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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国政治转型中的政商关系演化:过程、条件与前景

2012-12-13周方冶

东南亚研究 2012年4期
关键词:利益集团政商圈层

周方冶

(中国社会科学院亚太与全球战略研究院 北京100007)

泰国政治转型中的政商关系演化:过程、条件与前景

周方冶

(中国社会科学院亚太与全球战略研究院 北京100007)

泰国;政治转型;政商关系

本文基于政治权力结构的“同心圆”框架,从利益集团的视角对泰国政治转型中的政商关系演化进行探讨。本文认为,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泰国政商关系先后经历了“依附式”、“协商式”和“对等式”结构,并正在转向“一体式”结构。商人群体推动政商关系演化的根本动力在于结构性经济利益诉求;商人群体在政治权力竞争中胜出的核心保证是雄厚的资金支持,关键策略是依托新兴利益集团突破既有的权力结构。从短期来看,泰国保革之争还将持续,政商关系难以顺利实现从“对等式”到“一体式”的转型;从中期来看,新资本集团有可能建构稳定的“政商一体”结构,以适应体制改革的客观需要;从长期来看,随着体制改革成功,政商关系可能回归“对等式”或“协商式”结构。

2006年以来,泰国政局持续动荡,“反他信”保守阵营与“挺他信”革新阵营之间冲突不断。从竞选拉票、游行示威、国会角力等合法手段,到军事政变、街头暴动等违宪举措,双方在政治主导权问题上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从政治表象来看,双方冲突的重点在于“他信问题”,但从政治权力结构来看,矛盾的关键并不在于他信本人的功过是非,而在于他所代表的新资本集团的政治崛起和对主导权的要求。

20世纪60年代以来,泰国政治权力结构在新旧利益集团的冲突与妥协下,经历了反复调整和重构,从而逐步推进了从军人主导的威权体制到各派分权的多元体制的政治转型。

那么,随着新资本集团的崛起,泰国政治权力结构会如何变化发展?本文将基于利益集团的视角,探讨泰国政商关系演化的过程、条件与前景。

一 泰国政商关系的演化过程

(一)政治权力结构“同心圆”

作为政治学基本概念,政治权力的内涵与外延相当宽泛。本文提及的“政治权力”主要是指各派利益集团在国家政策的制定、修改、执行过程中的现实影响力。如果将各派利益集团的政治权力加以排序,可以得到图1所示的“同心圆”结构。其中,位于A圈层的是政治主导集团,能够操控国家政策的制定和修改,拥有普遍的提议权和否决权;位于B圈层的是政治重要集团,能够参与国家政策的制定和修改,并在多数问题上拥有提议权和否决权;位于C圈层的是政治一般集团,能够以“潜规则”的方式影响国家政策的执行,并在特定问题上拥有关键性的否决权;位于D圈层的是政治边缘集团,缺乏对国家政策的现实影响力。

图1 政治权力结构“同心圆”

从发展视角看,政治权力结构并不是静态固化的存在,而是动态演进的过程。各派利益集团在“同心圆”中所处的圈层,将会随着彼此势力的消长而变化更替。新兴利益集团在拥有一定的社会经济影响力后,势必要求相应的政治话语权。这一方面旨在维护其既得的社会经济利益免受不正当的侵害,另一方面旨在利用政治权力争取更多的社会经济利益,以满足其进一步发展所需。如图1所示,新兴利益集团的政治权力要求,将对处于“同心圆”核心圈层的既得利益集团产生“更替效应”,从而引发新旧利益集团之间的摩擦和冲突。近半个世纪以来,泰国的军人集团、商人群体、地方政客在政治转型过程中,围绕着权力核心圈层的主导地位上演了一幕幕的“政争大戏”。

(二)威权时期的“依附式”政商关系

19世纪末,朱拉隆功改革开启了泰国的现代军队建设,从而促成了军人集团的形成与发展。1932年民主革命推翻君主专制政体,军人集团作为独立的政治力量正式登上泰国的权力舞台。20世纪30年代,军人集团与王室—保皇派在政治主导权问题上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甚至引发武装叛乱和军事冲突。

二战后,军人集团曾因“亲日问题”而被政治边缘化,但很快就在冷战反共的政治契机下,重返权力结构核心圈层。20世纪50年代末,军人领袖沙立·他纳叻政变夺权,摒弃“西式民主”模式,推行“泰式民主”道路,从而依托军方武力威慑与国王的政治合法性授权,在威权体制下实现了军人集团对政治权力A圈层与B圈层的全面掌控。

