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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与神秘主义

2012-12-17黄乐平

中国文学研究 2012年2期
关键词:神秘主义张洁生命

黄乐平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1)

神秘主义是东西方共有的重要而特殊的文化瑰宝,是贯穿于人类思想史上的历史悠久的审美思潮。在探索自然、心灵以及生命存在的奥秘中,神秘主义将神学与诗学连接在一起,运用一种幽深玄妙的言说方式,展示了人类认识世界过程中诗意的体验和智慧的把握。

新时期中国文坛神秘主义诗学的复兴,一方面是本民族传统的回归与弘扬,另一方面在思想解放、西学东渐的新时代世界语境中,也是二十世纪以来西方持续高涨的非理性主义思想直接影响与作用的结果。当代中国神秘主义诗学整合的西方资源,主要有四条线索:一是以叔本华(Schopenhauer)、尼采(Nietzsche)、柏格森(Bergson)、克罗齐(Croce)为代表的直觉主义。直觉主义强调无意识的力量,反理性主义,反逻辑主义。这种用唯心的主观意志状态来观照外物的方式,与中国文人素来崇尚“物我两忘”的神秘意境,在田园中体悟个性解放、心灵自由的诗性思维不谋而合。二是来自于爱伦·坡(Poe,Edgar Allan)、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马拉美(Stephane Mallarme)、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等为代表的象征主义与意象派诗论。象征主义诗学的核心原则是“文学就是对超验世界至美的探寻”,这就意味着象征主义的文学创作必定具有神秘感。正如象征主义运动领袖马拉美所宣称:“诗写出来原就是叫人一点一点地去猜想,这就是暗示,即梦幻。这就是这种神秘性的完美的应用,象征就是由这种神秘性构成的:一点一点地把对象暗示出来,用以表现一种心灵状态”。〔1〕(P225)象征主义这种明确的神秘主义文学理念以及运用象征、暗示、梦幻、意象等艺术手法来制造神秘氛围都被当代中国作家心领神会。三是以弗洛伊德(Freud)为代表的精神分析学说。弗洛伊德将精神分析学的基础理论“无意识”以及“梦的学说”植入到文艺研究中,挖掘作家深层的潜意识创作动机,剖析文学作品与梦的密切联系,为创作中展示创作主体神秘莫测的深层灵魂,以及作家对命运、生命叩问而不得的神秘迷茫感受的书写,开启了一扇新的门。四是以梅特林克(Maeterlinck)为代表的新浪漫主义。新浪漫主义从张扬人的主体、揭示人的心灵、贬抑科学、推崇幽玄而表现出神秘性特征,同样被“追求本体意味的形式和永恒意味的生存命题”(洪子诚语)的当代中国文学欣然接受①。

相对男性作家而言,女性作家因为更长于形象思维和内心体验,所以天性中更具有神秘气质,心理和思维都更容易与神秘主义思潮亲和。英国当代杰出的宗教哲学家和神学家唐·库比特(Don Cuitt)指出:“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神秘主义作家中女性比例与其他文学作品的女性作家比例相比普遍较高……只有在神秘主义书写中,只有在第二性中,一个人才能够以一种轻松的、无戒备心的方式做几件事情……神秘主义是书写中的反抗、女性的性爱、同时又是虔诚。”〔2〕(P56-57)因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随着神秘主义在中国文坛大规模的崛起,一大批女作家就在书写文学神秘之美的领域中大显身手。张洁、宗璞、陈染、林白、范小青、迟子建、徐小斌、马丽华等都是优秀代表。由此可见,当今中国女性文学创作中涌动着一股强劲的神秘主义思潮。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张洁。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的“常青藤”,三十多年来,她的文学成就一直为大众熟知,并常常受到热烈讨论。学界研究她的女性主义、现实主义、叙事方式、艺术风格等等,但有关她创作中出现的神秘感觉、神秘氛围、神秘幻想,至今却鲜有论及。其实,无论是从神秘主义文学思潮在当代复兴的大背景,还是从中国作家对于自己生命中神秘体验的敏锐捕捉,都可以看到张洁对于神秘主义文化的独到发现与感悟。甚至,张洁本人也在不少场合谈到她在文学创作中对神秘主义的信奉。《无字我心》中她写道:“在广济寺的风声里,我每每踅回跟着母亲以寺庙为家的漫长岁月,我正是在它慑人魂魄的神秘和宿命里长大的……春节前后的一个晚上,豁然开朗,明白了我这一生其实只有一个目标,我正是因此才到世界上走一遭的。可那目标究竟是神秘,似有天机不可泄露。在剩下的时光里,我只是要还清这笔债务。”〔3〕(P53)2005年,张洁接受荒林的采访时说:“我认同西方文化中的‘原罪感’,某些伟大的人格和伟大的作品正是由此而来,还有他们对‘神秘’的那种敬意,我相信‘神秘’这种东西……我的写作跟任何宗教传统没有关系,我说的是宇宙中一种神秘的力量。”〔4〕(P102)由此可知,张洁对神秘主义的兴趣,与她个体的神秘体验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也是因为受了西方神秘主义诗学的影响。

