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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终极之美与纯文学的艺术复仇——谈残雪后现代主义文学观的建构

2012-12-18赵凌河

当代作家评论 2012年5期
关键词:纯文学残雪本质

赵凌河

在中国现代文学一个世纪的历史中,现代主义文学理论的建构虽然无法与现实主义阵容的博大、坚实相媲美,但它时断时续,异常新鲜活泼、倔强执著。从五四时期郁达夫、郭沫若、王独清、穆木天、李金发等人的尝试性探索,到三十年代施蛰存、戴望舒、梁宗岱等人的感觉主义和意象主义的倡导,从四十年代徐讠于、无名氏等人的新浪漫主义和胡风、路翎等人的心理现实主义的实践,直到八十年代马原、洪峰、余华、格非、孙甘露等人的先锋派文学的崛起,中国现代主义文学理论和创作都已经建构起来了足以与世界现代主义历程同步演进的历史篇章。

例如残雪,其文论可谓是现代主义的一种典范。更准确地说,是从现代主义走向后现代主义的一个经典。尽管,残雪总是强调西方文学的“优秀”,总是抨击中国文化传统的“苍白”。但毋庸置疑,其理论主张和文学创作既汲取了西方现代主义的诸多现代性特质,也自觉不自觉地接收了中国土壤上的现代主义学养。或者说,中国现代主义文学发展的历史是不能割裂的,没有新文学现代主义的积淀,就没有当代文学的后现代主义发展。残雪是站在新文学现代主义历史成就的平台上来建构自己的后现代主义文学观的。

一、生命结构的图解与纯文学的艺术追求

生命意识是新文学现代主义理论文本中的主旋律。在这一理论体系中,“生命与文学不是判然两物”,一切的艺术都“应该是生命的艺术”。①郭沫若:《自语》,《创造季刊》1922年第1卷,第1期。他们以生命冲动为文学创造的原动力,以个体存在为生命形式,以“生命的动流”作为艺术的“内在韵律”,以生命的“内在体验力”作为印象主义批评的标准,实现了一种从认识论走向生存论、从理性走向非理性的现代性理论转型。残雪在思考文学的时候,同样是源于这种生命体验的视角。她由衷地赞美生命:“啊,精神的诞生实在是一件奇妙的事!这生命的高级属性是从原始本性里头发展出来的,是非常直接,却又有点神秘,似乎同繁殖的欲望有关……这也是艺术家创造艺术品的过程……必须回到原始的状态才有可能创造出艺术来,那种状态既不是无也不是有,而是在有与无之间。那是感觉的天地,排除了世俗,在纯净中蔓延。在这种活动中,思想不能直接起作用,只能在场外间接履行职责。感觉就是一切,让生命之潮来的更猛烈些吧,我这个不确定的存在会在潮水中一次次地短暂地获得对自己的确定感!”①残雪:《诞生和发展》,《辉煌的裂变——卡尔维诺的艺术生存》,第43-44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

残雪从当代社会现代化发展的历史视域出发,对个体自我的生命存在进行了新的解析。她强调,生命的原始状态神秘、纯净,类似繁殖欲望,它简单自然、混沌美丽,充满了奥秘,充满了创造,就是这种蒙昧状态的生命形式蕴涵着文学思想的一切精髓和文学创作的全部过程。任何一部伟大作品都是一座灵魂的城堡,它的建筑群落就是“生命结构的各种图形”。面对这样的纯文学作品,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都能清晰地看见其中“生命结构的各种图形”,都能够深刻地感悟到这生命结构的玲珑剔透、精致对称。它们就像一座座古老混沌、“坚不可摧的城堡”,“充满了无限奥秘的生命之谜”。翻开作品,就闯入了这个城堡,闯入了其中的“谜中之谜”。纯文学的宗旨,就是通过“艺术法则的严酷”,来表现灵魂古堡中生命结构的各种图形,从而“逼出生命的冲动”,完成“非凡的创造”。而现代生命个体的需求,恰恰需要通过纯文学的形式来表现。尤其是在自然科学和工业文明飞速发展的语境下,人们对精神领域的需求愈加强烈,人类复杂的精神境界愈来愈呈立体化的状态繁复地显现,纯文学的艺术追求不再满足于精神活动的表面认知,而是对那片隐约感觉中的未知王国的建筑群落满怀好奇,开始潜入了那深藏在生命结构底层的灵魂城堡的探险。

