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题材版的“改革”叙事
——重读凌力的《少年天子》
2012-12-18杨文军
◆ 杨文军
[作者单位:湖北师范学院文学院]
历史题材版的“改革”叙事
——重读凌力的《少年天子》
◆ 杨文军
凌力酝酿《百年辉煌》系列小说的1980年代初,正是所谓“改革文学”思潮方兴未艾的时候,刚刚出版了以捻军起义为题材的主旋律小说《星星草》的凌力,想来也不能不为此股潮流所裹挟。在《百年辉煌》系列的第一部《少年天子》终卷之后,凌力回顾最初的写作动机时说:“十年动乱中,我被捻军英雄们身处逆境而奋斗不止的精神所鼓舞所激励,写下了《星星草》;处于改革的八十年代,我被立志变革而又步履艰难的顺治皇帝的独特命运所吸引,被他那深拒固闭的传统意识压制不住的人性光华所感动,又写了《少年天子》。”①由此可知,作者的立意是要把《少年天子》写成一部“改革小说”,从实际效果来看,我们甚至可以将之视为一部政治改革寓言。
《少年天子》中的主要人物,大致上可以分为两大阵营:改革派和保守派。改革派以顺治皇帝福临为核心,这位皇帝简直就是古代版的“乔光朴”(蒋子龙改革小说《乔厂长上任记》中的主人公),围绕他的有他的母亲孝庄太后布木布泰、他的爱人董鄂妃乌云珠、他的知己安亲王岳乐,以及被满蒙亲贵呼之为“蛮子”的一班汉大臣陈名夏、龚鼎孳、金之俊、傅以渐、王熙等等。保守派则几乎囊括了除岳乐之外的所有满蒙亲贵:为首的是简亲王济度,围绕他的是一班亲王郡王贝勒,如巽亲王常阿岱、显亲王富绶、顺承郡王勒尔锦等;此外还有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等一班满大臣;甚至还包括皇帝后宫中除董鄂妃之外的几乎所有妃嫔,如皇后博尔济吉特氏、康妃、端妃、恭妃、淑惠妃、谨贵人等。改革派既然以皇帝本人为核心,看起来似乎占据主导地位,其实不然:其一,清初有名为“议政王贝勒大臣会议”的决策机构,对诸多朝政大事享有决策权,其作出的决定有时甚至连皇帝也必须遵从,而这个机构几乎完全为保守的满洲亲贵所把持;其二,清初由诸王贝勒分掌六部,另分设满、汉尚书各一名,满、汉侍郎各两名,议事权基本上掌握在满尚书、侍郎手中,汉尚书、侍郎实际上处于臣属地位;其三,朝廷的军事大权为八旗旗主所分掌,正黄、镶黄、正白这上三旗虽归天子自将,但执掌其他五旗的多为保守派,这也迫使皇帝有时必须对保守派作出让步;其四,孝庄太后虽然始终站在皇帝这一边,但为了维持满汉权力结构的均衡,她也往往必须对皇帝施加压力,迫使他放弃某些可能引起满蒙贵族公愤的决策。所以,以顺治皇帝为首的改革派时刻处在朝廷内外保守势力的汪洋大海之中,他作出的每一项改革决策都可能遭受掣肘,这就使改革进程显得异常艰难。
改革派之所谓“改革”,其实就是借助国家权力强制推行“汉化”政策,具体而言,就是采用儒家的“仁政”、“王道”来治理国家,这是自两汉以降汉族政权治理国家的常规方略。相对于有几千年开化史的汉族来说,正处于由“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转型期的满洲,其文化、风俗、制度、生产力诸方面无疑都要落后得多。落后民族虽然有可能凭借武力征服先进民族,但如果要对先进民族实行长期的统治,它就必然要在文化上向先进民族看齐,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野蛮的征服者总是被那些他们所征服的民族的较高文明所征服”②的意思,也是恩格斯所说的“野蛮的征服者……不得不适应征服后存在的比较高的‘经济情况’……为被征服者所同化”③的意思。如果拒绝“同化”,最终可能会被驱逐出征服之地,元朝就是前车之鉴。有鉴于此,清初的几代君主十分注重向与他们为敌的明朝的制度学习,例如皇太极便在汉大臣范文程的帮助下,参照明制设立了内三院(即内国史院、内秘书院、内弘文院)、八衙门(即八部),并在满族统治的辽东地区的汉族士人中开科取士。所以,“汉化”政策的推行并非始自顺治一朝,但在皇太极时代并不成其为问题的“汉化”,却在顺治时代成为了问题,遭到满蒙亲贵的几乎一致的抵制。此是为何?