在行政权方面,沙立通过体制改革和调整,将军人总理在内阁中的权力地位,从先前“平等磋商的首席部长”提升为“垂直指挥的最高领导”。对此,有学者指出,“在沙立元帅执政时期,立法与行政领域的改革集中体现在总理决策权方面,使之成为独一无二的、强势和关键的职位。沙立喜欢就各种事项采取直接行动,并试图以制度化形式将其个人意志强加于各项活动之上。在沙立总理任职期间,他始终是行政动力的核心。”[1]沙立过世后,继任的军人领袖他侬·吉滴卡宗不仅延续了总理权威,而且还通过政治联姻的方式,强化了行政体系的家族式统治。

在立法权方面,沙立于1958年解散国会后,成立了制宪会议,负责起草永久宪法,并代行国会职权。1959年2月任命的220名制宪会议成员中,包括102名陆军军官、26名海军军官、24名空军军官、18名警官、50名文职官员。由于永久宪法起草直到1968年才宣告完成,因此在长达10年时间里,军人集团得以通过制宪会议有效掌控立法权。

对于威权体制的系统运作,有学者将之概括为“权利与权力对冲”。一方面,经济社会领域在很大程度上保障人民的权利,开放资源、扩大自由,刺激人民的生产积极性、主动性,为工业化和经济发展提供巨大动力;另一方面,在政治领域集中权力于政治精英阶层,强化国家政权,依靠政权力量推动国家工业化的战略性发展[2]。这就意味着在系统层面上,威权体制完全封闭了商人的政治上升渠道,使得政商关系呈现出明显的“依附式”特征 (见图2)。

图2 威权时期的“依附式”政商关系

从社会经济利益结构来看,得益于军人威权政府鼓励私人部门发展的宏观经济政策,新兴的商人群体依托银行资本逐步拥有了举足轻重的社会影响力。20世纪60年代末,以曼谷为中心的泰国城市经济已逐渐为20多个政商家族所控制,从而促成了以银行资本为核心的曼谷政商集团的形成[3]。但从政治权力结构来看,曼谷政商集团却长期受到军人集团压制,无法超越C圈层的局限性,难以在国家政策的制定与修改过程中,拥有与其社会影响力相匹配的政治话语权。

尽管通过行贿和游说,曼谷政商集团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对国家政策的制定与修改施加影响,或在国家政策的执行过程中进行“曲解”以实现其利益诉求,但这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军人集团。如果双方的利益诉求存在分歧,曼谷政商集团就很难保证其发展需要得到满足。“依附式”政商关系的存在,使得军政高官在攫取庞大利益的同时,“并不需要对商人社群承担政治责任,而且毫无理由认为,他们会希望采取或实施任何普遍性法规以维护商人的社会经济利益。”[4]这就使得羽翼日渐丰满的曼谷政商集团开始对权力结构调整产生了迫切要求,以期改变政治不利地位。

(三)“半民主”时期的“协商式”政商关系

20世纪70年代,泰国的政治权力结构发生重要调整。1973年民主运动推翻他侬—巴博军人独裁政府后,军人集团被迫退出政治舞台,从而使权力结构核心圈层出现真空。于是,从极左翼的泰国共产党,到极右翼的王室—保皇派,各派力量展开了对政治主导权的反复博弈。作为处在上升阶段的新兴利益集团,曼谷政商集团也在博弈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并开始逐步掌握话语权。据统计,在1947年到1973年的国会任命制议员中,商人群体占比仅为2.7%,而在1973年到1976年,这一比重猛增至 16.8%[5]。

由于深感国内左翼派系的民粹主义压力,以及中南半岛共产主义浪潮的外部威胁,泰国政坛的中立集团与右翼势力逐步合流,并在70年代末达成“半民主”体制的政治妥协方案。从权力结构来看,“半民主”时期的政商关系呈现“协商式”特征 (见图3)。

图3 “半民主”时期的“协商式”政商关系

一方面,军人集团依托王室—保皇派的支持,通过军事政变重掌内阁权柄。从江萨·差玛南到炳·廷素拉暖,行政权在1977年到1988年间始终为军人总理所把持。但是,随着“泰式民主”体制瓦解,国会立法权不再为军人集团所垄断。地方政客依托地方豪强集团的乡村庇护制网络,通过贿选操纵农村选票,从而有效控制了国会立法权。由于地方政客的掣肘,军人集团回不到政治主导集团地位,未能重返A圈层,而是被局限在B圈层,成为与地方政客同等的政治重要集团。

