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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短篇小说的“痴情”与梦想*——读蒋一谈的短篇小说创作

2012-12-17吴义勤

当代作家评论 2012年1期
关键词:痴情赫本短篇小说

吴义勤

我一直认为,短篇小说是对文学性的体现最为纯粹的一种当代文体,也是对作家的艺术修养要求最高的文体。虽然,在今天这个时代,“长篇”日益“时尚”,短篇一直被出版社冷落和轻视,但毫无疑问,许多已出版长篇无数的当代作家,其最为人称道的“成就”却仍然体现为他们在短篇小说领域里的成功。铁凝、莫言、苏童、余华、迟子建、毕飞宇、刘庆邦,等等,莫不如是。然而,尽管如此,在今天的文学语境里,蒋一谈的出现却仍然令人意外。这种意外,不仅是指他的业余写作的身份,也不仅是指他的小说创作所取得的成就,而更多的是缘于他的姿态——他是当今中国唯一一位明确宣称以短篇小说作为自己唯一追求和唯一目标的作家,也是唯一一位几乎不把自己的短篇小说拿到公开文学期刊上去发表的作家。这种“宣言”和姿态本身就隐含了一种充满自信的挑战和勇气,当然,也必然地使他的写作显得有些另类和孤独。可喜的是,蒋一谈并不是一个仅仅靠“宣言”和姿态吸引人眼球的“野心家”与“梦想家”,而是一个有着过硬的艺术禀赋和才能的创造者,他对短篇小说这种文体的理解和领悟,以及由此迸发的创造力和想象力,足以让我们淡忘他的身份,而只会对短篇小说文体及其艺术本身充满敬意。他特别重视短篇小说这种文体的“创意”,指出“故事创意+语感+叙事节奏+阅读后的想象空间”,“我喜欢有三个‘+’号的短篇小说。对现代短篇小说写作而言,故事创意的力量优于故事叙事本身,它是写作者的文学DNA”。①蒋一谈:《赫本啊赫本》,第211页,北京,新星出版社,2011。二○○九年,蒋一谈出版了第一部短篇小说集《伊斯特伍德的雕像》,这部小说为他赢得了“短篇小说鬼才”的美名。二○一○年,他推出了他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鲁迅的胡子》。二○一一年他再次推出了他的第三部短篇小说集《赫本啊赫本》。他的抱负就是以一年一本的速度把他的规划中的那些凝聚自己关于短篇小说的“痴情”与“梦想”的短篇小说集陆续推出,从而开辟出一片独属于他自己的短篇小说世界。《鲁迅的胡子》和《赫本啊赫本》延续了第一部小说集那种关注现实、挖掘人性的冷峻风格,既没有刻意的雕琢,也没有着意用力的描摹,而是注重对凡世生活和情感世界的透视,对现实的批判、对生存之痛的捕捉和对人性的抚摸都隐藏在他冷静的叙述中。小说表面上不动声色、波澜不惊,骨子里却是波涛汹涌、犀利异常。

