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期间的手抄本通俗小说研究
2012-12-17王璐
王 璐
一、小 引
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文学史对于“文革”文学的揭示早已不仅仅局限于绝对效忠于“文革”政治的主流文学。在被主流意识形态严格控制的共名时代,还有一些接近自在状态的文学实践从几乎不可忍受的重荷中幸存下来,提供了与当时公开文学完全不同的作品,手抄本通俗小说便是这些存在于主流文学话语之外①当然,这里必须说明的是,“存在于主流文学话语之外”并非指的是与主流文学话语无所干系。“文革”潜流文学中那些看似存在于主流文学话语之外的文学现象其实都或多或少受到了主流意识形态的浸淫。手抄本通俗小说与主流文学话语的纠缠关系也甚为复杂,后文将论述到这一点。的文学现象中的一种。
通俗小说历来难入学者法眼,在业已浮出地表的“文革”手抄本作品中,通俗小说比起后来早成神话的朦胧诗等,虽然当年同样被默默“手抄”过,但受到的关注却无法与之同日而语。也许是因为认准了其文学含金量的低微,文学史对于简陋粗疏的“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的发掘、研究往往只有只言片语,即便是谈到手抄本小说,述及的对象也多为像《波动》、《公开的情书》这样思想上、艺术上在当时看来具有绝对先锋性的小说。②文学史对手抄本小说的研究现状可见三本文学史教材: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董健、丁帆、王彬彬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修订本),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其中,《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对“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中的《一只绣花鞋》、《第二次握手》终于有了相对深入的个案分析,这也给笔者写作本文带来一定的启发。然而,一部作品的文学艺术价值与作品在文学史上的价值并不能等同视之,正如有的学者所言,“即使某阶段作家作品甚少乃至全无,它同样也是小说创作的一种态势……某种特殊阶段的‘创作空白’也应使之进入研究视野,这是‘史’的研究的需要”。③陈大康:《明代小说史·序言》,第9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同理,手抄本通俗小说虽然文学价值不高,但它在写作和传播过程中引发了那么多读者形形色色的阅读体验,对这枚文化化石的勘探,关乎的其实是我们对于“文革”历史的想象与认知。对于文学史和集体记忆而言,手抄本通俗小说作为精神档案的价值应该并不低于其他的手抄本作品,它的意义也不可能仅仅局限于文学领域。也就是说,手抄本通俗小说虽然并非反映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严肃思考,但却是那个时代精神现象的一个不可忽视的有机组成。这些作品的创作过程、传播形式和内容能指性符号远远超过作品本身带给文学史的文本意义,从中折射的文化心态也未尝不联系着我们的今天。正因为如此,笔者不揣浅陋,拟以此文来对“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作一番详细考察,以期厘清其流播迁衍的线索,挖掘特定时代下这股文学现象的内部信息,充实和丰富现有的历史总结和文学断言。
