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魔咒与现代自由主义文学史建构
2012-12-18蒋进国
蒋进国
(中国计量学院人文社科学院,浙江杭州 310018)
作为当下学术界的一个热点论题,自由主义文学研究业已取得的成果有目共睹,但在理论体系与文学史建构两个重要方面尚未取得突破性进展。之所以提出对自由主义文学研究实施转向,主要源于两方面考量:首先,自由主义文学研究理论体系的风险来自“自由主义”概念本身。由于“自由主义”外延复杂而含混,其“非文学性”所指,使“自由主义文学”概念无法有效包容研究目标,无力阐释诸如鲁迅这样具有丰富“自由”因子的对象[1]17-26,削弱了研究合法性。这种过分倚重“自由主义”的理论惰性,使研究者无法找到穿透此种文学样态的有效解读范式,而身陷“主义”泥沼,从而将研究对象本质化,遮蔽自由主义文学的丰富性。其次,自由主义文学的文学史建构孱弱。由于“自由主义”概念的政治敏感性,自由主义、自由主义作家及知识分子等,“文革”前长期处于被批判和遮蔽状态;改革开放后,该领域逐步摆脱文学工具论束缚,开始缓慢复苏;90年代以来,诸多因素推动自由主义文学研究升温,出现该领域作家、作品、流派和思潮的发掘热潮,继而步入扩大化阶段,导致自由主义文学范畴因“泛化”而丧失其固有归约性。由此,学界在耙梳自由主义文学研究脉络和路径时,要对该领域本质化和泛化隐忧保持清醒认知,探寻自由主义文学史研究的新范式。
一、遮蔽:历史深处的酒神魔咒
近代中国以来,每个社会思潮的转型期都能捕捉到自由主义身影,每个社会格局的转捩点都能听见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声音,而现代以来的文学史架构,也离不开自由主义作家、社团、流派和思潮的支撑。将中国近现代史和现代自由主义文学思潮比照后发现,自由主义的命运就是自由主义文学的晴雨表,现代自由主义文学的文学史定位,随社会思潮变迁而不断起伏。自由,作为一种“主义”,是随欧风美雨输入近代中国的舶来品。辛亥年王纲解钮之后,国家机器的集权惯性依然强大,由此注定自由主义政治道路磕磕绊绊;但作为一种价值理念,其影响却一直绵延不绝。自由主义,在“五四”时期参与发起了狂飙突进的社会变革,在20年代末的上海点燃了新月社与国民党“人权论战”的导火索,在30年代初的北平酝酿了独立评论派“民主与独裁”论争。20年代末到抗战初期,胡适等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尝试组建“新月社”、“平社”等社团,出版《新月》、《独立评论》等政论刊物,在国民党当局舆论高压和“左翼”声讨中,虽苦苦支撑,最后均星散瓦解。抗战初期,中国共产党率先对自由主义展开集中批判。1937年9月,毛泽东发表《反对自由主义》,对抗战阵线中的十一种自由主义表现展开批判,认定“自由主义的来源,在于小资产阶级的自私自利性”,自由主义“是机会主义的一种表现,是和马克思主义根本冲突的”,“革命队伍中不应该保留它的地位”[2]360-361。危难当前,共产党必须进一步加强团结,亟需清算党内思想、政治和组织上的各种非无产阶级倾向。在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到新中国建立之后的半个多世纪里,此文成为延安整风等历次党内教育的重要文献。