西方神秘主义思潮在中国当代文学大量地介绍与传播,并且产生巨大影响是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中上叶始,而张洁的创作也恰是从这一时期开始出现了神秘色彩。《红蘑菇》、《梦当好处成乌有》、《听彗星无声地滑行》、《始信万籁俱缘生》、《花心》、《我们这个时代肝肠寸断的表情》、《四个烟筒》等诸多的作品,都透着几许禅机几丝奇诡。2002年发表的鸿篇巨制《无字》,既是一部百年风云变幻的家族叙事史诗,又是几代中国女性的一曲悲歌,同时还是一部寓意深刻、哲理丰盈的神秘主义力作。到了晚近,张洁似乎完全遁入到了诡谲、宿命的玄想之中,以致这几年发表的几部重要作品(《知在》、《灵魂是用来流浪的》、《一生太长了》都以新奇玄幻、苍凉神秘取胜。也正因如此,有研究者就把《知在》、《灵魂是用来流浪的》、《梦当好处成乌有》命名为“玄幻三部曲”。这些作品,不仅仅文本本身都是典型的神秘主义写作,而且张洁在谈及创作灵感的由来,居然也匪夷所思般奇特。她说“真正给我启发的是一种特别奇妙的东西,像我目前写的长篇,我老在探究是什么影响我去写它,难道是二十年前在巴黎看到的那幅画吗?但我无论如何不能确定。有一天,一幅画突然出现在眼前,很模糊,说画也可、说幻影也可,这幅画怎么来、怎么去的也不知道,只知道赶快扑上去、抓住它,抓住这种感觉,在与它的不断地撕扯、逃匿反逃匿中,它才慢慢清晰起来,渐渐成为一个小说。”〔4〕(P102)这里说的是《知在》的创作机缘。“这次在西班牙的一个岛子上旅行,突然就有了一个长篇的灵感,这就是那个‘神秘’给我的礼物……一件事,落到、或是说找到你的头上,肯定有它的前因后果,虽然我最终、可能今生都不能得知究竟。谁知道往生呢?谁知道来世呢?没有人能解释,也没法解释。”〔4〕(P102)这里讲述的是《灵魂是用来流浪的》诞生的“神秘契机”。张洁的神秘理念和感受,实际上是作家心灵深处的神性与外在因缘碰撞而产生的一些神秘体验。张洁通过文学把直觉、灵感这些生命中可以经验却不可触摸的东西联系起来,既是对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说、柏格森的直觉主义、尼采的“超人”说等西方神秘主义思潮的回应,也让她于无意之中为中国当代文学的神秘诗性表达添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总体说来,张洁有关神秘主义的书写,集中体现在她创作的后阶段,以《无字》、《知在》、《灵魂是用来流浪的》、《一生太长了》等作品最具代表性。