在进入正式论述之前,笔者不得不对本文研究的基石,即自己所阅读的“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的文本作一番说明。按理说,研究“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应尽可能以最充分的依据,找到离创作真实最接近、最原始的版本,这样才能还原与澄清“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的真实面目,作出恰切定位。然而当年以“手抄”方式流传的文本今天能够进入文学史的研究视野,又必然是已经公开出版的。这就带来了一些问题。首先需要谨慎的是,市场上的各种所谓手抄本小说真假相混,殊难辨认。基于这种警觉,笔者的阅读文本主要采自《暗流:“文革”手抄文存》①白士弘编:《暗流:“文革”手抄文存》,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这本正式的出版物,书中提供了大量看来较为可信的介绍及图片,有原始抄本作为证据。其次,在创作和发表之间的这一较长的时间差使得这些公开出版的文本,“无论其内容,还是发表方式,事实上已不是‘文革’中的那些‘手抄本’,后者的原来面貌已无法重现”。②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第183页。虽然如此,我们考察“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的创作方式、叙事逻辑、阅读心理等等方面,以现今出版的较为可靠③所谓“可靠”,即这些已经出版了的“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虽然不是原本,甚至经过了或多或少的修改,但它们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原来抄本的基本面貌。的“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为材料,还原到这些作品酝酿和形成的时代背景下去阅读和理解,还是可以追索到很多耐人寻味的信息。
二、接力传抄下的炮制——“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的创作特点及基本面貌
手抄本作为书籍存在样式的式微,不只是缘于今日大规模批量生产的印刷工业的突飞猛进,就是在活字印刷术发明的早期也出现了不可挽回的颓势。④冉云飞:《手抄本的流亡》,第67页,郑州,大象出版社,1998。在文学史上,别种样式的文学作品,一般并非定要刊印成书以后才能在世间广为流传,然而篇幅相对较长的通俗小说则不然。⑤见陈大康《明代小说史》,第159-160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可是,历史的演进过程又总不断遭遇着尴尬,在堂堂二十世纪的中国大陆,“手抄”这种最原始的文学传播样式曾经成为通俗文学的主要传播样式存在过。
“文革”时期,文学作品失去正常的创作和发表条件,许多文学作品不得不通过人工抄写的方式流传,在这其中,通俗小说的传抄行为最为热烈,传播范围也最为广泛。“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的原创者和传抄者以当时社会底层的“知识青年”和城里工厂的青年工人为主体,其影响遍及部队、工厂、学校。人们以日记本或工作手册之类的纸制品作为载体,⑥正如有的学者所言,手抄本的“本”并非书本的本的字面意义,而是其传播的载体,各种本子也是那个时代的纪念物。见白士弘编《暗流:“文革”手抄文存》,第17页。自发而隐秘地于密友之间传抄小说。这种非常态时期特殊的传播、接受方式使“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具有一些鲜明的特点。
如果不是只孤立地考察作品而是同时又注意它的社会影响,那么从作家到广大读者欣赏作品便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过程。通常情况下,创作与阅读是该过程中最主要的两个既相互联系又相对独立的环节。但“文革”时期,手抄本通俗小说的创作和阅读却呈现出同一性的过程。即它的流传过程也是创作过程,抄写者既是通俗小说的阅读者,也是它的创作者,可谓一身二任。著名的手抄本小说《一只绣花鞋》的主要创作者张宝瑞回忆当年的传抄现象时说:“抄的过程他们也加工,他要觉得这个词不合适,他就给改了,或者增加点儿细节都有可能。所以手抄本实际上是群体劳动,逐步被加工。”