公羊母羊的。母羊的眼睛在春夜像桃花是粉红的,到夏夜是黄色的,到秋夜是石榴红,到了冬夜则如深秋的高草一样沉静墨绿。公羊呢,公羊的眼睛到春夜和秋夜跟燃烧的火一样橙黄;夏夜公羊的眼睛如冬夜的星斗,白光光的;只有到了冬夜,公羊的眼睛会充满智慧般的幽蓝。春秋两季是公羊和母羊们欲水炽盛的时节,它们滚沸和燥动不安的欲念,总会先从它们的眼睛里燃烧;腾得蹿入它们无所适从的去耕耘母羊,给母羊播种的迫切中。冬夜的寂静,令密集的苇林里声响,如远远的流水、呓语般纯粹、飘渺。

公羊蓝旺旺的秋夜星斗的眼光,给勒住皮带的土墙样厚实的马特儿这边投来。马特儿站一株高高的秃枝繁茂的大椿底下。临近大椿底下,临近大椿这旁的铁丝网围就的栅栏根是羊群们夏日里常常用憩息的阴凉;有这方大椿底下的阴凉,羊群们的夏日过得平缓清新。马特儿给朝他张望的公羊招了招手,他示意它,早的睡吧,趁月未高,鸟未啼时的夜尚不很冷。他像招呼他的兄弟。

“喂,睡你的睡吧!这会儿还不冷。待交过了子夜,怕是你冷得都睡不着了。”

醒着的羊的身骨子里更易寖进夜的寒气。待羊们睡着了,它们厚突突的皮肉里,它们绵软的毛根下,自会生出浅浅的暖意。着浅浅的暖意,足可使它们抵御冬夜彻骨的冷,这是它们的天性使然,羊们大都是醒着时,在咩咩的叫声里给冻死的。凡睡着的绵羊很少能给冻坏。

“喂老伙计。莫(没)有啥要你醒着的。今晚晌,我醒着。咱的老伙计马根根来啦!我俩今晚晌要闹一闹,要往天亮时分闹哩。你不用操心啥,你把你的眼睛闭上去。”

警戒的老公羊即刻闭实它的蓝眼睛。大概因为老公羊的眼睛闭去了,半轮明月的天空里,那挂悬着的北半斗七星显得旺,每一颗都若遥遥的细密的泉眼。

马特儿勒紧了裤腰带,低弯一下脖项,往羊栅栏的木桩根,呸、唾了口涶沫。还往远远的给夜抚动着沙儿沙儿响的苇林子那旁望望。有冷飕飕的抽骨头的风,石块似的触碰了几下他胡子拉查的脸,从鼻孔里嘘出的气,碰铮铮地在他眉毛上划拉几下落下去。

“老绵羊,老绵羊,你睡,你睡。这晚晌莫有啥要你操心的,我跟我老伙伴,马根根都醒着呢!莫有啥要你操心的。羊,你都睡。”

勒紧裤腰带,唾了口涶沫的马特儿从仅能听到声响,却无法看清的苇林子那旁收回目光,仍旧要掠过他精心饲喂的羊栏,羊栏里是他闭去了蓝眼睛的倦卧着睡下去的羊群。有了他的话,夜晚里警戒的羊们要绷着的心松下来,整个黑黑的圈棚里看起来软塌塌的,像刚刚翻过田地;那软塌塌的模样,更像浸了水稀稀的一大堆泥巴,闭实了眼睛的羊们慢慢沉入它们的深睡,愈陷愈深的深睡。马特儿似乎听来了羊们腼腆的鼾声。那腼腆的鼾声交错相织,跟夏日枝头稠密的叶片一样,交错遮掩,但却集中的攒聚在同一棵树的枝头上;这些都是母羊的鼾声。那公羊的鼾声又是别样的,老公羊的鼾声像此夜的树木枝头的落尽叶的秃枝。马特儿的目光犹似一只手掌,温暖地抚摸了一把他的羊圈。马特儿走回屋子。

2

走进半掩的屋门,马特儿撩揭起了垂挂里屋门楣上的厚帘子,院里停放着马根根天擦黑时跑了六十多里路,专程赶到他这儿来的摩托车。马特儿往他的手心手背正反着哈了口白气,嘣地踢去斜着撑起摩托车的铁撑,往屋里推进了摩托。在两根白烛的灯影里,捉住筷子品尝了口煮花生的马根根说。

“莫事、莫事,推啥里,放到院里就成了。你这莫贼。”

灯影里的,马特儿的嘴巴里啥出的气白花花,好似马特儿的嘴巴里点燃着一堆浓烟四起的湿柴禾。

“莫事,倒是莫事。就怕车给冻住了,明早晌不好发。兄弟、兄弟,你先吃。”

捏在马根根手间的筷子,放上了褚红的炕桌。马根根用他结实的牙齿,喀嚓、喀嚓地嚼咽着。马根根说。

“那是,那是。就怕明早响给冻住了。你看我,捉了筷子就想先尝尝。我不能先吃,你说是吧老哥,我得先尝尝,我是客人嘛,我不先动筷子,你说你咋先动筷子里吗?呵呵……”

摩托车噔得放稳进里屋外头的厅房里,马特儿走动的影子昏浊的一长一短地晃动,犹如河水中的水草。马特儿掩闭屋门,楔紧门锁,放下厚帘子。返身回到烛影扑晃的里屋,褪去趿拉的鞋子,上得火烫的炕面。

马根根嚼咽下了他牙齿咬啮后的那粒红皮的花生米。马根根问:

“老哥,你的炕是啥点得嘛!火烫的人坐都坐不住了么。”

马特儿坐下去,往炕里拥了拥续满羊毛棉花的棉被。马特儿说。

“你说还能用点啥的。你来了嘛,我往炕眼里煨两锨黑碳。”

“你用黑碳点炕,你是苕子(疯子)吗?”

“你来了嘛,我咋能冰锅冷灶的叫人睡冷炕?”

“噢哟哟。”

大约烧透的炕坯子烤着了的盘坐的双腿肚子,马根根孩子样地噢哟叫。

拎住墨绿的大酒瓶子,马特儿倾斜身子,半跪着往瓷白的酒碗间泼啦啦地散入了清酒。尔后,坐正身子,泼啦啦地倾满了放到自己胸前的炕桌上的瓷碗。瓷碗底部彩釉的双子抱鲤鱼的红色的图案,于烛影里,于清酒的深处似乎长高了一寸,如活泛在了清酒里,浅浅地动。

马根根说:“就喝这一碗。”

马特儿说:“先喝,喝了咱再说。”

马根根说:“喝着吃着,咱不能干抿。”

马特儿说:“喝着吃着,咱不干抿。”

马根根说:“酒里有个胖娃娃,圆头实脑。”

马特儿说:“酒里有个胖娃娃,圆头实脑得很。兄弟、兄弟你端碗。”

“来端碗,就端碗。咱端的是红鲤鱼、胖娃娃的大脑碗。”

“干。”

“来,干。”

没吃菜以前得行碗敬客酒。马根根是客人吗?不论你能喝不能喝,这第一碗的敬客酒,不论咋说哩,马根根都得喝下去。两只红鲤鱼胖娃娃的大酒碗,咚得一碰,马特儿最先仰起了胖项,酒银子一样响亮的钻过他们俩的喉咙,灌进了肠胃。就像细流七扭八捌地穿过了林子,来到了草地,来到一览无余的宽阔地带。

“兄弟,你吃菜,你吃菜。甭光下酒不吃菜。”

“我吃哩,我吃一颗花生豆,我吃一片炒腊肉。老哥、老哥,你甭光招呼我,你也得动筷子。筷子吗要抡圆,男人吗,咱没必要细嚼慢咽跟绣花一样,文皱皱地。动筷子,动筷子。在你这儿,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在你这儿就跟咱屋里一样,我没啥顾忌。你吃,你吃,咱都吃。”

吃饭归吃饭,不管咋说,得先给碗里湛满酒。

“兄弟,你说咱总不能空个碗吧,你抡圆筷子夹肉片片。得先把酒给你湛上;喝不喝是你的事,湛不湛是我的事,是我老哥待你不殷勤,不周到,你说对不对;你先说对不对。“

“老哥,你说的对的。我一喝就醉,我一醉就管不住我这张臭嘴。

“我知道你管不住你的嘴,哥,就你爱听你胡拉被子乱扯毡,满嘴胡谝,吹牛放黄,胡扯一大滩。”

3

马特儿再次湛满了马根根的酒碗,贴住桌面,绕了一个弯,绕过盛满了炒腊肉的碟子推到马根根前边去。马特儿往他的胖娃娃红鲤鱼的瓷碗中倒满了酒,捉起了筷子,往平整的炕桌上墩几下,墩齐了筷杆,将筷杆伸向了煮花生。夹住一颗,送进他嘴巴,他的牙齿间发出沉静的嚼咽的声响,马根根的脸有些涨红了,像干柴的顺着一根麦杆粗细的火捻,接近那堆即将就要烧旺了的干柴禾。马根根眨了眼睛,马根根的肚腹里,因酒而滋生的那源源不断的热烘烘的东西,正蹿上他头顶,往单薄的头皮那儿攒聚、堆集,马根根的脑壳有些沉甸甸的,强劲的烈酒如秋天,要把粗粗壮壮的马根根催熟了。将要熟了的马根根就会眨眼睛,眨过眼睛的马根根就会真的管不住他的嘴了。马根根就是那种酒后要说话的人,可他的话不是胡话,他心里亮清着呢。他就管住他的嘴。为此马根根在酒后涨红着脸狠狠搧过自己几个嘴巴子。嘴角都搧出了血,他还是管不住他的嘴。他说莫法子,莫法子,咱一喝酒就这张烂嘴,臭嘴,拢不住的嘴;莫法子么,老婆子。马根根的婆姨因了马根根酒后管不住嘴巴子的事,特意还给以马根根放出过话来,“你干脆甭喝酒啦;你再喝酒就住到野地里去,莫要再回家。”马根根喝多了酒,酒气熏天的马根根骑摩托车,仍要照常回家。回家里先是给婆姨嘿嘿着一脸的笑,婆姨不理他的那幅死气自赖相拽住衣袖,把他拽到屋外头。他倒进屋檐上,呼呼的睡,在睡梦里呜呜地哭,哭得婆姨一整夜的无法安睡,头贴到门缝里听屋外檐台的动静;檐台上的马根根依旧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在睡梦里哭泣着诉说着他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他像是讲述一个千百年的老鳏夫,睡到了破庙里在风雨中回想他年青青的时侯,不知道用心的去经营日月,待到没了老伴后,他有家不想回的孤凄心境。

“我是遭了罪的人呀!年轻轻的时候,不知道跟你协办同心,把你把玩弄在手上,让你像鱼儿一样悄悄地溜去;

我是没了心肝的人呀!任无常的花开进我的庭院里,我也没想过去珍惜。

哎呀呀,把我这个不顾家的酒鬼。莫(没)你了,才知道永远就没了你,风在檐头上呜呜地吹,我走出屋门去,踏住吱吱叫的积雪找不见你,院子里一片白一片白;我开开了院门,走进跟你曾莫有仔细耕种的田地里,你的脚印给白雪深深地掩去……”

他在酒后的睡梦里唱喝得凄凄哽哽,唱喝得婆姨像看到了满野白素的景致。女人的心一揪一揪的。女人吱呀地拉开了屋门,去扶拽檐台上死沉沉平展展的睡倒的他;女人看见了他凄哽的眼泪。婆姨忍禁不住,抬了手捏了单薄的衣袖口,去拭他的眼睛,女人的眼泪也滚滚而下。女人说:

“他爸,他爸,你醒来,你醒来。你睡檐台上,一夜一夜说梦话。说得我不得安生。我才是遭了罪的人哩!”