一、人生的无常与宿命②

“富贵在天,生死有命”,这是中国人最典型的宿命论观点。对此,张洁非常认同。她的作品就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个人命运的云诡波谲。《无字》用大手笔描摹了中国近百年社会变迁中各个阶层各色人物的遭际经历,形象地记录了他们与世浮沉的坎坷人生。无论是位高权重的时代风云人物(包天剑、胡秉宸、佟大雷、胥德章);还是精英女性(吴为、白帆、“延安一枝花”、常梅);以及大批社会底层小人物(墨荷、叶志清、叶莲子、顾秋水、阿苏);甚至是新生代的年轻人(芙蓉、枫丹、禅月),不管他们是善是恶、智慧或是愚笨,每个人物出生到成长的历程中,从生活到事业、理想、情感等都反复无常,诸多的偶然常常改变了他们原来既定的人生。面对命运的挑战,不管他们是否心甘情愿,是否奋力挣扎,结果都无法真正自己把握,最终只能听从命运的任意摆布。曾经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包天剑一家最后破败潦倒,个个不得善终;冰雪聪明、坚忍善良如吴为的优秀女性,先是发疯了,最后鬼使神差般地和她母亲一样拔掉了身上赖以支持生命的所有管子;恶毒无比(曾毒打小吴为)的赵老师死于异常痛苦的癌症;墨荷,叶莲子、吴为一门三代始终无法摆脱婚姻悲苦之“咒”。(禅月作为吴为家族的第四代,表面上破了祖辈的婚姻“魔咒”,有了一个和谐的家。对此,小说却这样解说:“或许可以说,叶莲子和吴为,以她们一生从男人那里受到的苦难,为禅月铺垫了平坦之途;也或许是叶莲子和吴为,把禅月该受的苦都替她受了。”〔5〕(P182)所以,究其实质,禅月的幸福要归功于祖辈积德,还是命中注定的。并不意味着真的破了“咒”。)这一家家、一代代、一幕幕悲剧,是自我性格造成的吗?是时代社会造成的吗?似乎很难一下找到确切的答案。但透过这些纷繁的人事,读者分明感受到了命运那种冥冥之中的因果报应与不可获知的天意不可违。

《知在》是一部悬疑大作。习惯于现实叙事的张洁颠覆性地倾尽全力书写一部远离现实生活的作品,这本身就是难以用“知”来解释的“在”。小说以一幅画串起了从晋代到当代的历史故事,在一千七百年的广阔时空,读者完全明白了人生“沧海变桑田”的跌宕起伏和神秘莫测。典型的现代人叶楷文在一场沙漠风暴中迷失了他“明朗的生命重点”,又于偶然间从一个老人(老人的身世很神秘:“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工作效率可与安全部相媲美的居民委员会打听,也说不出所以”。〔6〕(P23))手中获得一幅画卷。叶楷文并不想要这份特殊的“礼物”,采用了一连串有预谋的抛弃行动,但均告失败。就在这个纠结的过程中,叶楷文却无意间发现了画卷的玄机:它不但是一幅名贵的古画,而且画中藏满传奇故事。随之,围绕着这幅画,小说横跨千年时空展开了诸多人物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的演绎。而在由无数偶然连缀的曲折离奇的情节发展过程中又不断添加古画的诡异符号意义,让本来就叫人无法参透的画卷更加玄妙不解。张洁用一种“谶语”的方式,生动而睿智地呈现了人世间人事的“知”、“在”关系:主人公“在”而“不知”;他者“知”却“不在”;被截两段的晋画虽“在”却要等千年复合才“知”。无论“知”、“在”怎样纠缠不清,人生存的本质就是“永世的孤独”。《知在》在揭开真相的背后却留下了太多未知的秘密,读者的心灵震撼于其历史的轮回所带来的宿命。