另一方面,曼谷政商集团依托雄厚的政治资金和广泛的经济社会影响力,成功实现了从C圈层到B圈层的跨越。曼谷政商集团的政治话语权,主要体现在三方面:其一是通过传统的行贿与游说等方式影响军政高官;其二是通过政治献金等方式利用地方政客表达诉求;其三是通过官方渠道,直接参与国家政策制定和修改。例如,炳执政期间,曾鼓励私人部门通过正式的商业组织就国家经济政策对政府提出意见和建议[6]。20世纪80年代初,炳政府成立公私联合咨询委员会,负责经济政策咨询工作。该委员会虽不是政府机构,但却是泰国经济决策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7]。该委员会主席由政府总理兼任,成员包括政府副总理、主管经济的相关领导,以及泰国商会、泰国银行家协会、泰国工业联合会的代表。据统计,从1981年到1987年,该委员会共审议通过有关经济问题的决议143件,其中三大公会提出议案87件,政府与公会联合提出议案40件,政府单独提出议案仅14件[8]。

从权力运作来看,由于军人集团把持行政权,因此相较于商人群体依然处在优势地位,但与威权时期相比,军人集团与商人群体已不存在“核心—边缘”的圈层差异,而是同处于B圈层的政治力量。对于军人集团而言,“半民主”时期的商人群体不再是恭顺的“依附者”,而是必须重视的“协商者”。

(四)多元时期的“对等式”政商关系

20世纪80年代末,军人集团在民主化运动压力下放弃总理职位,但部分军方高层并不甘心就此退出政治舞台。1991年,军方政变推翻民选政府,并高举“反腐败”旗帜压制地方政客,试图藉此重掌内阁权柄。但是,1992年的中产阶级民主运动,却使得军人集团未能如愿。“五月流血”事件后,军人集团被迫退出权力结构核心圈层,从而为90年代多元体制的形成铺平道路。从权力结构来看,多元时期的政商关系呈现“对等式”特征(见图4)。

地方政客在继续把持立法权的基础上,接管了军人集团的行政权,从而成为民主化运动瓦解“半民主”体制的最大受益者。但是,作为90年代泰国政坛的主角,地方政客却始终无法超越政治重要集团的局限性,未能成为执掌A圈层的政治主导集团,从而与同处B圈层的曼谷政商集团成为对等的“合作者”,并不拥有明显的政治优势地位[9]。具体来看,“对等”格局形成主要有三方面原因。

图4 多元时期的“对等式”政商关系

首先是地方政客的松散性。由于地方政客的根基在于乡村庇护制网络,因此其组织结构具有很强的地域特征,难以形成纵向和横向的紧密联系。尽管在国会运作中,地方政客都隶属于政党,从而形式上合乎政党政治要求,但在实质上,以庇护制关系为基础组建的掮客政党,并不能有效提供组织约束和利益协调机制。90年代的泰国政坛“小党林立”,联合政府更迭频繁,地方政客根本无意也无力行使政治主导权。

其次是政治资金的依赖性。选举政治特别是“贿选”政治的运作需要巨额资金支持。据估算,1988年泰国用于选票“收买”的全国总支出,高达100亿泰铢 (约合4亿美元)[10]。1992年民主运动后,“贿选”愈演愈烈。根据非政府组织Poll-Watch估测,1995年泰国用于选票“收买”的全国总支出已增至550亿泰铢 (约合22亿美元),1996年更是攀升至1000亿泰铢 (约合40亿美元),相较1988年翻了三番多[11]。这就使得“筹资”成为地方政客面临的普遍要务。尽管地方政客拥有深厚的乡村庇护制网络,但是长期以来“重城市、轻农村”的发展导向,使得地方政客很难从外府农村汲取到充裕的资源,甚至还要代替政府为当地提供免费“公共产品”,以维护其乡村庇护者的社会影响力。于是,除了贪污挪用国家财政的黑色渠道之外,接受商人群体的政治献金,经由“权钱交易”的灰色渠道筹资,也就成为地方政客的必然选择。随着泰国反腐败体制建设的日趋完善,地方政客在“筹资”问题上对商人群体的依赖也在与日俱增。

