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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殷与延安文艺批评及其当下意义①

2012-12-18◆吴

新文学评论 2012年4期

◆吴 艳

萧殷与延安文艺批评关系深厚,他是一位受人尊重的“老延安”——曾亲历过延安文艺批评的一些史实,聆听过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1949年以后,萧殷由亲历到亲为——在北京办《文艺报》和《人民文学》,当中国作家协会领导;1960年后,调回广州办《作品》,在暨南大学任教授、当系主任,在广东省作协当领导。作为亲历者,他清楚延安文艺批评的精髓是什么。作为亲为者,他将延安文艺批评具有普泛价值的部分发扬光大,结合自己的创作经验,从实践中发现问题,进而解决问题。萧殷的文学批评朴实却一针见血,不乏深邃与穿透力——只是这些洞见是用朴素、平白的语言表达出来的。今天我们纪念这位让人钦佩的“老延安”,是基于对他人格的敬重和守望,也基于这样一种信念,萧殷的文学批评实践及其成果,是延安文艺批评的继续,同时又具备矫正当下文学批评弊端的价值。

一、亲历亲为者,当局也清

萧殷于1938年到达延安进入鲁迅艺术学院 (后简称“鲁艺”)学习,由学员而成为教员——延安中央研究院文艺研究员和中央艺校教员。1939年,调到张家口任中国共产党北方局《新华日报》编委兼特派记者、《晋察冀日报》编委兼副主编。1942年他在延安亲耳聆听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我在一篇文章②中曾经说过,延安文艺的发展具有多元、动态、复杂的特点,其过程具备逻辑的合理性,但在不同的发展结点,其特点却也大不相同。从复杂性角度分析延安文艺前后期形态上的变化,是否可以说延安文艺前期的发展是“多元共生”,后期就多少带有单纯与收敛色彩。“多元共生”有利于文艺的繁荣与发展,但在革命圣地延安、在飞沙走石的战争时期,在中国共产党由革命党到执政党的发展变化阶段,文艺的服从性和服务性就容易被提出和被强化,这大概也是历史的真实和延安文艺的必然结果。鲁艺是延安文艺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还原鲁艺发展历程,对理解萧殷文学批评所形成特色是有帮助的。有关鲁艺发展历程中有几个方面值得我们注意:

1.创办鲁艺的首位发起人是毛泽东。1938年4月10日,鲁艺举行开学典礼。

2.鲁艺创办伊始,大家希望毛泽东兼任院长,他不同意,院长一职就空缺下来。副院长沙可夫兼任教务处长。直到1939年11月,中共中央才任命吴玉章为院长,周扬为副院长。此后鲁艺的日常工作主要由周扬负责。

3.鲁艺的教育方针: “以马列主义的理论与立场,在中国新文艺运动的历史基础上,建设中华民族新时代的文艺理论与实际,训练适合今天抗战需要的大批艺术干部,团结与培养新时代的艺术人才,使鲁艺成为实现中共文艺政策的堡垒与核心。”③(见1939年4月10日鲁艺建校一周年大会上,中共中央干部教育部副部长罗迈 (李维汉)的《鲁艺的教育方针与怎样实施教育方针》的报告)。

4.鲁艺的教学方法: “以‘教学致用’合一为原则,即理论与实践密切联系,一方面尽量激发自动的创造性,一方面给以方针与指导。”④(见1938年9月《鲁艺第二届概况及教育计划》)1942年2月改订的《鲁迅艺术文学院教育计划及实施方案》⑤,更明确指出了“理论与实践统一”的“最高教学原则”。茅盾说过:“‘鲁艺’并不采取‘填鸭式’的教学法,它是以学生自动研究、各自发挥其所长为主体,而以教师的讲解指导为辅佐的。”⑥

5.鲁艺的学制:初期具有短训班性质,为期3至6个月。1940年开始,各专业均为三年制。具体实行“三三制”,并分为初、高级阶段。第一、二期在校学习均为六个月,分前后两个阶段,每个阶段为期三个月,即在校学习三个月,然后由学校统一安排到前方抗日根据地或部队实习三个月。从第三期起,学习时间延长至八个月,分为初、高级两个阶段,初级阶段学习必修课,高级阶段学习专业选修课。

