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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告别的革命
——先锋小说叙事伦理及其转向

2012-12-18

新文学评论 2012年4期

◆ 单 昕

[作者系中山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难以告别的革命
——先锋小说叙事伦理及其转向

◆ 单 昕

先锋小说自80年代中后期兴起,至90年代前期逐渐式微,在短短数年间完成了肇始——发展——鼎盛——衰落的轨迹。其存在虽然短暂,但却对中国当代文学产生了很大影响,有不只一位批评家指出先锋小说是“中国小说发展史上的一个极其巨大的历史转折”①,认为先锋小说使“中国小说开始具有了现代意识”②,甚至还有论者断言先锋小说是“中国文学的解放者、拯救者”③。先锋小说在80年代的出现的确为当时的中国文学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成为推动文学转型的不可忽视的力量。短短数年间,先锋小说被喧嚣裹挟着向前,终于也走到了难以为继的境地,然而关于其内部种种质素的纠葛、作为先锋自身的悖论与局限、先锋小说叙事与社会、历史、文学传统之间复杂暧昧的关系、它作为连结当代文学几度转型的节点作用等问题却也随着先锋热潮的消退而一并滑入了历史深处,成为一个鲜为触碰的巨大谜团。而从叙事伦理的角度切入去触摸先锋小说的肌理,去挖掘其发展和衰落的内在逻辑,去揭示当代文学转型问题是我目前找到的较为有效地对先锋小说进行阐释的路径。

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一书中这样诗性地解释叙事伦理,“讲述个人经历的生命故事,通过个人经历的叙事提出关于生命感觉的问题,营构具体的道德意识和伦理诉求……通过叙述某一个人的生命经历触摸生命感觉的一般法则和人的生活应遵循的道德原则的例外情形,某种价值观念的生命感觉在叙事中呈现为独特的个人命运”④。在具体地谈到中国小说的叙事伦理问题时,谢有顺指出叙事伦理是一种生存伦理。“它关注个人深渊般的命运,倾听灵魂破碎的声音,它以个人的生活际遇,关怀人类的基本处境。这一叙事伦理的指向,完全建基于作家对生命、人性的感悟,它拒绝以现实、人伦的尺度来制定精神规则,也不愿停留在人间的道德、是非之中,它用灵魂说话,用生命发言。”⑤叙事伦理之于中国文学的作用在于重建一种精神传统,深切地关注人的灵魂,提供看待世界的丰富的方式,在作品中拓展生命的广度。自先锋小说开始,中国当代文学书写的叙事伦理开始转型和被“重写”,先锋小说使当代文学从集成的价值观和感知中解放出来,它摒弃了人民伦理中同质化的价值标准,用叙事编织出了另一种真实,激发了作为个体的自觉与自省,去书写与时代总体价值的差异和错位。

一、 历史:异端的想象

历史是人类的传记,罗素曾经这样描述人类与历史的关系,“在各个种族的迁徙中,在各种宗教的生和死中,在各个帝国的兴衰中,每一个无意识的个体虽然并没有当前之外的任何目标,却不知不觉地对一切时代的整体做出了贡献;而且从全体的伟大之中,某些伟大的气息也就在吹拂了所有参与了这场进军的人们”⑥。渺小的个体与宏阔的人类历史休戚相关,在先锋小说中,历史也一反之前被讲述、被建构的命运,反身成为了叙事的主体,这引发了当代文学叙事伦理的深刻变化。“历史”在之前的写作中惯常与真理、规范、道德等种种确定的结论等同,而在先锋小说中,“历史”是作为异端的先锋作家们背弃宏大叙事之后的个人化想象,它并非企图建构所谓真实,而是生发于某种生命感觉,源自个体对世界之认识的无穷可能性。当我们置身于某种意识形态(或曰世界观、价值范式、知识结构)当中,我们怎样能够认识到自身已被关押的事实,并慢慢试图反思或解构这一身处其中的复杂机制呢?先锋小说历史叙事为这一问题的疏解率先提供了一种可能的路径:摒弃对官方历史叙述的无条件信任,融入大量的虚构与想象,以异端的视角,表达自由个体的叙事伦理——对历史的理解、对自由的向往以及个人化的情感和价值诉求。根据新历史主义理论,历史是叙述出来的,历史与文学之间并没有严格的区分,文本以话语的方式改造了或者说解构了历史,先锋作家们所做的正是朝向这个方向的努力。他们消解了历史身上所附着的政治意识形态,质疑经典的历史叙事,开始张扬历史中偶然的、边缘的、个人化的部分,以怀疑、解构的姿态进行着对时代的反省,对心灵的探寻和对价值的重塑。