再次是多元结构的制约性。90年代泰国多元体制的重要特征就在于C圈层的利益集团增加。作为政治一般集团,无论是被迫从B圈层退出的军人集团和王室—保皇派,还是从D圈层成功晋升的城市中产阶级,都在C圈层拥有独立的政治地位,并在事关切身利益的特定问题上拥有关键性的否决权。这就对地方政客的立法权和行政权形成“保守化”制约,使其无法像威权时期的军人集团那样自行其是地贯彻政治意志和利益诉求,难以成为政治权力结构的单一核心。

(五)他信时期的“一体式”政商关系

1998年,“电信大亨”他信·西那瓦组建泰爱泰党,从而掀开了新一轮政商关系调整的序幕。作为有别于曼谷政商集团的新兴商人群体,新资本集团不再满足于藏身幕后,而是要亮相台前。2001年,泰爱泰党赢得大选,并成为泰国首个拥有国会简单多数席位的政党。他信如愿以偿地执掌了内阁权柄。2005年,泰爱泰党再次赢得大选,并席卷了国会3/4议席。他信不仅成为泰国首位连任的民选总理,而且成为首位“一党内阁”总理。从权力结构来看,他信执政期间的政商关系呈现“一体式”特征 (见图5)。

图5 他信时期的“一体式”政商关系

新资本集团依托雄厚的政治资金和中下层民众特别是农村民众的选票支持,经由民主选举的路径进入A圈层的政治权力核心,并通过多方博弈逐步成为拥有压倒性优势的政治主导集团。在行政权方面,新资本集团着力推进行政体制改革,强化他信内阁对公务员和行政官僚的约束力。在立法权方面,新资本集团运用“银弹攻势”吞并中小政党,压制地方政客的生存空间,提高泰爱泰党对国会的控制力。与此同时,新资本集团依托行政权和立法权方面的优势地位,逐步压制军人集团、王室—保皇派以及城市中产阶级的政治话语权[12]。得益于他信—泰爱泰党派系与日俱增的政治优势,新资本集团不仅能直接地表达利益诉求,而且能将诉求转化为国家政策,并有效地加以贯彻落实,从而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政商之间的传统界限。

新资本集团主导的“政商一体”进程,特别是对长期处于权力真空的A圈层的直接掌控,严重损害了各派既得利益集团的政治权益,从而引起普遍不满,作风强硬的他信也被反对派指责为“民选的独裁者”。从2006年起,军人集团、王室—保皇派、城市中产阶级、地方政客等既得利益集团掀起“反他信”运动,旨在遏制新资本集团的强势崛起。从地方政客的国会不信任提案,到军人集团的武力威慑和军事政变,再到城市中产阶级的示威集会和街头暴动,“反他信”阵营的凌厉攻势使他信—泰爱泰党派系屡遭重挫。他信政府被政变推翻,泰爱泰党被解散,他信本人被迫流亡海外,百余名政党骨干被判决五年内禁止从政。

不过,他信—泰爱泰党派系的根基在于新资本集团“资金”与农民群体“选票”的政治联合。这就使得在宪政民主的选举体制下,“反他信”运动很难从根本上瓦解新资本集团的崛起态势。2007年,人民力量党赢得大选,“他信代言人”沙玛·顺通卫与“他信妹夫”颂猜·翁沙瓦相继出任总理。2011年,为泰党赢得大选, “他信幺妹”英拉·西那瓦出任总理。尽管受到“反他信”运动的政治制约,但他信—泰爱泰党派系依然在“政商一体”的道路上稳步前行。

二 泰国政商关系的演化条件

从表1可见,随着泰国的政治转型,相关利益集团在政治权力圈层中的地位都在渐次调整。其中,军人集团、地方政客以及商人群体之间的权力地位互动,更是直观体现了政商关系在新兴利益集团崛起与既得利益集团衰落过程中的演化发展。

那么,从政商关系的演化发展来看,为什么商人群体能进入A圈层,而其他新兴利益集团止步于B圈层甚至C圈层?为什么新资本集团能进入A圈层,而曼谷政商集团止步于B圈层?对此,需要从促成政商关系演化的主客观条件予以分析。