20世纪20年代以来,国民党当局一直采用密令查封、公开焚毁等手段,控制自由主义的传播,用恐吓抓捕、绥靖收买等方式瓦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群体。40年代,国民党开始全面围堵自由主义。1943年3月,蒋介石在《中国之命运》一书中说:“五四”以后,国内盛行“个人本位的自由主义与阶级斗争的共产主义”,这些思想“在客观上是与我民族的心理和性情,根本不能相应的”,“不仅不切于中国的国计民生,违反了中国固有的文化精神,而且根本上忘了他是一个中国人,失去了要为中国而学亦要为中国而用的立场”,自由主义和共产主义“真是文化侵略最大的危机,和民族精神最大的隐患”[3]72。在国民党当局眼中,共产党和自由主义者等量齐观,被同样视为铲除对象。1949年8月,国民党政权崩溃在即,美国国务院发表《美国与中国的关系》白皮书,将那些对国民党彻底绝望、对共产党政权持怀疑观望态度、仍然认同欧美价值观的中间人士称为“民主个人主义者”。同时,该白皮书将中国未来寄托在他们身上,但在历史回溯中,又把中国革命的失败,归因其孤立和弱小。白皮书发表后,毛泽东在《丢掉幻想,准备战斗》、《别了,司徒雷登》、《为什么要讨论白皮书》等文中,对“近视的思想糊涂的自由主义或民主个人主义的中国人”喊话说:美国人的钱,“不愿意送给一般的书生意气十足的不识抬举的自由主义者”[4]1459,1485,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应改变看问题的错误方式,从艾奇逊的信和白皮书中认清美国政策的实质,迅速结束观望。根据当时的政治形势,毛泽东将“自由主义者”做了进一步界定和划分,认为美国控制了一批“区别于旧式文人或士大夫的新式的大小知识分子”,“到了后来,只能控制其中的极少数人,例如胡适、傅斯年、钱穆之类”[4],此盖棺定论最终判决了胡适等人政治上的无期徒刑。
虽然中国现代自由主义者软弱无力,但其价值诉求,无论对国民党独裁,还是对共产党的民主集中制,都会产生瓦解作用,因此,在国共斗争的角逐中,自由主义无立锥之地。自由主义者,因和国民党的潜在依附关系,而被左翼所不齿;因对当局的政策持批判态度,而深受国民党打压;因和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分歧,而被共产党批判。中国现代自由主义者孤立无援的处境,恰似一出耐人寻味的悲剧。
就学术研究而言,新中国成立前,虽然朱自清、朱光潜等的论著中对自由主义文学有所提及,但未见专题研究。建国前的文学史,也因文学观念和意识形态局限,持论稍欠公允。1932年底,钱基博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中,认为新文学领域里,“胡适之创白话文也”,“志摩为诗则喜堆砌,讲节奏,尤崇震动,多用叠句排句”[5]402,钱基博比较认同陈衍、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的文学风格,对白话新文学抱有一定的成见,对胡适、徐志摩等人的文学主张和文学创作评价偏低。1939年,李何林的《近二十年中国文艺思潮论》将新月派“欧化绅士文人”看作是革命文学和无产阶级文学的真正敌人,认为“梁实秋这种‘人性’‘天才’的文学论,的确是典型的资产阶级的学说”[6]239。不过,在《重版说明》中,著者坦言任何文学史都有“倾向性”,该著倾向性就是鲁迅和瞿秋白这两位“现代中国两大文艺思想家”。
建国后,自由主义成为意识形态领域的异质因子而屡遭讨伐,胡适以及其所化身的自由主义“运交华盖”,自由主义文学成为学术禁区。1950年9月,胡适次子胡思杜声明与胡适脱离父子关系。1951年秋,在北京、天津的高等学校教师中开展的思想改造运动中,批判胡适成为主要内容。是年11月,北京大学法学院院长钱端升宣布胡适的思想为敌人的思想。随后,胡适最得力的高足顾颉刚,也指出胡适既是政治上的敌人,也是思想上的敌人。1954年10月,因不满《文艺报》的编辑路线,毛泽东发起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批判。是月,毛泽东在《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中,要求开展“反对在古典文学领域毒害青年三十余年的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斗争”,对胡适思想的批判运动达到高峰。在这场持续到1957年的运动中,胡适的著作、思想方法、文学观念、政治立场、人生哲学统统被视为罪恶的渊薮,胡适的朋友、学生,诸如梁实秋、徐志摩、林语堂、顾颉刚、俞平伯等,胡适组建和参与的社团,诸如新月社、平社等,胡适发起和编辑的刊物,诸如《新月》、《独立评论》等,都被视为“胡适的幽灵”。