很多先锋作家在前期的创作中都致力于置身历史,去重写既有的观念逻辑和价值体系,比如苏童的《罂粟之家》、《妻妾成群》、《红粉》、《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1934年的逃亡》,格非的《迷舟》,洪峰的《瀚海》,叶兆言的《枣树的故事》、《艳歌》等等。与同题材的“革命历史小说”的阶级斗争主题不同,先锋小说中,作家关注的是人的精神困境、人性内部的危机,以及在现代社会语境中的精神堕落与逐步衰败。《罂粟之家》中作为无产阶级的陈茂打破了“高大全”幻象,他与翠花花的暧昧以及期望得到地主刘老侠认可而改变身份的想法暴露出人性的自私与阴暗,在这里,农民与地主阶级呈现出道德本源上复杂的同构性。因而当陈茂加入革命队伍“翻身做主人”之后,也完全显露出了地主一般对金钱、权力和性的欲望,而支撑这欲望的并非阶级意识,而是人的生存本能。当工作队聚众焚烧刘老侠家的地契账本以示地主阶级被打倒时,被风吹散的地契碎片遭到枫杨树农民们的哄抢,“他们掖着那些纸片就像掖着土地一样心满意足”,足以说明在民间伦理中“人民”对“占有”的强烈愿望。小说以个人伦理切入历史,消解了人民伦理下革命话语所构建的阶级神话,展示了家族中隐秘的历史、情爱与欲望,揭示了人性的深与恶。这种“异端”历史观,是基于虚构和想象的精神维度、以终极价值为依托的个体伦理诉求。

另一类先锋小说叙事伦理重在表现历史语境中个体对世界的感知和遭遇方式。《迷舟》讲述的其实是偶然性和命运主题,人生中任何一个微小的决定都可以改变生命轨迹,在这里,一切有关宏大叙事的民族大义都失去了意义,萧旅长也并未像革命历史小说中常有的那样英勇就义,而是因为忘记带枪和来不及开门而死在了自己警卫员的枪口下。作家在这里抛弃了革命历史逻辑下政治话语的合法性,小说中营造的神秘感和命运感为读者对小说的解读提供了多种途径,而小说中关于萧与杏细腻的情感描写又细致地刻画出了爱情与欲望的面貌。小说通过以史料组成的对历史的模拟重构历史,以形似革命历史小说、实则与其背道而驰的讲故事手法来表现历史的不确定性,从而表达个人化的对历史、对人性、对人的存在的理解,是十分典型的先锋小说叙事伦理。《枣树的故事》、《艳歌》、《追月楼》等叶兆言的作品中更加找不到宏大的主义,有的只是平凡人的平凡人生,以及浸润在其中的沧桑与虚无感,在这种平淡调子中对历史的淡化与拆解,对人命运的思考与关切则尤为深邃。

随着先锋作家自身矛盾的不断深化,其叙事伦理观念也在发生着延异,作为异端的犹疑和分化也就凸显出来。在先锋作家后期的作品中,一部分在解构历史之后失去了建构的能力,仅仅将历史作为情节的外设装置,这一方面源自先锋作家对语言与形式的过度倚重,想在后现代主义式的消解策略中仅仅通过语言进行一种形而上的建构,反而失去了对历史的阐释能力。孙甘露前期的小说致力于以语言建构一种主体的真实,然而在后期他几乎放弃了这种图谋,在《忆秦娥》、《音叉、沙漏和节拍器》等作品中,历史仅仅充当了情节的外壳,失却了作为叙事伦理所应具有的生命体验、感受和价值指向。《忆秦娥》中的“我”是一个“都市漫游者”,徜徉在真实与梦境之中,仅仅作为一个虚假的在场者冷眼旁观时间的秘密历史“越来越快地往深处塌陷,总有一天它会归于寂灭”。