婆姨拽他拉他抱他拖他,一个死沉沉的醉酒汉子,那里能拽抱得起,儿女都去打工了。婆姨只好抹着眼睛深夜里去唤村庄里堂弟。婆姨的脚步声,跟拍响堂弟家门环的声响,惊挠了近村与邻村的狗吠。婆姨将他搬回了屋,婆姨说过不管他的话。

他酒醒之后自然记不得他酒醉时候的事。婆姨怒着嘴坐炕里做针线。婆姨给他扔去了她管不了,不再管他的话。他笑嘿嘿的说。

“男人是干为天,领妻不管妻;女人是支为地哩,要助夫不累夫。男人领妻行道,女人助夫成德。再说了,娶媳妇就是往屋里接神哩。你就是咱家的神啊,家里没神了,人心就散了。散了那还像个家。该你管的,你就得管。”

婆姨没说话,气鼓鼓的白了他两眼,顺手把正在纳着的千层底的鞋底给他扔过去;扔到他胸侧的被子上,他嘿嘿地笑,他往后骑着摩托车出去的时候,婆姨就撵到院门头,冲住嘟嘟昌白烟的摩托车上的他背影说。

“早回来。要喝了酒,你就甭回来啦。路上黑。”

往马特儿那里去,要走六十里的夜路。他知道他喝酒不行,喝了酒,他就往马特儿那里住下,再说了马特儿就一个人嘛,喝多了酒,他还有一张胡拉被子乱扯毡的、管不住的好嘴巴。马特儿喜悦他住下。马特儿说。

“兄弟,你住哈(下)一年都能成。咱又不缺吃,不缺穿,啥都不缺吗。你住哈一年都能成。”

马特儿喝了酒吃了烟,坐到火炕的炕心里,在烛火的光影里眯眯住眼睛,口遮无拦地说。

“老哥,老哥。你不能让我在你这儿老住哈。你得给我有个老嫂子;有个老嫂子住哈,莫有我马根根,我才能安心。老哥,你得有个老嫂子,不论咋说,你就得有个老嫂子。这个事,我得替你打听,咱有四十年已经白过了。你说往后的二十年,四十年咱咋过活。”

就着昏昏的烛火,马特儿咕咚喝去了一口清酒。

“兄弟,我就不想那么多,想那么多,哥就没法往下活了。哥就不想。”

“老哥,你得想。”

“我不想。”

“你得想,你不但得想。你还得好好的想一想。”

“我不想,就不想。”

“不想不成,你必须想,得把头往破哩想。你想好了,还得给我说,关键是你年龄天天长,你一个住这哈哒不成个。”

“能成,我不用你管。”

“我就得管,管定了,还要好好地管一管。我给我婆姨说过了,给你得找个老嫂子,你人不瞎,得给你有个老嫂子,你一直没婆姨,你就不知道有了婆姨的好!老哥,来咱喝酒。”

脸红了耳涨了的马根根捧起了酒碗,两只胖娃娃红鲤鱼的酒碗,钢地碰撞到一起。

“老哥,我知道,我酒后胡说乱弹,可我心里亮清得很。我没胡说,我就没胡拉被乱扯毡,我马根根给你说的话,是我心里话,是我一直想说,都莫给你说出口的话,老哥,你莫见怪。”

“我莫见怪。”

“我知道你莫见怪,就冲你莫见怪,咱就得再喝一口。”

紧忙往口中挟进了满满一筷头的炒洋芋。马根根胡子拉茬的腮帮子鼓涨鼓涨,他俩没客套,瓷白的酒碗也没往一处碰撞,各自端起酒碗,咕咚咚地往下咽。他俩的喉结恰如红熟的石榴,在他俩的脖项上下滚动。

4

往后,马根根因为给马特儿找寻老嫂子的事到来过多次。几乎是每个月的月初或月末,他都会到马特儿的屋里——没有院墙的屋子里来住一个晚晌。用他浅薄的酒量,喝去一两瓶的清酒。此后便在浓郁的酒腥味里,闹哄哄的没完没了不着边际的说话。

到夏末,马特了卖去一波养成的绵羊,起盖起一砖到底的新瓦房,再往后,他给马特儿分别提说了四次老嫂子。只是这四次都是有始有终的告结了。原因其实是很简单的,不是女方不乐意马特儿,就是马特儿有着或多或少的不悦意;要不就是双方都暗自里有些悦意,而女方的亲戚父母从中有着有关财礼的阻拦。二次出嫁的女人已经磨灭了她们幻想般的憧景;眼里仅是多了些实实在在的生存的现实的意境;关心家庭的状况,跟孩子们的出路;才是她们重新的婚姻所涉及的主题。

轻俏的日月一如田地里的蝼蛄,跟深草里的蚂蚱那样跳过了过去。到八月中秋时马根根往他旧了的摩托车的屁股上驮着一口袋苹果跟一口袋红枣来过一次后;马根根的再次到来已是种上麦子,黄叶落尽的初冬。马特儿去远远的镇子上赶集,买了几袋洗衣粉,拎了一桶子清油,还有盐醋跟辣椒面子什么的,特意还给马根根跟马根根的婆姨捎过话去。

“就说是坡地上的核桃都熟透啦,问他啥时候来吃核桃呀!就说不吃也成,至少也得帮我收收核桃。核桃落得满坡满地的都是,干裂了给雨雪浇淋了,你说那有多可惜!”

初冬的小阳月,睛空里分外广袤,天蓝的跟沤熟了的靛草浆洗过;并且还有些冬夜的公羊眼睛一样的意思。总之太阳似一张呈黄的铜锣响亮在一尘不染的天空里,偶或浮过几团白云,就跟收获了的棉垛样的新鲜;散溢着恒久的绵甜和馨鼻的香味。马根根在这样的日子里,在他捎过话去的三天后的清早到来了;遍野的枯草上停伫着过会儿自会散尽的薄霜,薄薄的如同敷到姑娘家面庞上的脂粉样的薄霜。马根根往新瓦后的羊栏里给羊们撒进了他整个夏日里吨积起来的堆进屋侧石绵瓦的草料棚子里,足够羊们吃过一个冬天,都不能吃尽的野苜蓿草、艾草、风莲莲草。风莲莲草上的白花依旧点缀在它绿色的茎杆上,大抵是枯干了的原故,它们在羊们的水嘟嘟的唇辨子叨起的时刻,会响出如同风铃的清幽的吟唱;因此,还有人会将风莲莲草,叫成风铃铃草。每到了浅液,它们在羊棚间蹿出的吟唱分外清脆。不论野苜蓿还是艾草,还是风莲莲或者风铃铃草,它们都是羊们喜食的灵芝一样的好草料。它们的身段修长、苗条。

太阳于远远的长着几棵树的地平那边昌尖的时候,抡着大撒把给仰高着脖项咩咩叫的群羊散草的马特儿,听到了从东边的那条大路上绕过白碱滩突突来的柴油机的声响;借住东风,柴油机黑乎乎的油烟,往西飘绕进了突突响的柴油机的前头,马特儿抽了抽鼻头,他嗅闻到了枯干的野草气息间的柴油味儿,就像鸡鸣与知更鸟的行走于黎明前的啼叫一样,早于突突的柴油机到来的烟油味儿,扭转了马特儿的脖项。马特儿遁住突突的愈来愈响亮的枭叫声,看到了朝他的新瓦房走近的蓝色的农用的三轮车,车上坐着两个婆姨,跟四个男人。农用三轮车后,尾随着顶了条红围巾的马根根的婆姨,那自然坐在摩托车前头,戴着双黑黑的皮手套,戴着幅大墨镜的就是马根根。尽管他戴着墨境,但从驾驶着摩托车的那股子霸气劲和宽展开阔的脸盘子上,马特儿一眼就认出了,那就是马根根。马特儿眨了眨眼睛,往羊栏的深处狠劲地撒进了灵芝样香喷喷的干草,他抡高了大撒把。噢噢地呼喊马根根。

“噢,噢——,马根根兄弟。兄弟我在这哒哩!”

羊栏的位置在屋后的慢坡地上,倾斜的坡地要比马特儿新砌的砖瓦房高出许多。因此上远远地看去,抡着撒把噢噢叫喊马根根兄弟的马特儿就站在他的屋顶上。摩托车上的马根根挥扬着一只皮手套的手臂给他招手。

“噢、噢,马特儿老哥,你好啊!我把打核桃的人给你带上来啦。”

“噢、噢,马根根兄弟,我天天等你哩,天明的时候,听着喜鹊在羊栏上,在屋顶上喳喳叫哩,我就知道是你啦。来了好,来了好!”

三轮农用车上的四个男人(包括开车的那个人),都认识马特儿的,他们也异常欣喜的给走下羊栏那处的马特儿招手。

“马特儿你个老驴子,你好啊!”

“好哩、好哩。是东风把你几个吹来了吧!”

“是风,可是哩,是你马特儿兄弟吉祥的风,把我们给招来啦!”

“噢、噢、噢。”

他们以前住在与马特儿比邻的山地里,退耕还林后,他们放却原有的屋舍和田块,陆续住进了邻近镇子的谷地,只有马特儿一直守着他的山地跟原有的一方向阳的土屋未曾挪动。他们的相识是从年少时护持着彼此的山头放牛放羊的日子已经启示;他们一同在山地里滚爬过了他们的童年与少年与青年。他们搬往邻近镇子的谷地的日子,大约也有十年了吧!在十年的时日中,他们的相见一如那些坡地上零落破旧着的屋舍一样稀疏。

马特儿来到了他的屋前,他们突突叫枭的农用三轮车跟昌白烟的摩托车一同熄了火。他们跟女人嘻嘻哈哈地进入了马特儿敞亮的屋门。

他们说:马特儿这小驴子,修了座好屋子。

他们说:马特儿干嘛花去这么多的钱要往这修房子;还不如往县城里卖一座新房哩。买二层三层咱马特儿是买不起,可买个五层六层,马特儿该买得起的;马特儿这小驴子,这几年守住个空山,给守住财路了,光说每年出栏的羊少说也在五十只。

马特儿笑呵呵地不做声。马特儿生起了屋侧的灶房里的火。一次到来了八个人,他往常宽敞寂静的屋子,一时间闹腾腾的显得拥挤。马特儿给他们烧水,没有太多的水杯。马特儿只好用他灶房里的瓷碗盛满了端过去。

“马特儿,你的水在哪?”