①冯成平、张宝瑞:《文化饥渴:对话宝瑞》,第103、102页,北京,中国档案出版社,2008。轰动一时的手抄本小说《第二次握手》在原创者张扬那里,一直是以《归来》为名,一九七九年该小说正式出版之时,考虑到大多数中国人对传抄中的改题更感亲切,经原作者同意,出版社遵循了读者的意愿。这部小说成了文学史罕见的“由读者取名而不是作者取名”的作品。②见张扬《我与〈第二次握手〉》,第263-264页,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07。无论是作品题目的窜改还是小说内容的增减,正是由于存在着传抄者根据自己文字功底、生活经验和审美好恶对小说进行再加工、再创作的现象,同一部手抄本小说会有不同的版本出现。所以有人说:“当手抄本风靡起来时,我曾经读过至少十几个不同版本的《少女之心》(拙劣的和比较不拙劣的)……这些版本因抄写者加入了自己的感受与想象而变得面目全非。”③朱大可:《记忆的红皮书》,第86-87页,广州,花城出版社,2008。造成“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版本不固定的原因还来自于其口头创作与书面创作相结合的创作方式。跟那些在纸面上进行原创的小说不同,手抄本通俗小说中有很多是即兴创作于唇齿之间的。换句话说,这些作品实际上是某种谈资的延伸或物化,而它们之所以又会被兴冲冲地传抄,恐怕也主要是为了获取其中的谈资。据张宝瑞回忆,当年,他坐在锅炉边,映着熊熊炉火,对围坐在周围的工友们“边侃边编”,以先讲后记的方式诞生了他的那些小说,而他所说的故事也随着口口转述传播开来。④冯成平、张宝瑞:《文化饥渴:对话宝瑞》,第103、102页,北京,中国档案出版社,2008。文字和口头故事间的相互转换使得有些“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从一开始就并不具备一个稳定的原本。
在对创作阶群和写作、传播特点进行了上述考量之后,“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的一些基本面貌也就变得不难理解了。比如,它是被作为“文革”时期的谈资和消遣之物的,而不难想见,若非经过说书先生那般长期正规的训练,要生动而完整地转述故事内容便是极难做到的事,因而很多由口头故事落实成文的“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大多结构单纯、情节简单、文字粗糙,这也是集体创作特有的面貌。当阅读环节扩张其功能来补充创作领域的不足时,虽然本为读者的抄写者的修改加工不无合理之处,但他们的书写动机、文化水准与艺术品位都极大地影响了手抄本的文学价值。于是,这类作品虽然也具有一般通俗小说共有的故事性、娱乐性、趣味性等特点,却不能媲美于柯南·道尔的活灵活现,也无法媲美于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丝丝入扣。很多作品虽然注意将凶杀、恐怖、艳情等诸种因素掺杂在一起引人入胜,却总在叙事的过程中表现出构思的潦草及想象的谬误。由此才会出现“人声杂乱”的“特快软席车厢”⑤⑥ 白士弘编:《暗流:“文革”手抄文存》,第71、231页。(《叶飞三下江南》),才会有大阪街头日本特务所开的苏制“伏尔加”小汽车⑥(《一百个美女的塑像》)。在《一缕金黄色的长发》里,那个美丽的女特务蒋宛梅,竟能一下子把一整瓶白兰地给灌下去,而下酒之物则不过是一块腻人的巧克力。由此可知,无论抄写者还是故事的听讲人,其实都并不了解白兰地酒的烈度和用途,也对巧克力之外的西餐饮食所知甚少。这些都极大地影响了“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的文学品格。
