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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被误读的通俗小说
——谈《穆斯林的葬礼》的通俗性,民族性与现代性

2012-12-18

新文学评论 2012年4期

◆ 张 生

[作者单位: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文化产业系]

一部被误读的通俗小说
——谈《穆斯林的葬礼》的通俗性,民族性与现代性

◆ 张 生

即使以现在的眼光看,1987年问世的霍达的长篇小说《穆斯林的葬礼》也是一部有影响的作品。因为出版不久,它就在1991年获得了第三届(1985年至1988年)茅盾文学奖。这是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关于长篇小说的最高文学奖项,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能获得该奖,不仅意味着官方的承认,还意味着文学界的承认。但对一部小说来说,更重要的却是读者的承认,而这一点恰恰是该书的“给力”之处,2012年9月,据出版该书的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公开发布的消息称,从1988年正式出版该小说的单行本到现在,已累计销售了两百万册。因此,这本小说也被誉为是“最有生命力的茅盾文学奖经典作品”。

可是,有时候一部小说的畅销,并不能必然证明其自身文学品质的优异。在我看来,《穆斯林的葬礼》就是这样一部作品,它的畅销更多地源自其通俗小说的品性,而非文学成就的高超。多年来,因为贴上了茅盾文学奖的标签,很多人把它当成一部纯文学作品而对其大加褒扬,但这不过是一种先入为主的误读而已。当然,作为一部不错的通俗小说,它也有其成功之处。首先就是题材的神秘性,玉器及玉器雕刻虽在中国历史悠久,并在中国的文化和生活中有着深远的影响,但常人对这种传统工艺的了解并不多,在这方面的知识也大多付之阙如,因此,对于读者来说,这本小说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满足其求知与猎奇心理,所以容易引起人们的关注。其次是人物的传奇性,作为穆斯林的中国回民的历史及其生活本身就是一个传奇,而北京老字号玉器行“奇珍斋”主人梁亦清也好,“汇远斋”主人蒲绶昌也好,后起之秀韩子奇也好,以及小说的其他主要人物也都是回民,所以,作品对回族的各种不为人知的风俗习惯的描写,也充满了别样的文化情调,此外,还有痴迷中国玉器与文化的英国珠宝商人沙蒙·亨特,也多少增添了小说的传奇色彩。而这两者又共同构成了小说的另外一个特点,即故事情节的跌宕起伏,上自明朝郑和大航海的壮举,下自韩子奇在“二战”中漂泊英伦的异域风情,都被纳入小说之中。并且,更为关键的是,在这部小说的主人公之间,始终贯穿了各种爱情的纠葛,韩子奇与待己恩重如山的师傅梁亦清的女儿梁君璧的患难之爱,与小姨子梁冰玉于乱世之中的伦敦所发生的超越伦常的爱,梁冰玉与亨特之子奥利佛的跨国之恋,以及她与韩子奇结合所生的女儿韩新月与北大青年教师身为汉族的楚雁潮的跨民族之爱等,组成了这部小说的最主要的情节。因此这部小说虽名为《穆斯林的葬礼》,还不如说是“穆斯林的爱情”,或者说是“穆斯林爱情的葬礼”更为贴切,因为这部小说中所有的爱情都是悲剧,也都以真正的爱名存实亡而被埋葬而告终。

这部小说虽有这些优点,却并不能掩盖其整体艺术水准的单薄和粗糙,作为小说人物活动的虚拟舞台,其历史性的时空架构与中学历史书的线索无异,从晚清到民国,到抗日战争,再到1949年新中国的建立,除“文革”外,小说对于大的历史事件的描述,大都是直接抄录当时的流行观点,而并无符合小说人物身份与视角的看法。这对这部在时间上横跨了将近一个世纪的中国历史的长篇来说,不能不说是个致命的缺憾。而小说的历史感也就此减弱,退化为一个现代版的“三言两拍”式的离乱故事或者琼瑶式的爱情小说。其次就是小说的情节虽然曲折,但转换却非常生硬。比如,梁君璧在韩子奇重新回到已经破败的“奇珍斋”,准备重振师傅未竟的事业时,突然脱口而出说要嫁给韩子奇,正看到这一页的我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其原因就在于之前小说并无充足的文字为这种突然的转换进行铺垫,所以只能惹人发笑了。与这一点密切相关的就是人物性格的僵化与单一,如梁冰玉成人后的言行,就与当年那个果断料理父亲后事并毅然嫁给韩子奇的形象截然不同,她不仅不像个自幼就见识过人世冷暖的有主见有手腕的“内当家”,而更像一个识见僵化的漫画化式人物。她与当时文学中流行的“马列主义老太太”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在这部小说中她口中念叨的不是共产主义和革命的大道理,而是变成了伊斯兰教义而已。与之相似的人物还有韩新月的大学班长郑晓京,在小说中十足就是个“马列主义小姑娘”。但与这些相比,小说文字的幼稚与叙事的简单,可能更让人吃惊。或许正是为了弥补人物塑造的不力,作者喜欢在小说中动辄采用大段的抒情文字让人物进行内心独白或者自己来对人物的言行进行评价,而这些充满了抒情意味的文字总是让人想起中学生的作文或者“中学生作文描写词典”中的句子。我想,这也许正是这部小说能够一印再印的原因之一,因为这样的文字水平对于当下中国的读者,尤其是大多只有中学文化程度甚至连中学文化程度也没有的读者来说,是适合的。因为他们早已习惯了中学生作文的环境描写,人物描写,以及抒情的套路,读起这部小说来自然会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也更容易激起共鸣。