马特儿指指后窗外的柳树,后窗外到了秋日和冬日整树的叶子不落去,倒是枯萎了变红了,红得跟一团火一样的柳树底下,用青石块跟水泥砌起了一窠方方的水窖,水窖里的水是从红柳根系底下的一眼泉里昌出的,是一眼细溜溜的跟筷子那么粗的一眼泉水;水沿住柳树裸露的根须,滴滴答答跌入了不足一米深的水窑中。

有人问马特儿;退耕还林时,给你和你弟新劈的那六分地的宅院,你怎的不要哩!

马特儿笑笑。他给他们端来两碗水。马根根的婆姨则替他走往了厨房去。待他再次走往厨房时,马根根的婆姨则阻拦了他。

“马特儿老哥,今日进厨房用不着你,我来,我给你们做饭,你们上屋后的山坡上去打核桃。”

回到屋子,马特儿给男人们散烟,给那两个分别顶住米黄色围巾和浅绿色围巾的女人递核桃。

“核桃是新的。我早晌往坡地上去,打回的核桃。”

女人温和的接进双手里,坐到炕沿子上去。马根根给他俩递去了同一把专用夹核桃的镀了金的明晃晃的钳子。这钳子是前年核桃刚收获风干的冬月里;开着辆中型的小货车拉走了他屯积起来的所有核桃时,收核桃的那人给他留下的几把核桃钳中的一把。

马特儿没有回答他们问他,没往镇子旁的庄里——新劈的宅基地盖新房的理由。马特儿回避着他们有口无心满含善意的询问。倒是不知谁挤在人堆间说了句;住这倒好哩,清闲,反正住那都是个住吗。

没想到,连马特儿他自己都没想到,他不知怎么的竟说了句接茬的,令他有些违心的话。马特儿说:“好啥好!就住我一户人家。电都没接上,到了晚晌还孤清。满山遍野嘛就我一个人。”

众人听了马特儿的话就哈哈笑。这笑中含着别样的意味;马特儿从他们的笑里或多或少的揣摩出他们是想偏了,准想到女人的身上去了;要不他们的笑声不会爆得如此响亮,前俯后仰的。这话连一进屋子便侧斜着坐板凳上的马根根也笑了。炕沿上不知谁家的婆姨两人,笑得抿紧了嘴,抬手捂住了他们镶了绿边跟米黄边的脑袋正中的鼻子。所有人的鼻子都被这个落霜的清晨给冻歪了;红红缨缨的,像一朵朵鲜艳的腊梅或一根刚挖出冻土里的红萝卜。胡子拉茬的马特儿在他们的轰笑里给愣怔住了;他手捏着纸烟静了片刻。他捏他的衣兜,他皱巴巴的衣兜里没有火。他伸过手去,伸往斜依在木椅上的马根根。

“兄弟,火,把火给一哈(下)。”

马根根面孔上的笑已结束了,马根根嗞溜从他嘴巴里,从大清早地骑着摩托车冻得乌青嘴唇吐出一口烟来。那烟竟自如地聚成一朵烟圈;一朵很圆很圆的逐步扩大着的端直地往马根根的头顶上飘,飘得一起一浮,往白花花刷了紫禁灰的屋顶上飘去,最终平展展地贴到了天花板上,消散了,让天花板给吞吃了。马根根的女人,用碗给农用三轮车上那四个男人,每人递去了一碗水。两个女人和她自个,还有马根根和马特儿的水没能盛进来。

马根根问婆姨。

婆姨说:“咋啦!你心急啦,水还没开里,在炉子上放着哩。得等等。”

马特儿咬住烟,依到屋里那张百年的老柜子跟前。马特儿想起自个刚说过的那句夜里孤清的话,撇撇嘴角,憨憨的无声的笑了;那笑轻轻犹似初夏时节,挂到白杨树梢,跟四处飘飞的杨絮,笑得如孩童般诚恳。男人们说冷,要钻进被窝里暖暖脚。马根根说想上就上,说完话,第一个褪掉了轮胎底的布鞋,说去给马特儿占占炕。众人又一阵轰笑。男人们在嘻嘻哈哈地轰笑里接二连三地钻进被窝里,在炕面挤挤拥拥。不论谁都往炕心里钻,炕心仅半张身子那般大的地方,一下子蹿进了五个男人粗壮如椽的十根大腿,都说挤。

“能不挤么。一哈(下)子上了五个人,要不挤,就睡两个人咋都不挤。马特儿,老哥,你的炕面子是给两个人睡的吧!”

他们把脚伸进了火炕正中最烫的地方,十只男人的臭脚丫子,十只挤奶的小猪仔一样相撞着拱来拱去。他们问马特儿。马特儿咬住纸烟,默然笑。马特儿说。

“睡几个都成哩。就睡我这儿吧!睡个一年半载的。”

男人们说:“那哪成哩。要是晚上来个老嫂子,我们几个还不得给撵出去。天又这么冷,想回去都回不去了。后悔怕是不及了吧!我们几个就给马特老哥占占炕,占占炕就成了。”

他们挤眉弄眼的,噘了嘴巴跟下颏给马特儿打趣。马特儿转身往柜面上的匣子里取出盒烟。是马特儿夜静得他无法安睡时,聊以自慰的猴王牌的纸烟;给他们几个扔过去,他们真的像占炕的孩童争抢红包,在炕面子上闹。马特儿咯咯笑,他的笑堆满了脸,以至于满脸的笑密实的鼓堆堆地拥起来,眯缝了他两只跟公羊一样蓝旺旺的眼睛。坐炕沿上两个婆姨跳下炕去,立屋间,笑呵呵地看住炕面上麻绳似的扭做一团的他们。

马根根的婆姨立到里屋的门口那儿,笑眯眯地有些看不下去了。

“小心炕面子,小心炕面子。可别把马特儿老哥的炕面子给折腾塌了。再说了,就给马特儿老哥占炕也轮不到你们几个吗。马特儿老哥还有侄儿,马特儿兄弟下头还有着小辈子的人哩吗?那有平辈子人给平辈子人占炕的理。呵呵……。”

这片风土上,一直有着小辈子的男孩给新婚日的长辈夫妻占炕的习俗,占炕吗,其意就是别让炕面老空着,得有小辈子的新人提早地来到这张炕面上。占炕、占炕,为了给占个多子多福,给占个儿孙满堂。

男人们地抢闹惹得婆姨们笑出了咳嗽,马特儿从喉咙里窜出的笑声跟老绵羊在叫。

“莫要闹了,莫要闹了。闹下去真要把炕给闹塌了;都那么大的身坯子。”马根根婆姨叫。

男人嘛,还要跟鸡抢食一样,揪揪扯扯地抢过一阵子,甚至撕裂了开三轮车的头发稍稍有些卷曲的那人的袖口;倒是烟最终还被那人给攥进了手里。几个人跟犁过一场地似的消停下来,或趴或笑呵呵地喘息。三个婆姨笑嘻嘻着相互看过了一眼,撩起马特儿昨日才拉到门楣上的厚帘子,次第走出去,走入马特儿屋子西侧,门窗朝南,简易的却准备了许多过冬物什的厨房里去。

早晌起个大早,给马根根叫鸣鸡似的一个挨一个地喊起来,喊醒了整座不满十岁的村庄,在星斗未落下,草霜白刷刷地黎明里,突突地轰响了油门,往这个名叫圪老的六十多里外的山洼赶。饭没顾得上吃,水嘛也没顾得上喝一口;婆姨们倒还好,洗过了脸刷了牙;便匆忙地在马根根地催促与吆喝场里跑出来,锁住院门,爬上了农用三轮车跟摩托车,嗖得出了这小小孩童一样的村庄,往西北方的山坳里赶。男人们一路上在三轮车的两柱灯光后头叫骂。

“马根根你这个毛驴,你催得那样急是催命哩吗?牙没刷,脸没洗的,昨日个灰土还在脸上沾着哩。”

马根根——戴着墨镜的马根根嘿嘿地说:“去了洗嘛,去了洗嘛;马特儿那老驴子,早给咱备下了热水。”

“哪吃饭怎弄。”

“满山遍野的都是核桃。”

“哪光吃核桃能吃得饱肚子。”

“还有石头哩,石头跟乳牛的奶头那么大,跟房子那么大。不想吃核桃了,就拿核桃就石头。”

众人在目光浅浅的黎明里,在突突的摩托车与农用三轮车与马根根吼着嗓门地搅和里,锐着声腔说:“上当了,准是上了马根根这女娃的当了。女娃娃吗,说话可以不算数。”

马根根呼哨一声,突得轰动油门,把车拐进农用三轮旁侧的吐了芽,正分孽的麦苗田里,又从路牙子旁边的麦田拐出,超行到农用三轮的前头。婆姨们惊愕地尖叫。婆姨们说。

“慢些子,慢些子!”

月光似燃尽了油的灯捻上,挑住的一抹红豆的火苗子那般微弱。倒是农用三轮车与摩托车的突突声在乡间的黎明里跟满目的清辉一样浓郁爽朗。冷冷的干硬的风揭人面孔。婆姨们的身上早裹住棉衣,脚上穿了新做的棉鞋,缠绑在整个头上绿围巾、红围巾、黄围巾的稍头,在渐渐白晰起来的黎明里呼啦啦地飘摇。风总是拳头一样地砸到人们的鼻子上。

“到了,到了。”

摩托车跟三轮车翻过长满槐树的山梁子,狭窄昏溃的黎明一下子开阔清新。瘦瘦的鱼秧样月芽子挂在山头的秃梢上,月芽像吃剩了的放干了的一弯烧饼。先是三轮车摁灭了毫无用处的前灯,再是马根根摩托车的前灯摁灭了;远远的像坐在一把太师椅子里的圪老隐稳的可以看见了;遍野的霜白好似盐一样的月光还没退去。

婆姨们说:“脚都冻木了。”

男人们说:“身上的血都给冻实了,你脚才冻木。还是你的热被窝好吧!”

婆姨的双手袖进袖管里。婆姨说:“看我不打你的嘴。”

“呵呵呵。”

呵呵笑的正是那个头发稍稍卷曲的,抢到了纸烟压到身下去的人。那人没有独吞,在众人平静下来,笑声跟喘息终止的时刻,拆开了烟盒,给大伙每人扔了一根去。婆姨们去了厨房后,马特儿坐上了炕沿,他老绵羊样的笑声停歇了,他依旧撇着他憨憨的堆着几片笑容的嘴巴!点着了烟,有人问马特儿。

“老哥,种了多少核桃。”

“百十来棵。”

“哪种了几亩玉米。”

“五十多亩。”

“也该收了吧!”

“收完了核桃收玉米么!”