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值得一提。一般说来,通俗小说都具有着精神产品和文化商品的双重属性。在“文革”中,专制的文化政策使手抄本通俗小说失去了出版营利的可能,尽管如此,它却似乎并没有因此失去“文化商品”的属性。当时手抄本通俗小说的善讲者在群众中极受欢迎和尊重。比如,云南有一个姓沈的上海知青,就因为会讲故事,能把《一双绣花鞋》讲得绘声绘色,很多知青农场都争先恐后做上好吃的请他讲,讲了这家讲那家,吃了总场吃分场。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这位知青因此蹭了不少“有肉的饭”吃。①见何德麟《〈一只绣花鞋〉背后的故事》,《红岩春秋》2009年第6期,第76页。这里足见手抄本通俗小说在民间受到的欢迎。当然,比起传抄所要承担的巨大政治风险,比起“非法阅读”所付出的沉重代价,②这方面最著名的案例,当然要数由《第二次握手》的传抄所引发的“文字狱”,见张扬《我与〈第二次握手〉》。这些所得之福已显得微乎其微。
三、对主流观念的迎合与偏离——“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的文本分析
“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的创作方式和传抄阶段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其文学价值的低微,从这方面说,跟其他手抄本作品比如说当代朦胧诗的“圣地”——白洋淀的文化产品相比,这些笔触粗疏、内容芜杂的故事书,尽管当年同样以手抄的形式存在过,却既不需要也无资格享受一个文饰的过去。尽管如此,我们却不应小觑或漠视这些看似无聊的故事文本。因为要深入了解它们当年广为流行的原因,必然离不开对文本叙事逻辑、构成要素等的勘探。
“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的创作并非采取与国家政权和现实社会制度自觉对立的立场;相反,文本更多表现出的是对主流意识形态的迎合,是对时代共名的演绎。“大批判、肃煞、颠覆、嗜血成性、拙劣的迎附政治语境、神经质的图解阶级斗争观、空洞浮夸等大标语式的信息符号仍是手抄本的主流。”③白士弘编:《暗流:“文革”手抄文存》,第16-17、23、207-208页。《一只绣花鞋》、《叶飞三下江南》、《一缕金黄色的头发》、《地下堡垒的覆灭》、《远东之花》这些小说在在都与现实社会政治情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文革”政治的匪夷所思与云谲波诡为民间想象提供了巨大的空间。此类故事发生地多选北京、南京、重庆、上海、武汉、广州等地。究其原因,正如有的学者分析的,“是案发地便于诠释阶级斗争的理论——因为以上地名多与国民党旧政权中枢相关联,重庆、南京是旧政体的首都,暗藏的‘历史垃圾’自然多;上海、广州又同是帝国主义分子经营多年的半殖民地,潜伏特务自然就不会少”,④白士弘编:《暗流:“文革”手抄文存》,第16-17、23、207-208页。作为“全国人民心脏”的北京和武汉、南京的长江大桥更是为铺写与敌特的斗争提供了最好的案发地。受“主流文学”创作规范的影响,敌我对抗、黑白分明的二元对立逻辑支撑着小说的整体构架。在上述“反特”侦探题材(这是“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主要的一类)的小说中,俯拾即是这样的主流政治话语:“毛主席教导我们,敌人绝不甘心于他们的失败,他们还要做最后的挣扎,要进行破坏和捣乱,我们要毫不留情地把他们消灭干净”⑤白士弘编:《暗流:“文革”手抄文存》,第16-17、23、207-208页。(《地下堡垒的覆灭》),“我们是两个阶级战壕里的人,你是国民党,我是共产党”,“我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你是资产阶级的小姐,我是无产阶级的战士”。⑥张宝瑞:《一只绣花鞋》,第260-261页,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0。敌我界线的分明体现出时代政治对“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思想、主题的巨大影响和约束,这种约束同样体现在各小说的人物塑造上。手抄本通俗小说里的“我方”主要人物大多与当时的主流观念相对应,是绝对的“无产阶级英雄典型”。