如果说新文学现代主义理论较多地吸收了弗洛伊德的潜意识学说、柏格森的生命哲学等理论,侧重从生命冲动、生命真实等视角来探讨文学艺术的“内在韵律”。那么,残雪在阐释自己的文学观时,既像她的前辈们一样,强调生命结构的主观层次,强调这种精神活动隐蔽、无形、难以言说的特质,强调其潜意识、非理性层面的探索。又把当下社会语境中市场性、消费性、庸俗性等复杂因素纳入到以生命意识为核心的理论体系中,突出了生命结构图形中灵魂自我与世俗大众之间的分野和纠结。

在残雪看来,由生命存在的结构诞生了灵魂王国与大众文化的分野,诞生了文学艺术中“深层关怀”与“世俗关怀”的博弈。首先,就生命结构的构成来讲,其深层潜藏的灵魂王国是生命存在的理想世界,它孤傲,类似“孤家寡人的清高、独立”;其浅表层面的现实世界类似物质生活的琐碎平庸和世俗心理的欲望诱惑。例如小市民的“看险”心态,很多事情明明跟自身没有关系,偏要前去凑热闹,要看别人落水以求得自己的心理平衡。其次,就文学的艺术追求来讲,“纯文学是一种特殊的精神产物,它的触角伸向灵魂的内部……那就如心灵深渊的光,也像混沌紊乱的欲望王国里的脉动”。②残雪:《永生的操练》,《永生的操练——解读〈神曲〉》,第1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4。文学作为人的文学、生命的文学,其深刻本质和终极追求必然是灵魂的文学。再次,就生命结构与文学追求之间的关系来讲,纯艺术的结构就是人的生命结构,“实际上,一切纯艺术的结构都是一个,因为它就是人性本身的结构,是人的精神与人的肉体那种相持不下的永恒的扭斗。每一位作家,通过对于自我的特殊追求,从中演绎出迥异的版本”。①残雪:《三部曲之间的联系》,《永生的操练——解读〈神曲〉》,第299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4。于是,纯文学的艺术追求,既是一种对生命结构图形、生命本质意义的解读和创造,也是一种个体生命逐渐将自身艺术化、逐渐从肉体之躯中榨取纯净精神,从而使其灵魂永垂不朽的过程,即残雪所说的艺术复仇过程。在这种个体生命自身艺术化的过程中,纯文学的艺术创造既完成了对世俗现实的复仇,也实现了对自我生命的复仇。残雪强调,人要作为人而存在,唯一的出路是向自身复仇。当一个人面对自身的生命存在时,不可避免地要正视生命结构内部的灵魂与肉体、爱与恨、善与恶的激烈搏斗,只有通过对自身的复仇使其艺术化,才能抛弃世俗走进灵魂的城堡,走向个体生命的真实存在。残雪高度赞扬鲁迅所表现的这种个体生命自身复仇的壮举:“从外在的、与整个黑暗道德体系的对抗、厮杀,转向内在的灵魂的撕裂,从而在自己体内将这一场残酷的战争在纯艺术层次上进行下去,是鲁迅先生的一些文学作品(例如《野草》)的突破,而这篇《铸剑》,将这种创造达到了登峰造极。”②残雪:《艺术复仇》,《永生的操练——解读〈神曲〉》,第301-306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4。

