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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语

2012-12-18张清华

新文学评论 2012年4期

◆ 张清华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主持人语

◆ 张清华

与多个重要的诗人一样,在最初人们圈定的“朦胧诗人”中,并没有林莽这个名字。他的被重新“发现”和认识,是与唐晓渡编集的《在黎明的铜镜中:朦胧诗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这本书有直接的关系。在晓渡的编选视野里,林莽和根子、多多、方含等人一起,被“重新”划入了朦胧诗人的行列。同时,一个业已流散的“白洋淀诗群”,作为一个响亮的诗歌词语也在1990年代重新回荡在人们的耳畔。1993年出版的另一本由杨健所著的《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学》一书中,“白洋淀诗歌”差不多已是全书中最见光彩的一段。而随着1994年由《诗探索》组织的“白洋淀诗歌群落寻访活动”,诗歌界的人们终于认识到“白洋淀诗群”在当代诗歌历史中的不可或缺的地位。当代中国的被人为中断的现代诗传统,其内在的精神线索与传承谱系,到此又得以续接起来。人们知道,不但在60年代的历史黑夜的深处曾活跃过具有现代性倾向的“贵州诗人群”,有过优秀的“个人化”的抒情歌手食指,在“朦胧诗”还远未进入人们视野的70年代前期,“白洋淀诗歌群落”就已然成为中国现代性写作的最优秀的范本了。

某种意义上,说“白洋淀诗歌”是“今天派”或者“朦胧诗”的精神源头或者先导是毫不过分的。一些回忆文章表明,当年北岛和江河等人都数次到白洋淀“以诗会友”,虽然从年龄上北岛甚至比芒克还要大上两岁,但从其作品的成熟期看,却要远远地晚于芒克。甚至他还有受到芒克影响的痕迹——比如《结局或开始》中的名句:“以太阳的名义,/黑暗在公开地掠夺”,就有从芒克的《太阳落了》的诗句中“化出”的“嫌疑”:“太阳落了,/黑夜爬了上来,/放肆地掠夺……”芒克的这首诗写于1973年,而北岛的作品要晚了数年。即便是两者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单从思想的深度看,根子写于1971年的长诗《三月与末日》以及稍后的《致生活》,比起将近十年以后才问世的大多数朦胧诗作品来,也是一个不曾逾越的精神巅峰。

一切都表明,这个时代的真正的精神中心不在别处,就在白洋淀。

林莽的写作始于70年代之初。据他自己回忆,他是1969年插队来到白洋淀的。很快地,孤独与挫折感就使他开始尝试诗歌写作,并很自然地与其他写作者发生了交流碰撞,“他们互相刺激,互相启发,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文化气氛”(林莽:《心灵的历程》,见《穿透岁月的光芒》,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或许,在所有的“白洋淀诗歌群落”诗人中,林莽并不是最“先锋”的,但他在1974年写作的《二十六个音节的回响》,却足以称得上是这个年代的一次富有标志性的精神远游,一次自我的超越。也是从这一年起,他“开始找到了自己的诗歌之路”,领略到精神独立的思考与现代性写作的奥秘。他这样写道:“手撰写着远古的历史/大脑永远在发问/荒谬从哪里诞生,丑恶又如何开始/人类的心灵中,从什么时候起/就反锁了盗火的巨人……”这分明可以看出,那时他对现实的怀疑、对历史和人性的求思,已达到了相当自觉的程度。

林莽诗歌的风格是非常综合而又独特的,这和人的气质有关系。在我看来,他是一个温和内敛而习惯于沉思默想的人,所以他的诗歌也具有着“思想的独语”与“精神的漫游”的性质。他不是那种具有“命名”气质的诗人——有着某种可以“命名一个时代”的禀赋与力量——像根子和北岛那样,但他的作品却具有更多心灵性、更鲜明的个人性与抒情气质,这就使他得以保持了一个诗人最可贵的东西:真诚、纯粹,而且相当综合——