6.鲁艺办学方向的调整:1940年3月,对原有教育方针、计划和机构进行较大改革和调整,7月制订了趋向于“正规化”和“专门化”的教育计划及实施方案,并将学制一律延长为三年。1941年2月在教学体制和组织机构方面做出更大调整,组建了文学、戏剧、音乐和美术四个专业部以及教务、编译等四个行政处。这是鲁艺出人才、出成果的黄金时期。1942年毛泽东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后,鲁艺改变正规化、专门化的办学方针,鲁艺学员走出校门、向民间文艺学习,从此进入“大鲁艺”发展阶段。

7.鲁艺成果:延安办学期间,戏剧、美术、音乐、文学四个专业前后五期 (文学系只有四期),共培养学员近七百名,教职员工总计有二三百人之多。解放战争结束后,鲁艺人带着他们在延安形成的特有文艺观念和经验,进入各大城市,从事文艺组织、领导、管理,艺术教育、表演,文艺创作、编辑、出版等工作,像种子一样撒遍了各地,成为一支十分重要的骨干力量,对当代中国主流文艺的形成、发展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对新中国文艺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萧殷在鲁艺学习时间为1938年,是鲁艺早期教育方针、教学方法的直接受益者,其中“以马列主义的理论”为指导, “理论与实践密切联系”最为突出。1942年他在延安亲耳聆听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1949年以后,萧殷像许多鲁艺人一样,成为文艺的组织、领导和管理者,做艺术教育、文艺创作、杂志编辑等工作。作为党的文艺领导骨干力量之一,萧殷的一生达到了鲁艺人的最高境界:“不知休息,不逃避任何困难的工作,把自己的一切力量,把自己的全副精力贡献于党所托付他的事业——鞠躬尽瘁。”⑦毫无疑问,萧殷的人生提升了鲁艺人所追求的境界,但萧殷分明又带有自己的色彩。以到延安之前的经历、才能、知识结构特点和1949年以后的工作成果展现出来。

先看年表⑧。萧殷1915年出生,8岁时,父亲病故,全家靠在城里做店员的哥哥的工资过活。读初中时,他与高中一些爱好文学的青年创办了文学期刊《湖畔》,第二期《湖畔》上,他发表小说《明天》和《风雨之夜》等散文。《风雨之夜》在省展览会上荣获二等奖。

中学毕业,萧殷到广州谋生。向同学借钱报考广州市立美术学校,以优良成绩考取。为不加重哥哥的负担,萧殷开始向省级报刊投稿,以赚取稿费补贴生活。从1932年 (17岁)开始,在报刊上发表了多篇小说,如《乌龟》、《疯子》、《父与女》及《倒闭》、《沉落》等。发表在《广州民国日报》上的小说《乌龟》,后来被人改编成话剧搬上舞台。

萧殷在哥哥的帮助下读完了大学一年级,最终还是因为经济困窘辍学而回到家乡,在龙川乡村师范找了一份教绘画的工作。第二年春,乡村师范停办。1934年,他转到佗城小学任教。1936年春,转至龙川县民众教育馆工作。在家乡工作期间,写了《借贷》、《哥哥的脸》、《倒闭》等小说以及报告文学《年关杂写》等。

1936年7月,萧殷再次离开佗城,来到广州。在广州,同学帮他住进中山大学。半年时间,萧殷参加了多次革命活动,思想上发生了质的飞跃。为斗争的需要,他写了许多杂文,并在《珠江日报》上发表。10月初,他给鲁迅先生写了一封信,在信中简要介绍了广州革命斗争的形势,并把自己创作的散文《温热的手》一并寄去。没想到,鲁迅先生在收到他的信稿10天后就不幸逝世。悲痛的萧殷在中山大学礼堂参加了鲁迅先生的追悼会。