这一现象使人联想到希腊神话传说里的“酒神魔咒”。弗里吉亚国(Phrygia)有一位富有但贪财的国王弥达斯(Midas)。一次,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的老师西勒诺斯(Silenus)醉酒,迷失在葡萄园。弥达斯盛情款待西勒诺斯十天十夜,并将他交还给酒神。作为回报,酒神答应满足国王的一个愿望:凡弥达斯手所及皆成金!“酒神魔咒”应验了,石头、树木和宫殿等都变成金光闪闪,但欣喜若狂的弥达斯不久就陷入崩溃,因为手里的面包、蜂蜜、美酒都变成了坚硬的金子[7]65。经过长时间的意识形态规训,自由主义业已成为本质化的存在,凡置于自由主义名目之下的事物,都难逃“酒神魔咒”。建国后的十七年和文革十年间,胡适被妖魔化,自由主义作家和文学始终被粗暴地简单否定。此间文学史中,胡适及其相关的自由主义作家、作品、社团、流派和思潮都成为“酒神魔咒”牺牲品,无一摆脱被谩骂和批判之命运。
二、复苏:80年代的缓慢重启
文革后,大部分研究者依然把自由主义文学思潮视为雷区,若有所论,也是在论述其它思潮流派的中顺便提及。现代自由主义文学思潮,被视为与新民主主义革命文化背道而驰,和鲁迅先生长期对垒,自然难以短时间摆脱对其消极定位。就此领域单篇期刊论文而言,CNKI数据库显示,期刊论文李旦初《“左联”时期同“自由人”与“第三种人”论争的性质质疑》和苏光文《论中国现代自由主义文艺思想派别及其消长》两文,是学界在1980-1990年期间的绝唱。李文将“自由人”、“第三种人”和左翼论争的性质,重估为文艺界的思想斗争和学术论争,意在批判“政治留声机”论,根治文艺界的“左倾”痼疾[8]1,此文可视为“祛左翼”历史翻案,是自由主义文学研究浮出历史地表的开端。苏文延续了五六十年代“极左”思潮,旨在批判脱离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道路的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认为诸如“现代评论”派等派别都是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文艺思想派别[9]117。
改革开放前后,革命工具论依然主导文学史,这种逻辑见诸王瑶和唐弢两先生的文学史。1979年版王瑶《中国新文学史初稿》认为,自由主义文学思潮及其影响下的创作不过是“假借‘自由’招牌来反对无产阶级文学”,而研究者的任务就在于“揭露这种伪善,撕破这个假招牌”[10]233。1980年,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认定自由主义文学“是用来粉饰自己替反动政治服务的一种手法而已”[11]40。80年代中期,钱理群等学者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在回溯第一个十年新文学社团的蜂起时,用大量篇幅展开“文学研究会”、“创造社”、“语丝社”、“湖畔诗社”,对“新月社”着墨不及“浅草社”多,认为“新月派”和“左翼”在上海的论争,是“一场双方都自觉意识到的、争夺文艺阵地与领导权的生死斗争”,最后“新月派在鲁迅等反击下立刻现出原形,失去了影响力”[12]220-222,此论带有阶级斗争和二元对立思维的痕迹。