记得童年,乡野的风质朴而温和

是母亲和土地给了我一颗纯洁的心

如今,仙人掌一样地肿大着

在埋葬着朝圣者的沙滩上

长满针刺的身躯,迎送着每一颗暴虐的太阳

这里依稀可以看出与根子的《三月与末日》相近的思绪,那个时代他们的确有着相近和共同的主题。但比之根子的决绝和坚硬,它却是温婉和深沉的,甚至你说它流露着“软弱”也不无道理。从《二十六个音节的回响》到《记忆》,在近30年的时间里,它们弥漫于内心世界的独语和漫游的风格,都稳定地保持着。这可能源于他早年所受到的浪漫派诗歌的影响,读这首写于1970年的《独思》,可以从中感受他语言的温婉与音节的自然,似乎与食指的诗歌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你既要离我远去了,/为什么还留下那深情的回顾?/汽车的烟尘把车窗遮掩,/像日后那遥迢的路途。//不知是你眼中真有/未曾吐露的隐情?/还是我日后在孤单中/过于多思的缘故?//往日命运的无情驱使,/让我们在那短暂的日子里,/在异乡漂泊共度。/谁还有心把热情倾诉?//不期而至的别离,/横亘在悲苦的日子里。/从此,我对着那迢迢的天涯,/把青春沉入无梦无醒的云雾。//可我心灵的深处,/轻飞着一只彩蝶。/透过我深切的目光,/它可曾在你的心中飞舞?”虽然这青春的忧郁还透着一丝稚气,但却可以让人从中体察那份感情的纯真和美好。

多多曾称芒克为“自然之子”和“自然诗人”,而在我看来,林莽也大抵近之,他也可以被称为自然诗人。在收入了他最早的一批作品的诗集《我流过这片土地》(新华出版社1994年版)中,有大量吟咏白洋淀的土地和风情的篇章,那里有“正午的阳光”和“深夜的冷雨”,有“孤雁的鸣叫”,有“星光和渔火”……(《心灵的历程》)无论是欢欣还是凄冷,它们都是这样质朴无华地被呈现出来。我曾被这首写于1969年的《深秋》所深深地感动过,这是来自水的年轻的忧伤,是真挚而充满自然气息的缅想:“深秋临冬的湖水,/清澈而寒冷。/淡云深高的天空,/时而传来孤雁的哀鸣。//随风摇曳的芦苇,/低奏着凄凉的乐章。/大雁孤独的叫声,/像挽歌一样凄楚而哀痛。//那哀鸣而疾逝的身影,/掠过蔚蓝的天空。/一切都如往的平静,/留下的只是几声嘶哑的哀鸣。”——

深秋的湖水,

已深沉得碧澄。

深秋里的人啊,

何时穿透这冥思的梦境?

解读林莽,这无疑是一个入口和“纲”。那带着悲剧抒情的气质,为白洋淀所滋养的灵透之气,还有与生俱来的同在的澄澈与苍茫,性情深处的哀婉和忧郁,都已恰到好处地露出了苗头。他的作品由此而具有了灵性和感人的品质,也注定了其某些不变的质地。这仍有似食指,内在精神的冲突形成了写作的源源不绝的动力,也构成了他的作品的独有的壮美。我说不清在林莽的内心最隐秘的冲突是什么,但我感动于他这样的不变的坚韧和执著:“如果在最后的日子里/我能心安理得地/奉献出我的九十九页诗选/灵魂的歌声萦绕着那些美好的瞬间/我渴望在人们心中抛下一片光焰……”多么美。

关于“白洋淀诗歌”的文学史意义,近年学界在给予高度评价的同时,也不乏某种质疑,即这些几十年之后被整理发表出来的作品,究竟有多大的真实性,作为文学历史的研究是否可靠,这些质疑都是非常自然的。在几十年过去之后,不只原始的资料已经十分罕见,就是当事者们自己的记忆也都有很大的差异。在整理白洋淀诗歌的资料方面,林莽做了很多工作,为研究者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珍贵史料。这也是他的一个很重要的贡献。

本期发表的青年诗歌批评家王士强的文字是其博士论文的一部分,其以“六七十年代的非主流诗歌研究”为题的论文曾经获得了答辩委员会的高度肯定,相信对于读者了解林莽会有更多帮助。林莽自己的《读写散记》和他的其他文字一样,在平和的风格中流溢着真知灼见。另外,笔者对于林莽关于“白洋淀诗歌”的访谈文字,试图帮助人们增加一个了解“白洋淀诗歌”的视角,相信也会给读者提供一点有价值的资料。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