《灵魂是用来流浪的》讲述了一个叫墨非的年轻人的故事。他去墨西哥旅行,无意中触碰到了玛雅人的神奇数字,通过不断的求索破译了数字的奥秘。从此,墨非的精神不再狂躁,能安静生活、友善地看待周遭世界。小说告诉读者,墨非外出旅行破译了古玛雅数字,一方面纯属偶然,另一方面这本就是几千年前上帝的巧妙安排。墨非破译的不仅仅是一组古怪的数字文化而更是对整个人类生命密码的猜透。小说穿越时空隧道,把人类思想灵魂与生命中不可言说的禅机进行了绝妙的点化。“他之所以苦苦追寻已然消失的文明,只是对彼时的情状充满好奇。然而在这探知过程中他有些明白了,过去和未来可能是一回事。”〔7〕(P205)这种宿命的认识,正是张洁在直觉的基础上对生命本质的顿悟。有哲理也有神秘。

二、死亡的超然与诗意

法国当代著名的作家与思想家乔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认为:“世界的神秘性,好像有时体现为疯狂的动物性,有时表现为死亡的神秘感,有时又陷入崩溃的漩涡中。这一切,都应该成为文学创作的主要内容。”〔8〕(P165)所以,死亡是文学表现神秘的重要题材。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生”与“死”组成了完整的人生。对于生命本体(人)来说,可直接感觉经验的现实的“生”都有太多无法解开的谜团,那么仅仅从肉体的消亡现象获得一些生理认识,对其本质的把握完全依赖天马行空般猜测与想象的“死”就更显得扑朔迷离。因此,尽管人们对死亡充满好奇,也会在有生之年不断追问与死亡有关的问题。但是,“生命诚可贵”,活着的人更爱关注当下的生,而很少考虑未来的死。“好死不如赖活着”,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中国人对生的眷恋,对死的恐惧与厌弃。

对死亡的思考与表现,张洁超越了常人的识见。她用超然达观的态度,对“死”的本质和意义进行了深刻的探索,结合独特的想象,将死亡与爱与美融合在一起,加之诗意的语言,在血写的文本上开出了奇异的花,让死亡成为了打开生命奥秘的一把钥匙。

《一生太长了》堪称代表张洁神秘主义风格的杰作。作者运用一匹狼的内心独白与意识流来组织全文,加上整体性的寓言象征,使得整部小说特别玄妙悠长。其中对死亡奇美的解读与表现,更是让作品平添一份难以言说的神秘之美。作品的题目“一生太长了”旗帜鲜明地表露出对死亡的呼唤,这种颠覆常人惯性思维和心态的题旨,一开始就让作品蒙上了神秘的外衣。接下来,作者以头狼为主角和叙述视角,讲述了它主动放弃在狼群中的责任,独自去寻找宁静而自由自在的生活,最终却被一个猎人射杀的故事。这个悲剧故事,与其说是那个恩将仇报的垂死猎人残酷无情地杀死了头狼,还不如说是它主动拥抱了死亡。

头狼,禀性高贵。它的一生,执着地追问着生命的源头与归途。面对苍茫的大河,它发出这样的疑问:“这条河是从哪里来?它往哪里去?”头狼憧憬着自己的世界,渴望回到过去了的需要英雄的理想时代。可是面对生活现实,它清醒而忧伤地认识到:“这个世界早已不是英雄的世界。而一只狼,是不应该活在一个不需要英雄的世界上的。如此对于坚守一份尊严来说,一生是不是太长了?”〔9〕(P47)所以,有一天当它独自在森林邂逅了一个垂死的猎人时,明知危机重重,它却坦然把猎人无力拿取丢远了的枪推到了他的身边。于是,头狼死了,死得从容超然:“而我也突然发现,死亡竟可以如此美妙!真的,想要离开这个世界,难道需要理由吗?”“我奔跑着的身体,在子弹的冲击下,腾跃起来—或不该说是腾跃,而是飞扬。就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那即将失去生命的躯体,竟能如此从容地在空中划出那么漂亮的一道弧线。”〔9〕(P48)头狼死了,带着微笑,满心的安详了然:“所有的思维和烦恼此时都已消散。我这就要去和那唯一的、只有在天际才能找到我生命密码的祖先会和。我将不再孤单,不再无家可归。”“之后,我的灵魂带着一生也没有得到过的惬意、快乐,没有一丝伤感地、轻盈地向着另一个世界飞去……”〔9〕(P55-56)头狼懂得死亡的意义,也明白了只有死亡才是找寻到精神家园、奔向理想世界的唯一路途。所以,面对死亡,它不但不惧怕退缩,反而热烈地欣喜地渴望着迎接着。可以这么说,头狼有多么渴望回到过去的理想时代,有多么期待未来的生活,就有多么热爱死亡。死亡于它而言,不是万念俱灭,而是心愿实现的契机,是灵魂在“另一个世界”的重生。

