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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与抒情*
——从王朔、孙甘露看20世纪90年代以来京沪城市书写之差异

2012-12-08

关键词:王朔都市上海

凤 媛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241)

2012-06-06

2012-09-28 网络出版时间:2012-11-23 11:14

上海市“晨光计划”项目(2008CG32);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11JJD750021)。

凤媛(1979-),女,安徽宁国人,博士,讲师,主要从事20世纪中国文学和文化研究。

http://wwwcnkinet/kcms/detail/531044S201211231114201206105_048html

10.3969/j.issn.1004-390X(s).2012.06.022

游戏与抒情*
——从王朔、孙甘露看20世纪90年代以来京沪城市书写之差异

凤 媛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241)

北京和上海作为20世纪90年代都市化进程中两个经典个案,由于传统和背景的差异,呈现出不同状貌。王朔的“顽主”系列,表现一代都市新市民对于传统政治秩序的反抗和对于市场化的都市运行法则的奉行,为北京经历这一历史转型期的阵痛和焦虑提供了注脚。孙甘露20世纪90年代的上海书写,在挽悼逝去传统和疏离抵抗都市浮华中,呈现出一种精英知识分子的诗性眼光。

游戏; 抒情; 王朔; 孙甘露; 城市书写

一、引论

中国的都市化进程若从源头上加以追溯,可上溯至19世纪后半叶鸦片战争之后,随着封闭既久的国门被打开,尤其是以上海为代表的口岸城市成为西方欧美国家经济势力的覆盖地,中国开始进入到一个被动“现代化”也即被动“都市化”的过程中。于是,我们一方面眼见得在20世纪的最初三十年间,上海由昔日的东南壮县,迅速崛起为当时亚洲最繁华的国际性大都市,另一方面,作为帝国主义和殖民势力在华扩张的“恶果”,上海摩登而颓靡的气质无可救药地成为“罪恶的渊薮”和乡土中国的“他者”,因为与此同时,包括北京在内的中国绝大多数的城市,仍旧停留在以传统农业社会为主导的社会结构中。此后由于40年代的战争以及政治格局的重大变动,中国的都市化进程在很长时间里几乎处于停滞的状态。

这样的情况一直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才得以逐步改变。1984年十二届三中全会决议开展有计划的商品经济,1992年“十四大”正式提出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以公平效益为价值主导的市场经济在中国逐步登堂入室,这从某种程度上正迎合了当时社会希冀从根本上脱离“文革”时代的高度集权和专制,追求自由、平等和民主的精神诉求。同时,以市场经济为依托的都市化进程也开始逐步觉醒和复苏。在这一过程中,上海和北京这两个雄踞中国南北的大城市,就成为首当其冲的都市化的经典个案。

进入20世纪90年代,伴随着“开发浦东”的政策性调整,上海的经济发展开始进入快车道,上海都市化进程的速度也与日俱增,十年巨变让上海如同凤凰涅槃一般迈向了一个新型的国际性大都市。相比较而言,北京的都市化进程则显得要缓慢和滞重得多。一方面,北京作为历代故都,有着近千年的深厚的政治背景和政治资源,帝辇之城的子民们自幼生长在这种京都文化中,较之别处也具有了更多皇城根儿的优越感。但这种优越感似乎只能存在于较为稳固的传统社会的政治秩序和伦理秩序中,一旦外在环境对于这种传统秩序开始发生挑战,尤其是当八九十年代之交,作为政治中心的北京也要面临市场化和都市化的考验,这种处于时代和社会转型期的焦虑与彷徨则表现得尤为突出。本文试图以王朔和孙甘露这两位一北一南两位作家为个案,通过他们笔下的20世纪90年代的双城景观,来窥探20世纪90年代以来京沪双城经历都市化的幽微细部和明显差异。