二、生命本质的解构与裂变之美的意境创造

残雪喋喋不休地谈论“本质”,谈论“生命力和本质遭遇”:“本质的东西。两个人之间的纠缠就是本质两个对立面之间的纠缠”,“他的本质总是否定他的生命,他的生命绝不放弃对本质(死)的体验”。③残雪:《答美国俄勒冈大学汉学家问》,《残雪文学观》,第34-36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例如在卡夫卡那里,一个是城堡,在那个山上,是他的本质;另外一个是K,在村庄里面,是生命冲动的脉动。生的冲动等属于生命的东西与死亡意识等属于本质的东西两者相隔很远,但它们之间有秘密通道,总是在相互交流。属于生命的东西永远要去撞击城堡的门,撞击那个“人总是要死的”本质之门。于是,本质要否定生命,生命又绝不放弃对本质(死亡)的体验,两者不可调解地纠缠在一起。残雪表示,自己作品中每一个人物、每一个动作,都以各种形式代表着生命的本质和生命的表象,都在那里盲目地冲撞,他们的每一个动作又都跟本质的内涵例如死亡意识或生存紧迫感紧紧地连接在一起。在《苍老的浮云》中,生命与本质的遭遇,表现为生命冲动与死亡意识之间的纠缠关系。男主角更善无代表与生命表象等与日常生活相关的东西,他总是说,我正在活着,我有活着的道理;女主角虚汝华总是否定更善无。两人之间的纠缠,就是生命与本质之间的矛盾。代表生命的男人与代表本质的女人之间或暧昧或冲突,都是生命对于本质的体验,都是生命对于本质的或肯定或否定的纠缠。

虽然,残雪的言论也常常自相矛盾。但显而易见,本质的核心,在于一种抽象、一种隐喻、一种永恒,也是一种更接近原始的东西,它是残雪自我的生命意识,也是残雪文学创作的理想境界。在这里,生命与本质互为表里。本质即生命,是生命的“深层本质”而非其表象。本质的东西,作为一种永恒,有点类似死亡的体验,常常以更抽象、更隐喻、更接近原始的形态出现。生命的东西,作为与死亡相对的生的形式、活的状态,更多地表现为冲动、渴望。在这里,本质和生命的性质都是裂变,都是由灵魂与肉体、生与死等矛盾形态构成。本质由生命而构成,生命的表象蕴藉着本质的规律,两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两者必然遭遇,必然碰撞,并形成永不休止、永无结果的纠结。在这里,当人的生命活力与生命本质遭遇的时候,更多的时候是表现为“两个对立面之间的纠缠”的心理模式,而且这种心理模式的分裂越激烈,其层次线索就越清晰,其问题揭示就越透彻越抽象。残雪强调,在现代生活中,无论是本质还是生命,分裂、纠缠永远是常态,也是现代社会、现代人、现代性的基本存在形态。“现代性,就是作为一个现代人,人格的分裂,一定要分裂,不分裂,就不是现代的东西。痛苦啊,迷惑啊,纠缠不休啊,这就是现代。”①残雪:《答美国俄勒冈大学汉学家问》,《残雪文学观》,第43、37-55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残雪表示,生命与本质遭遇的裂变之美,就是生命的终极之美,就是纯文学追求的最高意境。因为裂变是生命的本质,是生命存在的基本样态,也是其发展、激化、质变的基础。由于分裂,美的意境产生了,以活着和死亡为代表的两大生命基本样态在演绎着它们的伟大历程。例如残雪的小说《在纯净的空气里净化》,由于生命本质的分裂,产生了白脸人和白鸟两种生命存在的形式,也产生了生命和本质既互相挑逗又互相折磨的美妙意境。女主人公劳,是在死与活的生命裂变之间奔忙的象征。其中的鸟,代表世俗的生命。其中的白脸人,代表生命本质的矛盾,他告诉劳的一切话语都是矛盾的两极存在:一方面,生活没有意义,人活着没有希望,总是要死的;另一方面,他总是挑逗她,激发她为了活着的生命加速地奔跑。于是,劳便在鸟与白脸人之间、在死亡与生命之间不停歇地奔忙着。可以看到,以劳为代表的生命存在是十分辛苦的。或者说,一个人活在世上,其生命的存在形态就只能是奔跑,因为生命本质的性质是分裂,个体自我的生命既不愿意放弃世俗的生活,又想去追求灵魂城堡的崇高境界,便只能在两者之间两边奔忙,跑来跑去,疲惫不堪。

正是这些生与死、追求与解构的矛盾组合,建构了残雪文学观的创作宗旨和审美意境。以人的活着为代表的世俗生命与以死亡为代表的生命本质两者既互相矛盾又互相依存,协同共存,并肩发展。活着的最高境界是死,死的意境又是最美丽的活着的形式。