《一生太长了》对死亡超然的态度与诗性的写作,其神秘的后面潜藏着作者宝贵的精神气质与理想情怀。选择死并不意味着消极颓废,而是一种更认真积极的人生态度。张洁说:“我的追求不多,生活品质是其中之一。就算有一天自杀了,也是因为追求一种生活品质,一种独立的、尊严的生活。自杀并不一定等于颓废,有人就是为了追求优良的生活品质,当你失去这个能力的时候,选择自杀也还是追求。”〔4〕(P98)张洁借《一生太长了》对“死”的认识让读者更懂得了“生”的含义。生命只有在死亡的背景下才能领悟,知道了死亡就知道了生命的美丽。生命本身就是生死相依的过程。所以,既珍惜“生”,也善待“死”,才是完美人生。

《无字》是一部女性的心灵史和生命史诗。所以,小说浓墨重彩地摹写了墨荷、叶莲子(秀春)、吴为祖孙三代的死亡经历与场面,带着宿命的玄风,用诗化的笔法谱写了一曲女性与悲剧命运抗争的“无字”挽歌。墨荷(吴为的外祖母)是个美丽的女人,小说一开始就用谶语定格了她的命运:“一个女人,又美丽,该是很不幸的。”〔10〕(P118)墨荷果真命运多舛。她的婚姻在她父亲“从思量到推诿,到一甩胳膊同意,前后不过二十来分钟”。〔10〕(P108)然后墨荷嫁给了素未谋面的叶志清。“叶志清可以嫖窑子,可以让她每年生育一个不能成活的孩子,可以让她奴仆般地服侍……”。〔10〕(P115)墨荷在无爱的终生生育的痛苦中挣扎。当她熬到34岁时,终于在菜园的草棚子里死于一场生育。墨荷死得寂寞、无奈、干脆。除了给她唯一幸存的骨肉—女儿秀春(叶莲子)留下了一滴清泪,什么都没留下。于墨荷而言,死亡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一种自我救赎的最好方式?所以,幼小的秀春亲眼读出了母亲死亡后的轻松、安宁、自由:“起先柴火垛还怄着,泛着松柏味的青烟,然后就蹿起渐高的火苗,妈妈舒舒服服、无拘无束地躺在越燃越烈的火焰里,一点也不在意那许多人的围观。”〔10〕(P130)死亡真是难以琢磨的谜。七十多年后,当叶莲子(吴为的母亲)要离开人世时,她也只给吴为留下了一滴泪。“不知这滴泪,是不是墨荷离世时那一滴泪的呼应?”〔5〕(P393)答案是肯定的!小说早对这种神奇的宿命,作了交代。墨荷死前流下的“这一滴泪,和七十多年后的秀春,也就是叶莲子那最后一滴泪如出一辙。简直就是同一滴眼泪的翻版。”〔10〕(P127)而且,多年后,当吴为告别人世时,“死得很轻松。不知是不是受了叶莲子的启发,当护士发现吴为死亡时,也发现她拔掉了赖以支持生命的所有管子。”〔5〕(P450)这一门三代因因相袭的生命终结情状,是冥冥中神灵的暗示?还是世代遗传不可化解的符咒?其中的玄机也许世人永难猜透。但是,这母亲与女儿临死前,眼泪对眼泪、一起毅然“拔掉赖以支持生命的所有管子”的相同方式,却让人深深地懂得了生命中女儿与母亲的心灵相通、“共生固恋”的真情与深情,这本身就是生命的神秘,也是《无字》最精彩最感人的部分。