在小说第六章,顺治对和尚玉林通琇说:“朕极不幸,五岁时先太宗早已晏驾,皇太后生朕一身,又极娇养,无人教训,因而失学。十三岁上,九王谢世,朕始亲政,但批阅诸臣奏章,茫然不解。由是发奋读书,每辰牌至午,除处理军国大事外,经常读到夜晚。不过顽心尚在,很多不能熟记。每到五更起读,天宇空明,始能背诵。计前后诸书读了九年,曾经呕过血。”这一段自白,史籍有载,当非虚言。可见,皇帝苦学汉文,首先是为了读懂奏章。当然,他也可以请人为之翻译讲解,但“福临的自尊心不允许他透露出自己的无知,也不允许他安于听侍臣讲读奏章的可笑地位”④。为了统治一个民族,“不得不采用被征服者的语言”⑤,皇帝的苦学汉文恰好可以为恩格斯的这句话作例证。根据海德格尔对语言的看法,语言远不止是一种工具,而是“存在的家园”,所谓“家园”,“意指这样一个空间,它赋予人一个处所,人唯在其中才能有‘在家’之感,因而才能在其命运的本己要素中存在”。他又借荷尔德林的话说“人被赋予语言,那最危险的财富”,因为“唯语言首先创造了存在之被威胁和存在之谜误的可敞开的处所,从而首先创造了存在之遗失的可能性,这就是——危险”⑥。如果语言真是“危险的财富”的话,那么有几千年伟大积淀的汉语尤其“危险”,正如小说中索尼所担心的那样:“汉家文学实在厉害,如同迷魂药,沾唇便迷,奴才深知其险……”所以,当皇帝在学习汉文的路上渐行渐远渐无穷时,他也逐渐接受了一整套汉族文化,在他的民族开始“汉化”前,他本人率先接受了“汉化”的洗礼。
小说多次写他与汉族文人士大夫进行文学酬酢:在前述第六章第七节,福临当着和尚玉林通琇及学士王熙、冯溥的面,有声有色地背诵苏轼的《前赤壁赋》、陶潜的《归去来辞》,诵罢意犹未尽,又诵屈原《离骚》;在小说第八章,他又与玉林和尚谈尤侗的拟八股《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时艺》,谈刚刊刻的金圣叹批本《西厢》,其知识之渊博、谈吐之巧妙,令有江南才子之誉的新科状元徐元文也惊佩不已。这些描述与作为历史人物的顺治的真实汉文修养相比或有夸大之嫌,但作者要借此极力说明福临的“汉化”程度之深的意图,却是完全达到了。对小说中的福临来说,汉民族的文学艺术,已成为他政务之余的娱乐,成为他寻求慰藉的“家园”。
甚而至于,在个人婚姻和情感选择方面,皇帝也表现出“汉化”的迫切之心。小说第一章交待,福临“要尝试着寻找一种新的感情,找一个他自己最喜爱的皇后”,可是眼前有资格晋为皇后的主位娘娘皆不合圣意。相对而言,佟妃(康熙的生母康妃)还比较能够得到他的欢心,但是,“遗憾得很,福临一旦跟她说起这些他深深倾慕的唐诗宋词,她就像一段木头”。无奈,他只能另觅佳偶。这时,拥有满、汉双重血统的贵族少女乌云珠进入他的视野。在小说第三章,凌力这样介绍乌云珠:她像一般满洲格格那样,不缠足,会骑射,豪放,开朗,洒脱,有贵族气度;自幼生长在水乡,身为江南才女的母亲孕育了她“聪慧的天赋”,又有一位钱塘名士作师傅,培育了她“出众的智能”和“过人的才华”,“她于是又兼备汉家才女的蕴藉、温柔和多情善感”。“两者结合,造就了这么一枝奇葩,兼有满汉女子的特长,外柔内刚,含而不露,有心胸有见识。老天爷偏又赋予她绝代姿容,明艳惊人。”在全书的叙述中,作者更是将她所能想到的最美好的品质全都赋予了乌云珠,以至于有评论家批评其“过分理想化、集美化,大有无美不归其人的倾向”,减弱了“真实的力量”⑦。