其一,结构性经济利益诉求是商人群体参与权力结构调整的根本动力。

任何对既定政治权力结构的调整,都会引起权力地位受影响的既得利益集团的反对和抵制,以及新兴利益集团在权力重新分配问题上的冲突和竞争。20世纪70年代的军事政变与武装冲突,90年代初的民主运动与“五月流血”事件,以及2006年以来的“反他信”与“挺他信”政争,都以事实佐证了政治权力结构调整的艰难与曲折。这就使得任何具有理性选择能力的利益集团,都会在推动和参与政治权力结构调整的过程中,权衡成本与收益,以期实现利益最大化。

表1 泰国政治转型中相关利益集团的权力圈层变动情况

对于商人群体而言,参政之根本目的就在于建构更有利的商业环境,从而为其发展提供切实保障和有力助推。不过,即使同为商人群体,新资本集团与曼谷政商集团对于商业环境的要求也存在明显差异,从而使双方对政治权力地位产生不同需求。

曼谷政商集团主要从事传统产业,因此对商业环境具有明显的保守偏好。威权体制瓦解后,曼谷政商集团之所以参与政争,更多的是基于防御性要求,旨在防范政治权力特别是军人集团和地方政客对既有商业环境的不正当侵害。因此,曼谷政商集团在实现从C圈层到B圈层的权力地位提升、拥有足以自保的对等话语权之后,就不再提出更进一步的权力地位要求。

新资本集团主要从事新兴服务业和高新技术产业,因此对商业环境存在强烈的革新偏好。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后,泰国的城乡二元格局和传统产业结构已成为制约社会经济发展的瓶颈。不过,无论是占据B圈层的地方政客或曼谷政商集团,还是处于C圈层的城市中产阶级、军人集团、王室—保皇派,都在国家经济政策方面相当保守,倾向于普密蓬国王倡导的“充足经济”保守理念。这就在根本上阻碍了新资本集团的长期发展,从而促使其提出政治主导权要求。

他信—泰爱泰党派系掌控A圈层后,推行“他信经济”革新理念。一方面对内改革,瓦解农村自然经济体系,拓展国内市场;另一方面对外开放,参与全球化进程,推动产业结构调整,提高国际竞争力。如果“他信经济”政策在革新体制下得到贯彻落实,必将在中长期形成有利于新资本集团发展的商业环境。否则,新资本集团就可能再次面临90年代保守体制下的发展困境。事关新资本集团的结构性经济利益诉求,因此他信—泰爱泰党派系尽管在“反他信”运动打压下屡受重挫,依然无意妥协让步,反而进一步坚守政治主导权和“他信经济”道路。

其二,雄厚的资金支持是商人群体在政治权力竞争中胜出的核心保证。

从泰国新旧利益集团的政治权力竞争过程来看,其胜负主要取决于两方面因素的综合较量。一方面是外部环境因素。例如,20世纪60年代的地区冷战有利于巩固军人集团的政治主导权,而80年代的第三波民主化浪潮则有助于提高地方政客的民选议员政治合法性。另一方面是内部资源因素。例如,武装力量是军人集团的政治底牌,国王传统权威是王室—保皇派的关键倚仗,民意舆论是城市中产阶级的有效工具,乡村庇护制网络是地方政客的政治根基。

对于商人群体而言,外部环境因素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正是随着民主化进程的发展,才使得曼谷政商集团和新资本集团有可能进入权力结构核心圈层,而不会像二战或冷战时期的商人群体那样,在军人集团的武力压制下成为政治依附者。不过,相较于其他利益集团特别是地方政客,商人群体并未从民主化进程中获得额外优势。事实上,商人群体之所以能在政治权力竞争中胜出,关键还在于内部资源因素所转化的政治优势,特别是得益于雄厚的资金支持。

政治运作从来都离不开资金支持。这在泰国的“庇护制”政治文化环境下,表现得更为直接。作为上位者的“恩主”,需要为下位者的“仆从”提供金钱、职位等诸多现实利益,以换取后者的追随和效忠。无论军人集团的“军政派系”,还是地方政客的“掮客政党”,都是建立在庇护制关系基础上,需要源源不断的资金支持。有学者形象地写道:“政党好比大树,政客就像栖息在树上的鸟。如果某棵树上结满了果实比如大量的金钱和特权,国会议员就会纷纷离开原先的政党前来投效。”[13]随着威权到多元的政治转型,民主选举开始成为政治合法性的唯一来源,政治运作对资金的需求进一步提高。无论是合法的宣传拉票,还是不合法的贿选买票,都需要巨额资金。这就使得商人群体能在政治权力竞争中更有效地发挥资金优势,从而掌握更多的政治话语权。