“噢,噢。”

……

婆姨们端去了屋里盛过热水的瓷碗。端进热腾腾的面片儿。太阳冒到邻近圪老的圆墩墩的馒头状的山头上,像朵红色的花从圆墩墩的山头的枯草丛里长了出来,悄悄地绽开。

吃过早饭,薄薄的白霜凝结成细密露珠子,露珠子柔软了,许多的借风酥酥落下去。婆姨们洗罢了锅碗,提了壶热水。马根根的肩头扛住一打箍成桶状的化肥袋子,攥了把镰刀。其余各人各自掮了根长长的竹杆。待马特儿锁严实了屋门,给羊栏里的众羊撒过干草,由马根根在前头引领着,一起上屋后坡地上的核桃林子里去。

细碎的阳光唰唰泼洒进了四野,泼洒到了他们吃了早饭热乎起来的鼻头上,泼洒到他们的厚实的衣衫上。满山遍野明晃晃的,多是奓得高高的落了阳光、银狐的尾巴样毛绒绒的野苇子、枯干的穗头。红晶晶的野果子——说不出名字犹似山楂一的野果子,就挂在远山的跟山路一旁繁嘟嘟的矮枝头。顺手拈来一颗咬嘴里,酸甜酸甜的。还有远远近近一簇簇火焰样的野杞子燃烧着,天蓝得深。

5

“咱俩好,你莫婆姨我给你找;

一找一个阿庆嫂,

阿庆嫂会唱戏,

嘟儿一跳一个屁。”

“咱俩好,咱俩上山打核桃,

打核桃炸油糕,

油糕堆了一案子,

核桃滚得满院子,

婆姨来了墩了尻蛋子。”

每次不能多喝酒的马根根那骡子又喝高了。高得像飘飞在树梢跟白云间的羽毛,确切的说应该是一根灰蓝色的羽毛,永远不会着地。只是他的神志尚且清楚,不单单是清楚,还有些飘忽,飘忽的他的话语就跟喷泉一样地往外喷,他的脸涨红着。清酒此时在他的身子里已蹿腾成了沸铜。马根根仍要一颗一颗解除了棉衣上的纽扣,露出胸膛来。他胸膛底下的心很显眼的在胸膛哪儿跳。酒只空了一瓶,盛腊肉的盘子空了,盛渚花生豆的盘子里残余着几片红的萝卜、绿的芹菜。

“老哥,我又喝高了。”

“你莫喝高。喝高了二百五劲就犯了。”

“我管不住我的嘴。”

“你就莫胡说么。”

“我是莫胡说,我还得给你说老嫂子。”

白烛烧去了一寸,黑长的灯捻上绾结着红杞子的灯花。马根根端酒碗,伸长舌头往酒碗里的清酒面子上舔了一口。

“老哥,我就担心我给喝高了。喝去了一碗,我有些飘,就像踩钢丝绳子,耍杂技一样摇摇晃晃的。你看我自收了核桃,就一直莫上你这哒来。这一回上你这哒来,就给你说说老嫂子的事。”

双烛交错重叠的灯影里,盘坐在炕桌旁侧的马特儿,没有将端起的酒碗给马根根递过去,他孤自抿了口,夹了盘子中的粉条,嚓儿嚓儿地嚼咽着。

“兄弟,你甭尽是老嫂子长,老嫂子短的。哥快到了一把手(五十岁)的年纪,你说提那事还有啥用。”

“你说咋没用哩!往后还有十几年二十几年的光景哩。往后的日子,你莫有个老嫂就不成喀!”

“能成。我几十年都这么着过来了。是大半辈子都过去了。我知道我往后的日子该咋过,路该咋走!”

“你不知道!”

“我知道!”

“你就不知道。你莫有过婆姨,你就不知道婆姨的好。男人跟女人就跟一张被子的里外,婆姨嘛就是被褥里子,咱就是被褥的面子。光有面子莫里子能叫是被褥吗?老哥,你得想清楚。”

“我想得清清楚楚的。”

“你就不清楚。我不能喝多了。”

脸盘子涨红的马根根捏起了酒碗,穿过烛影交集的炕桌上空给马特儿递过来。

“老哥,咱俩得碰一碰。”

“你喝多了不成。”

“来老哥,胖娃娃,红鲤鱼。”

“圆头实脑的胖娃娃,肥肥壮壮的红鲤鱼。”

两碗相撞。马根根咕咚喝下一大口。马特儿仰高了脖项,咕咕咚咚任整碗的清酒,蹿进他的胃里去,任酒在天寒地冻的夜晚,愈来愈盛地燃烧。

马特儿随手夹了口粉条塞嘴里,放下竹筷抹了把沾了几粒酒花的胡子拉茬的嘴角。马根根斜依在他拢做一团拢得高高的被子上,右手扶住炕桌的边沿,左手伸入左边敞开的衣襟底下,捏摸了一阵,鸟叨虫子似的,衔出一张照片,前躬了身子给马特儿递去。马特儿用他抹过酒花的右手接住,侧斜了脑袋眯眯了眼睛,就进双烛的灯影里瞅视。

马特儿眯眯的眼睛看到了照片上紧绷绷的婆姨,收拾得一身净洁,立到一幢门楼底下,门楼下是红漆的院门,院门两侧是高高的方方正正的其上雕了绵羊跟仙女的门墩,门楼两侧的槐树上吊下两长串金黄的玉米。

大抵是长久的火烛熏燎的缘故,马特儿似乎无法看清这婆姨的面孔。马特儿揉了揉他涩涩的眼睛,他看清了她。她的身影一如飞鸟掠过窗前一样,似曾在马特儿的深夜的寂寥的梦境里闪现过。马特儿毋须再次揉搓他的眼睛了,他左臂扶上炕桌,扭转着身子找寻他身侧的或压进身后的被子底下的猴王牌的香烟——跟他屋里褚红的老柜子同样颜色的猴王牌香烟。烟没有卷进汗腥味的被子里,烟也没丢进他身侧,他躬了身子跟马根根碰酒碗的时候,烟压进了他腿盘子底下。马特儿蹲炕面上寻到了他的纸烟,丢给马根根一根,并往自己的唇间叨住一根;他重又四处找寻起他的火柴。不能多喝酒,仅喝过了一碗的就喝得飘飘乎乎的马根根,心还亮清得很哩!

“老哥,你找洋火哩。莫找,莫找了。蜡烛就在你的胳膊旁亮着哩吗!你看看那婆姨的人才咋个向吗?”

莫找就莫找。马特儿蹲着就近他跟前的白烛,滋、吸着纸烟。马根根也就近吸着了。两个相向着吐出的烟雾缭绕到一起,搅和进了一处,屋外有石猴鸟在山头的石缝里呕呕的紧促地叫过几声,若是撮起耳朵便能听到结满水汽的玻璃窗外,睡去的绵羊们匀称着起起伏伏的鼾声。羊栏的处所高过房子,它们匀称的鼾声则起伏在屋顶,犹似秋天的塘面上,因风而起的涟漪水浪。有风戏耍在秃秃的枝梢。野猫睁亮着黄铜的眼睛,悄悄地俯视着坡地上的鼠引领着它的孩子笑嘻嘻地环跑在玉米的四周,骡马一样肥硕的玉米棒子从健壮的玉米杆上吱吱呀呀地垂吊了下来。涂了月辉的玉米,如梦一样的金黄。

马特儿滋滋儿滋滋儿吸食着纸烟,烛影里两蛋莓子似的烟火一明暗。马特儿许久都没说话,他在品味着他一个人独自的沉默跟冬夜的静寂。屋子里淤满了酒腥跟烟熏跟被卷上散溢的汗浊味。一切都在静默中,悬浮的空气的颗粒,似乎还逐渐地变大了许多,相互碰撞,嘶嘶鸣叫。悄没声息,时间似乎跟糖稀一样被扯拽的很长,扯拽出许多纤细的丝线来,终究有些等待不及的马根根说话了。

“老哥,你说那婆姨到底是咋向吗?我问你哩!”

马根根吃了颗早都冰凉的花生豆,仍要抿口清酒。

马特儿扔掉他指间的烟屁股。

马特儿说:“那婆姨围上绿围巾,就像给咱打过核桃收过玉米的翠喜那婆姨。”

眼睛忽儿睁亮了的马根根说:“噢呀老哥,你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这照片里的婆姨就是翠喜,就是她没围个绿围巾,她也是翠喜。那你就记住个围个绿围巾的翠喜,不围绿围巾就不是翠喜了吗?你看你,真是给酒昏了头。”

马根根抬起手臂,伸出他右手的食指来,指点着他,数落着他。

“来马特儿老哥,咱喝口酒。”

马根根拎起另一瓶不曾动过一滴的清酒,单膝跪炕面上,给马特儿湛满了酒碗。两只胖娃娃红鲤鱼的一模一样的酒碗再次相撞到。清酒滟出了酒碗滴滴答答地跌落炕桌上,摔溅的粉碎。他俩仰起了脖项,粗糙的喉结上下剧烈地翻滚着,他们咽下了整碗的清酒。

“老哥,老哥,你,你就记住个绿围巾的刘翠喜。你就莫记住个莫围绿围巾的刘翠喜么?兄弟给你说,不论她围了绿围巾,还是莫围绿围巾,她都是给你捡过核桃,收过玉米的刘翠喜。真的是刘翠喜。这老嫂子吗?还得有个人给你从中牵线哩。你说对不对。”

马根根这一次怕真给喝多了,他本来已眯眯起来的眼睛,这一次眯得更实了。他几乎是闭住眼睛说话。他说过,要是他喝多了,他闭住眼睛说话不晕乎,要是眼睛睁开了,会墙转房子转甚至是屋间的什么东西都动,唯独他马根根是不动的。马特儿嘿嘿地笑,他的笑里有承认他眼睛昏花的意味,他的笑里还有着怎么没有认清刘翠喜的谦意。真真喝高了酒的马根根的嘴巴,渐渐的进入了胡拉被子乱扯毡的絮叨。

“咱俩好,你没婆姨我给你找,

一找一个阿庆嫂,

阿庆嫂,会唱戏;

嘟儿一跳一个屁。

嘿嘿嘿。”

“老哥,老哥,我笑哩。”

“嗯,你笑哩。”

“我不笑,由不得我么。”

“嗯,你不笑由不得你。”

“我心里欢喜。”

“嗯,你心里欢喜。”

“欢喜是你就有老嫂子了。”

“嗯,欢喜我就有老嫂了。”

“我的老嫂子,是刘翠喜。”

“噢,你的老嫂子是刘翠喜。”

着实管不住自个的嘴巴的马根根在闭实着眼睛的嘿嘿笑哩,吹着他的牛,放着他不着边际的黄。他在他昏沉的酒腥味的淹没里东拉西扯着说明着他这夜来到的真诚的目的,和刘翠喜来圪老的坡地上给马特儿拾核桃掰玉米棒子,都是出於他跟他婆姨精心地安排和彼此须留下个好印记的用意。

“老哥呀!你说你这哒啥都好!”

“玉米好,绵羊好,核桃好。”

“不,不是得。刘翠喜,给我婆姨见过了话。她说,好就是人好!”

“不好!”