改革开放之初,大批被错划的右派分子得到平反,“四人帮”的阴谋文艺路线受到批判,学术界对人性和人道主义展开讨论,“文艺是阶级斗争的工具”论受到质疑,文艺与政治关系等得以松动,文学创作在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的更替中,向现实主义回归。80年代中期改革开放深化,学术界大量引进西方文化和哲学思潮,西方现代主义以降各流派的作家、作品、文学理论和批评方法蜂拥而入。1985年,黄子平、陈平原和钱理群提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概念,倡导文学史应以文学而非政治为标准。1988年,陈思和、王晓明开辟“重写文学史”专栏,力图“冲击那些似乎已成定论的文学史结论,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激起人们重新思考昨天的兴趣和热情”[13]285。1985至 1989年间,中国文化总体倾向以西方文化为旨归,推崇经典关注精致,表现出精英气质,与徐志摩、梁实秋、林语堂等人的文化品位,找到某种契合点。由于现代自由主义文学思潮绵延不绝,涉及众多作家、作品、社团和流派,现代文学研究想绕道而行几乎不可能,所以在8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自由主义文学一直呈隐性话语状态。
80年代后期,虽尚未出现自由主义文学研究专著,但出现了大批关于自由主义文学个体或群体研究成果。诸如易竹贤、耿云志先生的胡适研究,钱理群先生的周作人研究,陆耀东先生的徐志摩研究,以及吸引了众多中青年学者注意力的沈从文、张爱玲、林语堂研究,和对现代评论派、新月派、京派、海派的研究等等。此外,钱理群在《试论五四时期“人的觉醒”》中,援引胡适、周作人、鲁迅张扬的“人”的理念,阐述“五四”时期未能得到充分展开,而“在中国现代思想、文化、文学史上始终不占主导地位,却又从未断绝过的自由主义、个性主义思潮”[14]7之意义和价值。汪晖在《预言与危机》里,认为“五四”时期个人主义没有自然地和自由主义文化和经济关系相联系,而是在感情和伦理领域获得了发展[15]17。自由主义文学研究80年代的复苏,为90年代该领域的“圈地运动”张目。
三、泛化:“圈地运动”之累
90年代,自由主义文学研究呈大范围扩张之势,与经济、文化以及文学研究现状紧密相关。首先,经济层面,1989年后中国社会发生转型,自由主义经济开始盛行,思想界和文化界也出现自由主义研究热潮,自由主义文学思潮也开始引起文学界关注。其次,文化层面,人们的关注对象从以往的社会政治和民族国家,转向日常生活和个体自我。“在道德准则上,一批人实际上已经经历了由传统集体主义向个人主义、后个人主义的转化”[16]17。一些知识分子从精英的启蒙姿态走向民间和大众文化领域。个人主义拆解集体主义,个性躲避崇高,自由主义文化观念开始萌芽。其三,文学层面,自由主义文学研究的泛化和现代文学研究的困境是分不开的。新时期以来,现代文学研究渐趋拥挤,各种研究方法和批评理论难成卖点,研究者尝试转换视角,期待从自由主义切入有所收获。最后,学术交流层面,海外汉学传入也促使自由主义文学思潮浮出历史地表。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等海外研究成果在国内引起关注,他们对自由主义作家的推崇,引发了一轮现代自由主义文学的发掘热潮,一度出现“张爱玲热”、“沈从文热”,徐志摩、梁实秋、林语堂的作品逐渐升温,胡适也逐渐被翻案。
