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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解咒语: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诗歌中的颠覆*

2012-12-17乔安娜班齐亚

当代作家评论 2012年1期
关键词:斯特罗姆舒伯特音乐

乔安娜·班齐亚 著 由 元 译

破解咒语: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诗歌中的颠覆*

乔安娜·班齐亚 著 由 元 译

* 文章引自 World Literature Today 64.4(Autumn 1990):pp.591-595.

在题为《画廊》(Gallery)的诗中,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记述道,自己夜宿汽车旅馆,见到墙上浮现张张面孔,萦绕不散。那些面孔如梦如幻,兀自出现,强行索求他的关注与怜悯。

特朗斯特罗姆的温和裹挟着无政府主义的暴力特征,毫不掩饰他对束缚的一腔愤怒。

我夜宿E3公路边的汽车旅馆。

房间里的味道并不陌生

那是博物馆中东方厅的气息:

白墙上挂着西藏日本的面具。

但此刻不再是面具,而是张张面孔

正强行穿越白色的遗忘之墙

如在众多其他诗歌里,诗人顺着“车流”漂下,这个比喻他经常用来形容社会化(socialization)。当语流停止时,认识勃然爆发,清醒地意识到,社会化强行设定角色,将生活变成一出仪式化的表演,只允许极少量格式化的活动。

我们在事业上僵化地移动,一步一步,

仿佛是一场日本能戏

白色面具,高音歌:是我,是我!

失败者

形象是卷起的毯子。

——《画廊》——《开启与关闭的空间》

一个虚假的自我把真实身份的缺失掩盖在下面。这一虚构的自我正是在市场法则统管下社会、个体的最大商品。为了生存,必须大声叫卖自我,呵护自我,为的是社会生存而非自然生存,因为好生活等同于事业成功,而事业上的失败则无法弥补,无法挽救——“失败者/形象是卷起的毯子”。至此,个人社会地位能不能提高,已经提到“道德”的高度。撇开精神层面,似乎我们还在努力超越自己,并且将柏拉图的梯子换成向社会上层的攀爬。

在我们的世界里,毫不夸张地讲,时间就是金钱。工业和商业机构从业者已经陷入创造利润和节省时间的狂热之中,将包括他们自身在内的其他一切,都视作经济学词汇。自我已不再具备固有价值,而是变成纯粹的工具。人们对待自我与其他商品别无二致。自我沦为产出、完成任务和业绩,遵从普通的广告程序:面具以“高音歌:是我,是我!”宣传自己。

抵御社会化世界也相当不易;它甚至有办法侵入我们的休闲时光。节省时间不仅限于朝九晚五,为此特朗斯特罗姆在较早的诗作中写道:“休闲的月球环绕工作的星球/以它的质量与重量。——好像他们想要如此似的。”(《在工作的边缘》,On The Outskirts Of Work)社会角色无法摆脱。面具粘在佩戴者的脸上;职业角色侵入生活的方方面面,将我们变得目光狭隘。

一个人以工作感知世界仿佛一副手套。

他去午休小憩将手套搁在一旁的架子上。

手套骤然生长,伸展开来

从里面将整栋房子遮蔽得漆黑。

(Open And Closed Spaces)

人类生活是有价值的,对此否定之后,人人被送入一种禁锢的状态:“欢迎来到真正的画廊!/欢迎来到真正的战舰!/真正的铁栅!”(《画廊》)批判社会体系的声音,不时发出,有人揭露出苦难的常态,有人著书以获得追随者;各种委员会成立起来,进行调查,发表备忘录和报告。事物的表面暂时被动荡扰乱;餐桌旁的争论越发激烈。然后,一切又归于正常。

听社会的机械化自责大风扇的声音

一如矿道中的人造风在地下六百米深处。

——《画廊》

这些自责都是不见成效的,然而,每个文化念出的咒语都是以意识形态的形式出现的,而局内人却难以发现这些意识形态的本质。不单是价值观,观念也受到一系列文化共有的传统概念和统治象征的控制,而任何改变都需要视野的改变:“但是,我们从错误的角度观察这些事件;只见一堆石头,不见斯芬克斯的面庞”。

我们热切地求知,解开万物的核心之谜。怀疑论作茧自缚,而特朗斯特罗姆想让我们至少幻想一下事物的表里不一。最重要的是,他想让我们可以“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去看问题,并非所有事物都按照惯有模式设定好的”(特朗斯特罗姆)。当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任何神经质的人均可为证。局内人总是最后一个发现自己的盲目昏聩。或者,正如特朗斯特罗姆在七十年代早期的诗中所说:

两个真相走近对方,一个从里面一个从外面

一旦相遇便有可能认识自我。

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的人大呼:“停下!