不过,作者自有她的良苦用心:须知作者是将其当作“满汉一体”的象征来塑造的,她若不是如此完美,便不足以揭示福临对于“满汉一体”的改革方略的无限憧憬的心理。她愈完美,就愈能向皇帝昭示“汉化”的前景愈美好;而当她因过于完美而一朝毁灭之后,才能从根本上彻底摧毁皇帝的“改革”激情,使“改革”最终归于失败,如此顺治帝的出家和薨逝方能水到渠成,一个“改革”的悲剧英雄的形象方能跃然纸上。所以,作者对福临和乌云珠的爱情故事的浓墨重彩的叙述是另有深意的,便是令其成为“改革”的寓言。在大婚之日,郁郁不乐的福临被乌云珠诵读岑参的《春梦》一诗的妙音所吸引,这才有他们初次的邂逅,从此一见倾心。其实她本被选秀入宫,却阴差阳错成了他幼弟襄亲王博穆博果尔的福晋。为了夺其入怀,福临费尽心机,即便因此逼迫幼弟自戕也在所不顾。
由以上种种来看,在皇太极那里可能只是作为一种统治术的“汉化”,在顺治皇帝福临这里却已然内化为一种存在方式。而一个以“汉化”为存在方式的皇帝,必然会亲近汉人,疏远满人,这对于满洲集团的利益无疑是一个极大的威胁。所以,福临的改革之遭到满洲亲贵的集体抵制,便在情理之中了。
接受了一整套汉家文化熏陶的少年天子,在他亲政之后,便决定采用汉族的方式来治理国家。汉人所说的“马上得天下,安能马上治天下”的老话,他时常从圣贤书中读到,从汉大臣和乌云珠那里听到,他当然懂得,若要清朝长治久安,若要成为开“万世基业”的一代圣主,就必须推行“仁政”。当务之急是废除清初臭名昭著的“圈地”、“投充”、“逃人”三大弊政,这是改革的第一步。不料,当他将永平府一起酿成两条人命的“投充”案子分别提交议政王贝勒大臣会议和九卿科道会议讨论时,前者认为杀“投充人”是自绝财路,故应判酿成人命的投充人王用修“无罪”;后者中有二十九名汉官却议得“王用修问斩”,大学士陈名夏并且趁机呈上“若要天下安,留发复衣冠”的题本。结果天威震怒,着令“从重议处”。其实皇帝多少有几分于心不忍,但无奈首席议政郑亲王济尔哈朗力主杀无赦,陈名夏终被判处绞刑,二十九名汉官也分别予以革职、降级、罚俸处分,于是主张革新的汉大臣的势力遭受沉重打击,而投充案也不了了之。
如果说这一起投充案使皇帝损失了一班才干卓著的汉大臣,那么另一起圈地、投充加逃人案则累及皇帝痛丧爱子,并进而痛丧爱妃。在小说第五章,皇帝微服私访,一衣衫褴褛的老者向他讲述了因圈地和逃人之法给自己一家带来的悲惨遭遇:国初京畿跑马圈地,老者几十亩好田尽被圈占,他四处哭诉,户部才给他换到河边的沙质劣地,还分散于三处。老人无奈,与两子分家,各种一地,勉强度日。不料先前被旗人掠为奴隶的小儿子受不了主家的虐待,探得父兄消息,便逃了出来。第一次逃到二哥家,二哥被当作窝主,依逃人之法,被斩首;第二次逃到大哥家,大哥也以此丧命,本人也因两次逃跑被主家活活打死。连丧三子,厄运却并未就此结束,旗下一位参领(宫中谨贵人的亲戚)相中老者的房地,强迫老夫妇投充,老两口不从,参领竟硬指两人窝藏逃人,老妻被吓死,老者被迫献出土地财产,才留得一条老命。目睹圈地投充逃人之法为害如此之烈,深受刺激的皇帝竟下令将那参领一家就此斩首。接着,皇帝连下数道谕旨,废止了这三大弊法。汉族士民欢欣鼓舞,而满洲亲贵则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冲击波也辐射到皇帝后宫,出身于满、蒙两族的妃子们本来就对皇帝专宠董鄂妃、太后偏爱乌云珠的行为感到不满,这一次他们更是将怨气发泄到皇帝母子身上,以致太后病重之时,她们也集体拒绝前去探病,由是皇后被停止中宫签表(这是废后的前兆),后宫竞争趋于白热化。偏于此时,康妃所生的三阿哥玄烨染上致命的天花,设若三阿哥早殇,董鄂妃所生的四阿哥无疑将成为皇储,那么有着一半“蛮子”血统的女人将成为后宫的主人。这种危机感促使康妃与谨贵人合谋,默许后者将天花病毒自三阿哥处传染给了四阿哥。结果三阿哥痊愈,而四阿哥夭折,这令董鄂妃哀伤过度,逐渐委顿,终于不治。