对母亲的“共生固恋”,是德国著名社会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学家埃里希·弗洛姆提出来的理论。由此,我们看到张洁的神秘主义深受西方文化影响。墨荷、叶莲子、吴为借助死亡,在临终前用一种奇妙的方式,进行了一次生命史的对话。这百年中母女生死相依的幕后,暗藏的玄机其实就是命运的轮回。《无字》通过三代女性的故事表达了同一个主题:死亡保留了生命的尊严,天堂才是女性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自我的皈依之所。“天高了,云淡了,夏天过去了。树还绿着,吴为却要走了。这就是死亡。像潮水从海滩上退去,她的魂魄也正是这样从躯壳里退去。像鱼儿游回大海,那生命的始地。像提琴上的最后一个和弦,弱了,无声无息地消失了。”〔5〕(P450)当《无字》最后用最诗意浪漫的语言诉说着死亡的优美和感伤而作结时,小说顿时浸润在一片凄美神秘的雾霭中,摇曳生姿而又回味无穷。

三、神秘的感觉与想象

“神秘”一词源于希腊语,其原意是闭上眼睛和嘴巴,把秘密放在内心,不要泄露出去。现代汉语词典解释为:“使人摸不透的,高深莫测的。”因而,中西词源学都认为神秘的本质特征就是一种不可言说和触摸的感觉。而这种神秘的感觉就是一种极富创造性的形象思维,往往伴随着丰富的猜测、心理暗示和想象。它与个性的气质、心理素质以及生命体验等联系紧密。作为一个优秀的女性作家,张洁很擅长捕捉生活和生命中的独特感觉,并且发挥她艺术审美的想象,结合大量的直觉、预感、梦幻、意识流、象征、等艺术手段,展现了一个丰富、神秘的文学世界③。

张洁神秘的感觉与想象首先来自于自然。在张洁的文学创作活动中,自然从来就是神秘主义创造取之不尽的源泉。“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天人合一的宇宙观,使得中国文人的诗性思维素与自然亲密联系在一起。毫无疑问,张洁对自然神秘性的解读当然首先是继承了中国文化的传统。但是,张洁对自然神秘性的解读是同生命的体验交融在一起的。这种认识又与中国文人对自然更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移情式思想不一样,却和西方象征主义的契合论强调“自然是一个有生命的主体”一致。所以,张洁对自然神秘的感觉与想象的表现,是中西思潮合璧的结果。

《无字》中有大量的对自然的遐想神思,笼罩着浓厚的神秘之气。“半个多世纪前的雾不但很浓,很纯粹,连太阳也和现在很不相同,一副清纯的样子,不像现在这样勉为其难,愁眉苦脸,忧心忡忡。那时的太阳、雾们、鸟儿们……天地间万物和吴为的关系也比现在深刻。”“杨树是一种模棱两可的树,是看人眼色行事的树,或是说善解人意的树。人们欢乐的时候,它就在风中欢唱,一片片树叶,拍着手儿似的哗哗响;人们忧伤的时候,它就在风中萧瑟地唱起‘梧桐夜雨’。”〔10〕(P322、342)这些自然环境的描写特别神奇,景物和作者缥缈的意识、复杂的心境融合在一起,产生一种独特的感觉。自然不再只是被人观看鉴赏的对象,也不再只是单纯地成为铺垫、陪衬的背景。而是有了生命、思想,情感,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个体,是另一个世界。它似乎与主人公同呼吸、共命运,“关系深刻”。张洁对自然的这种感觉和想象,实际上是揭示了世间万物之间一种内在的相互感应关系,也是西方象征主义所追求的艺术目的。

