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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于半空的虚构——读鬼金的小说

2012-12-17翟永明

当代作家评论 2012年1期
关键词:囚徒灵魂现实

翟永明

一部悬在半空的吊车,一条二十几米长的轨道,一间不足一个平方的操作室,整整持续一个夜晚的折返动作,这就是辽宁新生代作家鬼金十几年来的一种真实的生活状态。这种“悬于半空”的生活状态,虽然远远不如“脚踏实地”安全与安稳,却意外地成就了鬼金独特的创作视野,并使之有可能从真正意义上诠释小说写作的本色涵义。二○一○年,鬼金的小说《金色的麦子》获得了第九届《上海文学》“短篇小说奖”,与此同时,他的“工人身份”也吸引了许多公众的关注。这也许并不是鬼金的初衷,因为鬼金不断强调自己的创作要尽量远离自己的生活,将生活与创作截然分开,但是长期“悬于半空”的工作状态还是在他的小说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翻开鬼金的小说,我们顺着他那“悬于半空”的眼光,看到了灵魂和人性的漂泊悬浮、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桎梏,现实与梦魇的多彩魔幻。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真正居于“底层”的作家以自己的灵魂为笔,在当代文学纸页上的生命书写。

毋庸置疑,“悬于半空”的真实经历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鬼金虚构的文学世界。这种“悬浮”的站位使他更愿意关注大地上那些同样被生活所困的小人物,他们那种飘摇不定的生存样态、漂泊无依的灵魂和复杂多变的人性,在鬼金笔下一一呈现和还原。

《金色的麦子》中的妓女金子虽身陷污浊,但心灵纯净,她简陋出租房内的豪华书架是她灰暗生活的一抹亮色,然而当她为寻找自己的血汗钱将书零乱地摊在地上时,则意味着在残酷现实的“围剿”下,她最后的希望被熄灭了。《两个叫我儿子的人》中同样塑造了妓女李小丽和城市贫民大马两个挣扎于底层的人物,他们一个为生活所迫过着没有尊严的生活,一个由于残疾最终妻离子散,两人虽同病相怜,相濡以沫,生活的前景依旧晦暗不明。《在夜行的火车上》鬼金更是匠心独具地选取火车这一人群混杂的地方来表现底层世相:懦弱卑琐雇妓女回家的“眼镜”,刚刑满释放没有确定去向的光头,爬在地上乞讨的残疾人,受人雇佣却留有自尊的妓女,这些人被排挤在生活的边缘,在残酷的环境中为生活而挣扎,为命运而抗争,可以说,鬼金的这些小说对底层生存状态的揭示是触目惊心的。

然而,鬼金的这种创作无意去应和曾流行一时的“底层文学”,通过仔细阅读,我们会发现,鬼金小说中的底层人物尤其是妓女有个共同点,就是她们大多来自于农村,而且都是为生活所逼进城,在城市的围困中不得不以卖淫为生,然而城市的污浊又使她们时时怀念着自己家乡的美好,她们都有一个愿望,就是如果有机会一定会离开这个城市。正是在农村与城市间的游移与飘荡,造就了这些失去生活之根的人类似悬于半空的生存状态,而这与鬼金本人的工作状态以及观察视角在本质上正好暗合。

《金色的麦子》中,妓女金子在城市里不仅受到像成光、梁光明之类嫖客的欺辱,而且姐妹之间也勾心斗角,这让她不断想念起自己的家乡,感觉到家乡麦田的气息和风吹麦浪的声音。小说的结尾,金子在浴缸里,恍惚间看见了金色的麦田,美妙的乡间场景与污浊的城市环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据鬼金称,《金色的麦子》的创作灵感来源于“金色麦田”的意象,金色有绚烂美好的意义,在西方文化传统中又具有死亡意象,同时金色又暗指金钱的颜色,这样主人公金子围绕金钱而转,金钱让她离开乡村来到城市,又是金钱逼迫她在城市试图回归乡村,乡村/美好与城市/死亡这种两极化的叙述正暗合了“金色”的双重含义。在《对一座冰山的幻想》中也有一个很有意味的细节,在“我”不慎将小寂刮伤并要带她到医院包扎时,她说:“不用,这么点小伤算不了什么,小时候在农村的时候,要是哪破了个小口只要往上撒些黄土几天就会好的,只是这城里没有那样干净的黄土,没有”。这仿佛无意间的一句话却也泄漏出主人公对城乡的一种评判。