相较于保守的曼谷政商集团,新资本集团对政治资金的运作具有更明显的策略性和进攻性。新资本集团一方面沿袭曼谷政商集团的传统路径,通过贿赂军政高官和收买地方政客的方式保持商人群体在B圈层的政治影响力;另一方面顺应民主化发展,开始将大量资金用于中下层民意的组织和引导,建构民选体制下“资金”与“选票”的互补式资源组合,从而为竞争A圈层的政治主导地位创造有利条件。

其三,依托新兴利益集团突破既有的权力结构是商人群体的关键策略。

从政治权力结构的调整过程来看,主要分为“解构”(即原有结构瓦解)以及“重构” (即替代结构重建)两个阶段。其中,解构阶段的核心目标,在于通过政治冲突与斗争,突破既有的权力结构,弱化甚至瓦解既得利益集团的政治主导地位,从而为新兴利益集团的政治崛起铺平道路;重构阶段的核心目标,在于通过政治妥协与合作,弥补社会裂痕,填补权力空缺,重建政治秩序,从而为新旧利益集团有序分享政治权益提供可行方案与制度保障。

作为从威权到多元转型的重要受益者,商人群体在泰国政治权力结构调整过程中,特别是在重构阶段发挥了至关重要的政治协商作用。不过,由于缺乏有效的暴力手段,商人群体很少直接参与解构阶段的政治角力,而是主要通过“借势”的方式,依托其他新兴利益集团达成解构目标。20世纪70年代初,学生群体是突破军人威权体制的先锋力量;90年代初,城市中产阶级是瓦解“半民主”体制的主导力量;21世纪以来,以“红衫军”为代表的外府农民群体逐渐成为体制改革的中坚力量[14]。

尽管在其他新兴利益集团突破既有权力结构的过程中,商人群体能够在物质层面上发挥一定的助推作用,特别是在农民群体的“政治化”过程中,新资本集团的他信—泰爱泰党派系更是从基层组织建设到政治资金支持都起到了重要作用;但对商人群体的政治“借势”而言,更重要的还是各方在体制改革方面的一致性。相关的新兴利益集团之所以会不惜代价地冲击既得利益集团的政治主导地位,根本原因就在于既有的“政治权力—经济利益”存在结构性缺陷,难以满足其发展需要。

“红衫军”成为“挺他信”阵营的坚定支持者,固然与他信—泰爱泰党的雄厚资金支持有关,但更重要的还是新资本集团提出的“他信经济”革新理念,契合了外府农民群体对改善生活水平、提高生产能力、突破城乡二元格局限制的迫切要求[15]。新资本集团之所以能进入A圈层,关键是得到了外府农民群体的认可与支持,从而能凭借合法的民主选举方式或不合法的街头暴力手段,瓦解“反他信”阵营的政治压制,突破既有的权力结构,推动“政商一体”进程。

三 泰国政商关系的演化前景

从短期来看,作为“反他信”阵营中坚力量的军人集团与王室—保皇派并不甘于被边缘化,因此保守派与革新派之间的政治冲突还将继续,特别是涉及前总理他信的政治回归问题,很可能再次引发军事政变或街头暴动。缺乏政治暴力手段的新资本集团难以有效遏制“反他信”阵营的军事政变,而保守派在选举合法性已得到社会普遍认同的情况下,也无法阻止中下层民众支持的他信—泰爱泰党派系通过民主选举上台。泰国政治权力结构在冲突双方缺乏有效互制的情况下,将呈现持续动荡的不均衡状态,从而使政商关系难以顺利实现从“对等式”到“一体式”的转型。

从中期来看,由于年高德勋的拉玛九世普密蓬国王的政治权威具有鲜明的个人印记,难以通过王位继承的方式延续,因此随着拉玛十世继位,王室—保皇派将很难保持既有的政治影响力,无法再像以往那样通过国王权威为军人集团的政变提供合法性授权。这将从根本上弱化保守派的政治博弈手段,从而为新资本集团主导A圈层开辟道路。基于政治—经济体制改革的利益契合,新资本集团在中下层民众特别是农民群体支持下,很有可能通过民主选举的方式建构起集权式的“政商一体”结构,从而为突破社会经济保守体制、贯彻“他信经济”革新理念、促成国家发展模式转型创造有利条件。