这座城市,这片环境,我在其中居住多年,随着我的家庭四处搬迁,历经种种变故。我的外祖父、祖父、祖母都在其间相继辞世,悲伤来而复去,居室被改变、家产被变卖、书籍散失、家传的诸多信物也已不知踪影,生活时而沉寂时而喧哗,各种人物来来往往,在人生这个短暂而简易的舞台上,来回折腾,最终仆倒在地。

——《忆秦娥》

小说中如此这般关于历史的虚无感受比比皆是,年代不复记忆、一个个夜晚被简化、时间可以任意虚构,“因为生活本来就无聊透顶”,而“我”关于苏的记忆,也“深陷于遗忘之中”。这种面对历史的失语并非特例,《音叉、沙漏和节拍器》虚构了40年代的上海,少年的爱欲生死绽放其间,却又与时代背景完全脱离,历史和情节自说自话,互相发出对抗的指令。在这里,历史已经成为了作家的精神避难地,是他们在失去价值伦理指向又无力面对现实时的藏身之所。

二、 身体:反道德的去处

先锋小说对既定文化秩序的反叛是其叙事伦理变迁的主要维度之一,因而在先锋小说叙事伦理中,宏大叙事规约下的正统道德感被破碎,取而代之以个人生存体验,在日常生活中寻求存在的意义,成为一个显著的表现。根据康德的观点,道德是建立在诸多伦理关系之上的具有普遍性和约束性的规范,有着至高权力,而小说叙事则是要寻求一种文学上的道德以代替世俗道德,先锋小说在叙事中是以“反道德”的方式来完成这一建构的。这种建构宣告了先锋派的生存信仰,表现了个体多元的生存状态、人性中的种种复杂与幽暗,以及欲望和道德的相互纠缠,而这一切,都以肉身作为最后堡垒,建筑在身体之上的“性”成为先锋小说叙事伦理中的一个重要元素。

性在日常生活中是与道德秩序体系相对立的,无论中西方文化,与性相关都有一种罪感。然而体现在叙事中,“性事的道德感觉并没有一种客观的尺度,性道德的述词也不再是善或恶、符合还是不符合习传的道德表,而是个人身体感觉的亢奋或恶心。……无论性感还是生活感,都只是一个个人自己的感觉,令个人自己昏眩(沉醉)的密度。自由主义的小说叙事既要捕捉让人亢奋的瞬间,又要把握令人恶心的时刻,两者都是个体真实的生活世界的感觉”⑦。在中国先锋小说这里,性感的表现形式少有激情、狂欢,而是更为曲折幽暗。由于先锋小说所具有的意识形态建构的诉求,因而在触碰个人生命体验的同时,作家也试图以性、身体和欲望作为抵抗宏大叙事的工具,体现出一种由道德伦理向身体伦理的转向。苏童对于身体伦理的伸张并不落在肉体本身,他善于挖掘人内心深处的欲望,小说中那些潮湿的意象如“水”、“河流”、“井”等都深深地透露出作品中所隐忍地张扬着的性感气息。在《罂粟之家》中,隐藏在历史语境中的肉身冲破了传统道德的规训,承载着人类的原始欲望,对异性、对身体、对权力、对财富。翠花花与刘家两代父子三人的性关系打破了传统纲常中父子伦理,刘老侠与翠花花的白痴儿子演义是这种乱伦关系的结果,同时也是开启下一段乱伦的扭结;翠花花与长工陈茂之间的私生子刘沉草得到刘老侠的栽培,再次颠覆了血缘父子伦理;而沉草失手杀死兄长演义与刘老侠弑弟同时颠覆了兄弟手足伦理;沉草最后开枪打死生父陈茂则是对血缘伦理关系的最终反叛。左右这些乱伦行为的,不外乎情欲的冲动和对利益的渴望,对物质的占有欲。苏童在这里所描绘的是一幅赤裸裸的欲望图景,血亲关系和阶级关系在这里完全被打破了,传统的道德与这其中的贪婪与丑恶相比实在微不足道,人的欲望一跃而出,身体甚至成为了推动革命与历史进程的神秘原始动力。在苏童这一时期的以城镇少年生活为题材的成长小说中,身体也被作为灵魂的图画进行了诗意的描绘。少年以青春的胴体开始了诱惑而又危险的关系,有人甚至为了这种无可替代的“亢奋”或“恶心”的体验付出了性命;而身体和欲望所引发的迷乱与暴力等也是小说的主题,道德体系在这一刻消遁,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怅惘。《桑园留念》中美丽女孩丹玉与男孩们的多角关系引发了青春期少年内心暴力的释放;《门》中堂嫂的故事表现了日常操守遮盖下的人性中的欲念;《乘滑轮车远去》以少年的性萌动开篇,之后一系列的通奸、群架、死亡等偶然和暴力的事件呈现出了世界的非理性和丑恶,而这一切都是集中在开学之日发生,更呈现出了传统道德的荒谬感。苏童在这批小说中展示了生命的最初欲念,并过滤了道德标准及其所将产生的评判,只是揭示了成长中暧昧的、迷离的、模糊的欲望和由此引发的非理性;身体在这里又超越了情欲,作家借由身体对人性本质之谜与人的存在进行了深刻表达。