二、嘲弄或臣服:北京“顽主”的都市生存

王朔在八九十年代的横空出世,可以说为北京在最初遭逢都市化浪潮之际提供了一个颇有意味的注脚。众所周知,王朔是一个典型的大院子弟。所谓“大院”,是指北京作为新中国首都所特有的社会群体的居住形态。这种大院格局以及由此孕育的大院文化,不同于老北京传统中以底层市民为主体的胡同文化。居住在大院中的这些北京的新移民,几乎都是伴随着北京作为新中国首都地位的确立,为首都建设需要而进驻的干部和知识分子。他们近乎于集体化的生活方式,以及由此形成的特定的人际关系和伦理观念,和那些三代以上都生活在北京胡同、四合院甚至是大杂院的老北京人们形成了明显的分界。

1958年出生的王朔,自幼跟随在解放军政治学院当教员的父亲来到北京郊区的一个部队大院落户,用王朔自己的话说,“北京复兴路,那沿线狭长一带方圆十数公里被我视为自己的生身故乡(尽管我并不是真生在那儿)。这一带过去叫‘新北京’,孤悬于北京旧城之西,那是1949年以后建立的新城,居民来自五湖四海,无一本地人氏,尽操国语,日常饮食,起居习惯,待人处事,思维方式乃至房屋建筑风格都自成一体。与老北平号称文华鼎盛一时之绝的七百年传统毫无瓜葛。我叫这一带‘大院文化割据地区’。我认为自己是从那儿出身的,一身习气莫不源于此。”[1]这番表白,已足以说明王朔对于自己大院出身的认同感以及骨子里的那种优越感。

相比较老北京传承历久的胡同文化,这批大院里的孩子们,完全就是在20世纪50年代新中国成立之后的革命政治文化的培育下成长起来的,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的相当长的时间里,“根正苗红”的阶级出身成为个人能够成功发展的必要前提和保证。所以,在那个年代,这批隶属于“红五类”的大院子弟们,无疑是最前程似锦的一拨。但随着那个特殊年代的结束,市场经济体制的逐步推行以及在此基础上涌动的都市化浪潮,使得北京这样一个原本政治色彩异常浓郁的城市变得万象杂陈、光怪陆离起来。原来以出身论英雄的政治资本和阶级特权,变得并不那么有效,反而那些最初不入流的平民子弟们,凭借自己的知识和能力,跃居为社会的主流。这些往日贵族们逐渐被社会边缘化,先是被培养了他们的社会秩序所抛弃,然后又被呼啸而来的以市场经济为依托的都市化进程所震惊,在动荡的社会转型期,他们始终处在一种无所依附的“精神流浪”的状态,这也是王朔最初开始写作的真实的心理动因。

所以,在王朔塑造的一批经典的“顽主”形象中,我们看到这些都市新市民们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无正经职业或者干脆干着某些非法的营生,“一点正经没有”地游戏于都市中,并不断地调侃社会、他人以及自己。就精神特质而言,他们首先表现为对于传统的政治秩序和伦理秩序的大胆嘲弄,这一点从根底上说,就是对于传统的主流政治文化的颠覆。因为自幼就是由这种文化养就,反戈一击时更能够看清这种文化当中的虚伪和矫饰的成分。《顽主》中的于观和他的老革命的父亲之间的对话,就充分展现了这点。身为退伍军人的爸爸对组建“三T”公司的儿子大为不满,老爷子认为要好好教育教育这个没走上“正道”的儿子:

……

“不许你用这种无赖强调跟我说话!我现在很为你担心,你也老大不小了,就这么一天天晃荡下去?该想想将来了,该想想怎么能为人民做些有益的事。”

……

“那你叫我说什么呀?”于观也站起来,“非得让我说自个儿是混蛋、寄生虫?我怎么就这么不顺你眼?我也没去杀人放火、上街游行,我乖乖地招惹谁了?非得绷着块儿坚挺昂扬的样子才算好孩子?我不就庸俗点吗?”

……

“没活你不忙,有活你就马上开始忙。你怎么变得这么好吃懒做,我记得你也是苦出身,小时候讨饭让地主的狗咬过,好久没掀裤腿让别人看了吧?”

“你是怎么长这么大的?我好吃懒做怎么把你养这么大?”