鬼金这种城/乡对峙结构的寓意式编码,有意无意地接续了二十世纪文学中“都市文明病批判”的主题,同他的前辈作家的价值取舍一样,鬼金对规模不断扩大的城市化进程带来的贫富差距及恶劣的生存状况非常担忧,并表达出对都市中人性的扭曲与堕落的警惕,正如《金色的麦子》中所暗示的,城市生活就像是一架绞肉机,生活其间的人被绞成了肉馅。而与都市相对应,乡村往往被赋予了美好、宁静、安逸、自足的意义,主人公获得救赎的途径也是通过返乡来实现的。但问题是,回到乡村这些个体生存就会一片光明吗?在《两个叫我儿子的人》中,李小丽也来自乡村,在城市中也生活艰辛,小说的结尾她与另外一个可怜人大马一起要返回乡村生活,应该说这是将金子的理想付诸行动的表现;但有意味的是,作为整篇小说的叙述视角——狗,在跟随二人回归家乡的途中被意外压死,视角的突然中断暗示鬼金并不想以一种大团圆的结局给小说安排一个光明的尾巴,这也许反映了作者在对待乡村的态度上的一种犹豫或矛盾。而这样的犹豫和矛盾在《卡尔里海的女人》中获得了确证,换句话说,《卡尔里海的女人》回答了金子、李小丽及大马在回归乡村后会怎样。少年来自于城市,大海及来养病的女人共同构成了美好乡村世界的意象,两者异质却精神相通,是少年的情感依托。但是乡村里居住的人却因为女人患有传染病而执意要驱逐女人,最后在女人的住房外面竖起了铁丝网,将女人彻底与外界隔绝,甚至要将女人活活烧死,这种残酷的生活现实彻底击毁了少年纯真无邪的想象,并无情地揭示出乡村也并非人最后的安居地,人最终只能彷徨于无地。在这一点上,鬼金再一次与他的前辈作家实现了对接:对于美好家乡的描述只能是抑制都市文明的乌托邦想象。

鬼金在自己的博客中曾多次表述:宇宙中万物皆是囚徒,现实的囚徒,世界的囚徒,肉身的囚徒,灵魂的囚徒,人们总是置身在一个看不见的监狱之中。这种认识在鬼金的小说中被阐释为一种“囚徒意识”,这种意识与他长年工作在一个封闭狭小逼仄的操作舱里有着很大的关系,悬置、封闭、沉重构成了鬼金重要的生存体验,这种痛彻肺腑的体验如此强烈,使得鬼金在潜意识中将之渗透到自己的作品中来。

在鬼金的小说中,“囚徒意识”的产生首先来源于外部严酷的生存环境对人物的桎梏与绑缚,下岗、失业、贫困、劳累、疾病成为人生活的常态。《追随天梯的旅程》是鬼金较少的以工厂为表现对象的小说,在这篇小说中,轧钢厂中的工人每天从事着高强度的劳动,收入却极其微薄,而且每日处于朝不保夕的状态,稍不留神就会受到工厂的处罚甚至被直接开除。老工人关师傅在厂子里工作了一辈子,最后累倒在工作岗位上,却得不到厂子里的一点安慰与帮助,最终死在医院里。天车工王来喜仅仅因为一次事故便被下岗,生活没有着落,最终精神错乱。因此,正如小说中所言,他们这些普通工人就是一帮囚徒,是仅仅有着编号的符号。《对一座冰山的幻想》中的小寂为男友所骗嫁给了一个老男人,受到非人的虐待和折磨,并被囚禁在家中成为一个囚徒。有意味的是,在鬼金的小说中,疾病与残疾出现的频率非常高,甚至成为鬼金人物的基本标志,这种描写的深层原因即是被禁闭、被压抑、被束缚的精神体验通过肉体的极端经验的表现。