除去性/欲望这一层身体伦理,先锋作家也常用对肉身之父的背叛来证伪传统人伦。“弑父”是先锋作家的情结,反复出现在多个文本中,洪峰的《奔丧》中有着鲜明的表现。奔丧仪式在戏谑的氛围中拉开序幕,从听到父亲的死讯开始,“我”就表现出一种漫不经心,对父亲的记忆也只是“他好像是一个很矮很胖很和蔼的老头,很爱喝酒,经常把脖子和胸膛喝得和出血似的”,在整个回家的旅途中也只是胡思乱想而丝毫没有失去父亲的一丝悲伤,而父亲的遗容在“我”眼中则是:

爹的脸黑紫色,一道皱纹也没有,就跟绷紧的小皮鼓一样还发亮,嘴唇比脸色稍淡泛着青色的微茫,大鼻孔塞着两小团棉花,有血痂凝在棉花上,爹的眼睛微闭着,眼皮全黑了看不清眉毛。臭味绵绵不绝地从塑料袋子里涌出来,冲得我不得不直起腰。我猛地分开众人跑到外面,蹲到墙根准备呕吐。

之后提到父亲就“总觉得那是一块发臭的肉”。在这里,父亲肉身的被消解立刻使身体所承担的世俗伦理无处遁形。而“我”抚今追昔甚至回忆起了爹和邻居王婶偷情的场面,更进一步解构了父亲及其所代表的权威所应具有的崇高。关于父辈的性爱叙事是先锋小说常用的手段,作家企图以这种视角来表现其强烈的颠覆传统伦理、反叛文化和意识形态传统的态度。身体、性与父权这三种具有强烈象征意味的意象结合起来,自然就产生了意义上的极大空间和张力,而以“破”为指向的身体伦理诉求也就得以表达。只破不立的策略也带来了一定的问题,在先锋的后期,身体逐渐沦为一种物化的客体,其叙事伦理的表意功能被大幅度地削弱。90年代以后的中国小说中,身体几乎完全沦为欲望的载体,生命似乎只剩下快感,而所应有的沉重抑或虚无都无从表达,个人对身体存在的态度也无从伸张,直至今日,这仍然是中国小说叙事伦理中所面对的疑难。

三、 精神创伤:作为集体无意识的隐秘记忆

精神创伤是80年代文学的悲凉底色,建构于其上的启蒙主义文学泣诉累累伤痕,为一代人的伤痛作证。源自特殊年代的历史暴力与精神创伤也是先锋作家难以抹去的集体记忆。因为有了这隐秘的记忆,于是便有了余华、残雪等人的暴力美学,将残酷与优美相互糅合进小说叙事,将外在世界的暴力转化为心理恐怖。先锋小说对叙事伦理的推进正在于,它从未将表现浅层的政治斗争与历史暴力当作小说的主题,而是深入残酷记忆的内部,去挖掘暴力的发源和面对恐怖时的情感与生存体验。正如有学者说,“中国先锋文学所要把握的不是历史暴力本身及其后果的具体残暴,而是它储存在意识之外的野蛮、可怖、癫狂的感受”⑧。