三、生命意义的颠覆与艺术自我的永恒求证

如果说,以施蛰存为代表的新文学现代主义理论在探讨生命哲学的时候,还是在努力寻求生命意义和自我价值。那么,在残雪的后现代主义文学观中,由于死对生的解构、裂变对生命、对本质的解构,生命的意义已经无处寻觅,文学创作的题材和主题只是在于表现生命发展的过程、自我追求的过程。残雪说:“过程很有意思,过程就是本身,目的是无,因为人最终是无,生命就是一个过程,永远要找,永远要那个东西,那是一个理想……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在每个人叙述自己的故事的时候,有种绝望的东西,就是无论你怎样努力,都不可能达到目的……颠覆的就是自己的生命。”②残雪:《答美国俄勒冈大学汉学家问》,《残雪文学观》,第43、37-55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在残雪的纯文学理论体系中,生命的价值和意义都在于生命的过程,生命过程的基本形态是寻找,寻找是过程也是目的,其具体意象是自我,其最后结果是颠覆。例如其作品《弟弟》,主题就是寻找,去寻找那种属于生命、属于温暖的东西。那个东西肯定是抓不住、找不到的。一旦你自认为抓住了的时候,它已经没有了,寻找的价值只是一个过程、一种体验,不可能找到任何结果。主人公姐姐的生命形态就是寻找,是一种寻找之后又无处可寻的内疚。姐姐作为人,活着就是内疚,因为生活中的一切都以否定的形式存在着,其生活态度也是否定的,只有否定,她的生命才得以继续。她总是想找回那个东西,总是找不到,可又不能不去找,因为她还没有死。这就形成了一个艰难的寻找过程,一种生命本体论的循环,即生命的意义只是寻找,寻找的结果都是颠覆,颠覆的就是自己的生命。

残雪强调,纯文学的创作过程,是艺术自我的求证过程,也是实践生命意义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个体自我既要从世俗现实中获取力量,又要逐渐抛弃平庸生活,逐渐将自身艺术化。尽管这种艺术自我的求证过程是永无休止的,也是永无答案的。因为,文学创作的目的是给生命赋予意义。文学作品像一种多面镜,每一面都可以折射出既不同又相同的意象,可以折射生命、折射自我。通常,生命的本质是以自我的形式来表现的,自我又是以生命为载体而存在的。于是,每个作家、每部作品大都是在努力地寻找自我、表现自我、求证自我,以此去寻觅生命的足迹。在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中,由于生命本质和生命过程所决定,作家和作品在叙述自己故事的时候,都有种绝望的东西伴随着,无论怎样努力,都不可能达到预期目的。这样一来,一切寻找都是无意义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一切自我追求、生命意义都是没有价值的,甚至都是对一切追求和努力的颠覆,都是对生命价值和本质意义的颠覆。与此同时,艺术复仇的核心正在于此处,即“艺术是什么?艺术就是既表演天堂,也表演地狱。人在现实中的屈辱、恶劣和阴暗得到再现,并通过表演来证实崇高理想的存在,达到既释放生命力,又提高人性档次的目标”。①残雪:《梁小斌的散文》,《永生的操练——解读〈神曲〉》,第327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4。