什么都行就是不要认识自我。”

——《序曲》(Preludes)

通常认为诗歌无所作为。它不能运送商品过海,无法制止战争,也不能消除贫困。但是,有时诗也很灵验,诗能够破除咒语,破解假相。诗能够指明选择,振聋发聩。诗告诉我们,以新观点看待老问题的价值。诗可以成为想象力的教练场,培训出灵活、活泼,甚至是不羁的想象力。

这样的动机隐于特朗斯特罗姆的欢喜之下,他乐于颠覆观念,喜欢充满想象力的答案,邀请读者“通过逆向潜望镜”审视当代现实。他喜欢扰乱我们的传统观念:将静止变成剧烈运动,将看似运动的事物变成绝对静止。

平静地呼吸……一块不知名的蓝布料被钉上椅子

金色的装饰大头针飞钉进去速度奇快

戛然而止

似乎什么也没有惟有静止。

——《维米尔》(Vermeer)

或者,他将意象放在一起组成不协调的成分:“那艘船,/像没有重量的云悬在它的空间/围绕它船头的水静止不动,/彻底平静。然而,有暴风雨。”(《挽歌》,Elegy)

我们以前在何处见过这样的不协调?当然,超现实主义者!美国诗人莱斯利·厄尔曼(Leslie Ullman)曾说过,特朗斯特罗姆的一些诗令她想到雷内·马格利特(René Magritte)的画作,确实如此。确有相似之处,视野清晰,轮廓清楚,相似的还有表面无奇的细节,构图和谐。然而,最大的亲和力(affinity)在于摆脱传统的观念,不停地打破自动化式的联想。明亮的蓝天令我们期待白昼,然而马格利特却让我们在画面的低处看到点亮的街灯。“船”应该令我们想到重量和重力,而特朗斯特罗姆却让我们读到轻浮和悬空,暴风雨和彻底平静共处同一画面的不协调。

当然,这些置换必然锻炼我们的想象力,使我们的想象力变得更灵活,令我们更善于观察“存在的其他事物”。这一雄心是特朗斯特罗姆和超现实主义者之间的又一共鸣,而且这一共鸣更为普遍,尤其是与艾吕雅之间,特朗斯特罗姆很早就读过艾吕雅,并曾在一九六六年将艾吕雅写入诗中:

沿着反诗歌的墙行走许久。

墙。禁止越过墙头张望。

它要将我们的成人生活包围

在乏味的城市里,在乏味的风景中。

艾吕雅触到某种按钮

那堵墙打开

花园出现。

——《致意》(Respects)

“生活是被侵占的疆域”,一九八二年特朗斯特罗姆在一次采访中如是说。“存在被封锁在别人的决定中……那些人把他们的话放进你的嘴里,他们决定你该看什么,你该说什么。在极权主义中,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在一个民主的……但是,也有自由的裂缝,安全阀。诗的任务就是帮助那些裂缝,保持裂缝敞开。”(特朗斯特罗姆)特朗斯特罗姆的温和裹挟着无政府主义的暴力特征,毫不掩饰他对束缚的一腔愤怒。追求他应用的诗歌策略,持之以恒,有可能逃脱束缚,但是还有其他途径也能保持自由的裂缝敞开。

由于人们经历的社会化多发生在下意识的水平上——我们身陷其中如同我们听到军乐就会自然而然地迈步前进——因此,特朗斯特罗姆给出的联想是避难所和逃离。在几首诗里,古典乐被借以象征自由、和平和复原,例如一九六二年的诗集里的《快板》(Allegro)。

我在一个黑色的日子过后弹奏海顿双手感到淳朴的温暖。

琴键愿意。柔音键锤敲击。

琴音生机勃勃、轻快而平静。

音乐说自由存在

而有人不愿向凯撒付税。

我将双手插入我的海顿口袋

模仿一个人平静地看着世界。

我升起海顿旗帜——它意味着:

“我们不让步。但是我们要和平。”