皇四子的夭折对福临的“改革”信心是一次沉重打击,满洲亲贵将此事看作上天对他执意推行“汉化”的“示警”,他对此并不深信,却也难免感到害怕、寒心:“透过‘天意’,他看到的是满蒙亲贵对汉制汉俗的深恶痛绝,是他们对他离经叛道行为的强烈不满。谁知道这不满会到什么程度,会造成什么后果?”不过,他又设想:“如果汉人的文弱能被满蒙的尚武精神所加强,而满蒙的野蛮又被汉人的文明所开化,大清国满蒙汉一体天下,不是会比历朝更强盛吗?”这一对“满汉一体”美好前景的期许令他那因皇四子的早殇而灰了许久的帝王雄心重又振作起来。他意识到,“改革”的最大阻力来自祖传下来的议政会议制度,满族亲贵们一次次利用这一制度来化解他的努力,如果不革除这一制度,他所推行的每一步改革都将收效甚微;但如果处理不慎,甚至可能动摇国本。事关重大,皇帝必须先取得一些支持,董鄂妃乌云珠自然是第一个支持他的,母亲孝庄太后也同意“不妨一试”。可是当他寻求安亲王岳乐的支持时,却意外地碰了钉子:“皇上孝治天下,如果撤去议政,改动祖宗大法,恐怕人心不服。四海未平,八旗尚在征战,是否可以缓办?”岳乐一直被视为满洲亲贵中的“新派”,如今连他都主张缓行,其他王公贵族的态度更是可想而知,皇帝一连试探了好几位亲王、郡王,皆不同意撤议政。为驯服这些保守派,皇帝决定与其核心人物简亲王济度展开一场廷辩。由于济度口气强硬,福临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提出不撤议政,仿明制,改内三院为内阁,设殿阁大学士,直接听命于天子;济度又坚持“内阁不能与六部同级”,殿阁大学士“不应高过六品”。眼看自己苦心孤诣的改革方案被一一否决,福临气得几乎要学明朝万历皇帝一样消极怠政。其实,如果用现代的政治游戏规则来衡量,济度的这种面折廷争,甚至皇帝一心要废掉的议政制度,都有助于规避皇帝大刀阔斧的“改革”所可能带来的弊端,尽管双方讨价还价的过程可能会比较漫长艰辛,但唯有如此才能保证改革得以稳妥推进。不过,性情峻急、脾气暴烈的皇帝当然不会作如此想,更何况这是在三百余年前。
至此必须指出,围绕着“汉化”与反“汉化”,顺治皇帝的“改革”逐渐显出其复杂性和含混性。一方面是像岳乐这样的“改革派”在触到改革的底线时,也会本能性地向后撤退。在岳乐这样的满洲亲贵心底,汉文化无论多么有魅力,也不能以动摇祖宗的根本大法为代价来换;汉人无论多么优秀,终究还是异族。在小说第三章有一个细节很能说明问题:当岳乐邀请幕友吕之悦入仕时,吕之悦却说:“我一生只堪为宾为友,不能为奴。”岳乐的反应是:“不觉变了脸色,有心发作,觉得不妥;想要含糊过去,又觉此人才高气傲,太不识相,有损他王爷的尊严。”可见改革的艰难有一部分要归因于满汉彼此之间根深蒂固的民族偏见。另一方面,像济度这样口口声声“敬天法祖”、对皇帝“耽于汉俗”感到痛心疾首的顽固派,却无法阻止自己的福晋们对汉俗的仰慕和推崇。