同年12月底,萧殷和挚友赖少其一同离开广州前往上海。抗战开始后,加入共产党领导的“上海防护团”,任战地记者。后来,赴汉口编辑中国青年记者协会机关刊物《新闻记者》月刊。1938年,从武汉辗转到延安,就读鲁迅艺术学院,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萧殷到延安之前在经历、才能、知识结构等方面已显示出一定特点:中学毕业,在广州市立美术学校学习过一年。初中时就办文学刊物、发表小说和散文,并荣获过省级二等奖,其作品被改编成话剧;萧殷做过教员、编辑。他的才华表现在美术、文学、编辑多方面。因而萧殷在鲁艺的一年,如鱼得水。萧殷在经历、起点、文艺才华和知识结构上的特点一直延续下来。1949年后,与丁玲、陈企霞共同编辑《文艺报》,和陈涌轮流主编《人民文学》,同时担任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副所长等职。1960年从北京调广州任中共中南局文艺处处长、广东省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广东省分会副主席、党组副书记、广东省政协委员、中山大学和暨南大学教授等职。

新中国成立后,萧殷的工作分为三类:报刊编辑、文艺教学、文艺理论研究等。值得我们认真研究的是1949年以后在北京办《文艺报》和《人民文学》;1960年调回广东。后办《作品》,在暨南大学中文系当系主任和教授。

“萧殷是老延安,资格很老,却在1960年调回广东。这一举动,和当年艾芜相似,艾芜也是在这相近的年月里要求调回四川老家。这里自然有故土难离的乡情,也有远离那时京城文坛是非动荡之地的心曲……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这样明不规暗,直不辅曲,向往长闲有酒,一溪风月共清明的境界。文坛上,迎风躬逢和追名逐利之徒有的是。”⑨

暨南大学创办于1906年,1949年8月,根据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的命令,暨南大学的文、法、商3学院并入复旦大学,中文系遂停办。1958年秋,时任广东省委书记的陶铸筹备复办暨南大学,他亲任校长,并“点将”当时中山大学任教务长的王越为第一副校长。筹备仅一年,暨南大学开始招生。王越生前曾回忆,复办之初,暨大中文系有萧殷,外语系有曾昭科,历史系有朱杰勤,水产系有熊大仁、廖翔华,经济系有蔡馥生等名师,一时间人才济济⑩。

20世纪60年代初,《作品》杂志以它那内容的多姿多彩,开本样式的精美、讲究,在全国文艺杂志中独树一帜。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在大学中文系学生的“排行榜”中,《作品》是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并驾齐驱的。

这就是萧殷!“亲历亲为,当局也清。”进鲁艺之前,他在广州市立美术学校学习过一年,时隔6年后他才进鲁艺学习。这6年,萧殷不仅继续创作,还积累了较为丰富的阅历:从龙川到佗城又到龙川,从家乡到广州再到上海、武汉;从一般工作到革命工作。他在鲁艺学习的时间不及广州市立美术学校的长,却对比强烈。他清楚什么是延安鲁艺特色,这个特色属于延安鲁艺还是对今后具有更大影响。亲历了延安文艺以及文艺批评史实,1949年以后又成为文艺工作的领导者,他同样清楚延安文艺批评的精髓,是不可多得的清醒的文艺批评的实践者。

二、文艺批评:弥坚弥清

延安文艺批评的精髓是什么?从延安文艺批评史实考察入手,我们大概可以领会到一些重要方面。据艾克恩《延安文艺史》⑪记载,1938年至1942年间,大的文艺批评活动至少有12件。报刊上发表的有关文艺批评的文章近百篇,文艺批评研讨会一百多次,文艺批评所涉及的作家作品50余人 (篇),所争论问题30余个,参与其中的专业人员50余人,业余人员则有数百人。因此我们说延安文艺批评的特点是经常而广泛;民主而又具备战时色彩;切合实际,涉及过重大理论问题和一般文艺理论问题。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就主要是针对延安文艺的现实,针对国际国内的现实状况和自“五四”以来全国的文艺状况而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结论第4部分是对文艺批评的专论,我暂时还不能还原萧殷当年听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后的具体反映,仅以一个普通读者的身份面对这篇文论经典,认真细读,也会产生诸多联想。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首先将文艺批评看成是“文艺界的主要的斗争方法之一”,同时承认文艺批评“是一个复杂的问题,需要许多专门的研究”。在许多需要专门研究的问题中,选择了“批评标准问题”。认为“文艺批评有两个标准,一个是政治标准,一个是艺术标准”。紧接着分别阐释什么是政治标准,什么是艺术标准;两者关系如何,当时的延安文艺存在哪些问题,如何解决这些问题。