音乐是山坡上的一栋玻璃房

山坡上石头在飞,石头滚动。

石头滚动穿过玻璃房

但是每块玻璃都完好。

不平凡的一天结束后,诗人在钢琴上弹奏海顿的曲子。一个人想象“琴音生机勃勃、轻快而平静”,那一定是因为外面的世界黑暗而动荡。那个世界也是一个不自由的世界,一个必须满足要求的物质存在,一个必须向“凯撒付税”的地方。意识受到围困,内心世界被陌生的范式和节奏侵占。

不单海顿的音乐是避难所。特朗斯特罗姆在《快板》中的姿态也是英勇的反抗。类似的消极反抗姿态,也是英勇的,回响在《舒伯特》(Schubertiana)中,这首诗出自诗集《真理的障碍》(The Truth Barrier,一九七八):“这音乐真雄浑,安妮说道,她说对了。”尽管这语气是不假思索的,而且戏谑讽刺,措辞自然,场合也平淡无奇——诗人在一个不大的朋友圈子里弹奏钢琴——但是英雄气概却是郑重其事。海顿和舒伯特的音乐给人以节拍韵律变幻的感受。在《舒伯特》一诗的开篇,特朗斯特罗姆一直以一些意象描述纽约,那些意象令人联想到艾略特的《幻城》(Unreal City)。

暗夜中纽约市外的一个地方,一处可以令你将八百万人的家一览无余的景点。

庞大的城市横亘在那里是一条闪光的长河,从边上看就是螺旋星系。

星系内部咖啡杯被推过柜台,橱窗向过路人祈求,一串步履不留踪迹。

攀爬消防梯,电梯门滑过关上,挂着警用锁的门后声音平稳渐强。

地铁车厢里低头瞌睡的身体,飞驰的地下坟墓。

在特朗斯特罗姆对这座城市的描绘中,一些重要的细节被安排得无关紧要,使得纽约成为一个支离破碎的和非人化的现代生活形象。第一眼看到这座城市是从一个又高又远的观察点,因此整座城市都“一览无余”,这样的姿态是一种谴责,几近愤慨。

诗人/观测者靠近城市,于是可以分辨清楚,不是人,而是人的部分:手、脚、“低头瞌睡的身体”,还有他们操控和使用的东西。咖啡杯被看不见的手推过柜台;好多双脚在街上走来走去,上下电梯。同样的机械节奏将他们占据。这种机械节奏似乎具有传染性,自行通过许多微妙的途径传播给生活在大城市里的男男女女,他们时刻与钟表、时间表、传送带联系在一起。每日八小时,每周四十小时,时间的模式就是传送带上重复出现的下一件东西,下一列到站的火车,或者是下一个要赴的约见。特朗斯特罗姆将“地铁车厢里低头瞌睡的身体”比作运动中的地下坟墓,而非活人;他们是被强大的机械化控制的僵尸,机械化规范他们的一举一动,推动他们前进。“一串步履不留踪迹”始终令我们想到这座城市就是这样一个意象,流逝的时间不留一丝痕迹。万物都是短暂的,生死皆有时限;鞋子触到人行道的瞬间,除了飞逝的时光,没有物质,没有精神得以存留。

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说过“活着就是要留下痕迹”,与之共鸣的是普鲁斯特的观念,他认为生存只存在于记忆中。当前时刻在意识中留不下一丝痕迹;除非这一时刻在记忆中复生,否则就没有经验,也没有感觉。然而,特朗斯特罗姆的活死人,没有时间去记忆,他们的生活被大都市的喧嚣韵律完全吞没。

纽约被当作纯粹的消极性展现出来,它是现代工业化、技术化社会的象征,是恶魔的古怪现代形象。就其本身而言,纽约更像是一个虚构的地方,而不像是真实所在,这个地方是从文学的棱镜中折射出来的,是我们从十九世纪继承下来的单调景象。特朗斯特罗姆笔下的纽约,就像其他现代版本的伦敦、巴黎,是一个理念的化身,借用雷蒙德·威廉姆斯(Raymond Williams)的表达法就是“主要形式之一,以这种形式我们意识到我们的经验和社会危机的核心部分”。对于威廉姆斯,城市的景象正如他自己所言:“最终像田园风景般保守无情”。特朗斯特罗姆身负强大的现代派文学传统权威的重任,因此他十分清楚这一单调景象的保守本质。为平衡这一本质——这首诗和其他一些事物一样都是关于平衡善恶的——特朗斯特罗姆呈现的只是舒伯特的音乐:“我也知道——若没有统计数据——现在舒伯特的音乐就在那边的某个房间里奏响而对于某人这些乐音比其他一切声音都来得更为真实”。