“好,好,就是好。不好,我马根根能隔三差四地往,往你这哒跑吗?你好,待人心诚的。刘翠喜那婆姨是眼里有水的好。”

“好!”

“老哥,马特儿你那老驴子。你肯定还不知道,刘翠喜前头的男人不在了。”

“我不知道。”

“你咋能知道。都怪我,都怪我口封得紧,莫给你说么。”

“你是没给我说过。”

“我今黑了给你说不晚吧!”

“今黑了说不晚!”

“你的心有些急。”

“不急。”

“急。”

“不急。”

“嘿嘿。”

刘翠喜的男人患了糖尿病,大前年殁了。马根根的婆姨专程托了同村的刘翠娥——刘翠喜的姐姐,说起了马特儿。马特儿孤身一人,没儿没女的这不正好吗。刘翠娥唤来了妹妹翠喜来到了村里,在马根根跟婆姨地巧安排下,专程去山间的圪老打过核桃,收过三五天的玉米。算在马特儿的不明就理里,两人都有了认识,并且大体揣摩到了彼此的脾性。马特儿的稳健跟诚恳正中了刘翠喜的性情。刘翠喜捎过话来,说这事吗成是能成的,就得把马特儿搬到她镇子上的独门独院的家里来,不知马特儿可否中意。

马根根四仰八叉地睡倒在了炕面子上,他管不住的嘴巴,一时半刻还不会停歇。马特儿咬住烟斜依粉白的炕墙,白烛又燃去了一寸。

“老哥,你没儿没女。”

“我没儿没女。”

“翠喜嘛,有两个娃;两个儿子娃娃。”

“噢两个娃娃,两个儿子娃娃,两个圆头实脑的儿子娃娃。”

“娃娃是绵羊,越多越好。”

“娃娃是绵羊,越多越好。这是你老哥说得话。”

“这是我马特儿说的话。”

窗台的月辉愈来愈厚了。石猴鸟的叫声像从北边的山梁上挪移到了西边的山梁上。西天的新月移过了一株秃秃的山脊上的山桃树,又像是往它近邻的一朵灰暗的云朵里钻去。云朵停伫在黑巍巍的苇林子的上空,苇林里愈来愈枯浅的积水,正在结住一层反弹着月辉的薄冰。新月的影子映在了苇林间的冰凌上,青幽幽的,一如坡地上被寒夜冻得发青的石头。白晰的新月钻进了云朵;冬日里瘦瘪瘪的漫山遍野暗淡了下去,犹似徜入了烛火的余烬。马特儿跪伏住身子,拉展了他身下倦做一团的被子,给迷醉的又似清醒的马根根身上盖去。马根根一手攉去了被子。他说烧。

“烧。心里像烧着大火。”

马特儿应喝着他;“烧,你身上是烧着大火。火在你身子里轰轰轰轰地吼。我莫办法,我得拿被子把火捂灭。”

“越捂越旺。”

“越旺越捂。”

马特儿身子里、骨头里的酒劲还没蹿腾起来。稍稍迷糊的马特儿躺下去,依着新砌起来的粉白的墙面子躺下去。必竟是冬夜嘛,他得把他捂进去。已被烈酒——烈马一样的烈酒,催入了昏沉犹似钻入了迷漫大雾的马根根根的嘴巴,仍在有一打没一打的开合着,他由不得自己的话语,跟满肚子的酒腥味一样,要自行溢了出来。睡倒了的马特儿一如马根根的空谷回音那样在应喝着他。白日收拾过羊、收拾过干粪干草,还有一满堆在槐木台子上的玉米,怕是淋过了雨给翻晒了一遍;马特儿在酒劲的催促里,着实是疲倦了。

“咱俩女子,你没婆姨我给你找;”

“噢,咱俩好;我没婆姨你给我找。”

“一找找个阿庆嫂。”

“一找找个阿庆嫂。”

“阿庆嫂本事大。”

“阿庆嫂本事大。”

“一年给咱生了两个娃。”

“一年给咱生了一群娃。”

“两个娃,两个娃。”

“一个娃,一群娃。”

“一群娃,就一群娃。老哥,我给你把吉日看哈(下)啦。”

“你把吉日看哈(下)啦?”

“看到了十一月二十八。”

“二十八就二十八。”

“二十八,老嫂子就要进门啦!”

“嗯,二十八绿围巾就要进门啦!”

“一进门,就给咱生娃娃。”

“生娃娃。”

“炕上一伙胖娃娃。”

“炕上一伙圆头实脑的胖娃娃。”

“胖娃娃。”

“胖……。”

马根根的身体跟脑袋睡着了,他的嘴巴仍在似醒非醒的梦呓般的絮叨着。他的嘴巴就似不眠的猫头鹰一样,一直要将他时明时暗的话语持续到天明。疲累的马特儿扯起了鼾声。他厚墩墩的身躯与脊背贴实在火烫的彩绘着狮子的毡毯上,愈贴愈实,就像他的身板要渐次地渗入到羊毛擀成的厚重的毡毯中去。睡着的他像水一样能够四处流淌。

“胖娃娃……”

马根根梦呓般的嘴巴里,可以这样说,是有一部分还未睡去的马根根的嘴巴里的话语稀疏了很多。犹如一树熟透的黄橙橙的梨子正从枝头落去,枝头终要空了,枝头空了的时候,大抵也是黎明走入这山间的寂寂的独守了一户人,独守了一个人的时候。马根根的嘴巴没有获得马特儿的回音,要说回应吧!回应的该是马特儿的鼾声。

夜到了酽处,羊群匀称细密的鼾声愈积愈厚,终于越过了羊栏默默地流泻。新月钻出了云朵,月光的轻纱又落下。四野的白霜开始颗颗凝结。抖抖索索的风依到了秃秃的枝梢上。星斗闪耀,万里晴空;万里晴空,万里夜。屋间的白烛燃去了一寸;栽上两只倒扣的瓷碗底上的两支白烛就要灭去了,软软清亮的烛泪,簌簌地滚下了碗底,烛火灭去;小小的一如两朵桃花的烛花燃烬。淡淡地烛油味儿横在了屋间;就跟饺子包裹了的菜馅那样,包裹进了浓浓的酒腥味中。清新冰凉的月辉潜进了窗户,屋中一团昏黑。四仰八叉地睡着了的马根根的嘴巴,偶或还要蹦出不成曲调的只言片语。似偌大的核桃林子,蹦出了一只跃上树杆跳蹿在枝头上,找寻核桃的松鼠。核桃林里果真蹦出了一只腮帮鼓圆的松鼠,它从此枝跳往彼枝,枝梢在呜呜地摇晃。

“二十八。”

“婆姨,嫂子。”

马特儿的身子翻转了一下。马特儿正做着一个美好的梦。

6

十月小阳月的日子,一只小麋鹿一样从两道山麓夹持的川道里一蹦一蹦地跳了过去。日月一旦交上了十一月的深冬,天空晴朗的愈见深沉,整张藏蓝的天幕在山头上,在川道上空,跟马特儿堆了金黄的——小山包一样金黄的玉米棒子,及的场后的屋子头顶绷得紧绷绷的。天幕还显得分外的瓷实,跟天幕是冻结了一张辽阔浩瀚的湖面;那些零散地一枚树叶样的鹰鹞,不是飞动在天幕上,就似在整面天幕上,一曲柔美的笛韵一样婉转的滑行。

这期间,顶着绿围巾的刘翠喜干练沉稳地来过一次。她下厨房,她给他起了羊栏里的干羊粪和羊们吃剩的干草;羊们挑食,凡是沾过一次嘴,或是给别的羊咬啮过的干草,它们绝不二次沾染。刘喜翠还攥了刷羊毛的耙子,细致得一只一只给羊们刷去了身子上粘了羊屎蛋子跟泥巴的杂毛,她把他圈舍里的百十来只羊刷洗的光鲜发亮,像把肥壮的羊们,就住山脊上的大石头打磨了一遍,褪去了它们身上的铁锈,它们一个个跟银子塑成的,闪闪发光。难怪刘喜翠第二天给他拆洗过被褥午后要回去的时候,羊们齐摆摆地调转了头,一眼不眨地盯住她,舍不得她走。她对羊好,羊就舍不得她走,这是情理中的事。马特儿喝斥了他的群羊,马特儿送她。马特儿得把她送到通往山外的石子路上。石子路上,有往山外的镇子拉石子拉木头的拖拉机。

马特儿给她装了满满一口袋核桃,扛着。马特儿说:“羊(们)都舍不得你走。”

羊们的咩咩叫传得很远。她捋了一把额前的头发。她说:“我也舍不哈(下)羊,莫办法。”

他说:“人在世上莫办法的事很多。舍哈(下)也就舍哈(下)啦。”

她说:“不舍也莫(没)办法。不是谁想舍就能舍哈,也不是谁想不舍就不舍。”

“人说到底还是个莫办法。”

“噢么。”

跟柿子一样红的太阳往西山那边移动,细软的水流哗哗啦啦漫过宽阔的河槽,河槽的石缝里仍长着几枝琐碎的青草。橙红的阳光斜泼到明烁的浅浅的水面上,像整条窈窕的河流围住了一道修长的红纱。

他说:“天晴得光得很。”

她说:“噢么。”

他说:“我真得要搬到镇子上,搬到你那边去。”

她说 :“噢。”

他说:“我舍不得核桃树,舍不得玉米,舍不得羊。”

她说:“我也舍不哈(下)娃娃。”

“嗯。”

川道里,石子路旁的平展一些的田地里的麦苗皆已分完了孽,长全了八九片叶子,它们深冬里地面上的生长就此结束了,它们土层底下的生长却在闹哄哄地进行着,它们的根须正在冻土里交错漫延,为给来春的拨节长高抽穗扬花,筹备和储积着力。他跟她脚下的石子在嚓啦嚓啦的响,喜鹊在近处的洋槐林子里叫。

“喳喳喳,喳喳喳。”

他说:“喜鹊叫哩。”

她说:“喜鹊补窝哩。”

补窝的往往是一对和谐的喜鹊夫妻。公鹊负责将挑捡好的枝梢搬运到它们破旧了的巢柯跟前来,递送到守巢的母鹊喙间。尔后,则由守巢的母鹊将公鹊搬运回来的枝丫,添缀到该修补的巢柯的破败处去。

他问:“日子,是定到了二十八吗?”

她答:“二十八,马根根兄弟定下的,已经说好了。二十八那天一大早,他就叫了村里的三轮车给你搬过去。你把该收拾的收拾一哈(下)。今日已是初三日了。”

“嗯。”

她说:“掮那么多的核桃,沉。我换你。”

他说:“给娃娃们家也莫啥带的,掮回去给娃们吃。”

她说:“那就歇缓会儿吧!”