按照政治标准来说,一切利于抗日和团结的,鼓励群众同心同德的,反对倒退、促成进步的东西,便都是好的;而一切不利于抗日和团结的,鼓动群众离心离德的,反对进步、拉着人们倒退的东西,便都是坏的。

按着艺术标准来说,一切艺术性较高的,是好的,或较好的;艺术性较低的,则是坏的,或较坏的。

这里所说的好坏,究竟是看动机 (主观愿望),还是看效果 (社会实践)呢?

我们是动机和效果的统一论者。

检验一个作家的主观愿望即其动机是否正确,是否善良,不是看他的宣言,而是看他的行为 (主要是作品)在社会大众中产生的效果。

我们的文艺批评是不要宗派主义的,在团结抗日的大原则下,我们应该容许包含各种各色政治态度的文艺作品的存在。但是我们的批评又是坚持原则立场的,对于一切包含反民族、反科学、反大众和反共的观点的文艺作品必须给以严格的批判和驳斥;因为这些所谓文艺,其动机,其效果,都是破坏团结抗日的。

我们的批评,也应该容许各种各色艺术品的自由竞争;但是按照艺术科学的标准给以正确的批判,使较低级的艺术逐渐提高成为较高级的艺术,使不适合广大群众斗争要求的艺术改变到适合广大群众斗争要求的艺术,也是完全必要的。

政治并不等于艺术,一般的宇宙观也并不等于艺术创作和艺术批评的方法。我们不但否认抽象的绝对不变的政治标准,也否认抽象的绝对不变的艺术标准,各个阶级社会中的各个阶级都有不同的政治标准和不同的艺术标准。但是任何阶级社会中的任何阶级,总是以政治标准放在第一位,以艺术标准放在第二位的。

我们的要求则是政治和艺术的统一,内容和形式的统一,革命的政治内容和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形式的统一。

因此,我们既反对政治观点错误的艺术

品,也反对只有正确的政治观点而没有艺术力量的所谓“标语口号式”的倾向。⑫

我几乎犯了学术研究的大忌,以极大篇幅援引《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原文,实在是出于无奈。长期以来,有些涉及《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文艺批评的文章,常常是强调一方而忽略另一方;或者以自己的理解取代原文的丰富性、复杂性和辩证性。实际上,只要仔细阅读《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的这些文字,我们就不难发现其中哪些论断是基于解决当时延安文艺的理论问题,哪些又是显然超越了延安文艺的时间和空间,显示了文艺批评理论的原创性、包容性和复杂性。比如把文艺批评看作是“文艺界的主要的斗争方法之一”,同时承认文艺批评“是一个复杂的问题,需要许多专门的研究”。前者留有战争年代的烙印,后者又分明遵从文艺批评的特殊性;再比如,原文提出的两个“容许”: “我们应该容许包含各种各色政治态度的文艺作品的存在”, “也应该容许各种各色艺术品的自由竞争”。《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告诉我们,两个“容许”存在的前提,恰恰是文艺批评存在的理由,但面对复杂而多元的文学存在,文艺批评应该发挥其甄别作用和引领作用。