除了外在严酷环境的因素,人物内心的矛盾、紧张、焦灼也构成了“囚徒意识”的另一起因。鬼金的小说非常重视对人物内心进行浓墨重彩的描摹,甚至是通过不断重复来实现情绪的渲染,正如一扇拥有不同侧面的旋转门。这种写法可能与鬼金写诗出身相关,他特有的断裂式短句虽显得琐碎重复,但也使他的小说具有强烈的节奏感,形成推土机式的叙述,气势逼人,酣畅深厚。《给我画一只绵羊》集中描写了一个童年记忆带来的心灵创伤,由于“我”的失误,被我带到海边玩的阿若失踪了,生死未知,而阿若可怜的身世让这份歉疚变得更为沉重,灵魂的负重将“我”囚于炼狱中忍受着苦痛与折磨,挣扎在无处遁逃的梦魇之中。小说从头至尾都带有浓重的情绪化色彩,无可排解的愁闷无边际地展现开来。《垂直日光》中李志在那个发生谋杀的早晨,内心一直涌动着莫名而复杂的情感,面对那个秃顶男人,似乎是有着一种不祥的预兆,尽管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依然被囚于“垂直的日光”里,无法从杂乱的情绪中逃离出来,最终还是让预感变成了现实。由于偏重情绪化心理化的表现,鬼金的小说中始终交织着冲突和毁灭、挣扎和失败、希望和绝望等情绪,一枝笔把人物内心来个翻箱倒柜,从里写到外,从外写到里,细细咀嚼,层层渲染,从而给读者带来强烈的诗意感受。当然也得承认,有时作者会沉迷于人物内心深处的迷宫而难以自拔,造成了人物心理描写的过度主观化与随意性。

鬼金小说中的“囚徒”也不全是听天由命的,他们中总会有些不安分的人或者灵魂,企图突围、越狱,尽管这些挣扎与努力在大多数时候是失败的。《我们去看大象吧》开放式的结局较为模糊,但根据上下文关键信息的提示,可以推测出段莉莉杀害了欺骗自己的刁海南,这便是对自己所处生存处境的一种反抗,但是这种反抗注定是失败的。小说中朱河由刁斗的小说《独自上升》的题记联系到了自己黑色的现实生活,他“张开双臂,做了一个飞的姿势。他的动作看上是那么地笨重,没有一丝飞的轻盈,或者说飞的轻松。在他放下双臂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根本就没飞起来,而是更加沉重地坠落在地面”。这其中的飞腾与坠落恰恰隐喻了人物反抗初始与结局的整个过程。《卡尔里海的女人》中少年捡海螺壳的场景惊心动魄,正如从海螺壳里听大海的声音一样,蕴积着生命内在的力量。而养病女人房间里墙上所画的飞鱼恰恰是渴望自由的象征。但这一切终究无法抵制外部强大的力量,少年返城,直至老死,女人也不知所踪。但非常有意味的是,鬼金虽明显意识到个体在面对强大现实力量挤压时是那么地无力,却依然要给他们安排一个较为光明的未来,即这些人最后皆抛却了滞重肉体的拖累,让灵魂独自飘升。《除非灵魂拍手作歌》中瘫痪的父亲的灵魂已完全超脱于苦难的人世间,而是进入了一个与鸟交流的世界,是鸟让他抛却了肉体的拖累,灵魂得以升腾。《追随天梯的旅程》与厂长搏斗的朱河最终还是变成了植物人,肉体的消亡反而释放了灵魂,去“追随天梯的旅程”,这是一场想象性的虚幻的胜利,却也是鬼金无奈的选择,折射出的是鬼金内心深处的某种希望所在。

悬于半空的生活姿态不仅决定了鬼金小说中人物的飘移与囚禁意识,而且也决定了他观察现实的方式,他的小说并没有粘附于现实生活的表层,而是占据了一个更高的层面,这一层面不仅为他的想象提供了自由腾跃的空间,而且也为他构建一个超现实主义的世界提供了必要的条件。据鬼金自述,“鬼金”这一笔名的由来是因为他喜欢鬼子和斯蒂芬·金的小说,因此各取两者一字作为自己的笔名。斯蒂芬·金的小说以悬念、惊悚与恐怖著称,这也决定了鬼金的小说带有一种魔幻色彩。

魔幻现实主义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兴起的一种文学创作方法,其主要特点是打碎了传统持续连贯历时的时间概念和具有延伸性的具体物质的空间概念,将物质化存在的时间与空间抽象化主观化,从而使三维空间这一人类赖以存在的基本维度延伸至“第四维度空间”——精神空间。很多作家正是利用这一空间构建了一个虽主观化却更加真实的现实。鬼金在谈到自己的小说时也曾说,他的文字是幻想的,有时甚至会是带有神秘色彩的象征主义,但他又强调,这些幻想是依附于现实的生活之上,是现实生活的延伸,是为了更好更真实地呈现个人内心的镜像,这种创作初衷与魔幻现实主义的特点正好不谋而合。