蒋一谈的短篇小说注重对人的情感世界的关注,他对情感的力量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他的目光总是能够透过喧嚣浮躁的生活表象,搜寻在生活背后某个角落里安静存在的情感,并能耐心地品读它因生存苦难和人性变异而带来的不经意的颤动。《Chinastory》讲述了一位与儿子缺乏情感交流的孤独老人,在老伴去世之后,儿子成为他所有的情感寄托,而这份情感寄托却因为与儿子相隔千里而变得异常遥远,在生存的重压之下,年轻的儿子并不能体会自己在父亲情感世界中的重要性。父亲珍视给儿子写信,也渴望儿子的回信,但儿子觉得电话就足够了。儿子编辑的杂志是英文的,老人为了读懂儿子编辑的文章勇敢地开始了对英语的学习。但是,所有这些努力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什么,我们只能看着老人在一个清晨孤独地死去,而他手中还紧紧握着儿子所工作的那家杂志社出版的杂志。《国旗》中的修车老人同样以儿子作为情感寄托,只不过相比于《Chinastory》中那活生生的儿子,他的境遇更为心酸,他的儿子在战争中死去,他只能以沾着儿子血迹的国旗为寄托聊度残生。两个故事讲述的时代不同,可是在这不同时代里两位老人所承受的孤独与悲凉却是相同的。《随河漂流》关注现代青年男女的情感世界,一次旅行中意外的相识可以成就一段感情,同样也可以结束一段感情,这是现代青年人快餐式情感的一个缩写。在现代世界里,人类情感在获得更多自由的同时也失去了原有的安全感。蒋一谈透过个体情感走向个体内心的方式冷峻而尖锐。《七个你》描写时尚的“八○后”一代人的自我分裂和精神困惑。小说以“我”对自我的追问与对话的方式展开,七个“你”代表着七种“自我”,“苏城”、“霍金的仆人”、“长翅膀的猪”、“女德普”、“丧家鸡”、“哑巴”、“小厨娘”分别承担着“自我”灵魂与人格的不同方面,他们既是独立的,又是互文的,既是冲突的,又是和谐的。作家没有展示道德的焦虑,但是却更原生态地呈现了一种灵魂的真实。《清明》写一对夫妻在丧子之后彻底瓦解的情感,一个家庭因为孩子的离去而彻底崩塌,这是具有“中国特色”的人情伦理,因血缘而维系的情感绑架了个体情感的自由,当这种关系不复存在,貌似强大的情感网络也就彻底坍塌。可以说,蒋一谈对人的情感世界的透视是尖锐的,他用充满悲悯的目光抚摸人类情感世界的每一丝纹理,擅长设置亲情或者爱情与死亡的冲突,以死亡作为情感乃至精神世界的转折点。在蒋一谈的小说中读者会发现一种奇怪的现象:亲人、恋人的死亡所造成的阴阳相隔的悲痛是人类情感最极致的体验,而主人公却最终总能从这种极致体验带来的情感刺激中恢复正常状态——夫妻恩爱,母女相亲。比如《清明》中的夫妻,夫妻恩爱扶持本是婚姻的实质,而这对夫妻早已貌合神离,经历共同的丧子之痛后,才重新向对方敞开情感大门;《夏末秋初》的妹妹周轩和母亲关系的缓和起因是姐姐周文患绝症即将离世。夫妻恩爱,母女相亲,父慈子孝本是人类的基本情感,而这些基本情感却需要以死亡为代价来得到恢复,隐晦而深刻地反映了人与人之间情感的荒芜和信赖的缺失。

关注底层社会小人物的生存困境和命运轮转是蒋一谈小说创作的另一重要维度。对苦难的叙述历来都是文学叙事的重要主题,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作家都不会忽略人类的生存之痛,都会关注因现实困境而带给人的精神疼痛。蒋一谈也不例外,蒋一谈的小说叙事一直都把笔触对准那些生活在底层的小人物,蒋一谈用他特有的犀利与宽容书写底层民间的无奈与伤痛,并把对生存之痛的悲悯与抚慰转化为对形而上的精神出路的探寻。蒋一谈始终关注个体命运,孤单的老人、冷战的夫妻、出租车司机、患难姐妹、游客……主人公多是“单面人”,人物特征模糊微弱,丧失了人的主动性和自由。从《Chinastory》中的老那到《国旗》中的修车老者,从《窥》中的苏醒到《夏末秋初》中的周家姐妹,他们无一不是平凡的小人物,在他们身上没有鲜明的身份特征和性格特征,有的只是芸芸众生所通有的平凡与简单。《芭比娃娃》叙述的是一个男人在煤矿矿难中死去后,留下的三个家人(妻女及弟弟老二)在北京求生活的故事。男人的死换来了二十万元钱,女人想带着女儿小翠回老家,老二却希望用这笔钱在北京生活下去,并让小翠上学。老二用其中的十万元开了一个成人用品店,并希望通过这个小店改变全家的生活。但遗憾的是,老二、夏利、老推三个生活于底层的人物,还没有看到新生活的曙光,就遭遇到了新的不幸:夏利遭打劫惨死,老二被打伤,老推逃难。小说中,芭比娃娃是美好的精神理想的象征与寄托,但吊诡的是两个小女孩小翠和小菊得到的芭比娃娃却不过是成人保健品的日本仿真女人。小说最后两个女孩的失望代表的其实正是作家对于生活本身的一种绝望。《鲁迅的胡子》集中展现了蒋一谈对当下现实中个体命运的关注与思索。文本以第一人称的视角,讲述了一个小人物——“我”(沈全)以近乎荒诞的方式与鲁迅扯上关系后的悲喜故事。“我”大学时代,怀揣文学梦想,立志做诗人或小说家。而在生活的重压之下,我又不得不辞职下海开了一家足底保健店。人到中年的沈全面临着婚姻和事业的双重危机。足底保健店难以为继,夫妻情感交流的障碍,使沈全陷入了压抑孤独的境地。从大学时代的文学梦想到十年的教书生涯到捏脚再到“捏脚而不得”,沈全在现实的挤压下,一步步失去立足之地。面对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沈全没有努力抗争,而是一步步主动地屈服、妥协,苟安在屈服换来的温饱中,理想也就在生存的碾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生存如同身后滚动的巨石,沈全所做的只是拼命地往地势低的地方跑,完全忘记了向上的目标。这是一种“顺势的抗争”,沈全要做的是在被生存挤压前,提前沉落,以一副躺倒的姿态避免被打倒的厄运。沈全的性格中,存在着这样的矛盾,以顺从为抗争,既消极又主动。而那位做鲁迅研究几十年的老教授,研究成果得不到认可,临退休也没有成为正教授,抑郁成疾的可悲人生却从另一个角度向我们发问:执著于理想,结果又能怎么样呢?人生的意义在于在理想与现实生存拉开的巨大空间之中寻找合适的“度”。人生的每一次努力都是对这个合适的“度”的摸索寻找,而结果注定是一次次的偏离。而沈全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的代表,对沈全的塑造也是对当下知识分子生活现状的扫描。在物欲横流的当下,知识分子的生存空间已被严重压缩,一个完美的知识分子神话已经破灭,原有的悲壮而高大的形象也已经荡然无存,代之而来的是卑微、自私、迂腐的形象。从蒋一谈对沈全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个体生命在现实困境中的艰难,以及由此而带来的心理的动荡与创伤。