在论述了有关文艺批评标准的理论问题以后,《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针对延安文艺界存在的认识问题进行分析和批评。比如对“人性论”的分析,对“文艺的基本出发点是爱,是人类之爱”、“从来的文艺作品都是写光明和黑暗并重,一半对一半”等观点的条分缕析,有破有立,让人信服。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里有关文艺批评的文字不到5000字,内容平实而简洁,却充满逻辑的力量。凡是认真阅读的人,都能清晰了解其主要内容。然而,对其中内容的丰富性、复杂性和理论思维辩证性的认识和把握,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针对现实问题作出的理性分析和主张,是今天的许多人所不愿意面对的系列难题。

可以设想,当年的延安文艺人听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后该有多么热烈而复杂的反映,萧殷是其中的一员,他此时的主要工作是新闻编辑,与文艺关系不大。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影响至深,就像鲁艺对萧殷的影响一样。这些影响在1949年他回到文艺界工作以后,从其工作方式、研究方式及其研究成果中传达出来。

萧殷是“老延安”,十几岁就开始文学创作,且收获丰厚。亲历延安文艺,亲自参加了史上著名的延安文艺座谈会总结大会。1949年以后,他出版文艺理论和文艺批评专著 (专辑)有12本,所关注重点还是文学与生活、文学的现实性、创作与理论、创作与技巧、实践与独创性等问题。他说过:“想做一个合格的评论工作者,应多涉猎一些名著和典籍,不过,这只是其中一方面的条件,并非全部;更重要的是实践,是对实践的总结,并从中去寻找规律性的东西;否则,你对这方面知识的积累便无从谈起。”“搞评论工作,当然要读很多书,世界名著,古今中外的作品都要广泛涉猎,因为没有比较,眼界不宽,就很难谈得上艺术鉴赏能力,也就很难判断一部作品的成败得失。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我国古典的文论、诗论,外国作家、评论家谈创作经验的论著,以及美学著作都要有一个基本的了解。”⑬这些都是经验之谈,也是行家之论理。

有人说过萧殷的评论文章,“总是能抓住当前文艺创作和文艺思潮中的一些主要倾向,从理论和实践的结合上,给予生动具体的说明,从而使他的文学评论富有现实意义和战斗气息”⑭。为什么?一个在思维方式上,“从来就不喜欢有条有理的分析和逻辑周密的推理”的人,一个从中学时代起“就习惯于幻想,想象、联想、虚构……喜欢钻进人们的内心去探索心灵秘密,爱好勾画人们的外貌特征或表情,更热衷于编织人们之间的喜剧或悲剧”的人,由于革命需要,“抗战后才开始读一些辩证唯物主义和政治经济学”,60年代以后“出于业务关系,有时不得不写一些理论性的短文”。不管工作有多大变化,始终如一的是实践、总结与反思。萧殷说:“我个人以为,最好的、效果最显著的办法,是一面努力实践 (包括创作实践和评论实践)不断进行总结,不断摸索规律,使实践经验升华为理论使自己不仅有丰富的实践经验,而且把经验升华为规律性的理论;同时,一面努力学习理论,以自己总结出来的规律为基础,去消化、吸收他人发现的规律,使之不断地充实自己,努力使实践水平逐步提高。”⑮(萧殷1981年10月27日于东病区)这好像也都是经验之谈,却又不只是行家之简单论理。

三、萧殷及其文学批评在当下的意义

萧殷及其文学批评在当下的意义表现在4个方面:一是亲历却又对所经历过的始终保持清醒认识;二是文学批评勇于发现当下文学创作中带倾向性的问题;三是文学研究能够回应当代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重要问题;四是始终重视实践的作用。

鲁艺、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战争年代、1949年至1960年在北京……文艺界的灿烂阳光和疾风暴雨萧殷经历过了,多半还身处中心。后来他远离中心,所做的还是文艺工作,与中心里的问题密切相关。不管时间和空间有什么样的变化,不变的是对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件保持清醒认识。为人处世不人云亦云,不迎风躬逢和追名逐利。为学则坚持理论与实践结合,理论与现实结合。