在小说第六章,当听见福晋们夸赞安亲王家的“蛮子厨师”做的菜如何好吃,坠着玉佩缨子的绢扇、檀香扇如何好看,从苏杭来的衣料又如何华美,又听见她们在讨论如何敷粉,如何拍胭脂,还有人轻声赞叹说:“到底蛮子历国久远,连名字都这么好听:桃花妆、酒晕妆、飞霞妆……”济度本欲大发雷霆,但大福晋的话却令他一时语塞:“我不过赞了一句他们菜做得好。吃那八宝鸭、东坡肉,你不是也说比煮白肉好吃吗?”“要是都按祖先的习俗过日子,咱们还该回到深山老林里,架上火堆烤黄羊腿,何必住这大殿高堂,吃这细面白米的饭、煎炒烹炸的菜呢?”更具反讽意味的是,连济度自己看到家中描了飞霞妆的侍女,也“不免对她多看了几眼”。这一场面虽然极富喜剧色彩,但其中反映出来的问题却发人深思。福临与济度的“满”、“汉”之争,不是很容易令我们想到近一个世纪以来中国思想界的“中”、“西”之争吗?凌力似乎有意借清初的“汉化”问题来隐射现代中国的“西化”问题,在这些地方,正可以见出作者对现实改革问题的思索。
“改革”所显示出来的复杂性尚不止以上两端。满洲亲贵之所以抵制改革,最容易想到的原因是改革严重威胁到了他们的利益和权力:比如圈地法、投充法的废除使他们的土地无法加增,逃人法的废除又助长了他们的奴隶的逃亡,议政制度的废除更可能使他们彻底丧失对军政大事的决策权。但是对于有些人来说,不仅仅只是利益和权力受损那么简单。比如,谨贵人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将天花病毒传染给四阿哥,她在赴死之时的那种决绝,那份慷慨,几乎令人起一种悲壮之感:“我不能眼看祖宗的家业叫蛮子夺走,我不能眼看我们满蒙高贵的血里混进蛮子下贱的血!我宁可自己染上天花死掉,也要叫那个小蛮子滚出皇族去!母后,我为的是祖宗,一片忠心可对上天!”又如,当济度感到福临“这个糊涂皇帝会把天下拱手送给南蛮子”时,他决定联合诸王贝勒废掉他,这显然也是不惜以自己和家人的生命为代价所作的孤注一掷,并不完全是为个人的利害作打算,其间同样有着某种悲壮的意味。所以,这些“反改革”、“反汉化”的满洲亲贵,也应该与顺治皇帝一样被看作悲剧性的人物。这说明“改革”与“保守”之间的界限,也并不总是正邪分明、是非清晰的。
济度们一再阻挠皇帝的“改革”,并在感到“改革”的步伐已经无法阻止时决定废掉皇帝,除了现实利害的考量,还因为觉得这种“改革”会动摇满洲对本民族高贵血统的信仰。在小说第六章,济度与岳乐之间也有一场辩论。济度说:“咱们爱新觉罗氏是天女后代,天生的贵族、英雄!有上天佑护,既能得天下,就能治天下!用不着去跟下贱的蛮子们学什么制度!”岳乐则向其耐心说明:爱新觉罗氏确是“天女之后”,“天潢贵胄”,不过满洲的祖先是女真,而在尧舜禹三代以前,女真的祖先“未必不是黄帝的一支”。济度一听这话,“双眉倒竖,胡须乍起,虎目圆睁,就要发作:好你个岳乐,竟然把爱新觉罗氏和下贱的蛮子联上了祖宗”。对济度们来说,把满汉两个民族视为同出一源尚且不可,又遑论用汉制来取代祖宗之制?推行“汉化”就是承认“蛮子”比满人优越,这是自视为“天潢贵胄”的满洲亲贵们的自尊心无论如何无法接受的。所以,如果皇帝执意推行“汉化”,执意用汉人的方式行事,甚至时时处处扬汉抑满,那么就不能再将他视为满洲人的皇帝,就只有“废掉”他,为祖宗惩戒“不肖子弟”。虽然济度们以“天潢贵胄”自许的心理、那种类似民族沙文主义的心理显得可笑,但满人如此,汉人何尝不是如此?作者虽然在褒贬古人,又何尝不是在褒贬今人?