暴力是精神创伤的极端外化形式。反映在文本中,余华在《现实一种》里呈现了亲人之间的暴虐与杀戮。在这一场“现实”的屠戮中,每个人都是暴力的受害者,同时也积极地投身于无理性的暴力之中,为悲剧推波助澜。他们冷漠、残酷、嗜血,余华在这里将人性恶的悲剧通过暴力的形式发展到了极致,也将暴力所造成的野蛮、疯狂体验暴露无遗。即使是在《古典爱情》这样的戏仿作品中,余华也不忘在其中展现暴力之于人性恶的致命吸引。书生在菜人市场所目睹的父亲卖妻女一幕尚不是人间最惨烈的,店主为保持人肉的鲜嫩而“令人眼花缭乱”地肢解幼女,买主见到新鲜的菜人一拥而上、蜂拥购买的情景,着实是对现实中人性残暴的最好讽刺。苏童笔下的暴力行为虽然更带有江南的阴柔气息,但仍令人触目惊心。《午后故事》中南方少年间的暴力事件所展现的令人绝望的末世情境既残酷又充满诱惑,暴力、血腥、残酷、死亡、非理性等有时甚至能给予人快感,是以能够吸引一代又一代少年投身其中,那些冲动而又黏稠的少年血作为成长的代价一直留在故乡的石桥上。暴力叙事成为通向记忆深处精神创伤的途径,这类作品通过叙事模糊了痛苦与快感的界限,是先锋美学的重要特征。

残雪对污秽的偏爱与余华、苏童对暴力的热衷如出一辙,《黄泥街》里的黄泥街从来见不着蓝天,终日灰尘笼罩,终年肮脏不堪,到处都是死猪、死猫、烂肉、蛆、苍蝇、蚊子、大便小便,人们“阴沉”、“躲闪”、“心怀鬼胎”。作家刻意以丑陋的形象来玷污所谓的“崇高”,这些带有荒诞和魔幻色彩的情节反而更加自由地表现它自己的真实。在这里,小说叙事以其自身的伦理颠覆了崇高美学所带有的特定属性,将面对暴力和精神创伤的心理感受与生存体验以极端个人化的方式表现出来。先锋小说叙事在感官的极度发达中创造了丰富的心理体验,也抵达了饱经沧桑的灵魂深处,拓展了当代小说叙事伦理的维度。

美学与政治的纠葛一直是先锋派的阿克琉斯之踵,中国先锋小说也难于幸免,由于其自身在形式美学建设与意识形态诉求上的悖论与矛盾,精神创伤之于他们也似硬币的两面:一方面如上文所说,它促使作家以反叛的姿态突破崇高美学的禁锢,以叙事伦理突围的方式探寻暴力之下人的精神与生存体验;另一方面,先锋作家现代性意识形态建构的企图也使他们在处理这类题材时,有着若隐若现的政治指向,这使其反崇高的美学追求遭到削弱,叙事伦理也趋向单一。比如《一九八六年》直接以“文革”为背景,小说在直白惨烈的血腥描写中完成了对主人公在“文革”期间被抓、失踪、折磨以致疯狂的交待,运用了大量现代主义手法对主人公血腥的自戕过程进行描绘,小说以高度浓缩的方式实现了作家的政治隐喻和意识形态指向。残雪的小说中也常常浮现大量“文革”话语,如“你干嘛问我?你对造反派的前途如何看?”,“形势一片大好……目前形势好得很!上级指示好得很!”,“有人说造反派的势力不可抵挡”,“路线问题是个大是大非问题”等等。这种“暴露文学”、“问题小说”式的操作方式使小说中的道德伦理代替了叙事伦理,削弱了先锋小说在形式美学与叙事伦理上的力量和锐度。更重要的是,当先锋作家这种意识形态建设的渴望趋于消弭时,作为小说的美学价值也似乎走到了尽头。这也就是先锋小说后期,浮现于文本之上的只有作为外设装置的历史,而丧失精神探求力度的主要原因。