1998年,随着研究视阈转换和文学本体观回归,新修订的《现代文学三十年》面世。修订本吸收了80年代中期以来的研究成果,删去长篇绪论,“不对三十年现代文学发展的特点与经验教训做历史总结”[17]666,展现出包容、开放和多元的文学史观。温儒敏先生对自由主义文学思潮部分进行了改写,新增“胡适、周作人与新文学初期理论建设”一节,并在新文学社团的回溯中,将新月社前移到文学研究会和创造社之后,认为“他们致力于新诗艺术形式的探索,促使新诗艺术上走向成熟”[17]18。在阐释两大文艺思潮时,放弃“斗争”,使用“对立”,并承认“从文学思潮的流脉看,梁实秋的这种批评和判断还是有眼光的,后来左翼文学也反省过‘革命的罗曼蒂克’倾向。”[17]204此论摒弃了阶级对立思维,对自由主义文学观以及其现代文学史地位和贡献给予认可,显示出难得的公允和理性。
必须承认,虽然在意识形态支撑力度、文本传播数量和读者接受面上,“文学研究会”、“左翼”作家以及建国后的诸多主流文学样态,都让自由主义文学无法望其项背,但历经时代淘洗,自由主义文学却展现其持久生命力。这不仅与当代社会语境密不可分,同时也与现代自由主义文学所具备的诸多内在品质紧密相关。90年代中期以后,沈卫威、倪邦文、解志熙、支克坚、马俊山等在论著中探讨了自由主义作家、知识分子以及文学思潮的特征及其价值。新世纪以来,出版了一些自由主义文学研究专著,刘川鄂的《中国自由主义文学论稿》在2000年付梓[18],胡梅仙的《中国现代自由主义文学话语之建构》也于2009年面世[19]。
随着自由主义文学研究的深入,越来越多的作家、社团和流派,越来越长的时间跨度被纳入进来。除了新月社,自由主义社团流派,还包括京派、海派、现代派、新感觉派、第三种人、现代诗派、论语派等;除了胡适、徐志摩、梁实秋、周作人、林语堂、沈从文等核心骨干,被纳入自由主义作家范畴的还包括废名、师陀、朱光潜、萧乾、李健吾、林徽因、凌叔华、梁宗岱、李长之、穆旦、袁可嘉、汪曾祺等。在现有的专著以及单篇论文中,自由主义文学版图包括几乎所有文学史上20年代以后非左翼文学流派,上至老庄、屈原、陶渊明,下至严复、王国维、梁启超、陈独秀、李大钊、陈寅恪等知识分子,以及马原、洪峰、格非、刘索拉、王小波、王朔等先锋和通俗作家。后来,鲁迅也被戴上“自由主义的帽子”,并由此引发激烈论争[20]27-29。研究者试图扩展自由主义文学领地,从而取得研究合法性,此诉求可以理解,但结果适得其反。一时间,“自由主义”如同“现代性”一样,成为无所不能的“万金油”。如果因为在某一时间段契合了自由主义精神,而将这些时代、思想、风格迥异的作家、知识分子和流派,统统纳入自由主义文学范畴的话,实难自圆其说,因为很难梳理出一种标准涵盖这些对象。对此,温儒敏等学者指出,这种定义与其说是“自由主义作家”,不如说是“自由作家”。因为自由主义本身就是一种政治诉求,原来公认的自由主义文艺,像“现代评论派”、“新月派”,40年代的自由主义文艺都有强烈的政治追求和政治背景。以是否倡导文学独立来界定自由主义文学,恐怕没有顾忌到自由主义自身的脉络,而将它等同于一般人对“自由”的理解,即“不受拘束”[21]232。此论触及自由主义文学研究的要害,可谓切中肯綮。
此外,自由主义文学的概念发生衍变,派生出诸如“文化自由主义”、“趣味自由主义”、“自由主义积极文学”、“自由主义原则下的消极化个人主义姿态”等各种名目。2010年,高占伟主编《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将梁实秋、林语堂、朱光潜等人置于“所谓自由主义者的人文主义文学派别”[22]135之下。这些自创概念,将指涉对象全盘纳入自由主义文学范畴,其逻辑方式同“酒神魔咒”如出一辙,只不过不是全盘否定,而是全盘认同,极力追认和“扶正”,唯恐自由主义文学的合法性受到质疑。实际上,自由主义文学研究中的泛化问题,业已引起学界注意,有学者称之为“泛自由主义”倾向:“研究者们的研究倾向中普遍有一种拔高自由主义文学的倾向,急于提出并证明自由主义文学这种新的文学构成;并极力向前追溯,在传统文学资源中寻找与自由主义文学相对应的因子”[23]27。但是,不管涉及鲁迅还是其他影响力较小的作家,用嫁接和衍生概念这种“打擦边球”做法,其潜在的风险不言而喻。最终,我们必须面对一个疑问:这个作家究竟是不是自由主义作家?截至目前,有数篇文章论述鲁迅和自由主义文学之间的关系,但没有论者直面这个疑问。