论述的措辞有意说得似是而非:音乐,最为捉摸不定,最为无形的艺术,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比钢筋水泥铸就的庞然大物,比四处延伸的建筑,比各种机构,比一千万陷入非人性节奏的生命,更为“真实”。一个个体,不依据“统计数据”、不依靠科学测量就可以直观地辨认出的个体,正在弹奏舒伯特的音乐,这一个体比大都市里令人畏惧的压力更有价值。谈到那些无法理解舒伯特音乐寓意的人,舒伯特的音乐并不是为其所做的那些人,特朗斯特罗姆写道:“许多人收买出卖人们并且相信人人可以/被收买,这些人认为自己不属于这里。/这不是他们的音乐。”

事实上,将音乐视作破坏行为,这一看法由来已久。将音乐视作内心时间的映像,并为此慷慨激昂地辩论,这样的辩词出现在德国哲学家路德维希·费尔巴哈(Ludwig Feuerbach)的著述中,也出现在法兰克福学派(Frankfurt School)的新马克思主义(neo-Marxist)成员,特别是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的文字中,对他而言,音乐构建出乌托邦的模型。《舒伯特》一诗继而探讨音乐如何可以成为大都市的解毒剂:“弦乐五重奏正在上演。我穿过温暖森林回家脚下的土地湿润轻弹,/像胎儿一样蜷缩起来,睡去,失重地滚入未来,突然意识到植物是有思想的。”

在内心世界里——由“我回家”中天真的信任联想到——时间是有弹性的,往回伸展到出生之前的存在,往后伸展到还未形成的未来,还有诗歌下文写到的伸展到更古老的存在,在那里感知“植物是有思想的”成为可能。一个人听着弦乐五重奏,时间变得可以逆转,因此也就变得可以超越。典型的失重感,伴随着超越的瞬间,这在一首更早的诗歌《巴拉基列夫的梦》(Balakirev’s Dream)中被明确地与音乐联系在一处:“音乐厅令人想起一片土地/在那里石头并不比露水重。”与此同时,“像胎儿一样蜷缩起来”暗示出快乐的、无意识的融入自然,内心与外界、主观与客观的融合,这些常与音乐联系起来,有杰姆逊对恩斯特·布洛赫的解读为证:

音乐体验中有一种辩证本性,奏鸣曲本身就是证明,据此在时间的伸展中,在向丰富的未来行进的暂时过程和运动中,音色的本体论关系得以履行,这正是我们所知的音乐形式。因此,音乐就是深奥莫测的乌托邦,在形式和内容上都是……乌托邦的理想化时间为我们提供永恒的现在,在这里每一刻都有具体而又完整的本体论的实现。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死亡无以攫取;死亡无法毁损一个已经完全实现的生命。

布洛赫将音乐视作异化的解毒剂,一张未来乌托邦的蓝图,他使音乐成为自己的理论著作《希望原理》(The Principle Hope)的基石。

由此可见,音乐成为一种手段,借用它个人可以维护不稳定的心灵。 在音乐时光中,感官的困惑,平凡存在的事件都得以重塑,变得有节律,似乎这是用来反映人类秩序和人类时间的。因此,我们可以活两次:一次是活在线性时间里,逃不脱腐朽与瓦解,受到现象和感官混乱的搅扰和迷惑,并随之变迁;然后,再活在无边无际的音乐时间里,那里“不仅仅是瞬间与瞬间的交织,还是瞬间与永恒的交织,因为这永恒我们才通过了一个个瞬间”。或者,如特朗斯特罗姆本人在《舒伯特》一诗的末尾所言:

……悠长的旋律在变化中保持自我,时而跳跃轻柔时而抑扬有力,蜗牛的足迹和钢丝

永恒的哼鸣跟随我们——现在——向

深处去。

【译者简介】由元,沈阳师范大学讲师。

乔安娜·班齐亚(Joanna Bankier),南斯德哥尔摩大学教授,撰有《革命发生在时间的断裂上》(二○○五)、《弗洛伊德的摩西与一神论:宗教作用的现代判断》(二○○三)、《剖析多样性及其在现代社会的演变》(二○○三)等著作。

(特邀编辑 林 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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