当然也有作家在持续地朝向精神创伤进行深入的文本探险,格非的《傻瓜的诗篇》是这类作品中较成熟的一篇。《傻瓜的诗篇》可以被视为先锋转型之作,与格非之前营构的那些叙事迷宫相比,这篇小说脱离了对玄虚、无常、非理性等神秘因素的热衷,转而投身现实,关注人精神世界的复杂和窘迫。小说平静地叙述了作为精神病院医生杜预的生活,然而在浅白的语言之下,作家很快抛来这样一个命题:在精神病人的反衬下,健全人反而是不健康的。这是关乎人类心灵状况的一个巨大隐喻,是对疯狂年代所造成的精神创伤潜伏在意识深层所做出的判断。病人莉莉和医生杜预的记忆与梦境交替,道出了他们各自的精神创伤:有来自时代的、政治的,也有来自家庭的、人性的。最后,充满反讽的是,病人莉莉经过“医治”后“痊愈”,而医生杜预却被送入精神病房。在理智与疯癫的交界,浮现在杜预脑海的是“文革”中红卫兵抄家的一幕,他为得到红袖章而出卖父亲,致使父母惨死。由此可见,作家在之前讨论的健全/疯癫、正常/非正常的哲学命题,其底色仍然来自精神创伤,只不过较之先锋早期的创作,小说将其埋藏得更深,成为现代人精神痼疾的背景和底色。这里的“文革”叙事失去了暴力美学的伴随,也不再残酷与浅白直指政治意识形态,而是作为探究人类精神状况的入口,为人内心幽暗处的痛苦、扭曲、忏悔、罪感作证。从这个意义上讲,精神创伤不仅在前期为先锋小说的叙事伦理建设提供了切口,同时也见证了它的转型。

四、难以告别的革命:先锋小说叙事伦理转向

李泽厚与刘再复曾在引起很大反响的《告别革命》一书中谈到主导20世纪中国的三种文化:救亡文化、革命文化和农民文化,这几种文化都带有明显的紧张、浮躁、激进、片面的特性,缺少从容、闲适、静穆,“轻”的文化太少⑨。这一点在小说叙事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先锋小说的出现肩负着两种责任:既想更新现有的小说叙事伦理,表现文学道德中应有的“轻”,诉说人心的呢喃;同时也带有一定的意识形态诉求,企图建构道德伦理与文学伦理的双重现代性。最后由于外部政治环境的挤压、商品经济的冲击以及先锋派自身的内在悖论,先锋作家们越来越感到建构的无力,体现在创作上,就呈现出先锋小说对于形式美学的过度追求、对现实的逃遁与对人心的失语。在经历了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短暂危机之后,先锋作家们纷纷空降,回到现实,先锋小说叙事伦理在无奈中实现转向。

苏童作为温和的先锋派,在90年代后成为了大众文化的宠儿,其作品如《红粉》、《我的帝王生涯》、《妇女生活》、《另一种妇女生活》、《米》等颇受编剧导演、出版商和读者的青睐,被多次出版和改编。作为率先“告别革命”的先锋作家,他的这部分作品中虽然依然存在历史、情欲、性、命运等元素,却消退了作为先锋的叙事伦理建构的激情,满足于以精致的叙述和氛围营造去呈现市井人生的平面故事。孙甘露与苏童相似,他从语言形式的极致实验中走出,却一头扎进了日常经验世界。《呼吸》中尚有进退维谷的试探,读者可以体会先锋作家面对艺术困境时的挣扎,而到了《忆秦娥》及之后作品中,却只见作家对都市时尚符号的玩味,以及对流行的怀旧文化风潮的追逐,使作品成为文化消费品。马原曾是叙事革命的激进支持者,却也迅速地放弃了正在进行中的实验,转而投身于描画庸常人生。在他1989年发表的小说《雪利冷饮店》中,马原便已表现出了这种告别革命、回归日常生活的企图。小说的情节非常简单,写雪利冷饮店职工戴平的日常工作状态、与顾客的龃龉、与情人的交往,最后遇事故成了植物人。虽然其中仍保有少量元小说叙事技巧,但已放弃了向精神更深处追索和叙事伦理建构。同样的还有《窗口的孤独》。小说专注于描写男主人公是如何每天偷窥对面楼女同学的,却忽视了对人物内心压抑却又亢奋状态的描摹,使小说流为一个平庸的市井传奇。余华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等虽然仍有对人生境遇的表达和追问,但也因小说对内在体验的弱化和对苦难的无限隐忍而遭人诟病。在形式和意义之间的进退两难,在内心和现实之间的复杂缠绕,是先锋小说在面临文化转型中的典型困境;而这种告别革命、投向庸常现实的姿态是20世纪末小说写作的主流,也是自90年代开始的中国小说叙事伦理转向的重要表征。