张洁赋予自然人的精神意志,同时也借对自然神秘的感觉与想象寄予她对生命归途的思考,对理想精神家园的向往。如《无字》中吴为钟爱的“塬”。“她从黄土的叠层或裸露的断层上,渐渐阅读出而不是塬对她叙述出的,无从装饰、无从营造、无垠无际,比史前更久远的苍凉以及那摄人魂魄的神秘和宿命。”“黑暗中,她的塬以一尘不染的纯净包裹着她、护卫着她,并从另一个世界招回许多远走的灵魂,陪伴、翻飞在她的周围,使她自小在光明世界中受到的惊吓消散地无踪无影。”〔10〕(P370-371)再如《一生太长了》中那匹头狼所痴迷的“河流”:“变幻的四季,以及河流在四季更替中的风景,就像陪伴着我一步一步成长。河流的奔腾、咆哮,曾撼动过天地。它潺潺的水声,不但抚慰过我烦躁的心绪,也洗涤过我的灵魂。它跌宕的水波让我看到,在残酷的、杀戮无度的世界之外,竟也有如此欢快的影像。它九曲十八弯的身子曾延伸过我多少的遐想……它是如此的多姿多彩,然而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不像此时此刻,让我感到魂魄有所依。”〔9〕(P48)这些精彩的无与伦比的关于自然神秘的感悟与想象,震撼着读者的心。“塬”、“河流”有了活脱脱的性灵和灵魂,它们是生命神秘而又神圣的源地的象征,是人类永远的精神家园。

对神秘的感觉与想象的展现,张洁选择的第二个层面是日常生活。日常生活最是琐碎、平淡、单调,但也是最真实最现实的生活,最能反应生活的态度与品质。而张洁却在平凡生活的细枝末叶处同样发现了微妙的生命密码,从而挖掘出了隐蔽其中的世故人情,最朴素的生活哲理。《无字》最为突出。叶莲子长着一双“毒眼”:“母亲离世那天,秀春事先就‘看’见了”;“外祖父去世,也是秀春先‘知道’的”;她与顾秋水新婚燕尔,那双“毒眼”就看出了她的婚姻不能到头的多个征兆;“吴为和胡秉宸的爱恋伊始,叶莲子就看出吴为大难将至”。叶莲子的“毒眼”洞悉了生活中种种真相,“毒眼”是女性生命中最神秘最莫测的直觉、预感或是第六感,也是女性独具的智慧。从生活用品的色彩、图案也能读出女性个性命运的信息:“喜欢小碎花图案的女人柔弱的、内敛的、忍辱负重的、欲言又止的、文雅的、优雅的……也就十分脆弱,多半还自作多情。她们会加倍感应人生的种种尴尬和难堪,这样的女人天生是被蹂躏的对象。”〔11〕(P105)“吴为一声不吭地咬破了一团有紫丁香小碎花的手帕。后来禅月也喜欢紫色,那是她们家三代女人的颜色。”〔5〕(P16-17)这种对生活细节的猜测、暗示以及巧合,令人称奇。其文字背后也见对女性苦难命运的血泪控诉,还有母女血脉亲情的依恋。

做梦也是每个人生活里常有的现象,“梦由心生”,梦最显人心,也最能走进一个人的灵魂深处,非常神秘。《无字》中记载了两个梦:墨荷死了后,“每天晚上似睡非睡的时候,秀春总是看见母亲从后窗进来,她在梦中直着嗓子大叫‘妈妈,妈妈!’……她还看见妈妈拿起她地上的鞋,说:‘唉,还能穿多久?’妈妈坐在炕沿上,一下下摩挲着她的头顶……”〔10〕(P151)第二个梦是吴为只身下到遥远的干校改造,而女儿禅月在家高烧,“怪不得吴为梦见暴风雪、悬崖。不知怎么禅月就掉下了悬崖,她的两只小手紧紧抠着悬崖边上的石头,叫着:‘妈妈—妈妈—’”〔5〕(P78)这两个奇特的梦,读起来令人感到特别揪心。它运用心灵感应的方式让人们触摸到了母女之间“共生固恋”的神秘之美,感人至深。