1953年上半年萧殷和陈涌主政《人民文学》,就在编辑部内部安排两项经常性的业务学习,一是学习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理论问题,一是学习中国古典文学,两项穿插进行,坚持不懈,贯彻始终。使大家弄清新旧现实主义的联系和区别,拓展阅读范围,从《诗经》和白居易到契诃夫、高尔基……还观摩当时上演的契诃夫、高尔基戏剧。苏联关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理论文章,凡翻译过来的,都搜罗,通读,以熟悉他们各家各派的论点⑯。

萧殷的文学批评勇于发现当下文学创作中带倾向性的问题。比如对如何做一名合格的文艺批评者,如何做一个合格的作家,他的回应是“想做一个合格的评论工作者,应多涉猎一些名著和典籍,不过,这只是其中一方面的条件,并非全部;更重要的是实践,是对实践的总结,并从中去寻找规律性的东西;否则,你对这方面知识的积累便无从谈起”。这里他尖锐指出阅读、实践、总结缺一不可。

关于创作,他说:

本来文学创作是一种艰辛的、复杂的劳动。每个艺术形象的诞生,几乎都经过作者含辛茹苦、呕心沥血的过程;这明显地是一种日新月异的、永远不许重复的创造。可是现在却被一些青年误解为刻板的僵硬的技艺,以为用这种死板的模式,再不用一种不变的手法,便可以写出文学作品,便可以使自己成为“遐迩闻名”的作家。

这里的症结问题,是不愿从写作实践开始,不愿老老实实地、一点一滴地去积累实践经验,并从经验去总结有规律的东西。因而,(一)没有写作感性经验作基础,便读不懂别人根据经验所归纳的理论;除了背诵概念和词句,几乎什么也不能领会。 (二)由于不认真在实践中来磨炼自己,不强调在实践中提高概括生活和表现生活的能力,因而,在写作方面老停留在一个水平上,老停留在从表面写表面,从个别写个别;既不深入,也没法提高。偶而读别人的作品,只会模仿人家的形式,或模仿事件的过程,却不注意抓取构成事件的人物性格和心灵。⑰

既有事实又有分析,既发之肺腑,也切中要害,带有鲜明的学理性。

萧殷的文学研究常常回应当代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重要问题。在《论文学的现实性》⑱专著里,他把“现实”定义为艺术的真实,把“现实性”解释为艺术的真实性。他认为作品是否具有“现实性”,即是否具有艺术的真实性不是由现象与否来决定,而是由现象本质与现象法则是否得到艺术家表现来决定。凡艺术能将现象本质暴露出来,而又能给读者积极启示的作品,都可以说具有“现实性”。这些论述是否一定具备创新性是另外需要深入研究的问题,我在这里不妄作判断。但有一定可以肯定,此书出版在20世纪50年代初,萧殷正在北京编《文艺报》。如何表现日新月异的现实?所有艺术家是否都需要表现当下现实?这些是当时迫切需要解答的问题。萧殷的回应即《论文学的现实性》,实际上否定了“题材决定论”,表现出对艺术家创作的理解和保护,对艺术创作规律的尊重和守护,这些才是最可宝贵的。

萧殷始终重视实践在文艺创作、文学批评、文艺理论研究中不可或缺、不可取代的作用。对艺术创作和文学批评实践的重视,是萧殷一以贯之的做派。这一方面是他自己艺术、创作经验的提升,一方面也得益于鲁艺经历和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的强化力量。晚年在病床上,他还语重心长地回复青年文学爱好者,说:“如果我开初不曾从事写作,没有经历过形象塑造的一系列困难的摸索,不亲身尝尝创作的甘苦,不积累了一些极其复杂的写作实践的经验,我以后大概会遇到更多的困难。譬如,如果我没打这些实践经验作基础,如果我没有从经验中摸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那么,后来遇到创作中一些复杂的情况和问题时,将无法理解;对别人所总结的规律、所研究出来的理论,也许会领会不深,甚至一知半解似懂非懂,或者只会背诵一些概念,而完全闹不清它们的精神实质和对实践的意义。”⑲