他们大都具有外向性格,在近于虚构的客观世界中从事维护人民利益的反特斗争,“他们没有时间也根本不需要进行更多的反省和怀疑,因为马克思主义能够为实现正确目标提供正确的指导”。①〔美〕罗德里克·麦史法夸尔、费正清主编:《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1966-1982)》,第632页,海口,海南出版社,1992。龙飞、叶飞、陈刚、沈楠这些小说的主角,都是被主流意识形态彻底规训的无产阶级英雄人物:龙飞艺高人胆大,数次深入敌人巢穴寻找梅花图(《一只绣花鞋》);叶飞三下江南,与敌人巧妙周旋,制服一路行凶的特务,挫败阶级敌人的惊天阴谋(《叶飞三下江南》);陈刚远赴南洋,擒获王牌女特务“远东之花”,驾驶战斗机凯旋归国(《远东之花》)……在对这些故事的描绘中,虽然掺杂了侦探、恐怖、艳情等元素,却在叙事逻辑和人物刻画等关键环节紧随“主流文学”的创作理念而不敢越雷池一步。
然而,不能否认的是,“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毕竟不像“主流文学”那般强调直接的社会功利性与立竿见影的政治作用。因而在深受“主流文学”的影响之余,还是存活了相当部分的异质因素,这些因素构成了对主流政治宣传的颠覆。比如,很多小说虽然在主题观念、人物塑造等方面屈从于主流政治观念,但并不死盯着现实政治不放,而是将叙述的兴奋点放在情节的刺激、气氛的恐怖和事件的神秘上。像看守医院太平间老头装着发报机的假驼背(《一只绣花鞋》)、零点时废墟里的笑声(《绿色的尸体》)、被挖去装有微型照相机的左眼的女尸(《一只绣花鞋》)、玻璃窗外的一张灰脸(《一缕金黄色的头发》),等等,在这里,小说以不顾客观可能性限制的离奇描述来逗引读者的心理紧张和阅读欲望,其传奇、侦探色彩十足无疑偏离了“文革”“主流文学”的创作规范,冲淡了小说的政治意义。再如,这类小说时常在叙述之中插入大量非政治而极具吸引力的元素(这些元素往往也是这类粗制小说最具“文学性”的地方),它们的存在实际上使得作品主题领域和人物塑造上所依附的主流意识形态被悬置和延宕。《一只绣花鞋》中,龙飞跟踪一个前来接头的梅花党成员到五台山时,对五台山风景和古迹的介绍;肖克与路明在破案之余互讲的笑话;破案人员追踪敌特所到之处对异国风貌的描绘……“当小说的情节发展滞留于大量地理风貌、名胜古迹、奇风异俗、神话传说、历史典故、政治秘闻、破案技巧、故事笑话之类的内容,这时候小说已构成了对‘阶级斗争’内容的消解”。②董健、丁帆、王彬彬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修订本),第342页。《一百个美女的塑像》、《三○三号房间的秘密》、《远东之花》等故事将发生地放置于日本、法国、新加坡等资本主义的国度,包含了传抄者对于“对立世界”的想象。这些想象往往又暗含着对于异质世界的惊羡之情和向往之意,形成了对“文革”政治理念和道德内涵的消解。
“文革”中,人的政治以外的意义被忽视。“主流文学”通常将每个人都组织到一个特定的政治目标中去,为那个政治目标服务,而个人生活、成长乃至爱情在社会生活中的正当地位从不被关注。整个“文革”时代,社会舆论否定男女情爱,甚至抹煞两性区别,像爱情这种更具私人性质的生活描写,更是被排斥在“主流文学”之外。不仅八个“样板戏”,主流作品中的正面英雄都是不存在“爱情生活”的。在“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涉及爱情关系的作品里,《一只绣花鞋》中的正面英雄龙飞和其妻子南云之间就仅仅表现出阶级同志的情感,然而还是有相当一部分手抄本通俗小说展现出了和“主流文学”殊异的面目。尽管《九级浪》、《少女之心》、《曼娜回忆录》和《第二次握手》在艺术上参差不齐,但它们都毫无例外地涉及了爱情。《九级浪》中,作者把我们领入司马丽的内心世界,展现了她与男性间的爱情纠葛和心灵的绝望挣扎。①见杨健《“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学》中相关介绍,第76-79 页,北京,朝华出版社,1993。《少女之心》中裸露的情爱描绘早已成了一代人的阅读记忆,在广大青少年中发挥了类似于性启蒙读物的作用。②见白士弘编《暗流:“文革”手抄文存》,第27-28、19页。