残雪解释,首先,艺术自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自我割裂、自我对抗的矛盾状态,一种高级东西与低级东西、善与恶、物质与精神、真实与虚幻、卑鄙与善良的对立纠缠。由于艺术自我是一种个体的孤独存在、一种灵魂王国的艺术呈现。它与群体的、世俗的现实世界形成一种相互依存、相互背反的悖论。“日常自我充满了活力、混沌的色彩和虚荣;艺术自我纯净、透明,与世格格不入。艺术自我对于日常自我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否定他的世俗性,为他讨厌的世俗举动而不安;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依赖他的世俗的活力。因为只有通过他的活力和虚荣,他本人高超的游戏才会实现。才会持续下去,否则就只是停留在头脑中的模糊的云雾。‘我’(艺术自我)是无法直接现身的,因为我没有实体。他就是我的实体。不论我多么厌恶他,要摆脱他,他也是我的最爱。”②残雪:《解读博尔赫斯·六十一》,《解读博尔赫斯》,第18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于是,艺术家及其创作过程大多呈现为艺术自我与日常自我的分裂状态,而真正的“我的自我”、艺术的自我也就诞生在这种分裂和矛盾之中。其次,纯文学的意义就在于艺术自我的求证过程,在于这种从低级的日常生活走向高级的精神王国的过程。这个过程异常曲折、艰难。一方面,艺术自我的纯文学,属于精神世界的领域,它必须挣脱现实的污泥挺拔而出。另一方面,世俗的守旧、浮躁、浅薄充斥在周围,我们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能脱离日常生活而做自命清高者。艺术的自我现身、自我求证就是在追求中进行痛苦的剥离,这也是文学写作的“暗无天日的充满失败与虚幻的过程”。“在创作中,所有的逼迫与操练都是针对自我的……一个人,如果他在从事这种文学活动的当中,下不了狠心摈弃一切,如果他对于自身那些外部的标签与利益还存在各式各样的浪漫幻想,这种文学便与他绝缘——无论是读还是写。”①残雪:《我们的文学》,《残雪文学观》第114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再次,艺术的自我现身、自我求证的终极目标应该是“自身的得救”。然而,艺术自我在世俗现实与灵魂城堡的审判与突围中,在批判自我与拯救自我的痛苦操练中,经历诸多磨难之后却惊醒地看到,这种炼狱和洗礼竟然演绎着一种生命意义的本体论循环。在创作过程中,艺术自我为了启蒙世俗自我、启蒙人类大众,通过痛苦的自我解剖去揭示生命存在的诸种灵与肉的分裂,去描写向黑暗深渊挺进的灵魂自我的英雄行为。最后,一切的追求、剥离、求证、突围、拯救都是无意义的重返故地。更可悲的是,拯救又源于渴望,于是再追求,再突围,从而形成一种无法摆脱的生命怪圈。

虽然,作家的写作过程、读者的阅读过程都可以使人在惨烈的痛感中获取生命极致的空灵与澄明。但人不可能永远生活在纯净的精神世界之中。这样一来,每一个作家、艺术家都陷身于生命旅程的本体论循环中,都在日常生活与艺术自我、真实自我与虚幻自我的矛盾之中挣扎着,尽管挣扎也无用。例如《苍老的浮云》中的更善无与虚汝华,前者代表人的世俗生活,是那种比较接近日常层面的自我,但他对自己的生命行为有清醒的认识,能够将自身与芸芸众生区别开来,他用肉体的虚无呼应着虚汝华关于精神世界的求证。后者代表人的艺术自我,她的存在只是她的精神境界,她虽然“坚硬、纯净”,但却虚幻。她也为自身存在的稀薄而惶惶不安,她不停地说,说出自己的虚幻感,以证实自己的存在。其实,两个人的痛苦是一种痛苦的两种形式,也是真实自我与虚无自我共存的生命痛苦。他们作为一个人的生命,既一分为二,又拥抱私通,显示出一种人生的困惑、生命的无奈。在这里,在艺术家对日常生活的探索中,艺术自我寸步难行,生命意义几乎接近“无”或“什么也不是”。残雪感触极深:“创作本身是一种何等复杂的过程,这过程所遵循的又是一种多么清晰透明的悖论,人是怎样获得如此巨大的精神张力的这件事的确是个谜。追求实现自己本质的艺术家,注定要承担虚幻的折磨直到最后。”②残雪:《解读博尔赫斯·四十一》,《解读博尔赫斯》,第13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四、生命意象的隐喻与写作现实的无限过程

残雪说:“那个现实是写作的现实,文学的现实,潜意识的现实,不是大家公认的现实……我完全把它内在化了,我所有的那些描写的外部的细节,全部都是工具,不是目的。”③残雪:《答马国瑞问》,《残雪文学观》,第79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残雪所强调的写作现实、写作过程和写作方法作为一种文学的现实,有点像打造灵魂的王国,都是客观现实的内在化过程,一切传统的小说观念都摈弃了,一切传统艺术的时间顺序和空间限制都打破了,作者已从现代人日常生活中超越出来,只专注于内心的潜意识形态,专注于去重建一个纯属内心世界的时间和空间。