他说:“不歇,成天背背掮掮的。”

她看到了他额颅上——黑啾啾的额颅上,泌出的露水珠子一样的汗滴。她从她挎在肩头的桔红的布兜里取出一块手帕来。在马特儿跟她共同的走动中伸出手臂去,抹拭着他的额头。这是脖项上围着圈绿围巾的婆姨用她亲昵的举措,给他显露着她的心意。他没回避。

马特儿说:“那就得把百十头羊卖掉。得把玉米地丢哈(下)。核桃林子也不能常去营务了。”

婆姨说:“把该卖的都卖了去。来镇子上,买辆摩托去县城里做工。做一天的工也挣得七八十块钱哩。”

马特儿说:“把羊卖了就莫羊了。把地丢了就莫玉米了。不去营务了,核桃林子就荒弃了;荒着的核桃林子,给草封了,就结不哈核桃了。”

婆姨说:“你的心总不能放到田地跟羊身上么。你得往远里看。”

马特儿没做声,身后突突叫的拉满木头的农用三轮车停下来的时候,他跟她肩掮着核桃即将走完了川道里的十多里的石子路。三轮车的那人用高过突突叫的柴油机的声音,吼喊着问。

“马特儿,你盼了个新婆姨吧!你婆姨长得俏得很哩。”

马特儿回头望,马特儿掮住五六十斤的核桃,转身放上了车厢堆得高高的木头上。马特儿往衣兜里摸出猴王牌的纸烟,给三轮车上的那人点着,马特儿也叨了一根。马特儿高声说:

“是我舅家妹子。”

“甭哄(骗)人了马特儿。你舅家那有这标致的妹子。在咱这哒四十岁了盼婆姨,也不是个啥稀罕事。上,上。”

驾驶农用三轮的那人,嗓音高的比山头上的那棵榆树还高。突突的涌出烟囱的滚滚浓烟,在西来的风里往东散去。那人招呼婆姨上到他的车上来,驾驶坐旁那张落满了黄土的坐位空着。她解除了她脖项上的绿围巾,临风将她的绿围巾抖展了裹进她的头上,并挽结了围巾的两角堵到她的鼻孔与嘴巴上。婆姨的嗓门在突突的柴油机声里,也是高高的,高得像镶进树梢间仅有风跟阳光才能够得着的巢。

“马特儿,你准备一哈(下)。准备停当了,捎个话叫马根根兄弟来接你。”

马特儿给她招招手,他没有应答她的话。

驾驶三轮车的那人大声说了句:坐好了。松驰了他脚底的离合,另一只脚踩动了油门。轰轰叫的三轮车沿住绕在山根的田地、枯树、乱石夹道的路,拖着一条大尾巴似的黄尘往山腰、往山外的镇子上驶去。山外的镇子上有家专门贩卖矿柱的木材市场。

7

深冬里的天本来就黑得早,马特儿回到他圪老里的屋舍时,傍晚已经降落到屋外的树梢上,缭绕的暮霭正沿住缓慢的山坡往山头爬升。待到薄暮尽数地攀越到了山头,满天的星斗自会无一遗漏的明亮了。夜浓浓的气味便要各处飘逸,默默地播散。

马特儿回归以后,并没有径直的开启门锁、走进屋里去。马特儿走往了他屋子东侧的石绵瓦搭盖起的草棚,搂一篓苗条、修长的干草,爬过一段短短的坡道,走向他用木栅栏围堵起来的他的羊舍。守望在羊栏里的群羊,给婆姨收拾得光鲜明亮的群羊,没有往常那样的瞅住了他就会咩洋地叫。群羊仅是眼巴巴地看住他,看住他搂了大篓的干草走近了木栏,并把大篓的干草绕住木栏、撒进它们的圈舍、撒进它们的嘴前。马特儿习惯性地捉住大撒把,沿住他栽得齐整的木桩走过一圈,他是想看看围就的木桩,跟铁丝拴绑在木桩上的横木,有没有缺损的地方。一旦有所缺损,那往往就是绵羊们会偷空儿跑出栅栏的处所。拎住大撒把的马特儿没能审视到羊栏的破损与缺失。他回到他常常撒完干草,会蹲坐片刻的紧依了栏门的那方石块上来。那石块已被他的屁股跟鞋子打磨得光锃锃的。马特儿放下了他手中用过了多年的这柄大撒把,放在石块的旁侧。马特儿往嘴角叨住根纸烟,揣出他与纸烟装在同一衣兜里的打火机,咯噔摁着了,点燃了,蹲上了石块。他仍是要充满奢望的遐想和清点他的羊群。

“一,二,三,四,……。”

今冬羊栏里大约有五十只怀崽的母羊,如果没啥太大的变故,到了开春,一只母羊平均产下两只羊娃子,那到了明年夏天,羊栏里的绵羊,该增添到二百多只了。一只绵羊按价一百二十元,若是满打满算地统计一下;那他的羊群给他三年以来频添的收入就该是二万多元了。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马特儿咳嗽了几声。他拍拍他的脑壳子,他头发杂乱的像能宿进夜鸟的脑壳子。他暗自指责了他。

“莫想钱,莫想钱。养羊尽是养羊嘛,哪能跟钱扯到一搭去。莫想钱,莫想钱。这就不关钱的事吗。”

马特儿养羊仅是用以消磨独自一人在空空的圪老里厮守的孤寂。没了羊的日子,犹似一个夜行的人行走在没有一丝光亮的旷野间。

“一百一,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一,二,三……。”

如此三番,往常一次是可清点了群羊的马特儿,数过三遍了,都未弄清他此日里羊群的数目。群羊或幽蓝或橙红的眼瞳直端端地瞅望着他。东天的水平星已经毛绒绒地显出来。西天里跟刘翠喜那婆姨弯眉样的新月,丝毫未做偏移地挑在了它初三日必将挑挂的那架山头上;那山头上长满了天蓝星,天蓝星秋尽时能结出红色的老玉米状的有毒的红果子;那山头就叫天蓝星。一如刘翠喜的眉毛样弯弯的新月就是从那满山红透的天蓝星丛里生长出来的吧!羊们则石雕一样凝固在栅栏后头;羊们一眼不眨地望着他,羊们的眼眼睛在逐次稠滞起来的夜晚里,蓝旺蓝旺,红旺红旺的。

“羊,你都吃草。你都看我弄啥,光看我能饱肚子吗?吃草吃草。”

温顺祥和的羊们低下头去。它们无时无刻不在顺从着主人的意愿。它们的嘴巴索然无味地抵上了干草,好似毫无胃口地嚼咽着。马特儿还要在羊们慢吞吞地嚼咽中清点一次。

再次没有数清他羊群的马特儿,呸得唾掉了粘吊在他嘴唇上的纸烟,捉起大撒把站起来,把他的大撒把依到栅栏上。返下那段通往羊舍的陡陡的坡道,走到他的屋门前,拽出栓绑在裤带上的钥匙,开了锁,进了屋。屋中清晰的存留着那婆姨的气味,跟香瓜一样的绵甜绵甜的气味。昨夜他依住炉子铺了被卷睡在厅房的水泥地上;那婆姨睡在里屋的炕头。跟她上一次与马根根的婆姨一起,与她围着米黄色围巾的姐姐来到的那几日一样;她们三个睡炕头,他跟马根根他们几个围住炉子睡厅房。她走时,他给她清算工钱,她接住了。

紧贴厅房的里屋没上锁,也毋须上锁。马特儿撩起厚实的其中续了羊毛的门帘来到里屋。他看清她绵甜的粉黄的气味儿,跟她昨夜的形体那样,堆积在炕面上,攒聚在枕头那处。彩绣着狮子的毡毯收拾得整洁干净,一条换上新被罩的被子捂进炕心;取下来的布满汗腥的旧被罩子已经清洗,晾在屋外的一棵洋槐树跟一棵柏树之间。马特儿静静的立到门口,渐渐明烁起来的北斗七星呈现在他明净的玻璃窗上;他还看到了她曲折地遗落在核桃木炕沿上的一缕发丝。屋中已是完全黑下来,他不可相信揉了揉他枯涩的眼睛——很多个夜晚他都无法坦然入睡的枯涩的眼睛。那根发丝——黑黑的同愈来愈厚的夜晚同样黑黑的发丝,落在那里。马特儿看了一眼她给他挂上了窗帘子的窗户,淡蓝的秋日的野菊色的窗帘垂挂到窗户的东侧,凭借住隐隐的遥远的北斗七星曦微的光,看到了她印在窗帘上的漩涡状的、笋纹状的几颗手印。他静静地瞅望那悬在羊栏上空的令他常常揣摩,而百思不解其意的七星;这是他深夜里无法安睡时总会进行的举措。他在漫漫的日月里,悄然地体悟到这天地间的每一种组合都非随意的。北斗七星的存在一定有着它的启示与玄机。只是他无法洞达跟明晰。石猴鸟的叫声从窗外的山石缝紧促而清凉地传来。

“呕呕,呕呕。”

夜黑严了天地。该呈示的星斗完全呈示了出来。该隐藏的事物,全都隐藏进了夜黑之中。昨夜他往厅房里铺过的被褥叠放到了炕面西边的那方炕桌上。他爬上炕面,拎抱了那方被褥,走入厅屋,一如昨夜的(刘)那婆姨还睡进里屋那般,依住厅屋正中的烧着黑碳,将一根折成了九十度的烟管从门框上伸出的生铁炉子,铺展了被褥。此后,站起身,拨大了炉下的风口,塞了两锨黑碳的炉子轰轰地吼叫了。黑色的烟尘在屋外的门楣上方的烟管口,于夜黑中,黑黑地飘升。马特儿走往屋外,他从他熟悉的厨房西侧,一堆浅土埋着的菜窑里掏出了几根沾着泥巴的红萝卜——粗壮的与手碗与健壮的大玉米棒子一样的红萝卜,跟他深秋时就埋进去的红薯。拢在衣襟里,回屋,哗啦一下扔在了火炉的跟前。屋中因为有了火焰的蹿跳温暖明亮了许多,像屋中白晰的四壁,越来越厚地涂抹着暖色的橙黄。腾得蹿跳出炉口的火苗摇曳,整个屋子中所有灰灰的影子,如潜在深水里的水草一样在飘摇。重又走出屋去的马特儿拎回了一铁桶的碳煤,跷上檐台,走进。放下沉重的铁桶,掩闭,反锁了屋门的马特儿走进里屋,揭开他从不上锁的褚红的跟炕桌同一颜色的柜子,取出其中的那瓶老酒来,回到他此夜将依住炉子独守的厅屋。顺嘴撕去了瓶盖的马特儿扑沓坐进临时铺就的羊毛毡与被子,褪去他走过整整一个下午的鞋子,双脚盘坐在炉子的跟前,躬住腰,赤手一根一根一块一块地拧去红萝卜、红薯躯壳上的泥巴。扭拧完泥巴,马特儿的双手往一起搓了搓,随后在他的衣襟上蹭了蹭,揣起了酒瓶攥了块甜浠浠的红薯,库嚓、库嚓啃咬着,就着他不愿入寐的清酒。此夜炉火的舌头伸得长拉拉的,一直在舔舐这间孤寂的房舍。有眼睛一如黄铜的猫头鹰落上了屋脊。一只胆怯的小鼠,隐进了马特儿堆得小山包样的玉米里。猫头鹰一眼不眨地守望到了天明。马特儿不知困倦地,静默着坐在炉火彤红的炉侧。他看看他的窗户,他看看他的屋门,他在喝完了那瓶清酒后,默然地看着他此夜没有续进柴禾的火炕。