“人民养育的,人民把钱发给你让你培育革命后代。”

“你忘了小时候我怎么给你把尿的?”

“这话得这么说,咱们谁管谁叫爸爸?你要管我叫爸爸我也给你把尿。”

老革命的爸爸,既是一种父权的代表,更象征着一种传统的权威秩序。一方面,作为老革命的爸爸表现出来的矫情和可笑,说明传统权威秩序在这批游戏者面前的无力和无效,另一方面作为“革命后代”的于观们,在和父辈们对峙和反抗时表现出的则是一种“无赖式”的自我放低的态度。这种“躲避崇高”的态度,源于他们对于教养了他们的虚伪的政治文化的厌倦,一种看破之后的“恶作剧”式的耍弄,这其中既有反抗秩序、挑战权威,“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也有因为急于戳穿假面、挣脱束缚而导致的自甘堕落式的无奈。

除了对于传统秩序的挑衅外,王朔小说还经常采用一种对于革命情境和革命话语的戏仿手段,即通过对其他作品进行借用,以达到调侃、嘲讽、游戏或者致敬的目的。《一点正经没有》方言在给一帮学生们演讲时说,“我是主张文学为工农兵服务的”,转而又说“也就是说为工农兵玩文学”,“文艺要为工农兵服务”的思想是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核心思想,更是被20世纪50~70年代当代文学界奉为圭臬的金科玉律。方言的借用,从“为工农兵服务”到“为工农兵玩文学”,完全消解了这一文学政策原有的凛然不可侵犯的意义。同样的戏仿还表现在将革命时代的那些饱含教化意义的流行情境和话语用于眼下的无聊而空虚的日常生活中。《千万别把我当人》中,白度领着唐元豹进行加入北京坛子胡同“全国人民总动员委员会”(简称“全总”)的宣誓仪式,完全就是模仿了“入党”的场景:

“我念一句,你念一句,服从组织,牺牲个人,……”

“从今后,除了组织我就没别的亲人了。”

“头可断,血可流,”

“上刀山,下油锅,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版权所有,不得翻印”,

“单方违约,赔偿对方一切损失”。

宣誓完毕,白度热烈地和元豹握手,“从今后,我们就是同志了”。

一场貌似入党宣誓的仪式,到最后居然被江湖黑话、出版合同这样的语言所充斥,这种随意的拼贴和错位所引起的滑稽效果,颇有些后现代的意味,极大地消解了那些冠冕堂皇话语的神圣光环。可见,王朔正是通过那些“大词”小用,将“高级”话语的日常化,低俗化甚至是反面化,来达到对于过去时代的颠覆。

如果说,对于传统秩序的嘲讽和疏离,还只是这些顽主们对于过去时代的一种主动选择的话,那么他们对于都市利益原则的追逐,则不妨可以理解为他们在面对迎头而来的经济体制转轨以及由此展开的日趋迅猛的都市化进程时的无奈臣服以及之后的变本加厉的奉行。

处在这一时期的王朔在正式写作之前曾经有过一段惨痛的经商失败的经历,并让他生活拮据到连吃饭都成问题,实在无法可想的情况下,他才想着拿起笔写小说来为自己谋一条生路。可以说,这段经历让他着实知道了没有钱的痛苦。他自己就曾坦言说,“我是一个拜物狂,那种金钱的东西我很难拒绝,我看有钱比什么都强”。[2]所以,王朔笔下的这群顽主很多都是“重利轻义”的典型。用《橡皮人》中老邱的话说,就是“说什么都是假的,掏出钱来是真的”,为了一己私利,他们想尽办法死缠烂打、坑蒙拐骗,“为挖这个穷根,我什么都不吝,就是搭上一切都在所不惜”。但另一方面,金钱也并非是他们人生追求的终极目标,他们是把赢得金钱当做冲破束缚之后重新赢得平等和尊重的唯一途径,所以,《浮出海面》中的石邑不禁感叹说,“官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学问也不是每个脑袋都能干的,惟独这钱,对每个人都平等,慈航普渡。”