残雪声称,文学是一种寓言,寓言的方式是隐喻,隐喻的核心是意象。“现代寓言的最大特点就是绝不会去影射许多人所说的那种‘现实’……灵魂抓不着摸不到,只能存在于隐喻与暗示之下。当我用方块字来展示灵魂世界的时候,这些字就告别了以往的功效,获得一种新的意义……这是灵魂为了寄寓于现实之中而与现实达成的妥协,字里行间都是这种妥协的痛苦。”④残雪:《与唐朝晖谈文学》,《永生的操练——解读〈神曲〉》,第226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4。

第一,纯文学的写作现实是生命意象的隐喻。作为一个艺术家,生命的内在冲动促使他要生活,这是每一个人的生活“现实”,而血肉之躯的生命裂变又使他决心要超越庸俗的“现实”。这种“出世”与“入世”的纠缠是艺术自我永远摆脱不了的噩梦,它如铜墙铁壁一样,以其强大力量将人逼入角落,人为了精神的张扬,又必须调动生命内部的非理性潜力,一次又一次地做致命的飞跃,以求自我灵魂的提升。这种生命流程永无止境的律动,就是写作现实的无限过程。

第二,纯文学写作是通过隐喻的艺术方式来表现生命本质、生命过程的,这种生命意象的隐喻形式是灵魂寄寓现实之中的一种妥协。残雪说,文学写作不应该简单地呈现客观现实中的善与恶,只应该表现“人的心”。这种“人的心”的图像与生活现实与几万年历史风景之间的关系是一种灵魂中的对称,或意象中的象征。残雪解释,纯文学创作的意象隐喻,不是用什么东西去象征什么东西,而是一种灵魂境界的获取、一种生命意象的寓言。例如镜子、窥视、模仿、梦等,作为镜子的意象隐喻,它让个体生命置身于到处是镜子、到处是窥视的环境中,从而使灵魂出窍,使真实自我直接现身。例如影子,也是人与人互相之间的镜子或参照的隐喻,它让每一个人都通过对方照出自己,通过影子照出自己,于是所有人物都是相互之间的一个影子,所有人物都是自我生命意象的影子,也都是残雪自我灵魂的一个影子,残雪自己也是一个影子。例如树、铁门、花、梦、黄瓜等,都可作为生命之花的意象,开在腐烂之中,吸取腐败的营养,有了贪欲、多汁的模样,形成类似“恶之花”的隐喻。

第三,无论是写作还是阅读,都有无数种不同的进入方式,都是无限的创造过程。因为,“作品本身就是一种无限的过程”,任何人都不可能轻易地“抓住”它。读者的阅读和理解作为一种“被触动、被吸引”,同样是一种灵魂境界的获取、一种情感体验的再创造,也是一种纯文学的创作过程、一种无止境的生命运动。作者在创作之后又可以用读者身份再次进入一种深层阅读,而且绝不只有“唯一的读法”。例如博尔赫斯、歌德、莎士比亚等人创造的文学经典,都不是可以“简单”地被人“掌握”的。每一个人在阅读这些经典的时候,都需要调动起“一生的情感体验来进行另一种创造”,方可进入作品。残雪自述:“我的写作就是发出信息和邀请,希望找到同谋者,一起来创造,因为阅读本身就是一种创造,像这种现代艺术的阅读,只能是一种创造。一方面是挑战,一方面是邀请,希望有人来参加这种创造的活动。艺术必须通过作者和读者双方的创造,才能最后完成。”①残雪:《答美国俄勒冈大学汉学家问》,《残雪文学观》,第56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残雪特立独行,她追求纯文学,她从对生命的感悟、体验出发,以生命结构的图形来建构纯文学的艺术追求,以生命力的本质特征来抒写审美理想的意境,以生命足迹的寻觅来求证艺术自我的现实,以生命意象的隐喻来探索文学创作的过程,以生命的颠覆作为代价来谋求纯文学的同谋者出现。尽管其阐发的文论和创作的作品有诸多的偏颇,但她坚守不渝,执著地在现代主义文学道路上探索、开掘,并竭尽全力地走向后现代主义的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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