除了以上讲的“毒眼”、“紫色小碎花”、“梦”这样的日常生活故事,《无字》中还有“面相手相”、“血缘”、“眼泪”等有意思的小故事。这些“小东西”都包蕴着特别的含义,成为了女性神秘文化中经典的意象,这是张洁对女性文学的卓越贡献,也是对神秘主义文学做出的重大贡献。张洁凭着自己的生命体验展示着日常生活的神秘,从中开掘出了更丰富的人生意义③。

综上,通过“对生的无常与宿命的诠释”、“死的超然与诗意”以及“神秘的感觉与想象”三个角度的讨论,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张洁中后期的创作是与神秘主义思潮悠然心会的。她专注于文学中对神秘文化的思考与阐释,注重神秘世界的表现,对于神秘美有着执着的追求。所以,探析张洁文学天空中的神秘性,从一定层面说就是去理解中国当今女性文学的一些特质,获取一种新的文学心态,发现一些另外的世界。张洁的神秘主义创作虽然在某些方面流露出了一些偏激、虚无的消极倾向。但瑕不掩瑜,撩开她的神秘面纱,我们看到了一个极其真诚的张洁。她对生活进行着认真严肃的思考,尊重、热爱生命,内心充满理想主义情怀。正如张洁在《热爱,是产生奇迹的动力》一文中所说:“如果非要把我按在这里说点儿什么创作谈,能说出的恐怕只有两个字:‘热爱’,而热爱,是产生奇迹的动力。”〔12〕(P223)

[注释]

①关于“当代中国神秘主义诗学整合的西方诗学资源”的问题,诸多学者从文学、哲学、文艺学等层面进行了探讨,本文对此问题的认识以及相关知识、术语的运用,都多有借鉴。尤其比较集中采纳了谭桂林教授的研究成果(《论现代中国神秘主义诗学》,《文学评论》2008年1期第23-25页)。

②对神秘主义思潮中“人生的无常与宿命”观的认识,樊星教授多有研究。本文在吸收樊星教授《当代陕西作家与神秘主义文化》(《小说评论》2010年6期)、

《范小青与当代神秘主义思潮》(《小说评论》2008年1期)两文的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结合张洁的创作情况展开了解读。

③“神秘的感觉与想象”是女性作家比较独特的视阈,尤其是当代中国女性文学对此的书写可谓深邃精彩,因而研究成果也很丰富。众多专家和学者的心血,笔者多有学习,受益匪浅,在此不一一标注,一并谢谢!最具启发的是樊星教授的《当今女性文学与神秘主义》一文(《学术月刊》2009年8月第41卷)。

〔1〕马拉美.关于文学的发展〔A〕.伍蠡甫.西方文论选(下卷)〔C〕.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

〔2〕唐·库比特.神秘主义是一种书写〔A〕.唐·库比特著、王志成等译.后现代神秘主义〔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3〕张洁.无字我心〔J〕.文艺争鸣,1994,3.

〔4〕荒林、张洁.存在与性别,写作与超越——张洁访谈录〔J〕.文艺争鸣,2005,5.

〔5〕张洁.无字(第三部)〔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2.

〔6〕张洁.知在〔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

〔7〕张洁.灵魂是用来流浪的〔J〕.钟山,2009,1.

〔8〕高宣扬.乔治·巴塔耶对语言的批判和对生死的探索〔A〕.冯俊等编译.后现代主义哲学讲演录〔C〕.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9〕张洁.一生太长了〔J〕.人民文学,2009,11.

〔10〕张洁.无字(第一部)〔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2.

〔11〕张洁.无字(第二部)〔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2.

〔12〕张洁.热爱,是产生奇迹的动力〔J〕.长篇小说选刊,20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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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芝诗歌中的拜占庭意象
这是用生命在玩自拍啊
可遇不可求的“生命三角”
论贾平凹小说中的神秘叙事
解读《时代》关键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