从这点而言,王朔们也是代表了当时市场化大潮而起的都市新市民的典型心态。这种都市新市民形象,不同于胡同根儿里的那些老北京人,后者即便是经历了改革时代物是人非的阵痛,引发的也只是一种对老北京的过往挽悼和怀念的情绪(比如汪曾祺、邓友梅笔下的那些人物们),而王朔笔下的这些顽主们,面对教养了他们的传统表现出的是一种痛定思痛之后的疏离与嘲讽,对于呼啸而来的新的时代潮流,虽则在开始之际也表现了相当的不适应,但几番“试水”之后逐渐能够如鱼得水,游刃有余,甚至于此中寻觅到了新的价值坐标(当然,这种价值坐标的好坏暂且不论)。王朔本人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迅速曝得大名之后,以自己的实际行动进入到文学的市场运行中,参与电视剧制作、担任编剧,成功地实现了小说和市场的联姻,并创造了一年稿费100万元的收入奇迹,这些都足以说明他本人已经顺利把捉住都市市场经济的运行规则。

因此不得不说,在八九十年代北京日益被卷入市场化和都市化的潮流中时,幸亏有了王朔和他的顽主们,才让这座古城所经历的时代转型和历史阵痛纤毫毕现。王朔们对于这座古城素有的主流政治文化的嘲弄,以及对于它此后的都市化节奏的快速适应,也已呈现出北京的一代都市新市民的精神特质。

三、“走神”或抗争:沪上抒情诗人的都市境遇

几乎在同一时期,同样面临着都市化这一时代语境的上海,也出现了一位和这座城市关系密切的书写者——孙甘露。和王朔不同,孙甘露最初是以一个善于进行语言实验的先锋作家的身份在文坛崭露头角的,《我是少年酒坛子》、《信使之函》当中那些如同精灵般的文字,空灵得没有沾染上任何烟火气息,似乎与正在蒸蒸日上的上海也无任何瓜葛。直到20世纪90年代,他的关于上海的一系列作品的问世,才让我们蓦然惊觉他和上海的关系远非一般。这个自幼出生成长在上海的写作者,在很多篇随笔文章中,都曾用不无梦幻般的目光描述过这座生养他的南方都市:

“上海,这座梦幻之城,被植入了多少异族的思想和意念。苏州河上的烟雾,如此迷离,带着硫磺和肉体的气息,漂浮着纸币和胭脂。铁桥和水泥桥的两侧布满了移动的人形,衔着纸烟,在雨天举着伞,或者在夕阳中垂荡着双手,臂膀与陌生人相接,挤上日趋旧去的电车。那些标语、横幅、招贴、广告、商标,转眼化为无痕春梦。路面已重新铺设,六十年代初期尚存的电车路轨的闪光和嚓嚓声仿佛在街头游行的人群散去之后,为魔法所撤走。”[3]

显然,孙甘露是非常能够抓住上海这座城市的精神脉象的,短短几笔简笔勾勒,我们就于倏忽之间,感味到了上海这座城市并为走远的昨天和触手可及的今天。并且,孙甘露本人的精致、优雅、闲散甚至是慵懒,以及它们在文字中弥散开来的那种绵密细致和低回婉转,也很难说与上海这座南方都市的精神浸染无涉。可以说,孙甘露之于上海的关系,如同他对语言的那种天然迷恋一样,是浑然天成的。在孙甘露那里,上海的城市氛围和他本人的气质,已然融会贯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当孙甘露开始认真地端详凝视这个城市的时候,20世纪90年代的上海已经开始进入到一个快速跃进的都市化阶段,街区中成群成群的老房子被迅速地夷为平地,以用作新都市的规划和商业开发,只争朝夕的都市节奏让这位有着诗人品格的写作者产生了某种不适和不安。他说过,“争分夺秒”的外部世界和他通常都是“格格不入”的[3]。这种抵牾有他自身性情的“松散”和“缓慢”的造就,更重要的是源于他对一种超乎日常功利的审美状态的追求。在他看来,“写作的目的,无非就是要把人从日常功利的纠缠中解放出来,达到这种审美境界”,他的理想就是要“在这样的生命和生活传统中做一个伴水而坐的诗人”[4]。这种超乎日常的、功利的审美追求,显然有悖于上海这个日渐都市化、现代化的迅猛潮流。面对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川流不息的汽车和行色匆匆的人流,小说家的目光似乎更愿意流连于那些在时间的打磨下呈现出岁月的沉淀和光辉的器物,比如那些古旧的门的铜把手、那些落满了灰尘的“音叉、沙漏和节拍器”。这样的趣味,让孙甘露在置身上海这样的都市中,只能是一种对于已经逝去的旧日时光的反顾,和对于当下生活的疏离:“在我生活中的相当一部分时间里,居住在上海这座城市的郊区。随着城市的扩展,我与那个所谓中心的距离变得越来越模糊。郊区是我灵魂中的另一个词”[3]。所以,置身于都市的孙甘露,最通常的神情就是“走神”,以一种恍若隔世的眼光去追忆过去或者鉴赏当下,正是孙甘露这样一个都市抒情诗人的姿态。