对因文化、代际、现实、回忆等等的错位引发的精神、心灵与灵魂伤害的揭示,是蒋一谈短篇小说的第三个重要维度。《赫本啊赫本》以父女之间关于“瑞士自杀旅行”的通信作为基本情节,赫本、父亲、安慧三者间隐藏的故事则是小说情感和精神的核心。父亲在对越自卫战的战场上碰到了过去的恋人安慧,但残酷的战争不仅夺去了父亲的双腿,也夺去了美丽的安慧的生命,留给父亲的只有印有赫本画像的外国画报。因为赫本长得很像安慧,所以这些画报对于父亲就有秘密而神圣的意义和无可替代的精神价值。但是,这种神圣的“秘密”显然与以母亲为代表的现实的家庭生活,发生了严重的冲突与“错位”。秘密被揭开后,母亲与父亲的冷战由此拉开,并最终在母亲烧毁了画报和父亲的笔记本后,导致了家庭的彻底解体:母亲离婚嫁给了石峰叔叔。而“我”则开始了对赫本的阅读与寻找,赫本也成了“我”成长历程中重要的精神资源。因为赫本的存在,女儿对父亲的隐秘有了新的理解与认识,对父亲的精神痛苦有了深刻的共鸣。遥远的影像和书本里的赫本,不仅与中国的世俗的人生发生了关系,而且最终还成了一种超越性的救赎力量。《中国鲤》叙述的则是一个关于文化冲突的寓言故事。作为鱼类专家的父亲为了给湖鲟等美国鱼类创造好的生存环境,决定引进中国鲤来清除水藻。在父亲的眼里繁衍和生存能力极强的中国鲤是一种低等的鱼类,当大水把中国鲤冲出河道后,他觉得灾难降临了。所以他不惜一切代价地要猎杀和消灭中国鲤,组织和参与捕杀中国鲤的大赛,并最终在疯狂的捕杀中国鲤的狂热中丧命。小说对父亲之于“中国鲤”的偏见进行了充分而详细的叙述,而对由偏见引发的极端的狂热与仇恨也进行了冷峻的揭示。在小说中,“中国鲤”无疑是一种符号化的象征,围绕它的种种怪诞的故事正是今天世界文化、文明之冲突的寓言。《金鱼的旅行》则叙述的是另一种隐形的文化伤害与无奈。“我”一家即将移民加拿大,在移民之前,“我”带儿子睿睿回老家看父亲。睿睿舍不得自己养的两条金鱼斑点和胡子,所以就带着金鱼一同回老家。小说的叙事是隐忍的,“我”的父亲和姐姐都对“我”的背井离乡有着担忧和伤感,但他们并没有正面的反对。而“我”自己关于环境、自然、生活压力等等的辩解也是心虚而空洞的。在小说中,睿睿的“金鱼”无疑是“我们”命运的象征。两条金鱼在睿睿和石头一起玩的过程中,一条失踪,一条死去,他们的“迷失”其实正是一种文化的迷失。小说最后,虽然“我”善意的谎言,让睿睿从失去金鱼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了,但是“我”自己也知道,即将赴加拿大的“我们”其实并不知道等着我们的是怎样的命运和未来。