《一条鱼的葬礼》中现实与幻觉完全混淆,小说主要叙述了朱河家捕捉到一条大鱼后小镇上人们的反应,整个事件带有魔幻和荒诞色彩,而且在小说的不断暗示下,大鱼明显是朱河死去的哥哥朱北的变形,这让小说带上了诡谲迷离的色彩。但是小说又通过记忆者(朱河及其父母)、叙述者与补充者(小镇上的男女成人及小孩)的不断回述,完成了对朱北生前事迹的呈现,这些叙述虽为零星的碎片,却也构架起小说现实的部分。魔幻与现实相互的交叉与渗透,创造了一个循环往复、亦真亦幻、主客观界限模糊的审美空间。《愤怒的河》中,伴随着朱河寻找侄女南丹到为南丹复仇的整个行动过程,一个小男孩拍皮球的画面反复出现,如影相随,这明显是主人公的一种幻觉,这一幻象的产生来源于朱河童年创伤性的记忆,由于自己的大意,他的一个抱着皮球玩耍的弟弟淹死在河里,此时这一幻象不断重复出现,正是朱河紧张、焦虑情绪的外化,也点明了他牵挂关心南丹的深层动因,不仅仅是对亲人的一种歉疚,更多的是对自己负罪灵魂的救赎。《天真年代》是鬼金注入了更多深情的小说,主要叙述了朱河与古丽另类的爱情经历,俩人虽然经常吵闹、打架,但却又彼此深爱,最后因为朱河的一次出轨俩人分手,陷入悲伤与悔恨的朱河在小说的结尾突然跳水自杀。这时小说描写了一幕奇异的画面:一声惊雷过后,朱河从水面浮出,手里横举着古丽,只一瞬间,俩人便水滴般地蒸发了。这是完全虚幻的一幕,作者将具体可感的物质空间与幻觉中的精神空间对接,所构成的复合空间不仅包容和承载了现实的质感,同时也传递出人物内心绝望与愧悔的复杂情感。

鬼金的小说自由地穿梭于魔幻与现实之间,拓展了小说的表达空间,同时也更加深入地表现了现实及人物潜隐的心理。值得一提的是,鬼金还创造了多个魔幻意象,这些意象集虚无与现实、真实与虚构、情感与理性为一体,将抽象的意义与情感具体化,以具体、生动和神秘的形象来表达现实的世界,成为传递虚实相生的美学感受的重要审美载体。比如在鬼金很多小说中都出现的“冰山”意象,不仅有冰冷的意味,而且还有禁闭与桎梏的含义。《对一座冰山的幻想》中,“冰山”是小说的核心意象,也是整篇小说重要的意义载体,“冰山”隐喻了小寂的个人遭遇,在她的梦中,“冰山”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梦魇,而小说最后冰山不断蔓延扩大成了整个城市的背景,短暂逃离的小寂最终还是坠落其中成为“囚徒”。类似的还有《我们去看大象吧》中的“大象”,真实的大象在文中并未出现,但“大象”的影子却一直贯穿于文本之中,正如朱河给大象的界定:磅礴、笨拙、粗糙、忠厚、土腥、貌似生硬实则温软,这一界定在小说中被重复了多次,正反映了朱河与段莉莉受到强大、粗糙、柔软却令人窒息的现实的挤压,小说中两人闹剧式地打劫一只“大象”软糖,看似轻松荒诞,实则令人心酸落泪,是无奈中的一种想象式反抗,而这在小说最后最终演变成一场谋杀。此外,“草泥湖”与“卡尔里海”在鬼金的小说中也频频出现,两者已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是具有一定意义指向的符号,“草泥湖”更多指向现实世界,伴有凄苦与孤独,“卡尔里海”则指向一个理想世界,是内心获得平静的圣地,也是心灵理想的栖居地。由此,鬼金将诸多的哲理与人生命题隐喻在具体、感性且充满张力的“意”和“象”的结合体中,从而使他的小说文本增加了意义的厚度,也获得了更为阔大的审美空间。

行走在鬼金的虚构世界里,我们常常会感到一种尖锐的疼痛感。这种疼痛感,不仅来自鬼金笔下那一个个小人物的生存苦难,也许还来自于他那试图以文字来超越整个现实生活的带有乌托邦色彩的努力。为了让自己“悬于半空”的灵魂真正能摆脱现实的滞重,为了在生存的罅隙里寻找可能的个人的精神自由,他一直试图以自己的文学表达来寻求一种充满诗意的超越。对应于外部粗糙而坚硬的生存现实,他的语言表达外放而不失细腻,对应于内心的敏感与灵魂的真实,他的文学表意“悬浮”而充满沉重。在一定意义上,“悬于半空”不仅指涉着鬼金压抑而禁闭的生存境遇,而且还形象地隐喻了他今后艺术生命向更高境界攀升探求的必须和可能。我们有理由期待并见证鬼金穿越生命迷雾的灵魂提升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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