“火炕空了,屋子空了;

庭院空了,菜园空了。

没有了我,我的一切,

都将失去了魂魄。”

炉火的长舌依然强劲得很,倒是橙黄的熟柿子样的火光淡下去;它是给舌尖一样舐破窗纸的晨曦悄悄得稀释了,直至稀释得了然于无。毕竟是深冬的即将交了头九的深冬嘛,屋外的田野、山峦都积上了一层厚厚的粒粒坚硬的白霜。马特儿抹了一把腥松的眼睛,抹了一把皱皴油腻的脸庞,盘距在他脸面跟下颏上的胡髭,长长了许多;他的手不是抹到了他的面孔上,他的手像抹到了沙上。酒瓶空了。

马特儿站起身,他走回一夜清冷的里屋。那婆姨的那根黑长的头发仍曲折地贴在核桃木的炕沿,她粉黄的如她形体样的绵甜的气味,模糊了许多,似乎少去了昨日的强悍跟霸道,倒添入了如同她身段同举止的柔和。他知道幸许是过完此日,幸许是明日,源自于那婆姨的那香瓜一样——他的眼睛能够触摸到昨日还有些灼目的气味,自会消隐;直到消隐殆尽。那她留在窗帘上的指印,跟她留在屋里、屋外、屋前、屋后的脚印,还须多日以后,给他的肉眼无法看清的微尘,无声息的覆盖、埋没。马特儿抬手拍拍他还是粘了几支干草叶子的头发。他爬上凉了一夜的火炕——那婆姨去时煨了蒿草的火炕——他昨夜没去点燃的火炕;取出他炕头的红柜子里,草绿色的军用大衣。是马根根当兵回来后,送给他的军用大衣。他的母亲曾是马根根的奶娘。

穿起了草绿色大衣的马特儿来到屋外,遍野的白霜好似后夜的石猴鸟叫停的那刻下过的一场白雪,他抬眼望望他堆在一方横木上头的玉米棒子,根根健硕的玉米棒子堆上白了,就如一夜间须发皆白的老人。寂寂的如同一根长长的铁丝样的鸟鸣声扎入他耳孔;静静的白色清晨异常清冷,干硬的宿在檐下无处可去的风受了惊吓,跳出来,往他的身上猛撞一下,往白色的愈见空茫的大野溜去。风撞痛了马特儿沾着几抹干泥巴的手掌,风撞痛了他鼻子,风似一柄白亮的刀刃抹了抹,噌得灌入他昨夜依偎住火炉浸了汗水的后脊。马特儿开启了厨屋的锁子,这一次,那婆姨留在厨屋里的气息,给黏贴到了屋顶跟四壁上浓浓的灶烟味压灭了。那婆姨洗刷过的碗筷规整的摞上案板,筷子簇拥在敞口的釉有一只蓝色莲花的专用于插放筷子的瓷罐里,筷子是红漆的竹筷。这些个绰绰有余的餐具、灶具,是他特意从镇子,从五十里开外的县城里买回的,以便每年到了收秋日,给他做工的搬往谷地的村里人来了,好有碗满意的面食下肚。都是来下苦的人嘛,没个饱肚子咋成。马特儿拎起灶台旁倒扣着的空空的铁桶出去。去他屋子东北侧满树红叶的柳树下水泥砌成的水窑,水面除过零落着几枚鱼秧似的红柳叶子外,水面结了层松散的薄冰,几枚鱼秧似的红柳叶子固结在薄冰当中,恰似那些红柳叶子给压到了一片方方的毛玻璃底下。马特儿放了铁桶,马特儿进入了水窑前头的草料堆子,抱了篓长长的干草,去羊们的圈棚。寒夜里的羊们睡卧在羊棚里的剩干草上,刺鼻的羊膻味,在羊棚里挤得实实的。他来到了栅栏外,他咩咩地叫唤着他每到清晨则分外臃懒的群羊。

“咩,咩咩咩。咩咩咩。”

懒散的羊们挤出了羊棚。马特儿绕住栅栏,将干草撒上羊们的剩草。是剩草,其实都是些枯涩的干草梗子,这些干草梗子是羊们难以咀嚼下咽的粗壮的草杆。羊是良善的,它们识得主人的辛苦,不会轻易浪费掉任何一缕它能够下咽的干草叶子。因此上它们绝不糟蹋一棵草,每一棵草都吃得仔仔细细,从头吃到尾;剩下的,是它们在嘴里吮了吮不得已而放弃的。

羊们陆续在冰寒彻骨的白色清晨来到了羊栏前。一如昨日傍晚时分,饥饿了的羊们并不急于去吃马特儿给它们撒落的干草。羊们仰着脖项,齐摆摆地瞪着它们蕴含暖意的眼睛,瞅望着马特儿,瞅望着它们的主人。马特儿没有理会它们,捉起依到栅栏的大撒把,绕住栅栏走过一圈,将大撒把放回原处,袖住他给冰冷刺痛的双手走下陡陡的坡道,走到水窑跟前,拎高水桶,塞进水窑,压破结冰的水面,提了桶浮着两枚红柳叶子的清水,走过草料棚子,进了他半掩门扉的厅屋。清除了昨夜堆积的炉灰,提进一桶碳煤,捅捅炉子,捞掉浮在桶口上的两枚红叶,扔入了红火蹿跳的炉膛。炉火一瞬兹喽兹喽,冒起一抹与柳树有关的烟,红柳叶子没了。马特儿往炉口旁放置的大铁壶里倾入了清水。

马特儿在厅房做的早饭,他没去毁掉那婆姨给他的厨房添入的规整的景致。洗罢手脸吃过早饭的马特儿,提了桶热水去了羊栏,羊栏开启,返身关住。他进得羊腥味冲斥的羊棚,把冒着热汽的一大桶的水,倒入横放在羊棚门口的长长的羊槽(铁皮打制的羊槽)。羊们饥渴的嘴瓣子探进长长的羊槽里,吱留吱留饮水,马特儿看了看那婆姨铺展羊棚的土墙根,羊们夜晚倦卧、安睡的柔软松散的蓐草,给羊们踩踏碾压实了。拎起铁桶的马特儿走到棚外去,捉回他的大撒把,挑松、挑软了羊棚间的蓐草。马特儿往他往常的棚角,放了把铁锨老扫帚的墙角看看;铁锨、老扫帚端端正正地在那站着。他握起了老扫帚,扫拭羊们遗落在棚里的粪蛋子时,那只蓝眼睛的老绵羊正是这时走出众羊的缝隙凑过来,张开它沾了几滴热水的湿漉漉的嘴瓣子,咬扯住了马特儿宽阔的衣袖。不曾理会老公羊的马特儿,抡着扫帚,将老绵羊的嘴瓣子毸到了一边去,老公羊在他身侧碍手碍脚地紧随着他。

“去,把你嘴伸到一旁去,去啃草去。去,甭老在我跟前晃来晃去的。”

他几次抬手拍打了老公羊,胡须长长的下巴与腮帮,老公羊的下巴跟腮帮空空地响。当老公羊是第五次死死地咬拽他的袖口,较劲似的不肯放却的那刻,他还是拍打了它,甚至用脚踢踩了它干干的后腿;老公羊扑通跌倒在羊棚,老公羊的嘴巴、牙齿仍未松懈,他举高了扫帚打上了老公羊的脊背,打上老公羊肥鼓鼓的尻尾。老公羊挣扎着爬起,揪拽得他袖口发出嗞啦的声响。他举高了的老扫帚,停住了,停在了他的头顶。他看到老公羊眼神,诚恳的没有一丝敌意的蓝汪汪的眼神。他扔掉手中的老扫帚。落下手去,抚了抚老公羊的宽阔的额头,跟螺旋状的盘绕在头顶上,两只螺锥状的犄角。老公羊的嘴巴和牙齿一起松开了他,他草绿色大衣的袖口裂出一道窄窄的缝隙,几朵梨花一样的棉絮显露。他转过身走往棚外,大犄角的老公羊小跑着尾随了他。众羊停止了喝水,众羊追随了老公羊,一直撵着他到了羊栏的出口处。他慌急地一返身。拉住了栅栏的矮矮的木门,用栅门外头的那根老公羊曾用过的铁橛,插楔紧了栅门上垂吊的门链和门扣。老公羊粗旷的喉咙始才发出了声音,咩咩嘹亮的唤叫着往低矮的木桩上扑跳。众羊唤叫的咩咩声交错相织,一时把静寂的白色的山坳吵闹得沸沸扬扬。

“你(们)都跟我做啥。甭叫唤了,甭叫唤了;吃你(们)的草去;喝你(们)的出去;趁水还是热的呢?”

川道里的白霜和屋顶及坡地上的白霜还未褪去,东边的红日也没到从山尖的秃树缝隙冒尖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有白肚皮银项圈的黑喜鹊、翘着长溜溜的尾巴,在显现了几处金黄的玉米堆上,蹦蹦跳跳地啄食。冬天不落雪的季节,正是众鸟分外挑食的时候,山林的野果子、草籽以及那些个还未顾得上收回的庄稼,都是它们的美食。丰盛的来自冬的恩赐,足以让它们选择和挑剔。银项圈的黑喜鹊蹦跳在玉米堆上,它从那些在它看来是粗壮,健硕的玉米棒子上,一啄啄出数粒玉米籽来,哗哗剥剥地啄出玉米籽的软酥酥甜浠浠的芽苤,一仰脖项似喝下一口心底熨切的水滴,咽进肚里。喜鹊静寂的喳喳给众羊跳栏、犄撞木桩的沸腾唤叫压了下去。

马特儿回到屋里,扑沓坐进火炉旁铺在水泥地面的被褥上。他瞅望起宁静的火焰,他给唇间叨住了一根纸烟,就住炉火点着,吸着。一只松鼠不知从那儿搂抱了一颗红亮的果子蹲坐到玉米堆上,机警慌张地啃咬,它不住地瞅视半掩着屋门的马特儿的屋子;大概它嘴巴啃咬着红亮的野果子,心中掂记着的却是马特儿的玉米。令马特儿未曾想到的事实发生了。老公羊和几只小公羊们用其额颅上长成的犄角,一同铆足了气力,喀嚓喀嚓地撞折了几根栅栏上的横木,浩浩荡荡的涌出了栅栏,挤挤搡搡地来到马特儿的屋外,聚集在了屋前;朝住屋门,响亮、吵闹的此起彼伏地叫;它们像在唤着马特儿的名子。

“咩咩咩,咩咩咩。”