而《曼娜回忆录》和《第二次握手》中关于人物间爱情故事的描绘则显得更为精细动人。这些手抄本通俗小说在一个拒绝、否定个体需求和情感价值的年代实现了个人性文学表达的回归,使人的生命属性获得了自然释放,表现出对政治禁忌的突破和超越。然而,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即使是在这些以男女之爱为表现对象的小说里,主流意识形态还是无孔不入地决定着叙事的发展。在手抄本小说《第二次握手》中,虽然对优秀知识分子和杰出科学家的歌颂已构成了和“主流文学”创作规范的“根本任务”论的直接冲突,对苏冠兰与丁洁琼之间爱情故事的描绘也体现了可贵的犯忌之勇,然而整部小说表现的还是一种“正确的”政治,那就是:主流意识形态决定着个人的人生选择——“小我”的感情必须服从“大我”的理想,个人的真正感情必须按政治标准来过滤和消解。小说中,苏冠兰放弃对丁洁琼的等待而选择叶玉菡是革命的需要,是对政治的服从。丁洁琼这样一位祖国急需的科技人才发现自己苦苦等待的情人背弃诺言后哀痛欲绝,准备离开北京之时,又是政治的力量影响了她的去留——周恩来的出场显然代表了党和国家,感情的矛盾纠缠最终是以高级领导人的力量来弥合的。“丁洁琼、苏冠兰、叶玉菡谁也没有获得爱情,然而这种男女之爱的缺陷在对‘祖国’的爱情中得到补偿,三人无法解决的矛盾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象征性地解决了。”③李扬:《50-70年代中国文学经典再解读》,第342页,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爱国主义”这面二十世纪中国最大的政治旗帜在此再一次发挥了作用,知识分子在政治的恩威并施下又一次被“驯化”,表现出对主流意识形态的臣服与皈依。这样的处理逻辑,本质上并没有偏离“主流文学”所确立的叙事框架,体现出政治话语强力压制个人生活的粗暴本质。
由此可见,“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既有着公式化的叙述,又有对“文革”主流意识形态非对抗性的错位和逃逸,其个人性文学表达的精华和霸权话语的糟粕夹杂在一起,构成了这些故事文本独特的藏污纳垢之态。政治叙事、历史传奇、个人体验的经纬横竖纠缠,造成了手抄本通俗小说各种文化成分并存的奇观,使文本呈现出一种多层次性:对主流叙事成规的因袭和文本裂隙中的异质元素夹杂相成,暧昧不清。
四、专制时代里的逆流——“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的创作心理和接受心态
在《暗流:“文革”手抄文存》这本书的序言中,代序者对手抄本通俗小说有过这样的评判,他说:“手抄本之于中国当代精神生活流变史和个人记忆的撞击与烙印无异于填鸭式渗入民族记忆之中的文集、语录,其影响几乎浸淫了那一代人整个精神和心智的成长期,那种公式化的叙事和粗暴的霸权话语,甚或影响他们一生且延及后世。”④见白士弘编《暗流:“文革”手抄文存》,第27-28、19页。文化专制和话语霸权严重带菌者的身份的确让手抄本通俗小说“难辞其咎”。然而,如果回到当年此类小说的诞生现场,对这一文学现象进行一番掘地三尺的考量,手抄本小说所呈现的这番面貌似乎又让人不忍厚责。
尽管从可能性的角度说,文学可以超越现实社会进行更为深入的精神探索,我们对于手抄本等当年非公开的文学创作现象的研究本来也就暗含着我们对于文学的期待和寄望。然而,文学的现实却总又呈现出一种命定的束缚,就像某位学者所说的,“任何作家都无法超越自己所处的年代,其创作只能与当代的社会状态相适应,创作受到当时占统治地位的小说观的制约”。①陈大康:《明代小说史》,第20页。新中国成立后持续有效的国家意识形态的宣传和规训,已成功构建了一套主流政治话语;“文革”前期的大批斗、大串联、大规模武斗,也极大地渲染了全民革命的社会氛围。“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在这样的时代土壤中产生,它来自时代,为这个时代所造就,就必然会受到这个时代的影响和约束。更何况,当我们已经确定,产生于“文革”结束后的“伤痕”、“反思”文学,其语言风格、叙述方式等都与“文革”“主流文学”有极大的类似时,就毋宁说身处“文革”期的手抄本了。