发表于1992年的《忆秦娥》追述的是一个旧上海的女子“苏”的情史,其间混杂了忧郁、秘密、压抑和放纵等复杂意味。从故事的可读性来说,《忆秦娥》大大超越了作家此前近乎呓语的那些先锋作品等,在祖母、“苏”和“我”共同生活的那个城市的照耀下,善走偏锋的孙甘露也表露出了难得的配合与呼应,故事中的少年讲述者“我”一直恪尽职守,忠实地连缀着对于“苏”的点滴片断。更重要的是,随着少年对于“苏”的神秘行踪的逐步猜想,“苏”的命运还和上海这座城市的变迁产生了某种程度的暗合和比附,当然,这一切都被安排在“我”对于“苏”的一往情深的恋想中:

“我总是这样设想,那几经改建的江堤,已经悄悄修改了城市的外观。那一片被称作外滩的地方,紧挨这浑浊的江水,涛声,满是锈迹的渡轮。那是苏领我去散步的地方。众多的阴云密布的时日,稀少的游人(那时候真是足够稀少的)。人们的脸上尚有悠闲的神色,会在街上停下脚步,因为某种原因,驻足眺望。这样一个上海已不复存在了。当然,它也许从未真正存在过。因为苏,因为时光飞逝,这一切都显得太像一段秘密的历史,越来越快地往深处塌陷,总有一天它会归于寂灭,因为她最初呈现的形象就是易逝的,她的美和毁灭在那时就已经注定。”

可以看到,“苏”的易逝而脆弱的生命,隐喻了这座经历了天翻地覆变化的城市的命运。这位带有江浙女子特有的妩媚、温柔,同时气质高雅的女人,只有在那个已经逝去的年代中还熠熠生辉,散发着充满生命活力(包括旺盛的情欲)的女性魅力,而当那个年代远走,“苏”就如同风干的花朵一样迅速枯萎,小说的最后,成年后的“我”偶遇到“苏”的女儿追问她的下落,结果也只是一句“她老了”。的确,在这样一个快速迭转的时代,“苏”的存在几乎就是个传奇,因为是传奇,所以也只能被追忆,其实那个鲜活的“苏”早已经远去了,“随同那个年代,仆欧和买办摩肩接踵,大楼的色泽和最初的装潢,那潮湿寒冷的冬季,洋泾浜英语,私人电台播送的肥皂广告,电影和剧社,有轨电车的铃声,逸闻趣事,全都变成了追忆的对象,而它的中心,就是苏的形象。”[5]再怎样流转,再怎样变迁,“苏”还是和这个城市古老的命脉相互印证、相互言说的。这里,孙甘露用了一种怅惘和伤悼的情绪,展开了一次对于老上海的追忆之旅,当昔日的老上海在当下的都市化潮流中变得愈加面目全非,这位生性闲散的书写者所做的就是收集起那些往日的光影和故事,来表示对于那个年代和那个城市的致敬。