我们还可以从不同角度探讨萧殷对今天文学批评的启示作用,我以为,亲历亲为而对所处时代的文艺形势始终保持清醒认识,是件极不容易的事。比如,我们这一代人,是亲历新时期文学发展30余年的历史,我们总是能够对过去的30年和正在经历的文学始终保持清醒的认识?当局也清,需要的是出乎其外,需要的是坚定的人格和对文学批评、文学创作特殊规律的尊重和坚守。这些好像是常识,要做到却非常困难,尤其是当你的坚守结果与名利发生冲突的时候,那取舍就更加困难。文学批评应该针对文学作品或者文学现象,这也是文学批评之常识,做起来也不是很容易。针对文学作品或者文学现象的批评,需要“三感”,即理论感、历史感和艺术感○10。萧殷其实在不同文章里也分别谈到过,而且他还特别注意说明这三者与个人实践的关系。萧殷的文学批评语言朴素、平白,却一针见血,有比较,有原则也有坚守。这不仅关乎其为人处世,也关乎评家自己是否具备基本的专业素质,关系重大!萧殷及其文学批评的意义大概就在于此:回到现实、回到常识!扎扎实实地开展文学批评。亲历亲为,却始终清醒,始终坚守文学批评的本分,为创新文学批评理论尽职尽责。

注释:

①此文为文化部课题“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国化典型形态研究——以延安文艺为中心”(11DA02)阶段性成果。

②吴艳:《由“多元共生”到高歌“主旋律”——延安文艺原生态的当代反思》,《延安精神研究》第六辑,武汉出版社2010年版,第76页。

③转引自王培元:《回溯“鲁艺”之路》,《北京日报》2012年5月11日。

④转引自王培元:《回溯“鲁艺”之路》,《北京日报》2012年5月11日。

⑤转引自王培元:《回溯“鲁艺”之路》,《北京日报》2012年5月11日。

⑥转引自王培元:《回溯“鲁艺”之路》,《北京日报》2012年5月11日。

⑦萧殷在1953年曾引述过的一段话,这番话用来评价他自己的一生也是准确、恰当的。转引自涂光群:《1949—1999五十年文坛亲历记·萧殷在当年》 (全二册),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413页。

⑧凌丽:《萧殷:革命·文学·伯乐》,《河源日报》2008年6月24日。

⑨肖复兴:《佗城遇萧殷》,《南方日报》2011年08月25日。

⑩夏杨等:《暨大老校长王越逝世 两次承担复办暨大重任》,《羊城晚报》2011年2月28日。

⑪艾克恩:《延安文艺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65页。

⑫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 (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68~870页。

⑬萧殷:《如何写作品评论》,《文艺报》1981年第4期。

⑭刘伟林:《萧殷的文学评论》,《学术研究》1984年第5期。

⑮《坚持写作实践与青年作者的成长——答爱好文学的青年朋友们》,转贴:《萧殷老师的文章 坚持写作实践与青年作者的成长》,千里汉江。http://blog.sina.com.cn/gdlcycf.

⑯萧殷在1953年曾引述过的一段话,这番话用来评价他自己的一生也是准确、恰当的。转引自涂光群:《1949—1999五十年文坛亲历记·萧殷在当年》(全二册),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408~409页。

⑰《坚持写作实践与青年作者的成长——答爱好文学的青年朋友们》,转贴:《萧殷老师的文章 坚持写作实践与青年作者的成长》,千里汉江。http://blog.sina.com.cn/gdlcycf.

⑱萧殷:《论文学的现实性》,天下图书公司1950年版。

⑲《坚持写作实践与青年作者的成长——答爱好文学的青年朋友们》,转贴:《萧殷老师的文章 坚持写作实践与青年作者的成长》,千里汉江。http://blog.sina.com.cn/gdlcycf.

⑳张梦阳:《唐弢的艺术感》,《文艺报》2012年3月16日。20世纪80年代初,刚复出的陈涌在与文艺理论工作者的一次谈话中提出要做好文艺评论和研究工作,需要培养“三感”,即理论感、历史感和艺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