蒋一谈的小说没有宏大的历史叙事,也没有先锋的形式实验,他坚持文学是对生活的记录与剖析,努力把文学重新拉回现实社会。虽然小说中的人物类型多样,但作家大都强调的是他们的家庭角色,小说总是以家庭生活作为人物的活动舞台,以家庭作为社会的窗口,管窥社会人生,通过家庭关系的变异,来批判社会生存压力对人的正常情感的挤压、伤害和剥夺,这无疑有利于对人物情感世界的深刻挖掘与表达。同时,以日常生活为故事背景,小说却并未掉入琐碎的写实陷阱,相反,因为蒋一谈专注于普通人的情感、精神世界,执著于从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喜怒哀乐之中挖掘深层的社会问题、折射对当下生存现实的深层思考、阐释深刻的人生道理,其小说就呈现出了以轻盈的笔触穿过厚重的现实、以朴素的智慧洞悉生活真理并描绘喧嚣时代真实面容的独特品质。他的小说并不注重对形式的刻意雕琢,但其小说构思的新颖、技巧的纯熟、语言的简约却让人不得不对其艺术功力刮目相看。在《鲁迅的胡子》中,蒋一谈常常将小说叙事内容与相关的历史人物或具有隐喻性的画面相连接,形成隐喻和互文的效果。《随河漂流》的文本开头对电视画面的描述暗示了小说男女主人公情感的最后结局,在随河漂流一段旅程之后他们也只能是各奔东西。《Chinastory》中的叙事内容也同小说题目一样具有鲜明的“中国故事”的特质。而《鲁迅的胡子》则体现了一种新颖的“互文性”特征。互文原指一个文本在另一个文本中的出现。我们可以把文本从两个层面进行阐释:一是从联系的角度寻找文本之间的交流;二是从转换的角度看文本之间的相互改动。以“鲁迅的胡子”为题,在读者阅读的起点,给了读者一个暗示:文本内容或者主题必然与鲁迅有着某种联系。读者根据题目的暗示,建立了寻找鲁迅精神人格或者鲁迅文章的主题的期待视野。在这种阅读期待的引导下,读者不难发现文本中的“鲁迅元素”。在表现人物性格特征时,作者并没有太多的心理描写或人物形象的塑造,而是极力将人物与鲁迅笔下的典型形象建立互文关系,比如《鲁迅的胡子》中老教授与孔乙己,《保佑》中的房客与祥林嫂,以及在精神胜利法麻醉下的芸芸众生。读者自然地将这些人物形象联系在一起,这是一个双向的影响过程:房客继承了祥林嫂的麻木愚昧,在祥林嫂形象基础上,作者又做了更深的挖掘:这种麻木愚昧是对现实人生的放弃和面对生存压力的“不抵抗”。将“祥林嫂”移植到当下社会,把批判的锋芒指向虚无的信仰,而不是单纯的封建礼教,加大了批判的力度,拓宽了批评的广度。这是对先在文本的转化。互文手法的巧妙之处在于,通过建立文本与经典文本的关系,节制话语表述,不仅避免了重复、模仿的危险,而且通过唤醒读者的文学记忆,调动读者的文学记忆对文本空白模糊之处的填补,使读者充分参与到文学创作中。互文手法的运用也是对鲁迅文本的激活,它使得鲁迅文本所反映的精神本质融入到了当下现实,并重新具有了现实意义。

蒋一谈对写作充满了信心和激情,他有着自己的写作计划:“为我好奇的人物各写一篇短篇小说是我写作内容的一部分。他们是:伊斯特伍德、鲁迅、赫本、孔子、孙悟空、毛泽东……。”①蒋一谈:《鲁迅的胡子》,第244页,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蒋一谈把文学写作看作是重回生活的一条路径,是重回内心的一种方式,这体现了蒋一谈对写作本身的认可,蒋一谈在用解构生活的方式重新恢复生活的本来面貌,在用文学写作的方式使自己重回内心,这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不同于读图时代创始人的另一个蒋一谈,一个执著于探索形而上意义的蒋一谈。“我手写我心,是写作的一个层面。我手写他心,是写作的更高层面。”②蒋一谈:《赫本啊赫本》,第211页,北京,新星出版社,2011。蒋一谈是一个有着文学的大理想与大目标的人,他面对文学的态度是虔诚的,他在文学领域的探索和建构值得每一个阅读者敬佩,也值得我们去衷心地祝福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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