由此,可以发现一个悖论:一方面是英美自由主义内涵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文化特征之间难以吻合,一方面是自由主义文学的外延无限扩张。前者并不是自由主义文学研究所独有,史学“西方中心主义”、文艺学“西方文艺中心论”和“失语症”,都已显示出中国本土语境和西方理论之间难以缝合的差异。用西方自由主义的表现和特征,衡量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就会得出类似“主义之不存,遑论乎传统”[24]4这样的结论。后者稍显复杂,自由主义概念本身隐藏着本质化倾向,“自由”一旦冠名“主义”,就成为形而上的价值判断。虽然国内外学界对自由主义的定义五花八门,但其基本要素不容否定,用自由主义概念去阐释作家作品,理应十分慎重。因为稍不留心,“酒神魔咒”就会固化研究对象,其最终结果是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自由主义文学思潮这一独特的文学现象遮蔽了。这不能不说是自由主义文学研究的隐忧。
四、历史还原:自由主义文学史建构
鉴于自由主义文学葆有的持久魅力与目前专题研究成果匮乏形成的反差,以及自由主义文学史的阙如,当今学界理应怀有更高远的学术目标。转换原有研究路径,尝试自由主义文学史建构,将会催生更多研究成果。的确,与纵横捭阖的近现代史相比,与左翼文学、革命文学、解放区文学等显性文学样态相比,自由主义文学此消彼长和艰难抗争的历史纵然如此丰富,却因长期淹没在主流意识形态之中,似草蛇灰线,时暗时明。为此,学界要从“破”和“立”两方面着手:一面破除酒神魔咒,更新逻辑观念,奠定研究转向的基础和前提,一面建构自由主义文学史话语体系,还原多元历史。
首先,破除酒神魔咒。近代以来的中国文化路径处于中西对峙状态,历史深处的二元对立思维一直挥之不去,主流思潮主宰和压制异质思潮的惯性十分强大。五六十年代“极左”氛围中,“全党全军全国人民”一致“扬鲁批胡”。清算“极左”思潮之后,“拨乱反正”变成“翻烧饼”,“袪魅”变成“祛左翼”,于是“抬胡贬鲁”,为胡适鸣不平,谩骂“尖刻多疑”的鲁迅。这种历史本质论思维,是用一种凝固方式去解构另一种凝固方式,用一种弥达斯逻辑去清除另一种弥达斯逻辑,要么将所有事物贴上主流标签,要么为曾经被遮蔽的事物翻案。这种翻云覆雨的惯性思维,同尼采的“重估一切价值”有本质区别,需要反思和转型。
第一、对“主义”陷阱保持清醒的认知。凡以“主义”冠名的概念,都有本质化的吸附力。弥达斯尚属幸运,因为他能明确的觉察到“酒神魔咒”的可怕后果,而作为“当局者”,研究者却常常对自己的弥达斯逻辑习焉不察。王富仁先生曾经指出:“科学研究的一个最起码的要求是:要从特定对象的研究中得到特定对象的更全面、更细致、更深入的认识,而不能从此一对象的感受和认识中获得的印象简单的位移到表面相同或相近的对象之上去。”[25]253-254的确,研究者不能用一种先入为主的本质化概念,去指涉研究对象,否则,弥达斯之手所触之处,皆成坚硬的存在。1928年11月,胡适致信胡朴安:“我不承认‘中国学术与民族主义有密切的关系’。若以民族主义或任何主义来研究学术,则必有夸大或忌讳的弊病。”[26]518对于当前学界冠名各种“主义”的研究而言,胡适所言发人警醒。在某种程度上,自由主义文学研究的泛化和本质化倾向,也难逃“夸大或忌讳”之窠臼。
第二、探讨破除酒神魔咒的路径。弥达斯神话的结尾,沮丧万分的国王将头伸进珀克托洛斯(Pactolus)河源头中,冰冷的泉水很快洗刷了魔咒,点金术消失了。当前,现代自由主义文学研究面临的问题,不在于如何解读这些作家和作品,而是反思弥达斯逻辑,避免概念对文学性的规约和吸附,停止“圈地运动”,进行历史还原。从特定对象出发,从对象个体所在的社会、历史、文化语境出发,厘清在现代知识分子之间的复杂关联,从个体的小历史观照大历史。