当然除了追忆过往,在面对当下快速都市化的上海所呈现出的那些浮华和浅薄,聒噪和庸碌,这位抒情诗人还表达出自己特有的拒斥和疏离。20世纪90年代以来尤其是在中国社会面临着整体的现代化需求,从乡土向都市的转变是势所必然,而都市文化这朵绚烂的“恶之花”,在向人们提供了现代化的诸多美好图景的同时,也暴露出众多问题:由贫富悬殊而来的求富、势利心理,以及由此而来的社会阶级差别增大,对利益的追逐中荒芜的精神追求,人际交往的萎缩导致的情感淡漠等。孙甘露从本质上说,并不是一个习惯于站在风口浪尖的时代人物,相反,更多时候他是立在潮头之外,写作只是他内心表达需求的一种外化。但机缘巧合的是,由于他和上海这座城市的密切关系,他开始在中国城市化进程的脚步最为急切的90年代初期,就发出了一种对于都市的厌倦之声。

1993年,孙甘露推出了长篇小说《呼吸》。小说塑造了罗克这样一个都市漂流者的形象。他在这个城市中无所事事,整日里街头游荡、回家睡觉,除了漫不经心地读书,就是穿行在几个女性的情爱世界中,并时不时沉湎于对往事的怀想。他显然是这个繁华都市的边缘人,但执著于思想迷宫的罗克,却从没有停止过对于自己所生活的这个城市及其那些芸芸众生的生存状态的质询,为此,他还获得一个新的城市身份——“思想的游手好闲者”。他无限慵懒地看着这个城市大众们的琐屑、无知和庸碌,并及时表达出他的蔑视和讥讽:

“在这条哺育了众多南方俊杰以及同样多的南方白痴的曲折河道的两岸,城市的景观谨慎而缓慢地变化着。人群时聚时散,经历着人事无常的哀痛和奇谲变幻摄人心魄之处。他们叹息着称为麻木的豪饮者最后在医院的小房子里的一扇小窗口前汇聚一堂,或者在一种低能的热情的促动下去公众场合抑或某个旮旯里玩出一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极端举动,然后成为一名神经症患者被送进了戒备森严的诊所。”

这是一段典型的“都市病”的描画。在罗克看来,都市就是处处充斥着这些病象的集中地。纵然是无法改变,罗克也总在情感态度上表现出他的厌倦和疏离。其实不止是罗克,围绕在罗克身边的那些女性们,尹芒、尹楚、刘亚之、项安、区小临门也与这个城市、这些大众们隔着天壤之别的精神鸿沟。无论是尹芒对于家庭亲情的麻木漠然,项安对于身世记忆的有意忽略,还是刘亚之关于性的荒诞幻梦,尹楚追逐爱情的疯狂执着,她们都表现出了与她们身外的那些常规和定例的南辕北辙。应该说,在《呼吸》中,我们看到的是一群都市的厌倦者和抗拒者,他们是都市的边缘和异己,他们缺乏力量,但却并不妥协,都在用各自的方式抵制着都市漫无边际的物欲和精神空洞的侵蚀,尤其是在主人公罗克身上,这种抵制和抗争,更被幻化为那些看似不着边际的空灵冥想和诗意语流,因此从这个角度上说,《呼吸》呈现出的是一群都市边缘人的诗意抗争。

四、结论

可以看到,同样面对着20世纪90年代古老城市日益都市化的时代语境,王朔和孙甘露这两位和城市有着密切关系的写作者,呈现出了完全不同的面目。王朔的“顽主”们,拥有着“根正苗红”的政治资本,却被全新的市场化浪潮抛出城市的主流世界,为了抵御内心的失落,他们遂以一种游戏者的姿态,对传统主流秩序进行了嘲弄和调侃,并很快调整姿态投身到新的都市运行规则中,如鱼得水,志得意满,他们的身上凸显了都市化进程中的北京新一代市民追求自身价值最大化的实用主义和个人主义,充满生机和活力,但却在某些价值追求上显得清浊难辨;相比之下的孙甘露则显得要淡定、冷静得多,作为20世纪90年代上海都市变迁的亲历者和见证者,孙甘露清楚地意识到已经逝去的老上海精神和气质的难能可贵,所以对于过往,他总像是一位忠贞的抒情者,尽可能地在自己的写作中为那些岁月的残片浅斟低唱,而对于当下上海一路高歌猛进的都市化进程,他则表现出少有的清醒和疏离,尤其是对都市化给大众带来的普遍的精神疾患保持一种高度的敏感,并以自己的方式表达一种抵抗和坚守。