其实,济度将皇帝的“改革”后果估量得过于严重了。作者交待,福临在与济度就议政会议的裁撤进行辩论之前,已先存一分心虚之感:“这终究是违背祖制的,是太祖太宗皇帝屡屡明谕禁止的事,干起来不能无愧,不但暗自怕人议论反对,心灵深处也觉得对祖宗不起而负担很重。”在辩论之中,福临“在济度义正辞严的指责下”,“内心深处的歉疚”又泛起来,“竟然产生了输理的感觉,气势上不由得矮了一截”。可见,皇帝本人也对这种“汉化”改革心存疑犹。虽然他常以“满汉一体”谕示群臣,但在小说第一章里他与汤若望的一番对话还是暴露了他潜意识里存有“满汉之辨”的念头:当汤若望坦陈“汉人的文化、道德,确实优于满人”时,“福临的脸霎时涨得血红,嘴唇缩得看不见了,鼻翼急促地翕动,眼睛忽大忽小,目光阴沉得可怕,一场盛怒就要爆发:‘你,你胆敢如此护汉排满!’”这种激烈的反应虽出于自尊,但也说明他并不总是能够做到视满汉为“一体”。另外,在小说第七章,当得知郑成功兵临金陵城下时,已经二十余岁的皇帝竟然产生了“退出山海关”、“回到我们祖先呆的地方”的念头。乌云珠曾激励他说:“皇上是天下万民之君王,并非满洲一部之酋长!”皇帝也每每以此自许,然而这种极度的自卑还是暴露出他还无法完全把自己视为满汉的“共主”,而仍有一种夺人江山,做贼心虚之感⑧。这些都是致力于推行“汉化”的福临的“心中之贼”,改革者既然难破“心中之贼”,又如何指望改革能够成功?如此一来,皇帝本人的这种疑犹动摇又为“改革”增添了一重不确定性。
皇四子的早殇对福临的“改革”信心是一次重大打击,董鄂妃乌云珠的郁郁而终更是令他的“改革”激情彻底丧失。万念俱灰的皇帝甚至一度削发出家,虽然后来又蓄发还俗,但他已经对国家政事失去兴趣,“整日不是看书便是参禅,此外便是打猎出巡”,不久也身染天花,溘然长逝。最后,为维护朝政的稳定,孝庄太后借助他的名义发布罪己遗诏,诏曰:“朕以凉德,承嗣丕基,十八年于兹矣。自亲政以来,纪纲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太祖、太宗谟烈,因循悠忽,苟且目前,且渐习汉俗,于淳朴旧制,日有更张,以致国治未臻,民生未遂……”于是,他生前所做的全部“改革”悉数被废,他的一切努力付之流水。总之,他沦为了一个彻底失败的“改革家”。不妨试想,即便顺治皇帝的“改革”获得成功,例如,他终于得偿所愿地革掉了议政制度,从此可以不受掣肘地推行“汉化”,那又如何?