其次,建构自由主义文学史研究范式。借鉴“文学世家的历史还原”模式[27]178-191,通过作家个体、时代语境、地区场域和现当代文学通史四个层次的交叉融合,完成自由主义文学史的历史还原。历史还原也是一种逻辑建构,任何还原历史的努力,都无法真正复原历史原生态,只能无限接近历史,在竭力激活和还原历史记忆的过程中,通过史料辨析和发掘重新绘制接近于历史原生态的文学地图。
第一,从数量上由点及面,统筹个体和整体的关系。自由主义作家个体是构成整个文学思潮的细胞,个案研究是自由主义文学研究的起点和基础。这种个案研究不是传统的作家论,而是在现代自由主义文学脉络里,筛查和萃取研究个体的独特性,展开自由主义作家个体内心世界的丰富性。通过梳理和还原单个作家的创作过程和文学观念,考察其自由主义形态属性,既避免自由主义文学家和其他作家千人一面,又防止从自由主义概念出发固化研究对象。
第二,在时间维度上,将文学史“小时间”放置在历史“大时间”框架下考察。将现代自由主义文学思潮和近现代以来的历史脉络紧密相连,把文学史、思想史、政治史等融合起来,努力还原特定时代的政治局势和历史思潮,在大历史中考察个体生命存在,探究自由主义作家文化选择和政治倾向的时代合理性。我们首先要做的不是扩大自由主义文学的疆域,丰富自由主义作家的名单,而是进入一个有代表性的历史时段和社会文化场域,然后将这一时段的个体状态与其他时期进行比照,考察出特定时代的独特因子。最后,将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四十年代初等特定时间段的自由主义文学脉络串接起来,就能把“编年史”缝合为“断代史”。
第三,在空间维度上,将文学样态和具体地域空间结合在一起。发掘空间和地域文化因素在自由主义文学思潮中的意义,将文学史和地域文化史、都市文化史联系起来,选择自由主义作家社群聚集相对集中的城市,对其城市空间和城市文化进行考察,通过查阅传记、日记、书信和作品,还原自由主义作家个体在某一时段的收入状况、居住条件、社会交往等具体场域,阐释其文本创作和思想流变的内在原因。将自由主义文学思潮分解为一个多层次的历史空间,不再视为铁板一块的整体加以肯定或者否定,而是视为一个由多种要素和多种形态组合而成的复合体。将上海、北平等特定地域内的文学场域梳理清晰之后,就能拼贴成完整的自由主义文学地图。
第四,打通文学专门史和文学通史框架。自由主义文学思潮的独特性,只有在现当代文学通史和其他专项文学史的比照中,才能凸显出来。只有将自由主义文学的文学特性,置于断代文学史、地域文学史、文学论争史、文学批评史等框架体系中,才能真正破解自由主义文学的魅力符码,彰显其文学史意义。
由是观之,这种研究包含众多人文社科领域,对研究者知识谱系构成巨大挑战,但惟其如此,才能有效阐释和拿捏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等众多范畴的“自由主义”概念,将自由主义文学史建构成丰富多元的有机体。通过个案、时代、地域和文学史的多层次咬合,自由主义文学的建构将实现在数量上从个体到整体、在思考维度上从时间到空间、在文学本体上从社会到文学、在史学意义上从专门史到通史的全面贯通。科林伍德曾经说过:“历史思维总是反思的;因为反思就是在思维着思维的行动”[28]303。这种对酒神魔咒的本质化逻辑保持反思和警醒的文学史建构范式,将会成为自由主义文学研究向纵深拓展的可行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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