在这里,文学在非常年代里的极端败坏体现出了政治对文学的致命伤害:中国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使文学难以找到任何避身之所,政治“是非”的观念已深深烙印在民众心中,成为内化的规范。除了受时代氛围不自觉浸淫的原因,“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之所以携带了大量的政治毒素,恐怕也是创作者的自我保护意识使然。在那个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特殊年代,手抄本通俗小说如果不模仿或伪装成革命的套路,传抄者难免不遭殃。于是,不单内容的叙述框架要“追求”安全,就是在包装上,也出现了被“加上‘毛选’的塑料封套,伪装成革命圣典”的《少女之心》。②见朱大可《记忆的红皮书》,第87页。
虽然手抄本通俗小说在“文革”中始终为当时政权所不容,在一九七四年,江青集团还发动了一场全国范围的对“地下文学”的围剿,“一时间,破字猜谜,烦琐考证,大抓影射,罗织构陷之风盛行,文字狱遍及全国”,③杨健:《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学》,第293-295页。不少传抄者受牵连入狱,但是手抄本通俗小说却一直有着庞大的读者群。人们“不辞劳苦”地拿着生命作抵押,秘密传抄这些手抄本小说,以获得比别人更多的手抄本为荣。他们夜里打着手电躲在被窝里偷偷传看,用随手可得的马粪纸奋笔誊写,在路边墙角贼头贼脑地“接头交易”。每个人都成了手抄本的自发创作者和推广者。④见粲然《手抄本:相见不如怀念》,《往事》2004年第4期。这种传抄阅读的空前盛况恰恰反映了那个时代“主流文学”的匮乏和贫血。人们在难耐的文化饥荒里表现出极端的精神饥渴,故而以手抄本通俗小说作为应急式的补偿。然而,仅仅以“自娱、自赏与自我宣泄”来涵盖当年传抄者的创作、接受心理,从而对手抄本“通俗小说”盖棺定论还太过表浅。如果我们对手抄本通俗小说在“文革”时代的流行进行更为深入的考察,特别是这种文学现象所联结的那个时代潜在的社会心理,我们也许还能发现某些更具特殊性的文化心态以及这种心态与当时的政治变化间的特殊关联。
如果说“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在文本内容上不与现实政治自觉对立,那么它的传播方式——“手抄”则无疑是一种潜在的集体反抗。当印刷文本为政府垄断和控制时,“手抄”就不再是一种简单的交际手段和传播方式,尤其在文化专制的背景下,它实际上是一种思想行为,是对时代的反抗。如古代社会里《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等作品的流传,手抄行为就曾经作为传播媒介而对文化专制政治表现出抗争,使地下文本成为冲破封建禁忌制度坚冰的春潮。在越少动笔就越安全的“文革”年代,大张旗鼓地去抄写这类很可能招灾惹祸的可疑小说,正显示着普通民众某种难以遏止的心理冲动和顽强的表达意识。这种接力传抄既悄悄地潜伏于地下,又热烈得不可控制,正因为如此,它才不单是一种大胆的个人行为,还更表现出一种集体的越轨。传抄者在传播和阅读的过程中,会体会到“逾矩”所带来的犯罪欣悦感,这在压抑荒芜的年代里无疑刺激了人们的神经,充当了某种代偿性的宣泄渠道,而这种行为本身就成了反抗社会压抑的手段,构成了对“文革”政治的挑战。需要说明的是,我们肯定这种突破禁忌的行为并非是要给与这种挑战形式本身多么高的评价,在产生了印刷文明的国度,文学传播以这样的方式进行无疑是一种倒退。然而这种抗禁行为在当时却的的确确有着不容忽视的历史价值,在默默积累的对于荒谬政治的反拨中,它承担了一份叛逆者的角色。正像有的学者分析的:“并不是一次抓捕‘四人帮’的高层突发事变,而是千百万人民水滴石穿的地下抄写行为,才真正传递出和积攒着否定‘文革’的民意基础。”①刘东:《黑天的故事——“文革”时代的地下手抄本》,《开放时代》2005年第6期,第152页。这样一种来自民间地火的文学趋势发展到一九七六年天安门广场的诗歌运动时达到了火山爆发的程度,于是,一个旧时代的丧钟也终于敲响了。