在小说第六章,福临在与济度的廷辩中失败之后,曾问道于汤若望。这位德高望重的德国神父谆谆告诫说:“体面的中国人特别顾及面子,他所视为第一义务的是外表品行端正,无可指责。至于他实际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很少顾及,只要没人知道他的缺德、缺点,或是罪恶过失,他就胜利了。这可真正是这个民族的一大缺点,这就是虚伪!许多人决不承认怕死,总拿出冠冕堂皇的理由:老母在堂,子孙年幼等等作怕死的借口。议政王爷们分明贪恋权势,却拿敬天法祖作幌子,反抗皇上的变革……真可悲啊!”接着,作者特意点明,有句话是这位“玛法”想说而不敢说的:“皇上分明想集中更大的权力,却也寻找着虚伪的托词……”这一句话,可以视为凌力对于“汉化改革”的反思。所谓“汉化改革”,所谓“明制”,说穿了也不过是谋求绝对君权的老把戏。皇帝搬掉议政会议等制衡机构,将权力集中于一人之手,固然可以不受拘束地施行“仁政”,但也同样可以不受拘束施行虐政,这完全取决于皇帝的个人素质。但是“素质”这种东西是靠不住的,对于一个大权在握者来说尤其靠不住。顺治皇帝福临在小说中固然是一位“仁君”,但是以他暴躁的脾气,也曾做出许多暴戾的事情,比如不听劝阻地将侍候过董鄂妃的三十名太监宫女全部殉葬。以仁德著称的皇帝尚且如此,更无论那些暴君了。不过,对于三百多年前的顺治皇帝来说,他也没有更多更好的选择:要么重蹈元朝之窠臼,拒绝“汉化改革”,最终被赶出中原;要么仿照明朝之制度,推行“汉化改革”,或可令江山延续二三百年。任何一个专制政权都必然逃不脱历史的周期律,这是一个死结。顺治皇帝的“改革”如果能够成功,也不过是走出元朝的死结,又走进明朝的死结,总之,是从一个死结走向另一个死结。所以,顺治之后的几代继任者虽然恢复并延续了他的“改革”,但最终也没能挣脱这个历史的死结。这一点,也许是《少年天子》留给我们的最大的启示。
最后,让我们回到文章开头触及的问题:像《少年天子》这样的写历史人物“改革”的小说,能否被纳入“改革小说”的范畴?如果能够,则一向被大家公认为“改革小说”的皆为现实题材;如果不能,则它明明又是以“改革”为主题,而且极具现实的针对性。《少年天子》以将近50万字的浩瀚篇幅,以史诗般的气魄,深刻地呈现了“改革”的复杂性、暧昧性、争议性,这是蒋子龙们急就章、单向度式的改革文本所无法比拟的。设若《少年天子》可以被视为“改革小说”,那么它不仅将“改革小说”的概念延伸到了历史题材领域,而且会极大地提升1980年代“改革小说”的艺术水准。尽管凌力凭借《少年天子》于1991年摘得第三届茅盾文学大奖,但当代文学史家们似乎普遍难于为她安排一个恰当的位置。有的文学史著对其只字不提(如陈思和先生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吴秀明先生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写真》),有的文学史著仅仅一带而过(如洪子诚先生独著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只在“女作家的创作”一章提及其名),有的文学史著则只是点到为止(如於可训先生独著的《中国当代文学概论》虽两度提及其名,且承认她是“取得重要创作成就的长篇历史小说作家”,却并未像对待姚雪垠、徐兴业、唐浩明、二月河、刘斯奋那样将其当作“重要作家”来论述)。就笔者目力所及,似乎只有王庆生先生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与董健、丁帆、王彬彬诸位先生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编》等极少数史著为凌力开辟了专节,可惜对其文学史地位仍然缺少一种清晰的判定。所以,笔者斗胆将《少年天子》定义为“历史题材版的改革小说”,是否恰当,还请各位方家指正。
注释:
①凌力:《从〈星星草〉到〈少年天子〉的创作反思》,《少年天子》,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694页。
②[德]马克思:《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70页。
③[德]恩格斯:《反杜林论》,《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222页。
④参见凌力:《清宫悬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92~193页。
⑤[德]恩格斯:《反杜林论》,《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222页。
⑥[德]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15、38~39页。
⑦雷达:《历史的人与人的历史——〈少年天子〉沉思录》,《文学评论》1992年第1期。
⑧参见凌力:《清宫悬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70页。
[作者单位:湖北师范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