从长期来看,泰国的政商关系是否会呈现“一体式”特征,将主要取决于体制改革的成效。如果泰国社会经济转型成功,有利于新资本集团发展的商业环境得到完善,城乡差距、贫富差距、地区差距问题得到化解,“纺锤型”社会结构形成,那么基于改革需要形成的“一体式”结构,就有可能随着相关利益诉求的达成而失去存在必要。对新资本集团而言,坚持“政商一体”固然能取得丰厚的政治收益,但压制其他利益集团特别是地方政客与城市中产阶级的政治权力要求,也要付出相应的高昂代价。而且,改革越成功,中下层民众转化为城市中产阶级的比例就越高,“政商一体”的支持者就越少,反对者就越多,新资本集团为主导A圈层所要付出的政治代价也就越大。“成本—收益”失衡将会促使新资本集团放弃政治主导地位,转而作为B圈层的政治重要集团,通过“对等式”或“协商式”结构维护其既得利益。

【注 释】

[1]David A.Wilson,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Future of Thailand,New York:NY:Praeger Publishers,1970,p.115.

[2]房宁等:《自由·威权·多元:东亚政治发展研究报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15页。

[3]Pasuk Phongpaichit and Chris Baker,“Chao Sua,Chao Pho,Chao Thi:Lords of Thailand's Transition”,in Ruth McVey,ed.,Money and Power in Provincial Thailand,Nordic Institute of Asian Studies,NIAS Publishing,2000,p.33.

[4]Fred W.Riggs,Thailand:The Modernization of a Bureaucratic Polity,Honolulu:The East-West Center Press,1966,p.252.

[5]〈泰〉朗讪·塔纳蓬潘:《泰国经济政策的决策机制:历史与政治经济学分析 (1932—1987年)》,曼谷:经理人出版社,1996年,第97页。

[6]Anek Laothamatas,Business Associations and the New Political Economy of Thailand:From Bureaucratic Polity to liberal Corporatism, Boulder, Col.:Westview Press,1992,pp.58-65.

[7]韩锋:《泰国经济的腾飞》,鹭江出版社,1995年,第228页。

[8]任一雄: 《东亚模式中的威权政治:泰国个案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24页。

[9]陈尚懋:《塔克辛执政前后的泰国政商关系》,(台湾)《问题与研究》2008年第47卷第2期。

[10]Bangkok Post,April 18,1989.

[11]〈泰〉《曼谷事务》1996年11月17日。

[12]周方冶:《泰国政治格局转型中的利益冲突与城乡分化》,《亚非纵横》2008年第6期。

[13]〈泰〉萨穆德·苏拉卡伽:《泰国的26次革命与政变 (1546年—1964年)》,曼谷:媒体印刷出版社,1964年,第511页。

[14]李文等:《东亚社会运动》,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266-269页。

[15]周方冶: 《全球化进程中泰国的发展道路选择—— “充足经济”哲学的理论、实践与借鉴》,《东南亚研究》2008年第6期。

The Development of Government-Business Relations in the Political Transformation of Thailand:Process,Prerequisite and Prospect

Zhou Fangye
(National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Strategy,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0007,China)

Thailand;Political Transformation;Government-Business Relations

Based on the“Concentric Circles”model of political power structure,this paper analyzes the development of government-business relations in the political transformation of Thailan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terest groups.This paper considers that,since 1960s,the government-business relations of Thailand has experienced the Dependence-Style,the Consultation-Style,the Equality-Style,and is transforming to the Integration-Style.The structural economic interest demand is the fundamental motive force for the merchant groups to promote the development of the government-business relations.The abundant political fund is the essential assurance for the merchant groups to win the competition of the political power,and relying on other emerging interest groups to break through the existing structure of political power is the key strategy.In the short term,the conflict between the conservative and progressive will continue.It will be hard for government-business relations to transform from Equality-Style to Integration-Style.In the medium term,the neo-capital group is likely to form a stable“Business-Rule-Government”structure,in order to carry out the system reform.In the long term,with the success of the system reform,the government-business relations may go back to the Equality-Style or Consultation-Style.

D733.6

A

1008-6099(2012)04-0046-08

2012-04-12

周方冶,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亚太与全球战略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责任编辑:吴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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