这二者的差异,首先要归因于两位作家对于自身不同的文化身份的认定以及由此导致的审美追求的差异。王朔显然是都市市民的代表,这不仅在于他对都市市民生存法则的忠实践行上,更主要的是他常常表现出一种对于知识分子群体的嘲弄和鄙夷:“因为我没念过什么大学,走上漫漫的革命道路受够了知识分子的气,这口气难以下咽。像我这种粗人,头上始终压着一座知识分子的大山。”[6]而孙甘露从一开始踏入文坛以先锋作家示人,就已显示出他的阳春白雪的“小众”追求,尤其是对20世纪90年代上海都市病象的描摹和批判中,更展现出他作为一个精英知识分子的立场。这也直接导致了他们在创作中不同的审美追求。最开始将小说作为谋生手段的王朔,走的显然是一条都市通俗小说的路线,追求的是市场和受众的认可度,特别是他20世纪90年代后逐渐投身于影视剧创作这样的大众传媒,更可看到他的市场化的价值导向。而孙甘露即便是20世纪90年代之后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自己曲高和寡的语言实验路线,但也不妨碍他在对俗世的瞭望中仍旧保持一颗“诗心”和一种悠然淡定的审美眼光。其次,京沪双城在面对都市化浪潮时,由于政治、历史、文化等传统的差异呈现出的不同气象,也使得两位作家的书写有所区别。北京背负着历代京都的政治文化传统,有着较强的庙堂性和贵族性,上海早在一个世纪前就拥有了较为成熟的商业文化的运作模式,显示出较强的世俗性和日常性,所以当八九十年代新一轮的市场化、都市化浪潮袭来之时,北京素来的政治传统遭受的震撼和冲击巨大,而且它此后与市场化的都市运行规则的相互融合,也较之上海要艰难得多,所以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王朔的“顽主们”为何会那般腾挪迭转、大起大伏,而沪上的孙甘露则始终像一位气定神闲、却心怀韬略的智者,在那里我自岿然不动。其实不论是王朔于游戏中的妥协,还是孙甘露在抒情中的反抗,都不过是京沪双城在20世纪90年代都市化进程中或者焦灼、或者犹疑的那些脚步的一些侧影,都是在为这两座城市正在面临的巨大变迁提供一些小小的证据罢了。

[1]王朔.看上去很美·自序[M].北京:华艺出版社,1999.

[2]王朔.我是王朔[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2:17.

[3]孙甘露.比缓慢更缓慢[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

[4]孙甘露,郜元宝.在天花板上跳舞[M].上海:文汇出版社,1997:250-251.

[5]孙甘露.忆秦娥[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29.

[6]葛红兵,朱立东.王朔研究资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17.

RecreationandLyric:theDifferencebetweenUrbanWritingofBeijingandShanghaifromWANGShuoandSUNGan-luSince1990′s

FENG Yuan

(Chinese Department,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1, China)

As a typical case of the urbanization in 1990′s, Beijing and Shanghai showed the big differences because of the diverse traditions and backgrounds. The characters of WANG Shuo resisted against the traditional political order and obeyed the market rules of urban, which supplied a concrete note for the urbanization of Beijing. However, the urban writing of SUN Gan-lu reflected a remembrance of the traditions and a resistance for the urban reality, which showed a kind of intellectual perspective.

recreation;lyric;WANG shuo;SUN Gan-lu;urban writing

I 206.7

A

1004-390X(2012)06-01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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