从这个角度考虑,当我们再一次回到“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的具体文本,不要急于根据其对“主流文学”创作规范的迎合与否来裁判它们,而是以其来管窥当时人们独特的文化心理,我们便可以看到,在那个几近文化沙漠的时代背后,汹涌着怎样的狂想和偏见、恐惧与希望,它们又怎样凝聚着终结“文革”的力量。
在情感压抑、生活封闭的年代,人们的猎奇和窥探之心反倒异常强烈,表现在“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中,是对政治文化秘密和生命秘密的不倦探求。“文革”时代,虽说人们最怕谈论的是政治消息,最想打听的其实也正是政治消息。各种“反特”题材的手抄本小说迎合阶级斗争的时代氛围,描写公安人员与炸长江大桥、炸密云水库的破坏分子的周旋斗争,其实都是当时各类神秘传闻的翻版,是对政治斗争的民间理解与民间想象。而随着作品对我敌特人员深入到台湾、海外等地破案经历的描绘,读者便更加由此窥见到资本主义“腐朽世界”的繁荣景象。革命是要求摒弃物质享受的,对资本主义生活方式更是应该拒之千里,但“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却在那个对立的世界里展开了丰富的幻想,进行了细致的描摹,这其中不无把玩、向往之意。这种对于异质世界的偷尝禁果式的憧憬正悄悄地升腾于革命的废墟之上。小说的描写既暗合了人们的心思,又在煽动着他们对于封闭肃杀、禁锢重重的社会现实的不满。“文革”中成为禁区的男女情感问题,在手抄本通俗小说中却是“大放异彩”。对于那些在感情的沙漠中奄奄一息的读者而言,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不啻于一顿丰饶的情感大餐。于是,《第二次握手》、《曼娜回忆录》、《少女之心》等手抄本小说的出现,完成了对人们备受扭曲和创伤的情爱原欲的激活。它们和“反特”题材中作为阶级敌人的美女特务形象一起,向当时正处于极度情爱干渴中的人们,提供了唯一敢于领受的情色享受。这些小说中的爱情想象和性描写实际上是用文学的方式反抗了“文革”压抑人性的政治体制和文化体制,是对革命的禁欲主义的僭越。
禁锢与禁忌总是伴随着超常的欲望。在一个人性被禁锢的时代,人们寻奇探秘和情爱享受等基本欲求竟是靠着这类手抄本去满足的,这恐怕为实施“禁欲主义”的权力人物所始料不及。这一现象表现了社会禁忌造成的荒谬以及给民众带来的精神伤害和人性扭曲,而它更有历史意义的地方则在于对当时政治环境变化的配合。只要看看手抄本通俗小说在“文革”中受到的截然对立的评价——它在文艺整顿中受到的围剿和在民间受到的欢迎,便可以想见,在专制的政治现实的背后,人们对主流意识形态的疏离和叛逆之心正在怎样暗流涌动。在荒芜的岁月里,在黑暗和高压下,这种百姓意志默默积累、挣扎不息,终于使那场荼毒生灵的革命走向了自己的反面——这或许是“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更深切的文化意味。
五、结 语
对“文革”手抄本通俗小说的一步步勘探把我们带入了“文革”年代最为隐秘精微的底层,感受到那个时代精神潜流的默默汹涌,于是我们对于那场革命的理解也有了更为立体化的可能。在一个毫无自由可言的专制环境里,手抄本通俗小说以其粗糙、野性、活泼的形态生气勃勃地生长,证明着文学不亡的事实,也宣告了主流意识形态企图制造的“大一统”局面的失败。然而又因为它与时代政治意味不尽的关联,在政治语境因素淡化、政治形势扭转之后,在新时代有了新的需要表达的情绪、话题之后,手抄本通俗小说便难逃衰休的命运。然而,我们却不该轻视这些手抄本小说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新故事的崛起和之后通俗文艺的发展所作出的土壤优化的贡献,依靠它所培养出的广大读者群和一支庞大的群众性创作队伍在很大程度上参与了八十年代文学复苏的努力。可即使如此,我们仍很难不去为之抱恨:如果手抄本通俗小说能够更具文学品格,更富精神内涵,那么“文革”后中国小说的发展也许还能获得一个更高的起点和稍微丰厚的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