不过,称这部小说为“通俗小说”只是从文学性特别是从文体的角度对其作出的评价,如果从社会学的意义上对其进行分析,则是另外一回事。因为这部作品是百多年来为数不多的涉及中国穆斯林的生活的长篇现代小说,所以也自有其在文学史上的价值。显然,这部小说涉及了两个比较重要的问题,一是穆斯林在现代中国的自我身份的认同问题,也即回族的民族性问题,其次就是在身份认同中所产生的与其他民族特别是汉族的文化冲突问题。当然,这也可看作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因为自我身份的认同必须有他者作为参照,同时也不得不在与他者的冲突中确立自身。在小说中,作者虽然有时直接出面或间接通过人物之口谈到部分汉族人对回族的歧视以及回族人自身的问题,但因为没有引入具体的情节,所以显得比较苍白,而我认为比较集中地展现了这两个问题的应是“一人”和“一事”。这“一人”就是主人公韩子奇对自我身份认同的困惑,“一事”就是他与梁冰玉相恋所生的女儿韩新月与楚雁潮的恋爱矛盾。

先谈后者,因为“韩楚恋”不仅是贯穿全书故事的一条重要的线索,还是本书中所呈现的穆斯林的身份认同与汉族的文化冲突的最大的事件。尽管韩新月和楚雁潮真心相爱,但是因不符合穆斯林所必须遵循的教义,而受到新月的养母韩太太也即梁君璧的坚决反对,虽然楚雁潮以拯救生命垂危的新月的生命为由苦苦向她哀求,韩父也从中斡旋,可直到新月最终离开这个世界,身为虔诚的穆斯林的梁君璧也并未改变自己对此事的态度。但是,小说在对这件事的前后描述上,却出现了远比穆斯林不能与汉族通婚的这个单纯的事件更为复杂的现象,而韩楚二人的相恋也好,最终以悲剧收场也好,也都是这种现象的一部分。这就是中国古老的穆斯林与来自西方的现代性的遭遇。在小说中,这种遭遇既开拓了新的可能性,如韩子奇因与沙蒙·亨特的相遇而事业腾达,但同时,它也带来了痛苦和灾难,如梁冰玉之所以敢于与姐夫韩子奇相恋,与其在燕京大学和牛津大学接受的弘扬自我意识及推崇个人感情的西化教育不无关系,同样,韩新月对楚雁潮的爱慕也与她对西方文学如《简·爱》等的迷恋有关,更不用说楚雁潮本来就是个出色的英语老师了。

我认为,这才是这部小说比较有意思的地方。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前提或背景,这个基本上发生在北京的故事里才会出现那么多的上海人。而据我所知,这部小说也是新时期以来为数不多的在作品中让人物直接讲那么多“上海闲话”的小说。从到北大西语系英语专业报到的第一天起,透过韩新月等人的眼睛,就可以看出来自上海的同学谢秋思尽显“阿拉上海”的本色:漂亮,爱打扮,时髦,西化,讲究资产阶级生活情调。而且,无论是面对来自湖北乡下的同学,还是来自同样是大城市的北京同学,她都有一种语言上的“优越感”,“普通话里夹杂着黄浦江味儿”,甚至,有时开口就讲上海话。而在这种语言上的“优越感”或骄傲背后,其实是上海的西化背景,所以,谢秋思的英语很好也就可以理解了。更让人惊讶的是,韩新月以及众多女同学包括谢秋思与班长“马列主义小姑娘”郑晓京崇拜并爱慕的楚雁潮老师也是上海人。“文质彬彬,戴一副玳瑁眼镜”的楚雁潮,在大学迎新时与韩新月第一次见面就讲一口英语,他对文学翻译的痴迷与对爱情的执着,其实与他的小老乡谢秋思在专业上的要强和情感上的主动不无相似之处,同时,他也不无小资情调,还会拉上几曲小提琴。当然,在这里谢秋思也好,楚雁潮也好,都代表着上海或其背后的那种西方文化,略有不同的是,谢秋思代表的是上海文化中比较浅层的一些方面,而楚则代表着上海文化中比较深沉的一面。但不管怎样,上海在这里无疑代表着一种与北京不同的更为现代也更为西化的力量,而与之相对的韩新月一家则成了古老的北京的代言人。就此,韩新月和楚雁潮两人之间的矛盾也由穆斯林不能与汉人结婚的宗教文化的冲突问题转变成了代表中国传统的北京文化与代表西方现代性的上海文化的冲突。这个潜在的“京海冲突”的结局当然是悲剧,韩新月的最终走向不可避免的死亡就是一个明证。

现在,再来谈前面提到的“一人”的问题应该就比较容易理解了。在小说接近尾声之际,当一生中几度沉浮的韩子奇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时,他忽然向亲人吐露在自己多年以来隐藏最深的那个秘密,他并非那个名叫伊布拉欣的穆斯林,而是一个不知名的汉族的弃儿。他的这一秘密的吐露让与他生活了一辈子的“一心向主”妻子韩君璧惊慌不已,但是却真实地展现了韩子奇因自我身份的紊乱所导致的自我认同的迷惘。这也从一个侧面揭示了穆斯林在与现代性相遇时的复杂情感,同时也不无深意地提出了一个更大的问题,即如何面对现代性,不仅是穆斯林的所遇到的问题,也是汉族所遇到的问题,当然,这其实也就是百年中国所遇到的问题。

但在这篇文章的最后,我觉得有必要说明的是,我对《穆斯林的葬礼》的这些解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误读”。

2012/9/5于圣芭芭拉CORTEZ公寓

[作者单位: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文化产业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