然而,在沉寂了若干年之后,先锋作家们开始纷纷回望向其所熟知的包括革命在内的叙事资源,表现了作为先锋所一直未能摆脱的现代性诉求与焦虑,在这个过程中又一次实现了其试图进行叙事伦理转向的尝试。2005年和2006年,余华分别出版了小说《兄弟》(上、下),以荒诞、夸张的方式写出“文革”年代与当下的精神狂热、伦理颠覆与置身于其中的个体所经历的心灵遭遇。小说仍然徘徊在“文革”暴力的精神创伤之上,对题材所采取的荒诞化、狂欢化、欲望化处理亦是先锋小说时期所惯常使用的叙事策略。马原也于近期出版了长篇小说《牛鬼蛇神》。小说以1966年两个男孩在“文革”时期北京大串联时的相遇为起点,是对当年类似题材的中篇小说《零公里处》的复活,小说的第0卷也因此遵循了古典主义成长小说的叙事伦理,讲述少年在革命语境中的成长。在拉萨一卷中,马原置入了包括《冈底斯的诱惑》、《叠纸鹞的三种方法》、《西海无帆船》等当年西藏题材的先锋小说叙事。马原时隔20年后在这部小说中的自我重逢显示出作家对于革命作为叙事资源的难以告别,以及对作为先锋探索姿态的无法放弃。2009年苏童的长篇小说《河岸》一经出版便备受瞩目,批评家王干曾给这部小说扣上一顶不小的帽子——“最后的先锋文学”⑩,认为《河岸》折射出先锋小说的诸多元素,是对先锋小说整体的结构与整合,也因此解构了先锋文学,以集大成之状态终结了先锋小说。虽然结论有待商榷,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即《河岸》这部小说中保留了大量苏童在先锋小说中惯用的元素,如“文革”话语、父子冲突主题、暴力叙事、苏童式的语言营构等等。但需要指出的是,小说虽然延续了苏童式的氛围与语感,却脱离了先锋小说向纵深处的精神指向,对政治话语的设置也仅限于作为故事的背景,对人性的展示最后指向虚无即小说中一再提到的“空屁”,其所坚持的精神力度和向度已经不可以和作为先锋作家的苏童同日而语了。当然,这也是马原、余华等先锋作家所面临的普遍问题。他们在新世纪所表现出的回望先锋的姿态值得玩味,这到底是作为先锋的重新出发,还是面对现实的再次妥协?小说在叙事伦理上的再度调整,是简单的对先锋小说的复制,还是洗却浮华之后的深度重建?

其实对小说叙事伦理的革新本身就是一场无法告别的革命。先锋小说为建立新的叙事伦理所做出的努力对当代文学发展有重要意义,同时也推动其自身的几度转型。这也是我们在文本中读到的先锋小说传达出来的“丰富的痛苦”的出处,其中包括作为历史中间物的无奈、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绝,以及求之而不得的失落。然而先锋小说所应去往的理想之地不仅仅是看似华丽的现代性世界,而是应该不断向前,创造出一种新的文学伦理。这是作为先锋的最根本的命运,同时也将为理解和解决贯穿于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美学与意识形态关系这一核心问题提供一个视角、一条路径和种种可能性。

注释:

①李劼:《论中国当代新潮小说的语言结构》,《文学评论》1988年第5期。

②谢有顺:《先锋就是自由》,《青年文学》1999年第9期。

③吴义勤:《秩序的“他者”——再谈“先锋小说”的发生学意义》,《南方文坛》2005年第6期。

④刘小枫:《沉重的肉身》,华夏出版社2004年版,第6~7页。

⑤谢有顺:《被忽视的精神——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一种读法》,吉林出版集团责任有限公司2009年版,第267页。

⑥[英]罗素著,何兆武、肖巍、张文杰译:《论历史》,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10~11页。

⑦刘小枫:《沉重的肉身》华夏出版社2004年版,第158页。

⑧杨小滨著,愚人译:《中国后现代:先锋小说中的精神创伤与反讽》,“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9年版,第57页。

⑨李泽厚、刘再复:《告别革命——回望二十世纪中国》,天地图书公司2004年版,第235~236页。

⑩王干:《最后的先锋文学——评苏童长篇小说〈河岸〉》,《扬子江评论》2009年第3期。

[作者系中山大学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