听到嘹亮得吵沸过往常的羊叫声,吸食着纸烟张望着炉火的马特儿愣怔了片刻,随手将烟头扔进炉火。腾得跳起身,撩起了帘子,蹿到屋外。屋外众羊攒聚,仰住脑袋朝住屋门唤叫景致,把内心里腾起了一股子愤气的马特儿,结凝固了;把马特儿给凝固在了檐台上。马特儿痴痴地看住他一手饲喂起来的群羊;马特儿望望白色的跟没有褪去的霜白同色的众羊后头,他专意给羊们屯积下来的玉米棒子,给生羔子的母羊们屯积下来的玉米棒子。静默地返转身,掩闭了屋门,倒入炉火旁的羊毛褥子上,拉展了被子,捂严自己,侧倦着去睡。

可能是圈神揣出了他的心意,告知了众羊他将与刘翠喜成婚,搬到镇子上去的消息。

8

马特儿睡醒时,太阳业已悬到了南山顶上。南山顶上长着几棵柿子树,红晶晶的蛋黄大小的柿子,还挂在枝头,一如三五颗小小的太阳往那山顶上汇集。白霜早都消匿,阳光跟玉米一样金黄,疏疏的丝线状的阳光很脆,稍经碰撞便嚓嚓地断成几截;很脆的阳光的丝线,在晴朗明彻的山野里飘飘绕绕,抚动舞蹈。

苏醒后的马特儿胡乱的在厅房的火炉上做了午饭。洗却他眼角间两粒滞涩的眼花;给趴伏在屋外的场院里,沐浴于温绚的阳光,慢条斯理的嚅草返刍的众羊拎了大桶饮过了水。取出堆在草料棚里的一只化肥袋子,往袋子里装进一盘用于捆绑柴禾的麻绳,攥了他挂在棚间的镰刀进山去;去他收获了玉米棒子,尚未砍倒秸杆的,邻着一条溪水的玉米地里去。

跟马特儿厮守了六年的老公羊,知道马特儿午后的行踪。每年这时节,每年的柿子红在山头上的这个时节;收获了玉米棒子的马特儿,都要把奓在地里的玉米杆一棵一棵砍倒,搬到地外的塄坎上去,让地歇缓下来。老公羊知道,走往玉米地的坡路上有两棵端直的白杨。

爬上山坡,走往东北方的山坳时,自然是老公羊领着头,它像一个威严的老者,眯着眼睛,心无旁鹜地走在前边。它后头跟着这群散散乱乱的群羊,它们在行走的间隙,偷空儿揪扯着山道旁的干草或是野酸枣树红红的酸果子;还有公羊一惊一乍地爬到母羊的脊背上去,于母羊不做理会的前行间没趣地跌下来,有时还会重重跌一摔,将前膝砸在山土上,磕痛了,咩咩地叫。那叫声有股子无耐的意味,那叫声中还有股子失落感。这些是能从它带些沙哑的唤叫的后音里听得出来。

通往山顶,和通往东北山坳里去的半山腰的坡道上有两棵白杨树,都不知是啥时种下的白杨树,白蜡一样长得端正高耸,犹似两把倒立的老扫帚一样的白杨树,两树的间距不过五六步。大凡走向山地的人,或走向山地的畜们都要从这两棵白杨的间距里经过。那两棵白杨就像一扇看不见门板的、时时敞开的门。先前圪老里还住着四五户人家的时候,凡往山头或山后去放青的牛羊,不论上山、下山皆从这两树间拥挤过去;即使散在坡地上的任何角落,这两棵白杨间的门总是它们极守规则的必经之路。像不从这两树间走走挤挤,它们就上不到山顶去,回不到圈棚里去。有人说,这儿其实是一道山门。说不过山门怎么可以;山门处,是山神与圈神把守处。圈神总是站立在其中一棵的白杨上,要清点它日出上山、日落回归的牛羊。

马特儿每次要在两棵白杨门前停下,坐到西边的那棵白杨下的白石头上,仰望审视这朴素的门道。不论握着镰刀或是扛着锄头上山,还是背负了沉重的收获或柴禾下山。马特儿每次都会这样。为此马特儿坐在白石头上,抚着老公羊的犄角问过:“这真是要通往那莫烦忧、莫苦愁、福地的门吗?老公羊。”马特儿无法听懂老公羊咩咩的言语。他仅有千百次的凝视、观望,这白杨之间他极想探究得清楚的秘密。曾有人说,这里确实是气态的光束状的灵魂,通往福地的门。

老公羊引领群羊和马特儿来到了两株秃了的白杨树下。去岁的初春,两只喜鹊筑就在白石头后边的那棵白杨树上的巢空了。大抵是它们又有了新巢吧!又或许是它们双双已不在这世间,从无鸟修补的巢柯上跌下的枝条,散在白石头上,散在白石头侧。马特儿坐上了他常常歇脚、跟停伫脚步的白石头上。他默地看住那树,看住那树间高高圆圆的山巅,看住那山巅上没有染住一丝杂云的蓝森森的天。羊群散在白杨下边的坡地上,啃噬着石头上的青苔,嚼食着枯干了的冬草。公羊守在他的旁侧。公羊看看太阳,看看马特儿,看看白杨树。远天里的那朵白云,隐进了一簇藏青色的山头。

“走吧!走吧!”

拍拍老公羊的额头与坚实的犄角。

来到玉米地里的马特儿,呸呸往手心里唾了两蛋涶沫抡高他的镰刀,砍倒了无数的秸杆。此后汗水渗渗的马特儿把散落在倾斜的田地间的玉米杆往地心里攒堆一处,堆得高高的;堆成跟屋子一般高的秸杆垛。马特儿放却了手中的镰刀,笨拙地攀爬到了秸杆垛的顶端,坐下去。睡倒进高高地秸杆垛的中心。侧枕了他的左臂,不声不响的看着田地下方的那条溪水的喧哗,与溪水东侧那座满是青石头的山峦上升起带状的暮霭,等待着天黑。

吃饱了肚子的羊们,在老公羊的引领里不远不近地卧倒在马特儿午后砍倒的厚厚地铺了满地的玉米杆上;新生的月牙升起在西山的山顶;该明亮的星斗明亮了,映进了从石块的缝隙蹿往山外的水流里。濡湿的山地间的水汽从山土的深处潜出,到处都淌入了潮漉漉的境地。石猴鸟就在隔溪满是青石头的山腰里鸣叫。黑夜一如阴雨一样降落着。先是冷风穿过山峪;再是跌入深沉的夜晚愈来愈凄冷坚硬了。北斗七星就悬在秸杆垛的上空。细碎凝霜,开始逐次把空茫的山野,玉米地、羊群、秸杆垛,以及秸杆垛上的那人染成纯一色的雪白,就像往这些广袤的事物身上,撒下了一层面粉。甚至月光。唯独那颗新生的月亮是红的。

砍倒地里所有的玉米秸杆的几天以后,马特儿扛了长长的专门用于打核桃的竹杆,跟他的羊群一起来到他山坡上的核桃林里;他攀上了仅余着几片残叶的核桃树,对那些结过核桃的枝梢——已是完全空空枝梢进行了无休无止地敲敲打打。他要打尽他每年不论怎么也无法打尽的核桃。马特儿夜里睡在他的核桃树上。他宽宽的脊背竟在窄窄的枝丫上,睡得平稳;他的嘴巴和喉咙,扯着匀称的鼾声。

细眉状的新月,长成了满月。满月又衰朽了。

打尽了已被鸟儿们、松鼠们衔往别住,储藏了的残余的核桃。其实是挨个儿敲打完光秃秃的枝杈,打尽马特儿的心树上所有的核桃。他除去了每株核桃树底的杂草。又连夜抡了镢头和铁锨,在他割除那些衰草的时日相中的一棵最为高大的核桃树侧,挖出了一窠深深的,裸露出核桃树最壮实的那棵根须的土坑。他还往挖成的土坑上头搭住了一面与地皮齐平的干草棚子。马特儿坐进昏暗、潮湿,晦涩的深坑里,或是依躺到土坑的侧壁,攥了核桃树那棵生硬的沾黏着泥土的主根,将那主根以及它的须梢,硬铮铮地缠绕在自己的脖项,腰身,双腿。他盼望着这棵核桃树能够吸取土中的水分那般,吸吮了他,把他吸入到核桃树的每棵枝丫里去;这样他自会溶入进这个核桃树,与这棵核桃树,与这林子里的核桃树,与这满山遍野的核桃树成为一体。他的期盼跟举措,仅是给灰头土脸的他频添了失望。

干旱的深冬没有下雪,时令交入了头九,越过冻裂着山石的二九天。月亮惨白惨白的,细碎的月光在深夜的核桃林子里一如谷粒状的雪花纷纷下落。雪花样的月光落在了他头顶的干草棚子上。不愿睡去的羊群,卧在冷寂的核桃林中。

经历过臃肿丰盈的满月,重又衰朽凋残得红柳树的叶子般窄细了。月光更加稀薄。一如马特儿做过多次的,那些不可捉摸的泡影似的梦。时日在紧迫与焦躁中逼近着二十八日。

待到二十八日,待到那白霜渐次退却了的二十八日清晨。由马根根,鼻子冻得通红的马根根,指使的三辆蓝色的农用三轮,载着连同驾驶人,连同马根根在内的九个男人,一起突突地进入了圪老的东侧,那一抹不甚平展的衰草丛生的白碱地。

“奥吆吆——奥吆吆——”

拖着三股长长的浓烟,在突突的柴油机的嚣叫里,驾驶人和满车的男人们欢喜的吆喝着。戴着墨镜、口中吸根纸烟的马根根站在车厢里点燃了鞭炮。在噼噼啪啪的横冲直撞着火药味的声响里,额头上披挂着腥红的被面——缎绸的被子面——彩绣着福字跟喜字的被子面的农用三轮车,一同横进了马特儿屋前的宽敞的场院里。屋门开着,炉火还红着。那个憨憨的马特儿却没了踪影。他们搬出他的灶具,搬出了他的毡毯与铺在水泥地面上的被褥。马根根跟上次来打核桃的头发稍稍卷曲的那人,四处找寻着马特儿。他站在空空的羊栏里,他站到屋顶上,瞅视远处。

“马特儿老哥,马特儿老哥。”

除过羊群没有谁知道,马特儿就隐藏在他场院里的,晾到一方横木上的,他的玉米堆里。他睁亮着眼睛,倾听着屋外的世界。

“马特儿,马特儿,今日个是你大喜的日子,我知道这日子你盼(望)了多年啦。马特儿,马特儿老哥,别耽搁了。好时辰可耽误不起。”

马特儿一动不动的侧躺在他金黄的玉米堆里,场院里的一切,他听得清清楚楚。白色的他刷洗过多遍的白棉花一样的羊群,围卧在金色的玉米棒堆子的四周嚅草(羊们闭实着它们的眼睛)。金色的玉米棒子的堆子上,跳跃着喳喳叫的白肚皮银项圈的黑喜鹊。

“马特儿,马特儿老哥。”

他听着人们愈来愈急迫,愈来愈慌张地叫喊。

他睁着亮亮的眼睛,透过金黄的玉米棒子的缝隙,看到了马根根他们失急落慌地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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